第002章 寂水(二)
孤⽔不喜说话,不喜和别人走太近,他喜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坐在凝⽔河畔看星星。
“真奇怪的爱好。河畔又又冷,星星也不会聊天说话,有什么好看的?”
对他被问之下呑吐说出的喜好,连嵩轻描淡写予以否定。
孤⽔并不意外,毕竟那段于他而言弥⾜珍贵的记忆,对连嵩来说也许只是眨眼间就会被风吹走的无聊过往,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份地位,早已注定他们之间不可能互相理解。
尽管到最后,只有他被允许寸步不离守在连嵩⾝边。
原因为何,孤⽔始终没有开口发问,他想,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因为他是连嵩麾下几个死士中功夫最好的,而连嵩,的确孱弱到必须有人保护的地步。
与师⽗相处的那些年里,孤⽔很少说话,寥寥无几的谈有一多半都和连嵩有关,师⽗倒也不厌烦,总会耐心地告诉他所知有关连嵩的一切。
青岳国文臣连家的小公子,承袭了连家绵延百余年的可怕诅咒,雪肤⽩发,淡⾊眼眸,畏惧光且寿命不会太久。
师⽗还说,这诅咒并不是每个连家后代都要背负的,不幸的是,连嵩这一辈中只有他应了诅咒,尽管他的⽗⺟都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
孤⽔无法想象,背负诅咒的人心里会有多痛苦,但他看得出,连嵩对此耿耿于怀——或者该说,在他眼中连嵩异于常人的妖冶之美,与连家家主而言却是最可怕、最令人憎恨的烙印,过多的疏离排挤令得连嵩不得不耿耿于怀。
“那孩子十分聪明,又很善良,若不是连大人待他太过苛刻,他也不会走到如今地步。”
师⽗对于连嵩的评价不认同与外人,总是带着淡淡感伤与悲悯,从师⽗的话中孤⽔得知,如今连嵩所走的道路,或许是不为旁人认可的歧途。
“我去过连府,连大人膝下三位公子两位千金,除了小公子外都备受宠溺,只有小公子形单影只,就连下人都不愿靠近他,生怕被诅咒⾝。其实世上哪有什么诅咒呢?都是人心作怪罢了。倒是可怜了那孩子,从小就受排挤歧视,在连夫人受不住流言自缢后,他一个人就更孤单了。”
听到这些时,孤⽔大致能理解为什么昔⽇连嵩会跑出连府,与他在柠河畔坐了一整夜。
他们没什么不同,都太孤寂,需要名为朋友的人给予一丝慰藉。
孤⽔不知道师⽗于连嵩而言是一个什么角⾊,但很显然,师⽗对连嵩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甚至知道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连家內幕。
譬如,连嵩的⽗亲曾经主动向国君提出,将自己的小儿子作为活祭供奉神灵,以此换得天灾**不断的青岳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又譬如,在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后,在祭天大典之前,连大人突然暴毙,承继连家成为家主的人,是谁都不曾料到的连府小公子,连嵩。
与他一样,被⽗⺟舍弃的人。
“若是不想要我们,为什么当初要生下我们?”
一个人坐在柠河畔时,孤⽔呢喃问过上天,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
之后的事,师⽗讳莫如深,总不肯多讲半句。孤⽔不若连嵩那般敏感聪慧,却也能猜得七八分真相。
成为连家家主时,连嵩不过弱冠之年。自然,他逃过了活祭的⾝份,并没有在那些年的灾荒与狂疯中死去,且他利用卓绝才智辅佐着国君,令得青岳国渐渐恢复平定,短短三年平步青云,一跃成为青岳国国师。
孤⽔再度与他相遇时,连嵩就是以这个⾝份出现的。
“跟着我,要走的也许是一条修罗之路,你会后悔么?”
望着惊依旧却少了温柔多了冷的面庞,孤⽔坚定地头摇,带着几许期冀,却终是没能从连嵩淡⾊眼眸里发现任何其他光泽。
而今,只把他当成招募来的死士了吧?
如此也好,那个曾经明朗如月的少年本就不该沉陷在过去里,那时连嵩的表情,孤⽔再不想看到。
事实上连嵩曾语焉不详地给出答案,在孤⽔没有开口询问的情况下,相当突兀。
“过去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因为我不想记得。”
被家人疏远排斥也好,被生下自己的⺟亲遗弃在这孤单人世也好,抑或是多年视而不见后被⽗亲忍残地当做活祭主动献给君王…太过不堪回首的过往,连嵩选择了抛弃,披戴着孤傲冷酷直脊背。
如孤⽔所期望的那样。
这样,至少他就不会再心痛。
他们都不会了。
跟随连嵩⾝侧第二年,连嵩回过一次连府,离开时指间多了一枚碧⽟扳指。
“漂亮么?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
对着光,连嵩张开手掌,碧⽟扳指在明媚光线下透出柔润光泽,一霎让孤⽔回想起初见时他眼眸里的光芒。
一样的⼲净,澄透,炫目而美丽。
同时孤⽔也没有忽略,那一刻连嵩角柔和认真的笑意。
能让他只是回想就露出笑容的人,一定非常非常重要吧?那个人必定影响了他的一生,以至于每次低头看着手中扳指时都会怅然失神。
是男人?女人?还是早就死去的娘亲?
孤⽔暗自揣测,但从未问出口,他明⽩,连嵩不喜提及过去。
不过多少有些羡慕。
平心而论,连嵩待孤⽔还算不错,金银吃住没有半点亏待,甚至好几次半开玩笑地问孤⽔需不需要找些女人来陪他。每到这时孤⽔就会难得地流露情绪,一声不吭闷坐在房梁上或是角落里,任凭连嵩怎么道歉都闭着眼不理会。
他讨厌女人。
确切些说,因为连嵩⾝边总有太多女人围绕,所以他才讨厌她们。
连嵩对女人也没有什么趣兴,多数时候是因为需要利用她们,极少数时则是为了排遣无聊——孤⽔很少说话,就算他频频转换话题,能得到的也只是孤⽔三言两语回应,而他⾝边,除了孤⽔外不会有别人。
“讨厌的人不要接触,讨厌的事情不要去做,没有比这再简单的道理。”
“不做怎么行?我想要的结果必须经历如此忍耐。”
这样的对话发生时,孤⽔正皱着眉头,摆出只有连嵩才能看见的罕有表情。
“我真不明⽩,你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平衡,这里。”连嵩过于⽩皙的指尖抵在自己心口,笑容里带着几丝散漫不恭“孤⽔,你能理解吗?我们不是上苍的物玩,谁也别想控制我的宿命。想让我死的人,他就得付出生命代价;让我生不如死而我又无力扭转的话,那么至少,我要让这世上有更多人比我还要痛苦不幸。”
换句话说,他想要的,只是不做这世间最悲惨的人。
“真荒唐。”
否定着,却又不遗余力为那人做他想要的一切。
孤⽔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一如他对自己于轻功武学之上卓绝天资満不在乎一般,连嵩要谁死他就去执行,遇到雪阁阁主那种本打不过的,他便会寻找机会全⾝而退。
因为连嵩说过,重要的不是他付的任务,而是孤⽔的命。
他活着,他才能活下去。
是是非非,对对错错,世人们最看重的东西对孤⽔来说一文不值,反倒是遭天下人唾骂那个佞臣,于他而言有着无人可以取代的意义。
于是在渊国战胜霍斯都盟**,将连嵩一手布下的棋局碾碎后,孤⽔和连嵩自人们视线中消失了。
中州极北之地,则多了两道⾝影。
连家这仿若诅咒一般的怪病很是糟糕,每代患有此病的人都很短寿。连嵩早知道自己福寿难永,说不清怎么想的,年纪轻轻就开始蹋糟自己的⾝体,纵无节,到后期全靠以命换命的药维持,丝毫不为以后打算。
孤⽔有认真劝过他,结果被连嵩笑着拒绝。
“一世困苦,莫不如一时自在。”
连嵩⾝子垮掉是他们去北海三年之前的事,就在他们⼊渊国左右。
第一次咳出⾎丝,连嵩⿇木得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孤⽔破天荒地受了惊吓,连着抓来十几个大夫,又都一一杀死。
因为大夫们都说,连嵩已经病⼊膏肓,无药可救。
“总有办法的。”孤⽔十分固执。
办法的确有,但也仅仅是延长连嵩命的微末机会,要想除他体內⽇积月累的物药余毒完全没可能。即便如此,孤⽔还是抓住了这最后一救命稻草。
是师⽗亲口说的,若能带连嵩去北海之巅,让他久居极寒的玄冰棺上,以玄冰棺的寒气庒制药毒,或许能使得他多活十年八载。
或许二字,师⽗咬得极重,似是提醒孤⽔,这一切也可能是无用功。
那又如何呢?
能多活一⽇是一⽇,就算连嵩的愿望已然破灭,就算他仍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悲可笑的人,好歹他还活着。
“我跟着你,不是为眼看着你死去。纵容你任这么多年,也该轮到我任一次了。”
站在皑皑雪山下,孤⽔异常平静。
他很清楚,自己背上背负的,是那一年初遇至今,愈发強烈的憧憬。
与照亮他的那抹耀眼光芒,一起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