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寂水(三)(全书终)
“那年真不该救你。早知道⽇后你会妨碍我的自由,当初说什么也不会多事招惹你啊…”“后悔么?晚了。”
“后悔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感慨,没想到最后还有人肯陪在我⾝边。原本我以为自己会落得死无葬尸之地的凄惨下场,却未料到,属于我的坟墓,竟然是如此气势磅礴的雪山。”
“只是一口冰棺而已,没多大。”孤⽔认真纠正。
“谁知道传说是真是假?也许玄冰棺什么的,不过是稚儿一时兴起的谎言也未可知。”
连嵩一路抱怨,却在接近冰山之巅时变得沉默安静。
该说是荒唐吗?
从小到大他总在怨恨,恨抛弃自己在这炎凉世间的⺟亲,恨给了他生命却并不爱他的⽗亲,恨上天为他安排下如此寂寞坎坷、充満旁人厌烦鄙夷的人生。
恨多了,他开始变的⿇木,而后将这恨意化为狂疯,不惜一切想要毁掉给他带来痛苦的世间。
然而走到最后,他发现,其实自己憧憬的那种生活,早就静悄悄握在掌心。
只不过,已被他无情碾碎。
“那时我并非怜悯,仅仅是想找个人陪我。”
突兀开口,连嵩听到自己沙哑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忏悔。
有些可笑。
他险些将中州推⼊战火之中,令得狼烟四起、生灵涂炭;而今,他竟然生出名为歉意的感情,垂着头向一个属下倾诉吗?
是不是因为,背着他这个人,一路走来都默默看着他、守着他这个人,是没有谁能够替代的特别之人呢?
“孤⽔。”
“嗯?”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还在不在。”
孤⽔沉默片刻,脚步又快了些。
“我一直都在。”
是啊,只有孤⽔一直都在,从不会抛下他,不会让他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不知所措。就算孤⽔不喜说话又怎样?他希望的并非有谁与自己闲聊,只要孤⽔站在那里就好,让他知道,还有个人忠诚地守在自己⾝后。
安心地把脸颊贴在温热脊背上,连嵩前所未有地轻松,哪怕他很明⽩,自己已经是个无药可救的罪人。
山河染⾎,罪行滔天。
“玄冰棺只是个传说,如果山顶没有怎么办?”
“不知道,没想过。”
“若是没有,到山顶后你就走吧,我想一个人看看风景,看看満眼的⽩⾊是什么样子。”
不満地低低哼了一声,孤⽔故意停顿,将连嵩往上背了背。
“要看雪景,我陪你。”
并非希望他陪在⾝边,这种时候,连嵩希望从孤⽔口中听到更加绝情的回复——这大巨的冰川棺椁只属于他一人就够了,孤⽔,应该继续活下去才对。
却不知为什么,连嵩无法开口直说。
孤⽔在⾝边多少年了?若从那⽇到武馆将他选中算起,大概已经过去六年;若要从二人在柠河畔相遇算起,那便是漫长的十四年。
当然,期间八年他们是不曾相见的,但那八年里,他并未忘记那个被人欺负的沉默少年。
纵是贫穷凄苦,孤⽔仍保有他所向往的东西。
自由。
“如果那年在柠河边我没有救你,如今定不是这番光景。”
“我还是流浪街头的乞丐,你继续做你的小公子,这样么?又或者许多年前我就被人打死、饿死了。”
连嵩一声轻笑,格外慵懒。
“我也好不到哪里。其实那次我是打算跳进柠河里淹死自己的,看见你被人围着踢打,发现原来世上还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于是便断绝了求死的心…说起来,从那时起我就在利用你啊!倘若你是为报恩才随我到现在,真的是被我骗惨了呢。”
“一顿饭,还不至于以命相报。”
孤⽔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已在近处的山巅,莫名地挑起从不会微笑的角。
“要说理由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是不想看你独自一人。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山风凛冽,刮来的都是生硬冰雪,割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红痕。
连嵩把脸面埋在无风无雪的臂弯里,忽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
何必问理由原因?这世上混沌糊涂的事情太多,只要过得舒心就够了,就好比常人愿为之付出的亲情爱情,他永远无法理解。又譬如蓝芷蓉跨越两世的遗恨,在他眼中分明是可笑之极的举动。
爱也好,恨也罢,那些常情,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渺不可及。
“到了。”
⾝子一轻,连嵩被慢慢放下,在孤⽔的搀扶下缓缓直起⾝子。
“这就是雪山之巅?”环视空旷的大巨冰洞,连嵩哑然失笑,肆意而微带戏谑“早说过,什么玄冰棺,什么神迹,不过是骗人的谎言罢了!即便世上真的有那些东西,又怎会给我这种重罪弥天的恶人?孤⽔啊孤⽔,你到底有多傻,竟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言跋山涉⽔背我来这里…还不如…让我一死了之…”
说到后面,又忍不住开始剧咳。
连嵩本就对什么雪山之巅有玄冰棺的传说半信半疑,按理说就算没有也不至于太过动,却不知为何,当他看见冰洞之內空无一物,更没有救命希望时,他蓦地涌出一股恼火。
似乎,还有几分酸涩。
纵是一路走来从未提起,他却是知道的,冰冻至极的北海,⾼耸的冰川雪山,对孤⽔来说都是极其不利的地方。
孤⽔的伤口尚未痊愈,冒着命危险辛辛苦苦背他闯到此处,难道就为一个本不存在的谎言吗?!
笑声愈发嘶哑,歇斯底里,回在空旷冰洞內更显苍凉。
“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再傻…”
笑到最后,抵住眉眼的指间,滴⽔迅速成冰。
孤⽔许久没有开口,看着令得希望破灭的冰洞些许呆滞,末了一声叹息,眼角三分自嘲。
“那就死在这里好了,这么大一座山给你陪葬,总衬得上你的野心了吧?”
纵不能以天下为殉葬,好歹也能得世间最纯洁僻静之处安息,总好过那纷扰红尘、不休兵戈,也远胜起伏无止的恩怨爱恨。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人来⼲扰,若愿意,便可当做亘古长眠的天地棺椁。
回头时,孤⽔恰好看到落在地上的冰珠,又是一阵愣怔。
他也会哭?
为了谁?
心里沉睡已久的那种感觉再度袭来,恍惚又回到那一年的柠河畔边,回到満天星辉耀眼的夜晚。
那时,他也是这幅表情,明明笑着,却能看见他眼中泫然泣的寂然表情。
孤⽔长出口气,淡淡苦笑:“罢了,没有就没有,左右不过是个死,我陪你就是。”
“你要陪我一起死么?”咳了两声,连嵩抬头,垂着眼冷笑“既然不是忠⽝,没必要惺惺作态,你死在这里又没人会歌功颂德。滚吧,你的任务结束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那样恶毒绝情的话,孤⽔听过不止一两遍,哪一次都比这次更加冷酷无情,不过都是对别人说的。
对他,连嵩总是意外地有耐,没脾气。
所以孤⽔轻而易举地听出了连嵩恶毒言语后说不出口的话。
“都说了,这次轮到我任,⾼兴不⾼兴,你只能服从——不満的话,那就杀了我。”
平静走到冰洞內,孤⽔将披风铺在地上,起⾝指了指,口气罕见地強硬:“老实坐着,我四处看看。”
连嵩动了动瓣,垂头丧气走到角落坐下。
低头时,一闪而过的微末⼲净笑容,应该没有旁人发觉。
夜⾊将至,山风呼啸,北海冰山之巅将会发生多少故事,同样没有外人能够知晓。
在青岳国偏安一隅的小屋內,仰面眺望北方的中年男人合上手中书籍,无声叹息后摇头摇,将视线重新落回空的房间之中。
“我没有告诉孤⽔,玄冰棺其实蔵在山巅冰洞的冰层之下,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够的运气能发现。神医一脉从夜昙公子到医仙舟不渡都是怪人,设下这些莫名其妙的格局条件都有用意在其中,我不想毁掉前人心⾎。另外…”
挠了挠头,曾被孤⽔唤作师⽗的中年人又叹口气,朝着案上灵位苦笑。
“嵩儿所作所为罄竹难书,是否要救他我一直很矛盾,毕竟他是孤⽔最尊敬也是最重要的人。这样做,也算是给自己一条退路吧——我终是不忍心看那两个孩子孤孤单单的,到死也没个朋友。都是上天赐予不幸命途的家伙,他们的结局,就让上天做决定好了。”
拂去灵位上一点灰尘,中年男子默默鞠了个躬,面上竟有几丝怅然及歉意之⾊。
“夫人当年将嵩儿托付给在下,可惜在下没能引他走上正途,以至于他心生魔障,掀起了这一场波及整个中州的战浩劫,所幸有人阻止了他,没有让他⾝上罪孽更加深重。⽇后夫人若是在九泉之下与嵩儿⺟子团圆,希望夫人莫要怪他,那孩子只是太寂寞了,夫人辞世后,他本无法面对那么多忍残对待。不过嵩儿应该不会再痛苦了吧?有孤⽔在,只要他们彼此支撑着,总算能寻得一两分活下去的意义。”
自言自语总要有个尽头。
在房內站了许久,那中年人终于起⾝离开,走前仍不忘将一盒精心装好的碎石放在灵位旁边,随手关好连嵩曾居住过的房屋门扉。
连府已然荒败,而今只有这个教人习武的男人还会来这里,替连嵩保管两样重要的东西——⺟亲的灵位,以及翡翠原石敲碎后残留的石屑。
而原石里的碧绿翡翠,许多年前就被打磨成华美的翠⽟扳指,永恒地束缚在那个人纤长手指上。
那是连嵩这辈子,收到过唯一,也是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