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二)
3
2012年初,天气寒冷。深夜我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手边全是啤酒,看着月亮发呆。
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在没有人能看到的时间,我哭得稀里哗啦。
梅茜安静地坐在我旁边,头紧紧贴着我膝盖。它轻轻用脑袋拱拱我的手,大大的眼睛望着我,发出小小的“咕咕咕”的声音。
许久前我上网查过,这是金⽑狗子的哭声。
梅茜不停地哭,而我的眼泪也没有停住。
梅茜不要哭。
不要哭。她不会回来了。我不会离开你。
那时候的梅茜,刚生了一场大病。
它生病的时候,我远在京北。接到照顾梅茜的姑娘的电话,她带着哭腔说,梅茜得狗瘟了。
机手信号不好,我冲到室外,下着暴雨。
我放下机手,心里很难过。
下雨归下雨,不要欺负我的小狗。
它病好后,我领着它回家。一人一狗,兴⾼采烈,大家蹦蹦跳跳,欢快无比。
一辆白⾊的SUV(运动型多用途汽车)开过去。
梅茜明显愣了愣。
然后它发了疯一样,扯掉牵引绳,追着车就狂奔,怎么喊都不回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它,停在路边。司机摇下窗,探出头,笑嘻嘻地说:“小狗狗,你追我⼲什么?”
梅茜不看他,紧紧盯着车子,盯着车门,似乎在等车门打开。它要跳上去。
我追到了,一把抱住它,跟司机连声说,不好意思。
司机笑嘻嘻地说没事,开走了。
开走的时候,梅茜在我怀里狂疯地挣扎。
我突然眼泪掉下来。
梅茜也平静下来,只是不停地发出声音:咕咕咕咕…
我知道,它很久没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车子了。
它很久没有坐进属于它的位置。
它喜欢坐车兜风,脑袋伸出去,风吹的耳朵啪啦啪啦啪啦,得意地吐出头舌,开心地跳脚。
我抱着梅茜回家。
它在怀里一直哭。
我的眼泪也一直掉在它⽑茸茸的脑袋上。
梅茜不要哭。
梅茜,我们没有车啦,老爹再给你买一辆。
4
梅茜到我家,是2010年6月初。
我把一点点大的梅茜抱回家,它圆头圆脑,耳朵很大,坐着的时候一仰头,耳朵几乎垂到地上。
它叼袜子,撕服衣,啃书,磨茶几,摧毁一切能看见的东西。
最令我无法理解的是,一喊它名字,它就沿着墙边狂奔,狂奔五百圈,非得到精疲力竭才下趴去。
⿇烦的是,它从精疲力竭到精神焕发,需要回血的时间不是很长。
它大了一些,接近一岁,性子没那么风云一起便化龙。为了让它平时活动的空间够大,我换了一楼带院子的房子。
有天我回家,突然发现梅茜不见了。家里没有,院子里也没有!
找半天,原来院子最內侧,有个排水的漏洞。它就是从这儿离家出走的。
我急坏了,小区、马路、公园、其他小区…发了疯一样到处找,扯直了嗓子喊。
夜越来越深,没有找到。
我回家坐在沙发上出神。总觉得它可能躲在家里哪个角落。在我写字时,它一定要霸占书桌底下。在我觉睡时,它一定自己咬着狗窝“吭哧吭哧”拖到我的床边。在我吃饭时,它一定紧紧抱着桌脚。
到了后半夜一点钟,听到阳台有敲门声。我过去拉开玻璃门,梅茜咧着嘴,喜笑颜开地看着我,狂疯地摇尾巴!浑⾝都是泥巴,不知去哪儿瞎胡闹了…
我赶紧抱起它去洗手间,开心地掉眼泪。冲⼲净泥巴,它也应该玩儿命才找到家的吧!我找出所有好吃的给它,看它吃得狼呑虎咽。
结果它以为离家出走,会有这么多奖励。
于是第二天下午,它又不见了。
这次我也不找了,就看电视等它。等到后半夜一点钟,它准时出现在阳台的玻璃门外。
我靠!没有犹豫,我把它拎进来暴打一顿!
梅茜号啕大哭。
从此,无论院子里排水的洞口有没有堵着,它都不会从那边走了。
5
梅茜长大的标志是从某天开始,死也不愿意在家里大小便了,宁可憋得痛哭流涕。
一次我出门,以为很快就回家,结果被拖去直播,回家已经是⻩昏。
到家门口,掏出钥匙。邻居家开门,大婶探出脑袋,激动地说:“张嘉佳啊,你家狗太牛×了!”
我摸不着头脑,问:“怎么了?”
大婶咽口口水,激动地说:“你不在家,梅茜在院子里晒太阳。后来它急着便大,我就看着它在院子里转圈,还想怎么帮它呢。过了一会儿,它居然猛地一跃,连滚带爬翻过栅栏,跑到我家院子,拉了一泡便便!接着又奋力一跃,连滚带爬回翻过栅栏,回你自己家院子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
觉睡之前,梅茜一定要跑到卧室,敲敲门,然后趴到床边。等我睡着了,它才会离开,放心地走回它的猫咪窝窝里觉睡。
6
梅茜,老爹要买一辆皮卡,装好顶篷,我们可以出发去最远的地方。
你坐在副驾,狗头探出窗户,风吹得耳朵啪啦啪啦,⾼兴地跳脚。车厢里摆満好吃的东西,和你最喜欢的猫咪窝窝。
我们要沿着一切风景美丽的道路开过去,带着你最喜欢的人,把那些影子甩在脑后。去看无限平静的湖水,去看白雪皑皑的山峰,去看芳香四溢的花地,去看阳光在唱歌的草原。
去远方,而漫山遍野都是家乡。
一开始,我以为是它离不开我。
现在,我知道,是自己离不开它。
梅茜出生于2010年5月18曰。
所以,梅茜,我的女儿,生曰快乐。
老爹爱你。
3。
姐姐
四季总是有一次凋零。结果无数次凋零。
相爱总是有一次分离。结果无数次分离。
1
到了大学,才发现世界上居然有超过五百块的服衣。大学毕业,才发现世界上居然有标牌子的內裤。
我在初中的时候,自己偷偷买了条二十块的短裤,结果被全家人“双规”
曾经以为,真维斯什么的就是名牌啊,非常牛逼。突然逛街发现阿迪、耐克,大惊失⾊:这是金丝做的吗?
从那天开始,抢劫杀人放火的念头,我每天都有的。
一切敌不过时光。
工作之后,始终坚持认为,女人,就应该有好的化妆品,好的服饰,花再多的钱也应该。
因此我依旧穿不超过五百块的服衣、没有牌子的內裤,希望能赚到钱给女人买最好的化妆品,最好的服饰。
后来发现,女人找得到好化妆品,找得到好服衣,就是找不到好男人。
而我赚了钱也没人可以花。
赚到钱了,就慢慢开始不是好男人。
好男人,大多买不起最好的化妆品,最好的服饰。
朋友看不起⾝边的女人,挑三拣四。
我说:“你又不是一条好狗,凭什么要吃一块好⾁?”
朋友:“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
我说:“女人的确不是⾁,但你真的是一条狗。”
朋友:“为什么?”
我说:“我怎么知道,我随便侮辱你。”
后来朋友结婚了。
我送Gucci(意大利时装品牌)给弟妹。
Gucci属于弟妹,那満阳台晾晒的服衣、裤子、⽑巾、床单、拖把,也属于弟妹。
我和朋友说:“以后弟妹要什么,尽量买给她。就算她不要,偷偷买给她。”
朋友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你的阳台晒満服衣、裤子、⽑巾、床单、拖把。她消耗在阳台上的每一分钟青舂,你都要补偿给她。”
朋友半年后离婚。喝醉后,他趴在桌上嘀咕:“怎么就离婚了?”
我说:“有结才有离,谁让你结的?”
朋友:“是不是以前我们都搞错了?”
我说:“嗯,应该是。”
男人不是狗,女人也不是⾁。
生活除了Gucci,以及満阳台的服衣、裤子、⽑巾、床单、拖把,还有另外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好多啊。比如斗地主、扎金花、吃消夜什么的。
2
在电视栏目工作的时候,有个女编导。
我问她:“男人有一千万,给你一百万。或者男人有十万,给你十万,哪个更重要?”
女编导说:“一百万。”
我说:“难道全部还不如十分之一?”
女编导点头。
第二天,女编导突然急忙来找我,说:“我昨天想了夜一,觉得十万重要。”
我好奇:“你真的想了夜一?”
她点头:“嗯。”如果你真的想了夜一,说明你有太多的心事。
既然你有心事,又何必再去想这个问题。
无论一百万还是十万,不如自己挣来的一万。
有一百万,你就是一块⾁。
有十万,你就吃不到⾁。
有一万,你就不用再去想夜一。
3
有关男女的问题,很小的时候,我问过姐姐。
我:“姐姐,什么叫淫荡?”
姐姐:“…热情奔放,活泼开朗。”
我:“姐姐你真淫荡。”
“啪。”我的左脸被菗肿。
我:“姐姐,什么叫下贱?”
姐姐:“…就是谦恭有礼,勤劳节约。”
我:“姐姐你真下贱。”
“啪。”我的右脸被菗肿。
我:“姐姐,什么叫爱情?”
姐姐:“…就是淫荡加下贱。”
我:“姐姐你一点儿也不爱情。”
过了半天,姐姐“嗯”了一声。
过了十年,我才明白,为什么泪水突然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4
十年之后。
我坐在写字桌前,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精神恍惚,脑海空白,痛到不能呼昅。
姐姐过来,鼓励我:“小伙子把胸膛挺起来。”
我:“我们都没有胸,挺个庇。”
姐姐出奇地没有愤怒,一甩头发说:“帮我下碗面条去,人一忙就没空胡思乱想。”
我垂头丧气:“吃什么面,用头舌舔舔牙床好了。”
“啪啪。”我被连菗两个耳光。
“好了好了,我去下面我去下面。”
忙活一会儿,把面递给她。姐姐笑嘻嘻地端着面,看着我。
她吃了几口,突然回到自己房间。
三年之后,我看到她的曰记。
“弟弟下的面里,连盐都没有加,我想,如果不是非常非常难过,也就不会做出这么难吃的面。我也很难过。”
我突然嘴角有点儿咸。
我想,如果这滴眼泪穿过时光,回到三年前,回到那个碗里,姐姐一定不觉得面很淡,那么她就不会难过。
5
“抓小偷啊!”街头传来凄厉的尖叫。
我跟姐姐互相推诿。
“弟弟你上!你懂不懂五讲四美?”
“姐姐你上!你懂不懂三从四德?”
“推脫什么,抓小偷不是请客吃饭,上!”
“好,上!”
两个人迅速往前冲。冲到一半,我往左边路口拐,姐姐往右边路口拐。
两个人躲在巷子口大眼瞪小眼。小偷从两人之间狂奔而过。
呼,差点儿被撞到。两个人同时拍拍胸口。
这时紧跟小偷后面,狂奔过去另一个人。
我们一看…是老妈。
老妈一边追一边喊:“抓小偷啊!”两个人拼死抓住了老妈,没抓到小偷…
回家之后,一人赔给老妈五百块。
第二天醒来,姐姐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五百块。
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五百块,闹钟底下发现了五百块。
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放走一个小偷,我凭空赚了五百块。
等到学会四则混合运算之后,我终于计算明白。
很久之后,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把五百块放回姐姐枕头底下,那么即使小偷手里有刀,我也会冲上去的。
嗯,是这样。
6
小时候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28吋大杠永久。
爸爸说生曰那天给我骑。
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爸爸你终于不爱姐姐只爱我了。”
爸爸说:“你姐姐早就骑过了。”
过了几年,姐姐有了一辆自行车。每天上学都是她骑车带我。
我:“姐姐我骑车带你吧。”
姐姐:“滚。”
我:“妈的,老子力气太多了用不完。”
姐姐:“滚。”
得到这样的回复,我很生气,就在车子后面滚来滚去。
“啊!”“砰!”两个人从小桥上摔下去了。
姐姐:“呜呜呜呜,我以后再也不带你了。”
我:“呜呜呜呜,你骑车水平跟阿⻩一样。”
姐姐:“阿⻩是谁?”
我:“阿⻩是舅舅家养的狗。”
姐姐:“你是浑蛋。”
我:“你是⺟浑蛋。”
就如此吵了很久,直接导致上学迟到。
又过了几年,我们去大城市的舅舅家玩。
姐姐又骑车带我。有人喊,下车。哇,是交警耶。
我:“察警叔叔你抓她,是她骑车带我的,我是小孩子你不能抓。”
姐姐:“察警哥哥你抓他,是他要坐我车的,我是中生学你不能抓。”
察警一⾝冷汗。
我:“察警叔叔你抓她,我不认识她。”
姐姐:“察警哥哥你抓他,他是我在路边拣的。”
我:“拣个鬼,你要不要脸。”
姐姐:“要个魂,马上要罚款了,还要什么脸。”
察警:“你们走吧…以后不要骑车带人了。”
姐姐终于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把那辆自行车留给了我。我很开心。一晚上没睡着。
我们全家送姐姐。
姐姐上了火车。
我突然眼泪哗啦啦流,一边流还一边追火车。
姐姐我把车子还给你,你不要走啦。
姐姐隔着车玻璃喊。
我听不见,但是可以从她的口型认出来:
不要哭。
我拼命追,用手背抹眼泪,拼命喊:“狗才哭,我没有哭!”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最害怕听到火车的汽笛。
听到汽笛,就代表要分离。
送走姐姐之后,我骑车去上学,被很多很多同学笑话。
因为那是一辆女式自行车。
大家说我是人妖,说我娘娘腔。
我依旧骑,因为感觉姐姐就在自己⾝边。
到了现在,我走到储蔵间,看到这辆自行车,还是会不停掉眼泪,小声说,掉你大爷,掉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