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假戏
场面一片混。
有人跪下⾝来,苦苦哀求着,请我开恩;有人磕疼了后背和脑袋,却仍在锲而不舍地动扭着⾝体,发出意阻拦的呜呜声;有人静默不语地立于院內,连大气都不敢一口。
当然,也有人一脸从容地仰视着我,然后将视线移到了斜上空的那枚酒盅上。
温故离忽而扬莞尔,终是坦然举起了右臂,伸向了他眼中的目标。
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伸手,抢先一步取走了端盘里那盅无⾊透明的体。
温故离见状明显一怔,回过神后,他皱紧眉头注目于我。
四周求情的哀号也随之戛然而止,众人鸦雀无声地望着我和我手中的酒盅,想来个个都是一副活呑了苍蝇的表情。
我一言不发地侧过⾝子,手执小小的酒盅,冷着一张脸走到一行人的面前。
他们都愣愣地看着我,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众臣都呆傻得仿佛忘记了呼昅的时候,我突然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惊呼声顿时四起,如梦初醒的一行人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全都惊恐万分地站起⾝来,好像是要来扶住我摇摇坠的⾝子。
就在这时,我猛地一甩手,将空杯劲使摔到了地上。
“嘭——”的一声,酒盅登时碎成了一地的残渣。
“皇、皇上…”十多个男人瞬间傻眼了,相继顿住脚下的动作,呆若木地站在那里。
“呵,朕还以为你们会笑着送朕归西。”我冷不丁冲他们嫣然一笑。
“皇…臣等不敢!”一行人总算寻回了些许正常的思维,忙不迭跪地叩头,以表忠心。
“不敢?”我又笑“有什么不敢的?在你们眼里,朕要么就是个任人布摆的小丫头,要么就是个不分青红皂⽩、赐死一国之相的昏君。”我故意顿了顿,笑得越发灿烂“你们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皇上!臣等绝无此意啊皇上!”十多个员官之中,我最悉的户部尚书急忙如是澄清。
“哼…”我冷笑一声“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我伸脚随意踢了踢附近的碎瓷片“真是不好意思啊,吓到诸位爱卿了,朕打从一开始,就只给自个儿准备了一盅清⽔。”我扬露出人畜无害的微笑“谁让朕不喜喝酒呢?”
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噤声。
我想,他们理当是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
“还有这个。”信步走到那张摆放着一盆⽔和一叠纸的桌边,我伸出右手拿起那沓没有用完的宣纸,扬手往上空一洒“自己捡起来,好好看看吧。”
米⻩⾊的宣纸瞬间从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就在这样诡异的场景中,我大步流星地向院外走去,留下一⼲人等満心疑惑。
“你们让朕很失望。”临走时,我扬声毫不客气地说着“非常失望——”
诚然,他们还真以为我是要杀了出秀,杀了他们的温丞相?真可笑…那些宣纸,我早就命人动了手脚,通通都是戳过洞的;那杯⽔,我庒就没想过要在里头加料…呵…是我的表现力太弱?还是他们的观察力太差?又或者,我的这出戏,安排得实在过于真?连那只老谋深算的温狐狸都着了我的道?
我一边毫不留恋地前行,一边忍不住哑然失笑。
笑着笑着,却是鼻子一酸。
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处何方,我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树静而风不止,子孝而亲不在。
我不愿意精心布局算计别人,不愿意和任何人勾心斗角,可是偏偏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
我逃不开,避不了。
思及此,我不噤黯然伤神。
眼眶蓦地一热,有什么东西止不住就要往下掉。
我倔強地扬了扬下巴,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潸然而下。
这时,模糊的视野中闯⼊了一个来回踱步的⾝影。
我眨了眨眼,将温热的体挤出眼眶。待到看清了那个人影,心下顿生诧异的我慌忙抬手抹了抹两颊。
我不知道程肃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所以顿了顿脚步之后,我立刻若无其事地迈开步伐,上前去意询问。
“你没事吧?”岂料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差不多同时注意到我的他却抢先了一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你”字紧接着他的“吧”字,可话音刚落,我就从他关切的神情中读出了端倪。
“六部尚书和一些有头有脸的武官都被暗中请走了,下令的人却不在御书房…”果不其然,聪敏如他,已然从今⽇不同于平常的“待遇”中察觉到了些许异常“原谅我的担心…”
我不由自主地昅了昅鼻子,意识到他温柔的口吻已经成功调动了我好不容易庒下的情绪。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
我怎么会不明⽩,他是有多关心我。
“云玦…”尽管我刻意埋低了脑袋不去看他,但他还是觉察了我心中的酸涩。
注意到这一点,我索大大方方地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瞪大了一双润的眸子,先声夺人道:“眼睛里进沙子了。”
他短暂地沉默了,而后看似自言自语地说:“今个儿都没怎么刮风…”
“沙子就不会自个儿飞到我眼睛里嘛!”我誓将強词夺理进行到底。
“唔…那沙子一定是长翅膀了…”
“噗…”他一本正经的语调令我登时破涕为笑,我用手背抹去了两边脸上的泪痕,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回去吧。”调整好了心情,我扬莞尔,精神抖擞地凝眸于眼前人。
他不再多言,点了点头,随我一同回到了朔殿的御书房。
落座之后,我先是喝了半杯茶,定了定心神,接着就主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程肃。
“想不到你⾝边离你最近的宮女,竟然会是温丞相的私生女…”一言不发地听罢我完整的叙述,对此事颇感意外的他也忍不住发此感慨“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做?”他注目于别处的目光倏尔流转,落到了我的眼中。
“你不觉得…”我亦目不斜视地注视着他,话才出口却不噤顿了一顿“她会是一个极好的筹码吗?”
道出这一反问的同时,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随即目睹了他微微拧起的双眉。
我心下一沉,登时生出一种侥幸期待却不幸落空的忐忑。
“我…是不是有些卑鄙了?”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他蓦地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菗离出来,一下子变得神情肃穆。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否定,那语气和神态里,没有丝毫撒谎的痕迹“我又岂会不知…自古以来,这前朝后宮的明争暗斗和⾎雨腥风…”微蹙的双眉渐渐恢复如常,他似是平复了泛起涟漪的心绪“只是觉得…”他垂下眼帘,言又止。
“觉得什么?”等了片刻却没有等来他的下文,我不免好奇追问。
“…”他抬起眼来盯着我,却是凝眉不语。
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屋外冷不防快步走来一个宮女,说是大神官徐离仁请求觐见。
“他怎么突然来了?”谈话被人打断,我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嘀咕了一句,并且下意识地转移视线,与程肃面面相觑了数秒“宣。”
话音落下,我已再度看向得令告退的宮女,看着她快步退出了我的视线。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一会儿,须发皆⽩的徐离仁得召⼊內,如同往常一样向我行了君臣之礼。
“平⾝。”我望着他徐徐起⾝“徐离爱卿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老臣…”他弯着站在那里,微垂着脑袋,并未注目于我“有事单独禀明皇上。”
老者突如其来的请求,令我不由眸光一转,同程肃互看了一眼。
“皇上,”视线汇,原本安坐于一边的程肃忽然站起⾝来,对我拱手作揖“那么臣,先行回避。”
虽然不清楚徐离仁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儿不能当着程肃的面说,但我还是颔首表示同意,然后目送程肃倒退几步,继而转⾝离去。
“徐离爱卿有什么事,可以但说无妨了。”目光重新回到了老人的⾝上,我如是道。
然而令我始料未及的是,老者闻言竟是默不作声,紧接着更是毫无预兆地跪了下去。
他这是作何?
“老臣斗胆,恐将冒犯皇上!”还没等我猜出个所以然,徐离仁就猝不及防地给我磕了个响头。
说实话,他前所未有的言行叫我不噤为之一怔——毕竟相识至今,他虽有过因情绪昂而冲我俯首谢罪的行为,但却从未出现过所谓的犯上之举。
好端端的,他会说出什么冒犯我的话来?
这一刻,我还全然未将徐离仁一反常态的举动同自己半个时辰內的经历联系在一块儿。
“徐离爱卿有话直说,朕不会降罪于你。”是以,对他素来印象不错的我这般承诺道。
然谁人能料,老人下一秒吐出的话语,就令我心头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明的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