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二哥,你也知道兰坡对我是个什么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顾念夫情份。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对,是我轻举妄动,也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着四姨陪着我,其实都和她不相⼲,二哥不要迁怒别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别的,总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让医生好好给四妹瞧病。家里只得四妹这一个女孩儿,她又还小,二哥只当可怜她,总是你的亲妹子。”
易连慎见她服软,不由笑道:“这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气死老的,再死小的。”
秦桑听他道出自己挤兑他的话来,不噤心中担忧,昨晚她说这话不过是将之法,此时却见他笑昑昑看着自己,似乎并无愠怒之⾊,于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会和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
易连慎道:“你这样厉害的妇道人家,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第二个呢。”
秦桑道:“我再厉害也不过是⾊厉內荏,还不是任凭二哥发作。何况二哥手底下人用二十几条指着我,我若是敢轻举妄动,马上就要被打成马蜂窝,说实话,我其实怕得紧呢。”
易连慎扑哧一笑,说道:“三妹妹,老三怎么娶了你这样一个活宝,装起可怜来是真可怜,胆子大起来呢,却连杀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恼怒,却笑道:“二哥过誉了,要不是心里害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其实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这膛前头,和我说这半晌的话。”
易连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收起来吧,舞刀弄不是女人该做的事。回头莫吓着几位姨娘,还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听得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无可奈何全府的女眷都还在他的手中,况且自己被围,黑洞洞的口全对着自己和四姨太,实在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只得将垂下。旁边的侍从端着慢慢靠近,将他手中的长慢慢缴了过去,然后易连慎道:“先送三少和四姨娘回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设宴替三妹洗尘。”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注意,心中惊疑不定,但现在自己⾝陷囹,人为刀俎我为鱼⾁,只能兵来将挡,⽔来土掩。他索大大方方地道:“那就谢谢二哥。”
她们俩人就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见着她们被荷实弹的卫视押回来,尤其后头还跟着易连慎,顿时吓得只差没晕过去。易连慎走到里间,见着易连慎进来,骨碌碌眼睛直转,奈何嘴里被手绢塞住,说道:“三妹就是太淘气,黑的孙先生您受了惊吓,回头我一定让她给您赔不是。舍妹病得厉害,还请孙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几⽇,等她痊愈了再回去。”
孙先生被松开绑缚,手⾜酸⿇,被易连慎的卫士搀扶着站起来,脸上似哭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振兴了这番话。易连慎彬彬有礼,又命人取来纸墨,请他替晓蓉开了药方,这才命人好生将孙大夫送到后院去安置。秦桑这才明⽩原来府中眼下是只进不出,纵然大夫进来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孙大夫一走,易连慎便命人将那名被绑的马弁拖出来,破了一桶井⽔,马弁果然缓缓苏醒,见着自己被困的结结实实躺在地下,(不想废话)砰砰将那马弁打死。
一屋子女人都被吓住了,大少不敢看,四姨太却不哭,却全⾝发抖,其他几位姨太是吓得面如死灰,唯有秦桑紧握着拳头,瞧着那鲜⾎蜿蜒的流过地上的方砖,慢慢地一直流到他的脚下,他却一动不动,仿佛也被吓傻了。
易连慎命人将尸体拖了出去,然后拎⽔来洗地,不过短短片刻,屋子里就被擦洗的⼲⼲净,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易连慎并没有回头,只是对秦桑一笑,说道:“三妹别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时候我再派人来相请。”
屋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才忍不住,冲到边,”哇“的就吐了,四姨太全⾝一软,口吐⽩沫就瘫在了地上,六姨太怎么拉她就是不起来,来了来了就像软成了一滩泥,她们是在没勇气跟他一起逃走。出了这样的事,易连慎定会加強戒备,自己再无机会可以逃走。
她又想到他中午的那场所谓洗尘,肯定是场鸿门宴。这顿便宴也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谁知道呢?他当着她们的面将那名马弁杀了,便如同杀给猴看可是她不会被吓着的,他已经见过好几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刚才,她现在并不怕,虽然她独个呆在这,邓毓林以前虽总说她啰弱,但她不知她懦弱是因为她⽗⺟懦弱,是因为郦望平,她总是为别人着想,可是她现在一无所有,反倒不怕了,因为只有她自己。
她奇异般镇定下来。说是便宴其实也是罗列山珍,只是特意将饭开在西园⽔榭之中,这里本来是府中赏桂之处。这一带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废园,后来易家兴起,重建亭台馆舍,原来的树石皆巧妙留用。时方中秋,榭旁⽔前两株金桂已约百龄,如两树巨伞似的,枝叶间绽満星星点点的小花,香气浓烈馥郁。只是天⾊沉,到了下午竟下起小雨,丝丝细雨打在池中,红鱼喁喁,一池残荷飒飒有声,夹杂着桂花若有若无的幽淡香气,只觉得秋意微凉,风声渐起。长窗下偌大一个八仙桌,只秦桑和易连慎两人。长窗外便是荷池,但听雨声萧萧,打在那荷叶之上簌簌有声,别有一种怅惘之感。厨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易连慎到:“留的枯荷听雨声,家里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诗,其他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来雅达,读诗书,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气。”易连慎笑昑昑地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魂汤,我也不会中了你的计,就这样轻易把你给放了。不过说实话,你这魂汤,倒是让人受用的。”秦桑见他语气轻佻,不由心中微寒,说道:“二哥是兄长,何出此轻薄之言?”易连慎笑道:“我又没说你使美人计,你急什么?”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请放尊重些,秦桑虽然不过一介女流,但如若被急了,举⾝赴清池的勇气还是有的。这外头的⽔池子虽不深,淹死个人却也⾜够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过可又多了一条。弑⽗妹杀弟媳,传出去可真的不大好听。难道二哥除了想学李世民,还想学前清雍正皇帝?只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写了部《大义觉录》,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怪不得老三被你得七荤八素,原来你果真如此有趣。”秦桑叹了口气,说道:“他如果真的被我得七荤八素,早就同我一块儿回来了。”易连慎道:“正是,中秋节这样的⽇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实在是太不应该。”他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酒。这种酒是符远特产的藌酿,酒气芬芳,斟在那洁⽩细瓷杯中,仿佛漾着蜂藌似的甜香。秦桑道:“多谢二哥,我不会饮酒。”易连慎也不勉強她,只说道:“电报上可是说你们一块儿上的火车,只不过他中途下车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么会提前下车,明明我还没有发动事情,他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桑道:“这我也不怕告诉你,他是在车上同我吵了一架,于是赌气下车去了,这时候他在哪里,老实说我也并不知道。”易连慎笑道:“我并不是向三妹盘问。三弟的行踪么,老实讲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一人⾚手空拳,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秦桑点头,道:“二哥你如今兵权在握,又有⽗亲大人在你手里,就算有人想说三道四,也不能轻举妄动。”易连慎叹了口气,说:“那可不一定。刚刚李重年就发通电来了,拒绝接受我就任临时督军,还说张熙昆是矫命*****,威胁说要向承州的慕容⽗子借兵过江,我正觉得烦恼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易连慎道:“⾼佩德那个人呢,就更讨厌了,刚刚发了电报来,说道大帅既然病重,他要请求带着兵南下。这明面上说是要来探病,其实是要宮,真真要造**反了。”秦桑并不做声,易连慎说道:“拔剑四顾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谁也不理解我。⽗亲不能理解我,其他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这个位子上,真真是应了那四个字——孤家寡人。”
秦桑缓缓地道:“⽗亲一直爱重二哥,其实迟早有一天,⽗亲会将一切都给二哥的,二哥有何必急于这一时,反倒落了话柄在旁人手中。”
易连慎摇了头摇,说道:“我若是再不动手,老三可就将我连⽪带骨头全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只用意于吃喝玩乐,说到军政大事就头疼,断不会和二哥争什么。况且这么多年来,二哥一直是⽗亲的左膀右臂,⽗亲何至于因为他而轻视二哥。”
易连慎但笑不语,只是上下打量着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发⽑,只得強自镇定,手中捏着吃螃蟹的紫铜八件,那小剪子深深地嵌到手心里,微微濡出了汗意。却听易连慎道:“你和他两年夫,竟没瞧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桑道:“二哥只怕是对他有所误会,再当如何,毕竟是同胞兄弟,他素来说话行事莽撞,如果有错,还望二哥担待一二。”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你这番话如果是做戏,也做得尽够了。不过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意料。”
秦桑心平气和地道:“二哥有话就说,也不用这样话带讥诮。”
易连慎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见了你就着了,定要⽗亲派人去提亲。据说是令堂大人觉得他人品不妥,于是婉转拒绝了。没过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连环计骗去一大笔钱财。钱庄倒了,债主盈门,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偏偏又征用田地做军屯。令堂本就⾝子弱,又气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时⽇,竟然撒手人寰。后来你退学回家,既伤心亡⺟,又被严⽗所,不到百⽇就嫁给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会相信你。”
“那骗子有名有姓,叫做傅荣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里头跳,这傅荣才是个积年老无赖,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将事情做的滴⽔不漏。可惜他没命享受那五千大洋,捞起来的时候尸首肿得连他家里人都人不出来。”
“我不会信你”
易连慎拿着小铜锤,敲开蟹夹,闲闲地道:“我那位三弟,从小事満腹心思,最会算计。这次让他走脫了。老实说,我心里可真有点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里,这么个香饵,我不怕他不上钩。”
秦桑道:“你不要离间我们夫,我叫你一声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地步,还想挑拨我和兰坡…”
“他怎么也算得你半个杀⺟仇人,信不信随你。”易连慎沾着雪⽩的蟹⾁,在姜醋碟中轻轻点着,仿佛漫不经心。“我离间你们有何用处,现在老三不晓得躲在哪里,将来你见了他,又不会真的一杀了他。我就觉得你这个女人有趣,不该被老三一辈子蒙在鼓里——他倒是真喜你,就是喜得有点昏头了。”
秦桑道:“你错了,他如果真顾念夫一场,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他是故意半路下车,就不会让我一个人回来符远。”
易连慎笑道:“傻子,正因为他喜你,所以才放你一个人回来。因为他晓得你独个儿回来,我不会拿你怎么样。而他呢,却要去说服一众叔伯将领,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况且牵涉到我们兄弟闹家务,有些人势必杀了他来向我邀功,毕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杀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过的忠心之表。他独个冒这偌大的风险也就罢了,何必还要拖上你…万一他真的事成,可以发兵南下围困符远,我更不敢拿你怎么样,定然要留着你与他作谈判。一旦事败,他独个儿死于军之中,也尽够了。他这样替你打算,难道还不是喜你喜得昏了头?”
秦桑摇了头摇,说道:“他如果真的喜我,定然会留我在他⾝边,宁可我陪着他一起死,而不是夫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二哥,你猜错了,他如果要一件东西而到不了手,宁可毁之弃之。他放我独个儿回来,不过是烟幕弹而已。在你们男人眼里,从来只有天下,只有大事,我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无⾜轻重,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难道会为了一个女人,放下这三千里江山如画?”
易连慎被她说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来慢慢饮了一杯酒。秦桑见细雨萧瑟,満池残荷,风过处遥送暗香,那桂花开得正好,碧叶盈盈,金蕊吐芬,雨幕轻绵如同薄纱,被风吹得缥缥缈缈,远处的亭台楼阁,全都掩映在这轻薄的雨雾之中。
这⽇之后,易连慎却像是对她另眼相看,每⽇总邀了她吃饭或者小坐,言谈之间并不再说说及易连恺,反倒谈些诗词歌赋。易继培号称是“儒将”割据的豪強里头,他也算是中外公认的读书人。易连怡、易连慎自幼就是延请名师教导,虽然称不上学贯中西,但是于旧学颇有底,易连慎偶尔雅兴大发,还会昑咏作对,填上一首七绝或者五律。秦桑虽然念的是西洋学校,可是幼时启蒙底子并不差,虽然不会做旧诗,但对旧诗的品评还是不差,易连慎的诗倒做得不坏,颇有点李义山的风骨。秦桑每⽇与他闲话,心里却暗暗着急,因为府中噤绝出⼊,外头的情形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甚至就连府內的消息,也是隔绝。但这样说说谈谈,也是有好处的。比如她趁机提一些要求,将女眷分散来软噤。因为现在的屋子太狭小,所有人挤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更落下了一个病,一见到当兵的就吓得哆嗦菗⽩沫子,所以又延医问药。极为不便。这样的要求易连慎总是可以答应她,只是她好几次提出来,想要见一见二嫂,易连慎却总是不肯。
如果易继培还活着,也许还能巴望事情起最后的变数,可是中风这种病症异常凶险,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连恺,想到的时候也只是脑海中一闪,这么多年来她只见他吃喝玩乐,从来没见他做过正经事。这次逢遭大变,如果按易连恺所说,他竟是去策动六军打算围城…如果易连慎只是信口开河,只不知道这些⽇子,易连恺到底到哪里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连恺,就会下意识地不愿深想。那⽇易连慎说的一番话她并不相信。却到底在心里埋下了一点狐疑,就像一颗种子,蠢蠢动,随时可以破土而出。她心里知道易连慎并不愿意,那些话九成九会是假的,但易连慎将这一招使出来,自己眼睁睁还是会上当,因为她委实不喜易连恺。
家逢巨变她才被迫嫁了易连恺,无法抛下老⽗她才嫁了易连恺。婚后的生活像是一潭死⽔,而她是缺⽔的鱼,苦苦挣扎终究是枉然。尤其易连恺对她那样坏,喜怒无常,随时就会翻了脸。他太难讨好,或者她没存心讨好过他,但就算让她存心去讨好,她也觉得无从下手。易连恺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时雷霆万钧,一时云收雾霁。太难琢磨,而她又从心底并不乐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觉得,连易连慎都比易连恺好应付,虽然易连慎心狠手毒,不过外表却温文尔雅,只要不彻底去惹到他,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但有时候一旦翻脸,仿佛寻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秦桑亲眼瞧着他下令杀人,真真几乎要被他糊弄过去。不过他每⽇陪着自己清淡,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却也琢磨不透。但每⽇可以出来走走,并不被囚噤于斗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她现在仍和大少每⽇忧心忡忡,因为易连怡的现状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连怡瘫卧在,易连慎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估计亦只是软噤而已。这样一⽇⽇拖延,转眼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澜不惊的古井一般,连外面世界的一丝回响都听不见。秦桑虽然几乎每⽇都能见着易连慎,却打听不出任何消息来,更不知道外头时局变化如何,只是坐困愁城而已。
这天天刚蒙蒙亮,秦桑突然被一种大巨而沉闷的声音惊醒。大少看她倏地坐起,不由问:“怎么了?”
大少听了听,说道:“像是在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说道:“炮声,是炮声!”
大少还是糊涂的,说道:“好端端的,怎么打起炮来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声,这么近肯定是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声,我们被围住了。”
大少“哎呀”了一声,说:“那谁跟谁打起来了?我们怎么被围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晓得…也许是李重年来了。也许是孟帅带兵南下…”她甚至觉得,也许会是易连恺。
不过不论是谁,只怕易连慎终于要面对兵临城下,符远虽然是驻兵重镇,亦是符州省会之区,但仅仅半个月这炮声就在城外响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还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气,所以反了。易连慎太年轻,在军中不过短短数载,而易继培自有心腹,至于下面的旅长师长,保不齐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盘。就像李重年,公然通电国全表示要借兵过江,就像⾼佩德,公然要带兵南下,而符远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汤,现在炮声轰轰烈烈,已经是围城了。
这一仗似乎并没有打很久,因为符远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所以战只持续了短短半⽇,便听得城外的炮火便渐渐稀疏。大少急得团团转,奈何连房门都出不去,也只是⽩⽩着急而己。秦桑看到边柜上搁着一只话匣子,突然灵机一动,心想这么多天来自己竟然没留意到这个,话匣子可以收听到中外的广播,能听到广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面的消息,自己简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还不算太晚,秦桑将话匣子抱下来,蒙在被子里,大着胆子悄悄调着频道,终于找着一个外国的广播台,说的是英文,秦桑听得极是吃力,又不敢掀开被子细听,只能将耳朵贴在那上面,终于听得一句半句,原来十天之前承州巡阅使慕容宸就声称要“援南”发起大军越过奉明关,借道济州挥师南下,跟⾼佩德隔江对峙。⾼佩德虽然不服从易连慎,但仍硬着头⽪没有后撤,固守永江天堑。两军有短暂的几次火,但胜负未分,可是这时候李重年趁机宣布义州立独,立马就调兵东进符州,另外望州、云州尽皆通电立独,响应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连恺作所谓的联军统帅,号称要援救易继培,说易连慎是兵变意图弑⽗。中外媒体对此多有争执,有人说这只是易家的家务,有人说易继培已死,江左局势再无人能弹庒得住,于是群雄并起。
大少看秦桑神⾊凝重的听话匣子,偏偏里头说的又全是洋文。大少心中着急,可是又不敢打断她,最后秦桑把话匣子关了,小心的放回原处,大少才问:“怎么样?到底是谁打过来了?”
秦桑说道:“是联军打过来了。”
“联军?联军是谁的军队?”大少毕竟不明就里,问:“联军是坏人吗?谁是他们的大帅?”
秦桑并没有说话,心想易连恺虽然是名义上的统帅,但这明明是李重年的队伍,这一场兄弟阋墙,到了最后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哪怕联军最后赢了,李重年岂是好相与的角⾊,只怕最后易连恺不过为他人作嫁⾐裳,一旦胜了,易连恺就是碍事的棋子,李重年定会过河拆桥。如果联军输了,李重年自然不会留着易连恺,说不定还会立时杀掉他,以便跟易连慎开谈判。这样想来,无论输赢,易连恺的处境都极是凶险,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大少看她叹气,只道她心里发愁,反倒过来安慰了她几句。只是大少对外头时局世事皆是一窍不通,所以也只是泛泛的劝解,并不能让她有丝毫的宽慰之感。
这⽇大约因为开战了,所以易连慎并没有照往⽇一般出现。秦桑连⽇提心吊胆,此时又累又倦,伏在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极浅,也没有睡多久便惊醒,醒来的时候只见大少跪在窗前,虔诚的念念有辞。
“大嫂。”
大少是小脚,站起来的时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満面愁容,说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萨保佑,保佑那个什么联军快快退兵,打仗总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们家门口上来了。”又问秦桑:“你觉得这仗,二弟打得赢么?”
秦桑说道:“大嫂,您就别担心了,二哥打得赢打不赢,那是他的事情。咱们就算是担心,又有何用处呢?”
大少道:“总归是一家人,老爷子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这一仗败了,这个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轻轻叹了口气,庆幸地想,幸好自己没有告诉她易连恺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会觉得两兄弟还有什么好打的,这位大少仍旧是旧式的思想,可是旧式的思想也是有好处的,就好比懂得少,快乐就多一样。
在晚上的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秦桑也想过,到底这一仗,自己是盼着谁赢呢?如果易连慎赢了,或许自己这辈子也见不着易连恺了。因为她现在就是易连慎攥在手里的一颗棋,一旦失去利用的价值,下场如何还很难说。如果易连恺赢了呢?自己是不是就能够过回从前的生活?从前的生活其实她也并不眷恋。只有一刹那她曾经想到了郦望平,但郦望平其实已经死了,在她的心里,从他对她说那些话的时候,郦望平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潘健迟,一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而己。
秦桑觉得打仗的那段⽇子,也同平⽇里没有什么两样,盖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只听外边一阵阵炮声,一阵阵声,响了又停,停了又响。除了现在易连慎很少有功夫来跟她清谈,其它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任何改变。⽇子像是深冬的一条河,河面上早就已经冰封雪固,而⽔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缓慢的,无声的,向前流去。而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终于见到了二少。自从家变之后,二少一直没有出来过。秦桑被卫士请了去,才知道这位二嫂的处境跟阖府女眷也差不多。只不过她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边多了许多易连慎的卫士,名曰保护,其实也和监视差不多。秦桑见了这种情形,便知道无法与她多说。而且二少孕怀已经有五六个月,部腹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预备了一大桌子菜,说是秦桑回来了这么久,还没有替她接风。
二少问:“大嫂还好吗?”
秦桑说道:“还好。”又主动说道:“几位姨娘都还好,四妹妹病了一场,不过这几⽇听说也好起来了。”
二少说:“那就好。
几句廖廖的话一说完,二少便只有和秦桑默然相对,两个人坐在那里吃饭,连筷头上银链子摇动的声音都细微可闻。山珍海味却是食难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一声炮响,因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摇动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尘。二少似乎被这炮声吓了一跳,连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的只是用手抚在自己部腹。秦桑见她那样子,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二少抬起头来,忽然对秦桑笑了笑,说道:“我⾝子倦得很,烦三妹妹扶我上楼去歇一歇。”
楼上就是卧室,那些卫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还有好几个女仆上前来,一直跟着她们。二少一路也并没有多说话,直到进了卧室,秦桑随手关上门,二少方才轻轻吁了口气似的,轻轻向秦桑点了点头。
秦桑与二少相不深,因为易连慎与易连恺失和,他们又别居在外,妯娌之间一年不过过节时才见面,二少明显是有话对她说,但现在好几个女仆寸步不离,就守在她们⾝边,自然是奉了易连慎的命令。秦桑忽然灵机一动,低声用英文问:“二嫂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二少跟大少说话正好相反,是个再时髦不过的人物,当初二少与易连慎是同学,顶时髦留洋归来的姐小。骑马跳舞样样精通,而且会说英吉利和法兰西的两国的寓言。
听秦桑说英语,她眼球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诉秦桑“替我劝一劝彼得。自从出事后,他一直拒绝见我,我听说他曾今见过你。”
彼得是易连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声道:“二嫂,二哥的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决心做了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听从我的劝说。”
二少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才道:“那么,你能劝他来见一见我吗?”
秦桑自忖他们夫之间,却叫自己一个外人来传话,亦是古怪得紧。于是怔了怔,才说道:”我好几天都没有见过二哥了,但如果再见到他,我会尽力。”
二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对秦桑说:“谢谢。”
吃完了饭,二少亲自将秦桑送到院子门口。
秦桑回去说给大少听,也只告诉她今⽇见过了二少,并没有说她们私底下谈的事情。
大少只是这样叹气:“真是作孽。,没想到会闹今天这样。二弟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更管不了只盼着那糊涂二弟快快的明⽩过来,还有联军快快的撤兵吧。”
联军却一直没有撤,打了大半个月。原本僵持不下,谁知联军竟然清了外援。不知易连恺是怎么游说的,东瀛友邦竟很⼲脆地拦下了调停的任务。所谓的调停也就是将东瀛的舰队调⼊永江,沿着江⽔西进,一直到了符远最重要的粮仓纪安,隔绝符远最重要的⽔上粮道,符远困守危城又拖了一个月,终于中外进行和谈。和谈条件极其苛刻,秦桑悄悄地听话匣子里的英文广播,联军提出数十条谈判条件,秦桑听完便知道易连慎不会接受。
果然易连慎忍不住开打,这次战争结束的很快,炮响了半⽇就又停了,旋即易连慎遣人来请秦桑。
秦桑并不知道符远城外情况如何,因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声隆隆,府中其他都宁静如往⽇。
天气已经冷起来,大少闲下来没有事,裁剪纫了一件丝棉袍子,说是做给老爷子的。
这位长媳极为孝顺,每年都要替易继培件新棉袍,奈何现在易继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还是做起来了。
秦桑虽然不会做⾐服,但学者跟她一起理丝绵,两人正忙着,卫士便开锁进来,对秦桑说易连慎有请。
不是他是何用意,却不能不去。秦桑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着易连慎,因为大涨后军务繁忙,估计他也没心思与他倾谈。现名人来请他,也不知是吉是凶,不过显然,战况是到了一个状态,但是不知道是联军胜了,还是符军守住了。
易连慎倒是没有穿军装,一袭长袍立在初冬的寒风里,眉目清减了些许,倒有几分书生儒雅的派头。这次仍设宴⽔榭中,但桂花早谢,萱草枯⻩,更兼天⾊晦暗,铅云低垂,园中亭台都黯淡了几分。因为天气冷了长窗都被关上,隔着玻璃只见満池荷叶也尽皆枯萎,虽然是晴天,可西风一起,颇有几分萧瑟之意。秦桑见桌上布了酒菜怀筷,于是不由得迟疑,易连慎到:“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尘这一次是替三妹践行。”秦桑默然无语,易连慎口气似乎十分轻松: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谈的时候提出要我将老⽗送出城去,可是只字却未提起你,他着别扭劲儿,我看这都替他着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么时候。”
秦桑道:“二哥言重,我早就说过秦桑一介妇人,断不会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在天下大事面前一个女人算什么。”
易连慎哈哈大笑,说道:“我那三弟道是个做大事的人,也罢。”他仍旧是亲自执壶,替秦桑斟上一杯,说道:“上次你滴酒未沾,这次却要给我一面子。”
秦桑道:“二哥,我不会喝酒,请二哥不要勉強我。”
易连慎道:“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声音随意,仿佛一件轻描淡写的小事“因为这杯酒有毒,是俄国特务最爱用的氰化物,保证⼊口气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到令易连慎微微意外。她本不善饮酒,喝得太快差点呛到,换了口气才说:“倒也没什么异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气绝。”
易连慎连击掌道:“秦桑!秦桑!你这样一个妙人,怎么偏偏嫁给了易连恺,小三儿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子。”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与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贤,二哥莫要欺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