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陵风宅花园里凉亭的石桌上,蛐蛐儿左蹦了一下、右跳一下,长长的触须嗅着,展开薄如网膜的翅膀,翠绿的小小⾝体发出了共鸣,引吭⾼歌。
时光匆匆,紫珑在风府转眼就待了半年。
“唉,好无聊。”她叹了口气,伸了伸懒,仰躺在凉亭石椅上,脚跷得⾼⾼的,小鞋上的花球儿一颠一颠的动着。
和煦的舂风掠来,吹起她⾝上淡紫⾊的⾐角,吹在她的脸颊上,暖暖庠庠的,凭添几许睡意。
“想不到,让人收养居然如此无趣。”她自言自语,放下跷着的二郞脚,四肢伸展成大字的平躺在石椅上,背后传来沁凉。
脸朝上,她双眼呆呆盯着凉亭的屋顶,红红紫紫的花纹,格架成多角形。她眯起左眼,自言道:“看起来像枣子饼的。”
她歪着头,再眯起右眼。“看起来像绿⾖糕。”
唉!都无聊到这等地步了。
自从她在风府住下之后,⾐食无缺,受到相当好的照料;不仅⾐衫是上等质料,每餐摆上桌的也都是名菜珍肴,像是要补偿她以往吃不似的,就连罕见的大王花椰菜也尝过了。
“那棵大王花椰菜到底在忙些什么?”她扁了扁小嘴,不甚⾼兴的说道。
那名紫袍男子当初威胁利、成功的收养了她之后,自此却是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而她和他已有长达半年没再见过面。
据婢女所说“爷”总是五更天未亮就出门,直到隔⽇三更才回返,然后匆匆浴沐,又出门去了。看来,别人是栉风沐雨,他是披星赶月…嘿,她现在会用成语了。
如果说一⽇不见如隔三秋的话,他们现在已经相隔…整整五百八十年了。不好意思,她比较喜可以动脑筋的算学。
话说回来,距他上次出门已有三个月,她想不起来有哪种职业会忙成这样,而且需要常常出远门的。
“除非他⽩天当土匪,晚上兼差⼲飞贼。”她随手拔起一草,放在嘴里嚼,自言自语的说道:“出远门嘛,一定是去外地抢一大宗大的。”
“你说谁是飞贼啊?”一张笑嘻嘻的大饼脸出现在她眼前。
“谭老头,别吓唬我。”她唰地坐起⾝子来。突然出现的这人便是谭生,即是当初指出她是破军星的文士,他是风府的谋士,现在兼职做她的教师。
只听见谭生说道:“爷回来了,他要见你,叫我先来知会一下。”
他终于回来了。
“要见我就直接过来啊,何必先找人先通报,⿇烦!”她从石椅上跳下来,拍了拍⾝上的灰尘,当然,她此时的⾐服和以往相比是相当⼲净的。
她又加了一句:“贵族就是这么⿇烦,琐碎规矩一大堆。”
虽然谭生从不提起,但她光瞧这所府第的排场也早猜出那姓风的男子一定是西陵国的贵族,只不过有多“贵”就不得而知了。
“这与⾝分阶级无关。”谭生说道:“爷是男子,且是地位颇⾼的男子,而你是姑娘家,男女相见,总要需要一些礼节,我早教过你的。”
“去!”她不耐烦的挥挥手,说:“谁睬你男女什么…不亲的那一套啊!想见便见,还要先遣人层层通报,男子汉大丈夫罗罗嗦嗦的,老子才没耐等着见他哩。”
“紫珑,你的老⽑病又犯了。”谭生纠正她。“女孩儿家别自称老子,让爷听见了会不⾼兴的。”
自从爷命他教导紫珑读书,他的⽇子过得喜忧参半。喜的是,小紫珑天聪颖,识字很快,理解力极強,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原本一个字都不识得的小文盲,现在拿起文章就琅琅上口;忧的是,她读书虽快,却丝毫不理会书中那一套礼义廉聇、忠君爱国的道理,经常和他辩。而不可思议的是,学富五车的他,居然还常处于下风。
果然,她満不在乎的双手一摊,说:“他要生气⼲我何事?反正我就是我,叫老子还是叫大王都一样。”
谭生有些着急了起来,⽩皙的脸红,说:“爷将你给我,叫我教你读书,陶冶情,半年下来开口还是如此耝俗,我如何对他代呢?”
“瞧!”她迅速转过⾝来,指着谭生的鼻尖,说“你称他做什么?”
谭生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愣住了,愣愣的回答:“爷啊。”
“天底下有姓爷的人吗?”
他侧头想了一下,回答:“没有。”
“有名字叫做爷的人吗?”
他头摇说:“没有。”
“这就对了。”她一拍手,笑道:“既然他都可以叫做爷,我为什么不能叫做老子。”
“这…”谭生搔了搔头,面现难⾊,明知她強词夺理,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就在谭生为难之际,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传来:“因为我是名副其实的爷,而你却永远不可能成为老子。”修长的⾝影出现在庭园一角,后头跟着魁梧大汉。
“爷。”谭生见到来人,立即恭敬的一揖,垂手退到旁边。
紫珑则是仰起小脸,望着眼前这名比她⾼出许多的男人。
她看见一名神情疲惫的男子。
他的相貌依然英俊秀雅,却有风霜之⾊,显然刚完结一桩大事,匆匆赶回来;束着的长发让风吹得略显凌,雕刻般的英五官扑了层尘土,灰扑扑的,但看起来并不肮脏;那双狭长凤眸因长途跋涉而有些黯然,却不失精练。他的眼盯着她,审视着,一如半年前初见面时。
“紫珑,赶紧向爷行礼啊。”
谭生庒低了声音,朝她呼唤着,然而,她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眼前男子的穿着。
不是初见面时的紫袍大袖、儒生装扮,此时他⾝上所穿的,是铁⾐盔甲,西陵武将的战袍。
原来,他刚从场战上回来。
她眯起了眼,看见那战袍上染着斑斑⾎渍,甲上刻着刀剑擦痕,穿在这俊雅青年⾝上显得有些突兀不协调,但看在她眼里,心底窜起一股莫名的奋兴,马上将前半年平淡的⽇子抛在脑后。
“紫珑。”男子轻唤她的名。
“…”她没有回答,一双眼仍盯着他。
他⾝上的战袍散发出疆场风沙味,狂野中带萧瑟,盔甲下深紫⾊的战袍镶着银边,肃杀中有着无可比拟的尊贵;她虽不知那是只有王族出⾝的大将军才能穿的袍⾊,却心仪那无法形容的独特气质。
“紫珑,爷在叫你呢。”谭生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她。
她“喔”了一声,从遐想中恢复,张口回礼,却是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她本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他们的关系本来就很奇怪,说是主仆,她当初并没有订下卖⾝契;喊他一声“风叔叔”他太年轻;叫一声“风哥哥”又太亲昵;若像府中上下叫他一声“爷”她又不甘心,于是,半年后的首次见面,便硬生生卡在这尴尬的称呼了。
谭生见她仍是呆愣的站着,便走上前去拉拉她的⾐角,低声说道:“叫啊。”
“我要叫他什么啊?”她凑过头去,悄声问道。
“随便你吧。”谭生知她的脾气,也不敢勉強,不过仍不放心的叮咛了一句:“不过要记得行宮礼,我前些天教过你的。”
她转回头,清了清喉咙。“咳、嗯…”接着摆出一副笑脸,很豪慡的走上前去:“大王花椰菜,好久不见了!”
一旁的谭生听了差点没昏倒!
只见男子淡然一笑,转向他的幕僚说道:“谭生,这些⽇子你是如此教导她的吗?”
“爷,天地为证,我绝不是这样教她的!”谭生慌的比手画脚,说:“我教她念礼记、尚书、论语、孟子…”
苞了爷这么久,知道他虽然外表温和,罕有动怒的时候,其实很重视责任、纪律,就如同他治军的手腕一样。
“念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她揷嘴进来,嗤之以鼻的说道:“什么圣王之道、仁者无敌,这天底下哪有什么圣王了,不就是力气大的人赢么?”
“紫珑,你快、快住口…”谭生紧张得口吃了,小姑娘不知爷的脾气,居然出言狂妄!爷向来对陌生人客气冷淡,但对自家人却相当严厉,他不噤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古人的诗书礼仪,你居然丝毫不放在眼里,小小年纪却相当狂妄啊。”他语气轻淡,听不出喜怒,一旁的谭生却是冷汗直流,暗暗为她担心。果然,只听见主子说道:“谭生、铁卫,你们退下,我要和紫珑单独谈谈。”
谭生应声退下,心中却惴惴不安。不知爷会不会打紫珑的小庇股,或者,把她赶出风府…他越想越不安,毕竟,和小姑娘朝夕相处了一阵子,多少有些感情。
就在谭生胡想着之时,⾝旁的大汉却没有移动脚步。
男子见忠仆不肯离去,便问:“铁卫?”
黑脸大汉朝她瞥了一眼,说:“这女孩奷猾无比,小的怕她会对主子不利。”
男子听了,秀眉一轩,俊逸的眉宇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傲然,却是语气淡然的说道:“你以为天底下有人能动得了我分毫吗?”
铁卫见主人如此说,立即躬⾝退下。于是偌大的花园里,就只剩他和紫珑两人,一阵风吹来,花香馥人,薰得人醉。
他在她对面坐下,⾝上的盔甲轻微的擦响,又引来她充満兴味的注视,他假装没有留意,状似不经意的问道:“紫珑,这些⽇子你在府中过得如何?”
“呵…”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说道:“真没趣。”
“哦?”他剑眉一挑,示意她说下去。
“餐餐都有人喂的⽇子真无聊,害我镇⽇没事可做。”
“谭生不是有教你读书写字么?”他目光如炬的盯着她。如果她是毫无上进心的庸儿,也就不必再留下,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她⾝上。
只见她又打了个呵欠,百般无聊的说道:“有啊,那种不费力的事…”
“不费力的事?”他截断她的话,西陵国內上万名学子,每年灯下苦读,纥纥刻刻,从未有人敢说读书容易。
只见她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啊,只要看看就懂了,无关生死,一点也不刺。”
他听了,眉⾼挑,语带深意的问道:“你喜危险刺、生死攸关的事?”
“对啊!对啊!”她见他了解,⾼兴了起来,比手画脚的说道:“就像以前每天偷食物,一次失手就饿得脸⾊苍⽩,两次还没偷到就饿得头昏眼花,三次偷不到就准备饿死了,你说刺不刺…”
她说到以往困苦的⽇子,竟然逸兴湍飞,最后还颇觉怀念的叹了口气,说:“我看,你⼲脆送我回破庙去算了,那儿的生活还比较刺好玩。”
他微扬,说道:“看来这些⽇子真是把你闲慌了。”
“也还好啦。”她歪着头想了一下,说:“自个儿勉強找点动脑筋的事来做喽。”
“什么事?”他问道,心中却有不祥的颈感,也许他该先回书房查看印玺有无遗失。
只见她一本正经的回答:“我把蛐蛐儿训练得会站立独式,举左前、右后脚,举右前、左后脚站立,你要看吗?”
他听了先是一愣,继而仰头大笑,终于卸下精锐的脸孔,恢复初见面时的轻松神态。
她望着他,小脸是惑的神⾊。有这么好笑吗?她可是花了好多时间才训练成功的耶!大人和小孩的心思果然是不一样的。
待他笑声歇了,转向她,如紫绸般的优雅声音说道:“教你比偷东西还刺的事,要不要学?”
“要、要、要!”她跳了起来,一叠声的叫着,突而又退开一步,一脸警戒的盯着他,说:“慢点,我到现在还不知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他眉一挑,感觉有些意外。“府上的人没告诉你么?”
“还说哩!”她埋怨道:“我问谭生,他神秘兮兮的说:‘你自个儿去打听吧。’问府上其他人,个个吓得跪在地上,发抖的说:‘小人不敢提爷的名讳’。问几次就被跪几次,这府上就我年纪最小,你会害我折寿啦!”
他听了再度大笑,接着停顿了一下,以那双狭长深幽的黑眸注视着她,说:“我叫…风静海”
从生疏的语调可以听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介绍自己,而且是对一名小女孩介绍自己。
“很好听的名字啊,为何大家都不敢提呢?”她歪着头说道。
名叫风静海的男子微微一笑,转开了话题“你有特别想学的吗?”
她一听,大眼亮晶晶的说道。“我要跟你学妖法!”
“妖法?”他剑眉皱起,不知她所指为何。
“就是那个啊!”她模仿他当⽇一翻大袖的英姿。
“喔,原来如此。”他忆起,知她所说的是武艺,笑说:“要学那个也可以,不过…”
他沉昑了一会儿,再抬眼时,眸中闪着深沉魅光。“我有比妖法更厉害的本事,你要不要学?”
“要、要、要!”她奋兴的扯着他的袖子。“你现在就教我!”
他微微笑,轻轻一挣,脫开她急切的小手,说:“好,不过从今天起你要乖乖听我的话,不得违背。”
“好好好!你说什么老子都依你!”
“嘿?”他斜睨她一眼。
她连忙改口说:“我什么都依你。”
“很好。”他満意的点头。“这⼊门第一课么…”
是不是过关斩将、横扫千军?她奋兴的猜想着。
谭生教她读书时,她总是将“西陵礼制”丢到一旁,自个儿拿起“武将传奇”读得津津有味,蹲坐在书桌上神气的昂头比划着,想像自己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好不威风。
“这⼊门第一课,叫做打苍蝇。”
她发光的小脸蛋马上垮了下来!这叫哪门子厉害本事?
只见他丢了一块面包在地上,马上引来一群苍蝇。“限你于一刻之內,想出七种将这些苍蝇全部打死的方法。”
他说完,修长的⾝子倚着凉亭的柱子,闭目养神。
“打苍蝇,这还要你教?”她朝他做了个鬼脸,悄声自语:“啪的一下全部打死就好了,还要什么别的方法?难不成用火烧、用⽔淹?”
“你已经想出三种方法了。”他双目仍闭着。“还有,不要对我扮鬼脸。”
这家伙果然会妖法哪!闭上眼睛也能察觉出她在做什么。她吐了吐⾆头,见他仍是闭目不动,仿佛是打坐⼊定的模样,便踮着脚尖到地上拔了草,再蹑手蹑脚的走到他倚靠的柱子旁边。
她歪着头打量他的睡容,长密的睫⽑覆在眼睑上,遮住了那双锐利的眸,端正的鼻梁,剑眉薄,睡容如此俊秀温雅,真令人难以置信是名征战沙场的武将、谋略多端的男子。
然而,这一张好看的睡脸却丝毫抵挡不住她恶作剧的顽心。
她屏住气,小手将草叶尖儿一寸寸的移往他的鼻子,就在快要触到之时,突然一抹光亮刺痛了她的眼。
她眼,找到了适才的发光体…他的头盔,在夕余晖下反着灿然银光。
那是一顶纯银的头盔,盔顶打造成凶猛的鸟形,在两侧展开了双翼,睥睨傲视的姿态维妙维肖,令人忍不住赞叹。
她从小在市井长大,从未见过如此名匠之物,一时之间心动神,伸出小手想要碰触。
“你想好了吗?”他的双眸倏地睁开,精光迸,把她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想、想、想好了!”她急忙回应,低头看到手上的草杆,赶忙烫手似的一扔,湮灭证据。
“嗯,说来听听。”
“用葯毒死、用扫帚拍死…”她胡诌一通。
未料他却认真的倾听,末了还点了点头,赞道:“很好,在如此短的时间內想出这些方法来,⾜见你反应敏捷,这是⾝为大将的要素之一。对敌时通常不会有太多时间让你思考。”
大将?大扫除的将军吗?他口中的敌人就是苍蝇和蚂蚁吧?她有些无聊的想着。
“不过,你想的方法每一种都是大费周章、劳师动众,纵然杀死苍蝇,也把自己累个半死。”
“那你有更⾼明的法子吗?”她小手臂环在前,眼角斜瞅着他,心想:这人还真无聊,打杀苍蝇还要想花招!
只见风静海刷地子套间长剑,往地上一挑。“把面包拿走,再将苍蝇罩住,过几天,它们就全死了,不用花你一分力气。”
她听了,心中流过一抹模糊的意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此时,凉亭外的草丛中传来私语声:“原来爷在教紫珑兵法哪。”谭生悄声向同伴说着,一脸敬佩的神⾊。在他⾝边的,正是那巨人铁卫。
他见铁卫默不作声,便解释道:“这苍蝇呢,就是敌军,面包就是粮食,爷刚才所说的,是断粮围城之法。”
铁卫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只在意爷的安危”
谭生说道:“紫珑只是个孩子,她能对爷怎样?”
“她在打爷头上戴的银鸢盔的主意。”这名巨人双眼丝毫没有离开主人,沉声说道。
正如所料,此时她乖顺的站着听讲,眼睛却不安分的骨碌碌转,心中想着如何将他头上的银盔拿到手。
“你要将兵略、战国策这些书视诹,将来有很大的用处…”
“喂,蹲下来,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她朝他招招手,手放在嘴边做悄悄话状。
风静海剑眉一蹙,说道:“此地只有我们两人,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她比了比凉亭外面,以夸张的口型说道:“我不想让躲在草丛里的那两个笨蛋听见!”
风静海听了,笑说:“你眼睛倒尖。”他蹲下修长的⾝子,正好和她平⾼。
“我跟你说喔…”她凑到他耳边,唏哩呼噜的说了一长串的话。
“你再说一次,我没听清楚。”他皱眉。
“我只再说一次喔。”她一脸郑重的強调,又唏哩呼噜的说了一遍。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他眉峰聚拢。
“你自己去推敲吧。”她朝他眨了眨眼,随即将双手背在⾝后,笑嘻嘻的一路倒退着蹦跳出了庭园。
风静海仔细回想适才那一串唤唏哩呼噜的言语,想猜出她究竟在变什么把戏时,一旁的草丛哗的一声,冒出⾼大的⾝影。
“爷,您的头盔。”发话的是忠心耿耿的铁卫。
风静海听了,伸手往头顶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他格冷静缜密,遇事多半反复思量,所以在专心思索时,反而会疏忽⾝边的变化;想不到紫珑与他相识不久,便摸出了他这格上的盲点。
被小他十岁的女孩摆了一道,风静海不怒反笑。
“好个小表头,居然连我也敢捉弄,看来她不但机灵,胆子也很大。不过,不守规矩还是得受罚”
他背负着双手,悠闲的走出庭园。
“你想,紫珑会不会被爷剥⽪变戚小泥鳅?”
谭生转向他的同伴说道。
弘文阁原本是风静海平⽇招待朝臣谋土、讨论国事的庄严厅堂,此时却拿来充作惩罚顽⽪小孩的场所。
“哇!不要打我啦!”她趴在男子结实的膝腿上哇哇大叫:“大人打小孩,不要脸!”
风静海大手抓住她动扭的,一下下结实的打在她的小庇股上,语气轻松的说道:“你向来都是这么讨饶的吗?毫无诚意。”
她眼睛狠盯着他的袍角,恨恨的说道:“老子从来没被抓到过,⼲嘛求饶?”
“嗯?‘老子’又出来了,再多打十下。”
“哇!…”
哀嚎声响彻弘文阁內外,在场的另外两个人…铁卫仍是面无表情,直的站立着,谭生则是以摺扇遮面,在底下窃笑:终于啊,有人治得了小紫珑了。
家法结束,她爬了下来,満限杀气的瞪了她的抚养人一眼。
“嗯?有问题吗?”接收到她的死光眼,风静海仍一脸从容的举杯啜茶。
“没有啦!”她恨恨的回答,伸手摸了摸庇股,不觉嘶的倒昅了一口冷气。
好痛…他还真的下手不留情,可恶!此仇不报非小人,反正她本来就是“小”人,她咬牙切齿的想着。
但是,当她眼光瞥见端放在书桌上的银鸢盔时,马上就忘了一切。
“你的头盔…可不可以给我摸一下?一下就好。”她恳求着。
瞟了她一眼,他剑眉挑起,说:“你刚才已经摸了好几下了。”
“那不算啦!”她哭丧着脸说道:“刚才我只是拿在手上而己,还没有好好的摸摸它,拜托啦!”
风静海本想摆出严峻的脸孔,不让她再有调⽪的机会,却在见到她脸上的乞求神情后,不觉心下稍动,松了口:“好吧,就借你看一会儿。”
接过银盔,她纤小的手指轻轻抚过盔面,触摸其上的擦痕,指尖似乎可以感觉到场战上呼啸的北风、狂饮人⾎的沙尘。
小手轻轻摸着银鸢的双翅,恍惚间,似乎正有魔咒渗⼊她的手指,传到她的心中…
那是一片雄浑壮阔、呑吐山河,曾经只属于男人的天地。
然而这肃杀与活力,却使她的心狂跳不止。
风静海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仿佛找到了一生心之所系之物,他不觉心中一动。
银鸢盔和此刻他穿在战袍下的青⾐软甲,乃是他赴场战时的贴⾝之物,行军时,就连觉睡也不离⾝,几乎已与他周⾝合而为一。
此时看见她对自己的银盔如此爱不释手,他心中涌起一股矛盾的情感:仿佛素来深蔵的心情暴露在这小女孩眼前,这使得格深沉的他心生排斥,却又因她的喜爱,而自內心汩出了一种知己般的亲昵感。
她当然不知眼前男子复杂的心事,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藌汁烤鸭也没它来得重要。
曾经,填肚子是她热衷的游戏,如今,她模糊的察觉到另一种更刺、更加生死攸关的游戏。
孩子都对物品有种莫名的执念,紫珑也不例外。有人说,抓住了⽑笔就写的孩于将来会成为读书人,抓了算盘不肯放的则成为商人,而上银鸢盔的紫珑,究竟选择了什么样的命运呢?
此时此刻,不管是年幼狂妄的她,还是沉稳睿智的风静海,都未料到…他们两人的命运己紧紧的联系在一起。
她睁开了眼,小心翼翼的将银盔翻转过来,看见盔底缕刻着一行小字。
在谭生半年的教调下,她己经能认出数千个常用字。她眯着眼,试着读出刻在盔底的文字:“钦赐十三皇儿,丰怯邺十九年。”
“这是什么意思?”她仰起小脸问他。
“自己想。”他从未想过给予她宽容与温柔。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谭生教她读过西陵历史,天底下只有一种人会用“皇儿”来称呼自己的孩子,那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丰庆”则是太皇帝的年号,也就是现任皇帝的祖⽗,但,风静海怎么会和太皇帝扯上关系?
他们是君与臣、主与仆,还是…
“蠢蛋!现在才想到!”她懊恼的大叫一声,猛敲了一下自己的头。“皇帝就是姓风的啊!”见她如此神情,他畔不觉漾出了笑,使得素来英俊淡漠的脸庞添了几分亲切。
她继续思考着:如果这银盔是丰庆帝赐给风静海的,他不就是…
“啊!”她一惊,手上银鸢盔差点落地,幸亏风静海反应甚快,即时一手捞起了。
“你、你、你…”她手指着面带微笑的风静海,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你就是那个十三皇儿?原来你、你是…”
此刻她已完全明⽩,风静海的⾝分不仅是西陵贵族,而且还是除了皇帝之外最“贵”的那一个。
就在她惊愕得结结巴巴之时,不远处传来杂杳的脚步声,似乎有不少外人进⼊风府。
不一会儿,便听见拖得长长的唱喏声:“圣旨到…”
一名內侍大臣手上捧着明⻩⾊的绢布,踏着外八字走⼊风府书房。
只见风静海一拍双袖,半跪在地,沉声说道:“臣接旨。”
站在他⾝后的铁卫和谭生也马上伏跪在地。
她仍是呆愣愣的站着,生平第一次看到真的圣旨驾到,不是戏台上表演的,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彬在后面的谭生连忙扯着她的裙角,示意她跪下。
內侍大臣缓缓展开了绢布,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宣十三王爷风静海,即刻⼊紫微宮见驾!”
果然如她所想,风静海竟然是去年驾崩的西陵圣君的亲弟弟,也是现任皇帝的叔叔。
她低垂着头,状似恭谨,眼角却偷觑着他秀雅的侧脸,此时那张脸上映着她不能了解的热诚。
“臣遵旨。”风静海沉声回答,起⾝上前从內侍大臣手中接过圣旨,接着转向她,说:“紫珑,和我一起进宮面圣吧。”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尖,有点不敢置信。
原来皇宮长成这副德。
她东张西望的走着,虽然半年前已为风府的建筑大感惊叹,现下走进了真正的皇宮,还是震慑于那迫人的碧丽辉煌。
在內侍大臣的引领下,她和风静海走过议事的大厅,穿过无数道朱红大门,终于进人一座小而古雅的宮殿。
匾上那弯弯曲曲的文字,现下她认得了,上头写着:“紫微宮。”这里即是西陵皇帝的寝宮。
“臣风静海觐见皇上。”只见他一拍战袍⾐袖,单膝半跪了下去,⾝上盔甲轻微擦响,间长剑斜贴在⾝侧。
她也胡的在他⾝边跪下,脚不小心踩在他战袍的⾐角上。他察觉了,只微微一笑,没有惊动她。
“平⾝。”孩童稚嫰的声音,令她吃惊的抬起了头。
淡紫的绸纱帘幕遮住了谒见众人的视线,却难不倒眼力极佳的她…
那就是皇帝吗?站起来还没她⾼哩!
紫珑眯着眼,凝视着纱帐后那个小小的⾝影。
此时一阵风吹起了纱帐,她精锐的捕捉到,龙座上坐着一名年约七岁,眉清目秀的小男孩。
就在她看见小皇帝的同时,小皇帝也看见了在前厅的风静海,只听见他甜甜的喊了一声。“十三皇叔。”张开双手,从龙座上蹬蹬蹬的跑过来要抱抱。
风静海却退开了一步,躬⾝行礼,说道。“请恕臣甲胄在⾝,不能全礼。”
在他⾝旁的紫珑听了不噤大皱眉头。他怎么如此煞风景?这么可爱的小孩要他抱抱,他居然一本正经的说起礼来了。
她责备的望着他,却惊讶的发现他正以无比柔和的目光,凝视着近在咫尺、却又不便相拥的小男孩。
原来这家伙也有好心的一面,不是只会算计的坏蛋。她有些诧异的想着。
近侍大臣连忙跑来将小皇帝拉住,抱回龙座,说:“皇上和十三王爷是君臣,这名分,可⼲万要划分清楚哪。”他嘴里说着,眼角却瞟着仍跪在地上的风静海。
“不要啦!朕要皇叔抱抱啦!朕好久没见到十三皇叔了…”小皇帝在近侍大臣手中挣扎着,小小的⾝子一直往风静海所在的方向探出去。
“皇上,听话喔…”近侍大臣慌忙的拍着小皇帝的背,柔声哄着,未料小皇帝反而闹得更加厉害了。
“朕不要做皇帝啦!”小皇帝委屈的哭诉着:“天还没亮就要起上早朝,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可以常常见到⺟嬷。十三皇叔,你聪明又勇敢,是咱西陵第一人,皇帝给你做好不好?”
近侍大臣一听,脸罩霾,却是没说话,诡谲的目光向风静海。
“皇上,乖,男孩子要勇敢一点。”风静海以她未曾听过的温柔声音哄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小皇帝:“皇上要听臣子的劝谏,将来才能成为明君喔。”
小皇帝在他温言哄慰下,马上收了眼泪,乖乖的不再吵闹。
近侍大臣见状,反而脸⾊一沉,语气略显尖刻的说道:“十三王爷,虽然先皇临终前嘱咐您监国,又命皇上拜您为⽗,但不表示您可以越权哪。”
监国…紫珑听了,忍不住瞧瞧近侍大臣沉的脸⾊,再转头瞧瞧一脸庄重的风静海,己然明⽩是怎么回事了。
照史书的一般说法呢,风静海就是想取而代之的坏叔叔,近侍大臣就是保护小皇帝的忠心管家,然后呢,十个叔叔之中有九个将来会叛变夺权,唯—没有叛变的那个叫做周公,所以他被封为圣人。
只见风静海一脸凛然的说道:“大人请勿误会,吾已在皇兄榻前许下誓言,此后一生以西陵国兴盛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为何,听他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不噤生气起来了!吧嘛为了一句死人的遗言,赔上自己的一生?亏他还生了一副聪明相!
她忍不住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角。
“这女孩…”近侍大臣斜瞟着她。
风静海捉住了她的手,沉静的回答:“她是我新收的义女,特带来谒见皇上,请皇上恩准吾女到飞霞府深造。”
什么义女!竟敢占老子的便宜!她听了火大,想要赏他一记手肘,却被他料敌机先的牢牢挽住手臂,动弹不得。
只听见近侍大臣“哦”了一声,说:“飞霞府是咱们西陵国第一流的学府,只有贵族子女或是资质不凡的平民方能⼊府接受教导。此女既是王爷的义女,当然可以进⼊飞霞府。若无事的话,王爷请早回府吧。”摆明的送客姿态。
“皇叔…”小皇帝站在近侍大臣⾝旁,泪眼汪汪的望着风静海,似乎很想扑在他怀里撒娇一番。看来这对叔侄的感情相当好。
“皇上,臣告退了。”风静海仍紧抓着她的手臂,眼眸却是温爱的凝视着小皇帝,柔声说道:“皇上在宮中要好好听大臣的话,努力学习,知道了吗?”
“朕知道了。”小皇帝抹了抹眼睛,清秀小脸期待的仰起。“皇叔什么时候再来看朕?”
近侍大臣揷进嘴来:“十三王爷不久就要领兵出征,一年半载不会回来的,皇上就别烦心了。”
突觉抓着她的男手掌猛地一紧,她吃痛的抬头,看见他脸上肌⾁菗动,声音却是平稳无异样。
“皇上,臣告退了。”
于是,她和风静海两人便在內侍大臣的带领下,走出了皇宮。
一路上,她侧头打量风静海脸上的神情,但见他剑眉锁愁,默然不语。她不噤心下纳闷:像他如此精明厉害的人,居然也有忧愁的事?
她蹦跳到他⾝前,倒着⾝子走,紫缎小鞋踢着地上的石头,说:“⼲嘛不开心?想看小皇帝,叫他每天写一道圣旨给你不就结了?”
风静海闻言一笑,眉宇稍微舒展了,说道:“皇家的人伦关系不比平民,就算是亲⽗子也不得常见面,何况是叔侄?”
她歪着头,不甚了解。她从书上看来,只知王族弟子都是一人一座宮殿,就连夫也很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她一直以为那是皇宮盖得太大的缘故。
风静海停下了脚步,凝视着一脸困惑的她,缓缓说道:“这就是生为皇族的宿命,然而,你我虽名为⽗女,但我却不希望你有如此的人生。”
她小嘴扁了扁,冷哼道:“想当老子的义⽗,你也太托大了。”
风静海听了,薄微扬,说:“紫珑,你老⽑病又犯了。该怎么罚你呢?”
看到他面露微笑,她突觉全⾝起⽪疙瘩,背脊上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背负着手徐步走到停轿处,轿夫恭谨的一掀轿帘,他弯⾝坐⼊,温雅的声音从轿帘中传来:“你自己走回去吧,起轿。”
她一听,马上撒开小腿追在轿子后面,挥舞着小手吼叫着:“喂!别走,从这里回去要好几里路哪!你想害我走到死吗…还有,那个飞霞府又是什么鸟不生蛋的鬼地方!”
“哈…”华丽的官轿很快就走远了,远远只看见轿夫脚下起的沙尘,以及风中传来男子清朗悦愉的笑声,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