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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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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从龙,风从虎。

  浓云卷肆天际,入冬以来最盛大的一场风雪在冬至后吹起,凛冽的狂风吹得很急,恣意在雪原上怒号呼啸,一声接一声的震天战鼓,也重重擂撼着耳鼓。

  座下的战驹不安地动了动,自鼻中出的气息,在抖瑟的寒风中化为浓重的白雾,铁勒拉紧手中的缰绳稳定马势,微病白藕陧酝荚诩菜俟温涞难┗ㄖ校直嬖Φ蟹街粲诤稳怂小?br>

  此刻,位在南云隘口南向至高点上,天朝铁骑大军中军人马,在两前大军元帅铁勒下令开战后,全军就一直备战于此地,并未随着开道的前行军与北武国的人马战于南云隘口中,反而依照铁勒的命令全军于至高点上待战。隘口中,双方前行军战正烈,碍于天候,两军很难突破对峙僵势,战况也难有更进一步的进展。

  “王爷,左翼军已兵分两路至隘口定点就位。”冷天色恭谨地在他身后详禀。

  铁勒在心中估算着时间“右翼军呢?”

  “全军取道洮凉关绕过国境后,目前已一分为三即将抵达敌军背后腹地。”

  他随即做出安排“传令后卫军原地押阵,后备军团护粮退兵十里,中军准备随我出发。”

  “是。”松了口气的冷天色,在对旗下部属传达帅令时,不断在心底深深庆幸左右翼两军并未误了时间,不然两军的将军一回营,准会掉了脑袋。

  早在全军开战前,驳回众将军所研拟出的战略,坚持下与北武国硬碰硬的铁勒,为将铁骑大军的损伤减至最低,独排众议地采截断后方奥援并采用包夹战术歼灭敌方前行军,这两种方式来打这场前哨战。

  对于铁勒会采用这种战略进行前哨战,冷天色是很能够明白铁勒下打算待在这儿与北武国长期抗战的心情,在先皇所给的百时限前提下,全心投入战事的铁勒,为求能在战事上争取时间,甚至未回朝奔丧。只是,冷天色至今仍是无法理解,为何铁勒要保留铁骑大军的战力,不直接与北武国大军进行正面冲突。

  倘若想尽快打完这场战事的话,照理说,铁勒应当毫不保留战力以求速战速决,可是铁勒却…不知怎地,这让他回想起开战铁勒脸上的神情,那种…凝重又似犹豫的表情,每次回想起来,总会让他的心头感到莫名的不安。

  “天色。”在中军即将出发前,铁勒朝他扬手“北武国领军主帅是何人?”

  “孟戈。北武王王弟之子。”打点妥当的冷天色策马回到他的身旁。

  他收紧了浓眉“北武王呢?”他居然没有亲自挂帅?

  “探子说,北武王似乎是打算将战事由他的王弟孟图全权处置。”

  他嘲地问:“孟图?”若是没记错,这些年来,他在北狄抢走了不少孟图攻下的边境小柄。

  冷天色的表情也显得很不痛快“北武王也真大胆,不亲自领军上阵就算了,竞派孟图与个后生小辈来与咱们铁骑大军对阵,这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派个火爆子来打这场仗,北武国都没人了吗?

  那个北武王也不想想,铁勒会被北狄人尊称为北狄武王,就是因北武王的年岁大了,再也无力掌控北狄,才不得不把武王这称号拱手让给这些年来纵横北狄的对手铁勒,可没想到这回北武王竟如此不智,不自量力的派了个战历不足的王弟来螳臂挡车,北武王是打算任由他的王弟割地赔城,或是葬送整个北武国吗?

  “瞧不起人是吗?”铁勒冷淡地问,黑眸直视远方隘口里的前线。

  犹有腹不的冷天色,正想表示赞同时,不意瞥见铁勒脸上那份阴沉的神色后,心中霎时一凉。

  “王…王爷?”他怎么…又摆出那号表情了?

  逆着刺骨的寒风,铁勒缓缓转首,抬首看向身后一望无际的冰封雪原。

  天朝,在那个方向吧?就在这片天地尽头的南方远处。在那里,曾经有着牵扣着他的人与物,也曾有着隐晦的情事,但,晴川历历的过往已逝,今种种,才是新的开端。

  “这场战役结束后…”他匆地启口。

  在强劲的风势中,深怕漏听只字词组的冷天色,忙不迭地竖起双耳聆听。

  “我将成为下一任太子。”铁勒的低喃几乎被吹散在风里。

  “什么?”冷天色愣了愣。

  “中军出发!”铁勒蓦然回首,脚下一蹬,策马至前方举剑下令进袭。

  “太子…”没跟上的冷天色,在心中琢磨了好半天总算是理清他的话意后,猛然抬首看向他蓄势待发的身影。

  铁勒他,该不会是打算在应旨攻陷北武国后,回京…抢下皇位?

  ***

  阔别已久的皇城,依然是离开时的模样。

  罢返抵国门的卧桑,在船只即将在青龙水门泊岸时,站在船首远眺皇城。

  烟雨遥,杏花迢。天地无语,皇城无声,唯有这片信守约期的冬雪,一如当初送他远离时地再度着他回来。耸立于江岸的皇城,映在江面上的蒙倒影,形成了水面上下的两座皇城,在弥漫的风雪吹肆下,远处隐约可见的太极宫,探向青天的殿顶堂塔已被厚雪掩埋。

  景物依然,人事,却已全非。

  这些年来的离乡路远迢迢,家国的悬念在时光的轮转中沉淀下来,再次看着眼前识的丽景,许多记忆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模糊,若是不仔细回想,他几乎都已遗忘了当年他是为了什么而拚力一搏,将众人的期盼自他的肩头卸下,在这个飘雪的季节里,着细密的雪花踏远去,逃离至另一片天地。

  放下,需要勇气;拾起,则需要力气。

  对他来说,责任早已在他身上远去,百年国计也与他擦肩而过,曾经位于最高位的他太过明白,那些生活在这座皇城里被命运屈服的人,在森的宫苑中如履薄冰,悲苦甚多,快乐不容易,因此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若是不将全身蓄力气,他走不回来。

  案皇已殡天了,残留下的那局棋,还得由同是弈棋人的他来收拾,即使他再怎么不想回首,他还是得有始有终,最起码,他得亲眼看见,究竟他一手造成了什么结果。

  在青龙水门恭候大驾已久的律滔,在船只一泊岸后,随即率东内众官员上前接驾。

  当卧桑由离萧缓缓护送下船时,落雪带着寒意袭向律滔的面庞,巧巧地掀开了他记忆中的扉页。

  那一瞬间,他以为,卧桑在位的那段平和日子又回来了,这些年来的宫廷争斗并不存在,一切都还是初时的那样,不管发生了什么,卧桑都会力持大局地将它掌控住,再进一步地将它掩盖在台面下,就像这场风雪,在绵密的细雪飘下掩埋后,什么部下曾发生过,什么也不留下。

  “殿下…”当卧?吹剿拿媲埃馐兜赝芽诙觥?br>

  “洛王。”卧桑微笑地订正“我已不是太子。”

  他怔了怔,回忆匆地走得老远,活生生的现实再次来到他的脚跟前。是的,往事早已逐尘随月而邈,卧桑已不再是天朝储君,现下每一位皇子再无高低之别,而卧桑,也再不是众人可以倚靠的对象,他们每个人,如今都只能仰赖自己。

  “只有你来?”看来看去,接驾的人也只有这些以前的东内旧臣,却不见那些皇弟。

  “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而来。”律滔抬起头来,换上了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

  卧桑自嘲地笑“包括你在内,每个人都不想在这时见到我吧?”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

  相对于他落落大方的坦然,律滔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无法否认,包括他,无法认同卧桑当年弃位这个作法的人,天朝里大有人在,能够体谅卧桑当时心情与苦衷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烙在人们心中的背叛印子,太深了,谁也忘不了卧桑为了私心的撒手远走。卧桑此次回国,若是能够安然地留在国中,不被皇弟们当成角逐皇位者之一,他就该庆幸了。

  卧桑伸手挥去覆在额上的雪花,装作没瞧见他暴出来的思虑,深深了口冷列的空气后,他转首看向律滔的随行众官员一致的丧服。

  “国丧办得如何了?”虽说他已是尽全力赶回来了,没想到,他还是来下及见父皇最后一面。

  “六相都办得差不多了。”律滔朝他点点头,扬手示意他登上车辇。“大哥,皇后娘娘在凤藻宫等着你。”

  “不急,先陪我到太庙走一趟。”他想先去父皇的灵前上炷香告罪一番。

  登上暖融的车厢,隔绝了外头寒意沁人的冰雪后,在窗外缓慢倒退的景致中,卧桑问起自他离开后的种种,而律滔也大略地提及了目前朝中的情势。

  “卫王?”卧桑一手抚着下颔,下断在心中推敲着。

  “嗯。”本来还能侃侃而谈的律滔,在提及这个话题后,表情变得很不自然。

  “老六对我很不谅解?”或许受伤最深的,就是风淮了。

  “当年,你是可以走得潇洒,但,这不代表其它人也都能看得开。”他是很感谢卧桑给了他们每个人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只是,这不能套用在过于缅怀过去的风淮身上。

  “我知道,老六恨我搅了一池水。”思及那个食古不化的皇六弟,卧桑也只能叹息。

  律滔忍不住别过脸“风淮他…已经变了。”

  至今,他仍是不敢相信,在失去了宫悬雨后,被众兄弟伤透心的风淮,竟会变得让人觉得如此陌生。

  案皇驾崩前的那段日子,在舒河的身上,他看见了置身于摄政王铁勒身后,默默推动舒河遭逢劫难的风淮,这让他几次都想怀疑,那个不惜一切想把舒河扯下权力顶端的风淮,真是以往他所识的皇六弟吗?从前的风淮,究竟是被他们得上哪去了?

  “不只风淮变了,咱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卧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头“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的,这一点,老六迟早都得明白,现下让他张开眼看清了也好,他总不能永远故步自封的活在梦想里。”

  律滔却对他泛起疑心“今会有这局面,你似乎并下是很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他挑挑眉,下是很在意。

  “天朝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吗?”该不会…他们这些皇弟,自始至终都还是在他的阴影下?

  卧桑只是笑着反问:“你认为呢?”

  盯着他那抹刺眼的笑:心中有数的律滔不有些愤恼。

  当然是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不然,他不会如此自适,更不会在听闻众多朝事后丝毫无半分意外之情,他嘴边的那种笑意,彷佛是在无声的诉说,这三年来天朝所发生的一切,皆在他的预期之下,即使他人下在中土,他们这些棋盘上的走卒,却从下曾离卧桑那双掌心的掌控。

  至今他才明白,父皇为何在卧桑弃位后迟迟不择出下任太子,或许在有意无意间,父皇仍是在等待着卧桑的回心转意,期盼能有一天,卧桑会愿意在众皇弟将朝局打理好后,回心转意再次返国安心地接下国祚。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这些兄弟也都心知肚明,父皇之所以不放弃卧桑,是因为在他们这八个留在中上的皇兄弟里,再也找不出一个心智与城府皆如此酷似父皇的卧桑了,更何况卧桑自幼即被培育为天子之姿,加上又佐国多年,天朝的太子之位,除了他外,没有第二人更加适任,可是离国而去的卧桑却从无改变心意的一天,使得无法等待的父皇,在极度失望下,才不得不另择出在卧桑之外的太子人选。

  或许从一开始,在父皇眼中,根本,就没有其余八名皇子的存在。

  “老五?”卧桑在他面前弹指招他回神。

  “为何你要回来?”虽然在太子之争上卧桑已然失格,但谁能料到那张手谕里写的人名究竟是谁?卧桑挑在这时才回国,太可疑了。

  “别对我存有太多戒心。”对于他的剑拔弩张,卧桑只是摇摇首“我不是回来与你们争夺皇位的,我只是奉旨回国,在我办完父皇代的事后,我会立即起程返回东瀛。”当年身为一人之下的太子时,他都对权位毫不留恋了,如今他又怎会在被贬为王之后改弦易辙?

  律滔微病白叛郏案富室阕鍪裁矗俊彼家驯幌魑趿耍富驶鼓芙淮裁词拢扛貌换幔肽钦呕刮纯獾氖ペ陀兀?br>

  “时候到了,你就会知道。”他四两拨干斤地避掉这个话题。“先不说这个,告诉我,老三和老八目前在哪?”

  律滔警觉地盯着他求知的眼眸,同时不断在脑?锘叵胱牛陨F恢埃谥诨实苤校囊桓龌实苡胛陨L乇鸾缓谩V皇牵蘼鬯僭趺聪耄谒幕匾淅铮陨坪醵际碌ヒ蝗耍雷员皇吭谔又簧希挥心囊桓龌实苣芄唤咚氖澜缋铩?br>

  为什么他们兄弟里孤单的人这么多?铁勒如此,朵湛也这般,现下,还加上个风淮!

  “不想说,是因你还不能确定我支持哪一内?”自他的沉默中,卧桑不难理解他的心思。

  他猛然甩开臆间那份不该有的怜惜之情,正地抬首。

  “没错。”他不会妄想因卧桑是东内人,就会支持他这个东内的代表,照现在的情势来看,他若是卧桑的话,他定会挑个胜面较大的皇弟。

  “在我见到先皇留下来的圣谕前,我谁都下会支持。”卧桑无奈地摊摊两掌“这下满意了吧?”

  律滔先是在心中计较了一番后才启口“三哥目前已经带兵北上,老八也已在东进之中。”

  “看来我是赶上一场大战了…”卧桑并不讶异。“老二呢?”老三和老八都已动兵了,照他的推算,铁勒应当不会在这时闲着才是。

  “父皇驾崩前,二哥就已奉旨前往北狄攻打北武国。”

  卧桑的心房霎时漏跳了一拍,悚然而惊的他瞪大了眼眸,不由自主地捉紧律滔的肩头。

  “父皇要铁勒…攻打北武国?”语带抖颤的他小心翼翼地求证,脸庞上写了不敢置信。

  “是啊。”律滔腹的疑心马上被他勾起,频频思索着他为什么这么紧张的缘故。

  “恋姬呢?她现在人在哪里?”他急切地再问。

  律滔皱着眉“大明宫。”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提到小妹?

  “铁勒没带着她去?”大惊失的卧桑倒口气,简直难以相信耳边所听见的话。

  “没有…”铁勒返回北狄是为了履行皇命,带着小妹去做什么?

  他没带着她去,他没有…他怎会没有?占有那么强的铁勒,怎么可能不带着恋姬?况且铁勒也曾对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也绝不会放开她,铁勒从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更不会轻易改变初衷,就算是父皇亲自下令的也好,看在恋姬的份上,铁勒他不会…丝丝了悟匆地溜进卧桑的心底,许久后,他震愕地松开握着律滔肩头的掌指。

  懊不会,铁勒他…“停车!”他慌急地转身打开车辇旁的小门。

  “大哥?”律滔连忙拉住在车势未停就想跳下去的他。

  卧桑挥开他的手,一骨碌跳至雪地里奔向骑着马匹随行的卫宫,在卫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停下马时,他一手扯下马背上的卫官,跃上马后,缰绳使劲一扯将马匹掉头。

  “你要去哪里?”追出来的律滔在他身后大声地喊。

  “大明宫!”

  站在雪地里的律滔,怔怔地看着卧桑的身影消逝在飘飞的雪花间。自他懂事以来,他从不曾见过卧桑失去冷静的模样,也不曾见卧桑为谁这般心急过。

  难道,这片天地下,也有在卧桑意料之外的事?

  ***

  大明宫瓣瓣鲜的红梅,在遭人摘取后悄然落地,在雪地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远处看来,像是点点滴落心头的鲜血。

  这场雪,似乎永远也落不尽似的。定立在云霄殿外园子裹的恋姬站在梅树下,漫不经心地拔摘着手中梅枝上的花朵,水眸没有定地在漫天雪转。

  依照冷天色派人捎来的消息,算算时,铁骑大军现下已与北武国正式战了,不知道如今战况如何?

  身处北狄这么多年来,对于北狄这一带的外族或是小柄,她多多少少也有些谱,记忆中,北武国是支实力不容小觑的剽悍民族,铁勒虽在这些年来拿下了北狄不少外族,可是从不曾打过北武国的主意,一方面是因两国各自拓展疆域互不侵犯,另一方面,则是因铁勒不想与治军模式与他相同的北武王正面锋,以免会徒然折损了双方兵力。

  虽然,她从不在乎、也不曾担心过铁勒在战场上的胜败,可这一回的两国锋,却是让她的心头忐忑难安,她之所以会不安,并不是她不相信铁勒的战历和能力,而是她忘不了,铁勒在整军离开京兆前对她所说的那番话,以及他不再回头的决绝姿态。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放开她的手,同样的,也是她头一回在他的脸上,见到了心死的模样。

  那时的他,眼中失去了往昔动的光彩,当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时,那一瞬间,彷佛有种东西自她的身体离开来被他带走,让一颗心重重跌落的她,尝到了什么是痛。

  他们两人,总算是走到尽头了吗?教导野焰握住了就绝不放手的他,这次主动松手放开她,是不是代表着,他终于决定放弃她了?自他离开后,悲伤与失落持续占据着她的心房,令她的神智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她常会恍惚的以为,或许在下一场雪飘下前,他就又会和以往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只可惜,一切好像都已是回天乏术了,就像是那些已落地的花瓣,再无法拼凑回枝头上的朵朵红梅。

  “那些花儿得罪了你吗?”踩着细雪来到她的身旁,朵湛同情地看着她脚边散落一地的花瓣。

  她回过螓首“太医走了?”自太医一早进云霄殿探视楚婉的病情后,他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殿里没出来。

  “走了。”他别开目光淡淡轻应,伸手拨开她身上的落雪。

  “太医…怎么说?”看着他脸上写得那么分明的失望,恋姬知道,这一回,他又再度希望落空了。

  他止住了手边为她拂雪的动作。

  “没有醒来的迹象。”等待了那么久后,他还是只能期望在梦中舆楚婉相见。

  “七哥…”她言又止,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不要紧,我会继续等的。”朵湛深口气,有些想掩饰伤痛地转过身“进来吧,别着凉了。”

  恋姬不语地跟在他身后,心痛地看他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沉的印子。

  在随铁勒回国前,她从不知道代铁勒掌理大明宫的朵湛,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在她回来后,她却宁愿自己继续不知情下去,只因为看着每在大明宫里处理宫务的他,无论再怎么忙碌,每到了夜阑人静时分,他的身影总会出现在云霄殿的寝宫里,静静陪伴着不喜欢黑夜的楚婉,每回,在夜里隔着宫廊凝望着云霄殿寝宫里不灭的灯火,她总忍不住要为他感到心酸。

  “在想什么?”命人在殿里放了数盆暖火后,朵湛将站在殿门外沉思的她拉进殿里。

  “七哥。”她边走边问“你想让二哥为皇的理由是什么?”

  他讶异地扬眉“怎么突然问我这个?”她不是素来不问政事的吗?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恋姬任由他拉着手来到火盆前,也学着他席地而坐,围在火盆前与他一同烤暖身子。

  “代价吗?”朵湛偏首想了一会,对她的说词不怎么赞同。

  “难道不是?”失去所爱,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代价?

  他否认地摇首“发生在我身上的遭遇,与我佐二哥为皇无关。”律滔这么想就算了,怎么连她也是这种想法呢?他们怎都把原因归咎在铁勒身上?

  “那该与什么有关?”伸出小手在火盆上烤暖的恋姬,取来一旁的柴薪加强盆里的火势。

  “与每个人的私心有关。”朵湛低首静看着盆内温暖的火光。“别忘了,我会有今,并不只是因为出自于我的选择而已,在我的身后,还有许多推着我去做抉择的人。”

  “你恨造成这些的人吗?”掌心被烘得有些烫热,她缩回手,试着在聆听他的话语时,不要把他藏着的伤心听得太清楚。

  他摇摇头“说恨谈不上,毕竟,我们是一家人。”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他们每个人,都有着对未来的理想与前进的理由,就连他也是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权利去怪谁或是恨谁。

  恋姬转首直视着他“既然你这么认为,当初你又为何要阻止六哥回京?”风淮的屡次受险,和之所以会失去宫悬雨,全拜他所赐。

  跳跃的火光在她的脸颊上形成了一道暗影,凝望着她匆明匆暗的眼瞳,朵湛在她眼里找到了指控,和其它人一样,她也将他看成是狠心想要杀兄的人。

  只是他不知该怎么告诉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想杀风淮,他不过是想阻止风淮加入这场政局里罢了,派冷天色自北狄去找风淮,是不希望风淮返京,然而并未代冷天色该怎么做的他,却从未要求过冷天色下手:带人至树?锫穹窍谖劳醯痴疚冉挪角按蛳缁凑岬哪钔罚壕土粞椎那叭バ写蹋参丛谝夤墒撬牟豢诮馐停慈米约涸谒搜壑谐闪素接バ值苤恕?br>

  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因六哥跟圣谕有关吗?”无论她再怎么想,她也只能往这方面猜测,或许,就是因为手谕里写的太子之名是风淮,所以朵湛才会想痛下杀手。

  “我只是…不希望六哥也变得跟我们一样。”朵湛的声音有些哽涩。“我不希望,连他也变了,他的双手该是洁白无瑕的,他该痹篇这一切风风雨雨的,他该和以前一样…”

  她有些意外“你…对六哥怀有希望?”他不是把全副重心都放在铁勒身上吗?

  他不断回想着风淮往日的身影。“在六哥身上,有着我所有的回忆。每次看着他,我总觉得就好像是看见了宫变之前的我们,那时候,没有野心,没有争权夺利,更下会有手足相残这些情事发生。”

  “所以你才不要他加入战局?”在明白的同时,恋姬格外留心地看着他总是藏在眼眉间的心情。

  “只要六哥不变,或许我们就还能有机会再回到从前。”他很想,很想再回到从前那段无忧的日子,哪怕只是一也好,他多么希望能够将往事重温一回。

  “七哥,那只是梦,不会成真的。”覆水早已难收,这种梦,早在宫变后的那一起她就不再作。

  朵湛微微苦笑“我知道。”当风淮执意起卫王后,他就不敢有所奢望了。

  “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你支持二哥的原因是什么?”如果他对风淮怀有期望,那么他就该支持风淮才是啊,怎又会一声不响地加入铁勒的阵营?

  “自小,我就认为二哥深具王者气势。”把理想和现实分得很开的朵湛深吁了口气“我实在很难想象,二哥屈从于我们哪个兄弟之下的情景,我更想不出,天朝除了他外,还有谁适合端坐在龙位之上。”

  恋姬挑高黛眉“就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为了她那份不以为然的态度,朵湛伸指轻弹她的眉心“为商者,总是说富不过三代。我们皇族的大业,到了先皇那一代已是第二代,接下来第三代接的太子,势必得承担前两代所遗留下来的弊病与朝野分裂的局面,在这种情形下,二哥是最好的选择。”

  她不这么认为。“除了他之外,难道天朝就没有别的人选了吗?”再怎么说,父皇所诞的皇子也不只有铁勒一人,就她个人来看,铁勒一点也不适合为皇。

  “在我眼里,没有。”朵湛伸了个懒,慢条斯理地对她说起:“大哥虽是睿智,但他没有二哥的当断则断,对朝臣们也太过心软纵容。四哥、五哥,在某方面来说,他们俩的确是胜过大哥也足以与二哥匹敌,只是,他们就像一双相辅相成的左右手,只要他们俩一不团结在一起,那么他们的力量就一得被一分为二,最终还是难成大器。”

  “六哥呢?”她倒觉得风淮无论是在哪方面都很适任。

  “他太心软了,根本就不适为皇。”如果说,风淮与铁勒是镜子的两面,那么风淮就是理想,铁勒则是活生生的现实,而人们,是不能只活在理想里的。

  恋姬不断摇首“你有没有想过,以二哥的为人来看,倘若二哥登基,那么天朝势必将会全然改观,甚至可能将会有一场腥风血雨?”铁血治军的铁勒不留叛徒,若是由他揽权,天朝固然能够扎下稳定的基业,可也注定要血成河。

  “我当然想过,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只要二哥能登上九五,那么在他的统驭下,二哥定能为天朝再打下另三代太平的根基。”他不是不明白,成功,同时也代表着牺牲,但站在小我与大我的立场来看,为了百年的太平,是值得下去赌这一把的。

  “太平?”她深觉好笑“就只是为了太平?”群雄而起,得每个人部分裂割据,心都因此不能安宁了,他们还想追求什么太平?

  对于她的笑,朵湛有些意外。

  “难道这不是我们所有人所追求的吗?”他们每个兄弟不就是为了这个而努力的?

  她遗憾地轻叹“是没错,但你们的作法本末倒置了,用这种方式得到太平,是会后悔的。”后登上帝位的人,当他端坐在朝殿上时,触目所及的,将会是踏过众兄弟所换取来的一切,到时,在位者的心情怎可能风平静或是太平?他永远都要活在手足相残的阴影里。

  “俊侮?”他疑惑地抬首。

  “不多聊了,我去看看七嫂。”恋姬起身理了理衣衫,挪动脚步朝殿里的暗处前进。

  远离了火光后,她的背影,让朵湛有些看不清楚,只是自她周遭所散发出来的冷清氛围,却让他觉得如此识。

  他记得,在铁勒带兵离开大明宫前,铁勒曾谨慎地将她托给他。其实不需铁勒吩咐,他也会好好照顾这个长年来与他聚少离多的小妹,因为在她身上,他自粕以看见…另一个孤独的自己。

  ***

  独自一人待在空无一人的殿内沉思,直至火盆里的残火都已熄灭,感觉有些寒意的朵湛抖了抖身子,才站起身想进寝宫叫恋姬早点歇着时,一阵细碎也愈来愈近的声响却吸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马蹄声?

  爆苑里怎会有马蹄声?朵湛纳闷地回首,而后错愕地张大了眼眸,直瞪向那名大刺剌擅将马骑进宫苑里,连马势都未停就急着跳下马背朝他奔来的男子。

  “大…大哥?”几年不回来,怎么一回来他就急得像是在投胎?他在急什么?

  “小妹呢?”大步直奔向他的卧桑,紧急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连气都还没换过来就急着先问。

  “在寝殿里…”朵湛被他的举动怔得有些无法回神。

  卧桑听了随即扔下他,脚步一转,开始在黑暗的宫廊上飞奔起来。

  “小妹!”不顾宫人阻止,直闯进寝殿里的卧桑,重重推开紧闭的殿门。

  “王爷!”跟在卧桑后头追上来的离萧,虽是慢了一步,但也在这时追上他。

  坐在远处杨上的恋姬,止住了手边为沉睡的楚婉梳发的动作,微侧过螓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

  察觉殿内不只是恋姬一人后,卧桑这才发现自己的举止实在是太莽撞了些,连忙放轻了走向她的脚步。

  “无妨的,能吵醒她的话倒好。”恋姬无所谓地笑笑“她听不见的。”沉睡在睡?锏某瘢窒膊恢窃诿尉车哪囊淮ε腔玻羰悄艹承阉嘈哦湔炕岷云牡摹?br>

  “铁勒怎没带着你一块走?”卧桑忙拉着她的手将她带离榻边。

  笑意在她的畔隐去,玉容忽地变得苍白。

  “他不要我去。”她别过螓首想出手,不想去面对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

  “小妹。”他紧握着她不肯松手。“为了你,也为了铁勒,你必须快点到北狄阻止他。”

  被他的力道握得生疼,她忍不住敛紧黛眉。

  “阻止他什么?”北武王已年迈,这场仗,横看竖看铁勒也有着八成的胜算。

  “千万别让他攻陷北武国,在先皇百前,你一定得将他带回京兆!”若是百铁勒没回国,那、那…“若是二哥没有完成先皇的遗命,那么他将会被撤销所有王权军职。”她以为他并不清楚先皇的口谕。

  “被撤销那些身外物又如何,总比眼睁睁的看他被迫…”急着想解释的卧桑,话到了舌尖,却又蓦然收声住口。

  “被迫?”恋姬还是听出了端倪。

  “别问那么多了,你快些准备起程。”他理智地选择不回答,拉着她的小手想将她带出殿外。

  她扯住脚步“大哥,你在着急什么?”为了他前所未有的焦急样,她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知道了什么幕里乾坤。

  “小妹…”急如锅上蚁的卧桑,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面对她的固执。

  “既然你不想让二哥攻下北武国,为什么你不亲自去阻止他?”她并不受他的影响,仍是想找出他会如此心急的原因。

  “我去了也是枉然,唯有你,才有一线机会。”卧桑放开她,一脸疲惫地爬梳着额前的发。

  “非我不可的理由?”铁勒不要她去,他则执意要她前往,他们俩葫芦里是在卖什么葯?

  低首看着她执拗的眼眸,他考虑了许久,最后,仍是不愿做出任何响应将声音低抑在喉际。

  他的缄默,她除了不解外,更为他感到同情。

  “不能告诉我?”不愧是在这座不知谁是真是假的宫檐下,过惯了尔虞我诈生活的太子,就连亲手足他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他能够全然宽心置信的?

  他沙哑的低吐“我对铁勒…有过承诺。”

  熟悉的情景再度回到她的脑?铮导卮瓜卵劢蕖?br>

  还是这样,在他心中,铁勒还是被摆在她之前,一如当年。

  无论是何时,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卧桑首先考量的对象绝对是铁勒,而她则是其次。为了铁勒,他信守不轻易许下的承诺,他甚至可以罔顾她的心衷成全铁勒,是不是在卧桑的眼中,就只看得见铁勒这个皇弟而已?为什么她常会觉得,与卧桑是同父同母且同为东内人的手足,是铁勒而不是她?她到底是不是他的亲皇妹?

  “我想,不需我说,你应当也知道二哥的能耐。”跟在铁勒身边多年,早已是战事识途老马的恋姬,冷静地否决他方才的请求。“算算时,铁骑大军应当已与北武国战于南云隘口,依铁骑大军的战力来看,就算我现下即刻起程,当我抵达前线时,二哥早巳击破南云隘口下令大军进北武国国境,我根本就阻止不了什么。”

  “那就在他攻下北武王城之前拦下他!”退而求其次的卧桑不肯死心。

  “我若不去的话会如何?”为了他心急如焚的神情,她不要考虑一下后果与事情的严重

  卧桑沉默了一会,半晌,他沉下脸。

  “那么,我们所有人都将后悔。”若是无法及时力挽狂澜,只怕到时,那个后果,他们每个人都得承担。

  “借个人给我。”她叹口气,不想在这件事上再与他周旋。

  “离萧,等会护送十公主起程北上。”卧桑赶忙招来一旁的离萧。

  就在恋姬打算离开寝宫前去打点行装时,手腕上的一阵温暖,令她回过头来。

  “大哥?”她不是已经如他的意准备起程了吗?为什么他的眉心反倒锁得更紧了?

  “他…”反复踌躇了许久,卧桑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口“铁勒对你的爱,是真的。”

  恋姬难受地垂下眼睫“你忘了吗?我与他是亲兄妹。”她当然知道铁勒的爱真,她比谁都清楚。

  “把为兄的这句话听进耳里。”卧桑仍是认为他有必要在她去见铁勒前再告诉她一次。“别去看身份,只要看着他就好。”

  悲戚静盛在她的眼中,化不去的酸楚在她的喉际徘徊。

  “这就是你默许他的原因?”耗尽力气地,她才有办法将在心坎上多年的问句口。

  他怔仲地看着她忍抑的模样“你怪我?”

  她幽咽地问:“当年,为什么你不阻止他?为什么你不把我留在太极宫里,反而任由他将我带至北狄?”

  “我…”卧桑无奈地闭上眼“我无法束缚一个人的爱。”一直以来,他尽力不去想、不去看,为的就是他信任铁勒,怎知道,她的倔强却让铁勒束手无策,也因此为难了两个人。

  “因此你就推波助澜?”恋姬极力想将眼中的泪意下去,阻止它们背离她的意志漫出眼眶。

  “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的。”他伸出手,以指尖勾抹去她眼角的泪。“告诉我,你可曾真正看清楚他?”

  她一瞬也下瞬地望着他的眼眸“看清楚什么?”

  “他的羽翼。”他试着指出所有人都看下见的事实。“铁勒他…有一双羽翼,在他展开的羽翼下,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安歇的角落,若是没有他的付出,天朝不会有今,当然,也不会有今的你我。”

  在他眼中,铁勒是这个模样?

  对于他的见解,恋姬有些怔愕,只因这个曾将天朝摆在掌指之间的男人,他虽离铁勒最远,但也站得最近,他懂的铁勒,恐怕远在他们所能体会的范畴外。

  “去把他看清楚吧。”见她似乎是有些动摇了,乘胜追击的卧桑再对她殷殷叮嘱“答应我,用你的心,不是用眼。”

  他的字字句句,像是船儿所拋下的重锚,沉甸甸地潜伏至她的耳底深处。恋姬不语地凝望着他,心房一点一点地被犹疑夸咬着,那细细密密的疼痛,让她兴起了一丝渴望。

  她很想,试着想让自己再相信他一回,也试着给自己一股去见铁勒的动力,她想知道郑重与她道别离的铁勒,当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她的,她更想知道,当她在失去铁勒时,为什么会感到心碎绝。

  “离萧,午时出发。”恋姬别开秀目,踩着不确定的脚步走向殿外。

  “是。”

  “你都听见了?”在她走后,卧桑像是失去了力气般,疲惫地靠在宫柱上对藏身殿外的朵湛轻问。

  将他们俩的每句话都尽收耳底的朵湛,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他的面前。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身为太子的你,默许亲皇弟秽皇室的理由是什么。”这个问题,搁在他心头上已经很久了,为了铁勒,他一定得知道。

  他的目光显得空的“默许铁勒的,不只我一人。”当年他还以为,只要他和铁勒瞒得好,父皇不会对那件事知情的,岂料父皇不但事事知晓,还反将他们给蒙在鼓里。

  “连父皇也有份?”

  “没错。”卧桑心痛地闭上双眼“但到了最后,最残忍的人,却也是他。”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自私的园地。

  当年,他自认已做好所有的退路与安排,安然地弃位远渡东瀛,是为一己之私。然而,无论他再怎么千思万虑,他却忽略了,怀有一己之私的人,并不只是他而已,他父皇也是如此。

  为了天朝国祚,以及下一任登临九五的天子,父皇狠绝地摒弃了亲情,将私心放在大义之上,只是这么做,对被父皇所牺牲而不得不付出代价者来说,是何等的残酷?而对那些因此不能置身事外的人来说,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父皇不明白,这是一场没有胜算的豪赌,无论被操控的玩家在局中是胜是败,到了最后,不管是哪一方,都不会是真正的赢家。

  “父皇做了什么?”为了他悔不当初的模样,朵湛的心房倏然绷紧。

  卧桑只是颓然地以手掩着脸庞,在掌心中嘶哑的低喃。

  “我该料到的,我该早点回来的…”现在看来,他竟也成了刽子手之一。

  “大哥?”不明所以的朵湛,担忧地扶住他的肩头。

  “父皇,你怎么可以…”热泪溢出他的掌指之间,悄悄滑落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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