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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功臣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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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国君,再大,也有征服不了的人。致仕六年又四个月要复出,是靠裙带,《孝经新说》值五百两黄金,是书值钱还是孝值钱?

  一

  世上没有永远聪明的人,最聪明的人有时也会办出让傻子都感到可笑的事来,今天的胡惟庸就犯了这样的错误。

  前他听朱元璋说,要为大公主择驸马,朱元璋像无意又像有意地问起胡惟庸的儿子多大了,学业有无专进。

  这等于暗示胡惟庸,他的儿子有吉星高照的可能。胡惟庸想,万一再与皇室攀上亲,等于在保险箱外又加了一层保险,光环外面又多了一道光环。

  他请准了皇上,今天带儿子胡正进宫,总得让皇上看一看。胡正不能说是白痴,但绝不是聪明人,他有一张叫人容易发笑的娃娃脸,常常无缘无故笑嘻嘻的,这次带他陛见,胡惟庸再三叮嘱他:“见皇上千万要稳重,不可说,要看我眼色行事,皇上看上你了,可要招你为驸马呀。”

  胡正关心的是公主长得丑不丑,他说得看看。

  胡惟庸瞪了他一眼,胡正才不做声了。胡惟庸教训儿子,公主就是瞎子、哑巴,总也是金枝玉叶,也是万人求的。

  胡惟庸万万没有想到,李善长带着他的儿子李祺早坐在皇上面前了,李祺长相清秀,一表人材,谈吐也清有条理。

  这不是打擂吗?胡惟庸心里多少有点不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早知李祺也来,他就不带儿子来献丑了。

  朱元璋对胡惟庸说:“来了?坐下吧。”

  胡惟庸对李善长施礼:“老丞相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善长说:“昨天,皇上不召,我也正想回来奏报中都修建之事呢。”

  朱元璋打量着胡正,问:“你多大了?”

  胡正说:“去年十七,今年十八,明年十九。”

  朱元璋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在读什么书啊?”

  胡惟庸怕再出纰漏,马上代答:“正读《诗经》。”

  朱元璋令胡正背一段《硕鼠》听听。

  胡正便背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还不错,背得也还流利,胡惟庸松了口气。

  朱元璋说:“讲一讲吧。”

  胡正看了他父亲一眼,说:“大老鼠呀大老鼠,别吃我粮食,吃了我三年,问我答应不答应。”

  李善长和李祺差点笑出声来。

  朱元璋很不悦:“你这个样子到朕这儿来干什么?”说胡正,却是给胡惟庸听的。

  胡正说:“不是要招我当驸马吗?也不知皇上的大公主丑不丑。”

  胡惟庸踢了他一脚,但已经来不及了。

  朱元璋对胡惟庸说:“刘基说过你儿子傻,朕没在意。幸亏朕叫来看看,不然怎么对得起皇后和临安公主?”胡惟庸很尴尬,不好是欺君之罪,他只得为自己开,说他儿子是叫皇上的威仪吓住了,才语无伦次。

  朱元璋对李祺、胡正说:“朕有一副对子,看你们谁能对上。上联是:千里为重,重山重水重庆府。”

  胡正抓耳挠腮地想了想,说:“万金为富,万金万两万万岁。”

  胡惟庸瞪了儿子一眼,朱元璋大摇其头,说对得不工,不伦不类。

  朱元璋转过头去看李祺,李祺说:“皇上看我对的行不行。一人为大,大邦大国大明君。”

  李善长出了笑容,朱元璋更是抑制不住喜悦之情。他说:“胡正,你把万两黄金和万万岁列在一起,是说朕爱黄金呢,还是什么意思?”

  胡正说,当皇帝才有黄金万两啊,若不谁当!

  胡惟庸吓得汗面地跪下说:“臣有罪,他平时本来不这样的,见了皇上太紧张,吓得词不达意了。

  朱元璋说:“你起来吧。这也不能算你有什么罪过。想当驸马,想与朕结亲,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们下殿去吧。”

  胡惟庸拉着胡正就走,胡正还在问:“皇上相中没相中我呀?”

  他们下殿后,朱元璋拾起桌上的一张纸说:“回头朕请人看看他们的生辰八字合不合。”他看了一眼李祺,说:“都想削尖了脑袋来当驸马,朕早立了规矩,朕的驸马不准为官,占不着什么便宜的。”

  李祺却不卑不亢地冒了一句,启禀皇上,并非天下男人都想当驸马的。

  李善长吓了一跳,忙呵斥他:“放肆。”

  朱元璋却耐住子问:“为什么?”

  李祺说,金枝玉叶必然脾气大,有了过失也不敢随便休,娶了公主,岂不是比娶了个上司还凶?

  朱元璋哈哈大笑起来,不但不怪,反而夸奖他其实说得对。并说今后一定严加管教公主们,第一不准摆公主的谱,第二,犯了六出之过,准许人家休

  李善长有点坐不住了,忙请皇上别在意小儿说话不知深浅。

  随后他呈上了厚厚的一本账目,那是中都的账目,他说臣不敢擅专,请皇上过目。

  朱元璋说:“你太小心了,朕是你的账房吗?”说得很有风趣,却透着信任。

  朱元璋大笑,李善长也笑。

  二

  刘基的青田老家依然是水绿山青的幽静所在,当年刘基常常垂钓的溪水边,如今又支起了钓竿,但刘基却并未专心垂钓,他坐在树下,却在摆卦,大概这不是一个好卦,很闹心的样子,呆呆地望着远山出神。

  他听到了草丛中有脚步声,便扭过头去。

  他儿子刘琏领着宋濂来了,说:“父亲,宋伯伯来了。”刘基忙站起来,说:“哎呀,安远县的父母官来了,有失远呀。”

  宋濂很羡慕刘基,他多好,比宋濂还小一岁呢,却获准回乡颐养天年,宋濂当着七品芝麻官,还得天天升堂办案,替皇上收税。

  没等刘基回答,宋濂忽见他在摆卦,便打趣地说:“你已是无官一身轻了,还摆什么卦呀!”

  “没听说吗?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呀。”刘基说,近年来文字狱越来越凶,多少文人因为一首诗犯了皇上的忌讳丢了性命。李醒芳给皇上画像,在上面题的“体法乾坤,藻饰太平”不也差一点杀头吗?

  “这么说,老兄是为自己打卦了?”宋濂坐下来,摇着扇子,有点奇怪,他可是从来不为自己占卜的呀。

  “这次破例。”刘基说“方才钓鱼,出了奇事,咬上钩的本是一条小青鱼,却把一个吃小鱼的大鱼一起钓了上来。”

  “这有何奇!”宋濂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有童子张网以待呀。世上的事,本是如此的。

  “我的预感不是太好。你看,我摇出个噬嗑卦。”宋濂“哦”了一声,凑过去看他画在沙土上的,说:“有牢狱之灾?”

  刘基说:“是呀。此卦经卦为震,上经卦为离,故说震下离上,震为雷,离为电呀。”

  宋濂也认为不好,这是雷电合之象。

  刘基说,噬嗑,是指口腔里有东西嚼合,噬是嚼,嗑是牙齿咬合。遇此卦,利于讼狱之事,雷能动物,电能照明,有牢狱之灾,却又不至于怎样。

  “这卦可是空来风。”宋濂说,皇上也好,仇人也罢,早把一个乡下老头忘了,谁会抓他?

  刘基只就卦象而论。他提醒宋濂,这是六三,说是噬腊,遇毒,小吝,无咎。这是噬嗑卦的第三爻,人吃腊因为嚼不烂,咀嚼时间长,腊没下肚便尝出来有毒了,所以仅仅是小灾,不是大祸,但毕竟有灾。

  宋濂不信,要他再重打一卦,一定大吉。

  刘基收起了制钱,说:“这岂能像钓鱼?钓不着再下钓饵?”

  三人都大笑起来。

  刘基没看到漂子动,随便提竿,底下很沉重,忙用力扯,意外地钓上一条二斤多重的鳊鱼,怎么也扯不上来,刘琏拿抄网去捞,才帮了忙。

  宋濂说,这真是一条倒霉的鱼。

  刘基问起他的县官当得怎么样?没有胡惟庸和陈宁的酷吏之风,县令也当不好。

  宋濂倒有几分自得,邻县抓了两个盗贼,送回到安远县来,邻县县令十分不,因为本县盗贼不在本县作案,专门去盗别的县份。

  刘琏也知道这事,一审那贼,你猜怎么说的?他们说,宋县太爷太老实,为人又慈善,若在本县偷抢,上面怪罪下来,他要丢官的,那安远县下一任知县不知是个怎样的刮地皮角色呢!所以不给他添

  刘基哈哈大笑,真是什么人有什么福分!

  儿子忽然又叫:“咬钩了,咬钩了!”

  刘基急忙去提竿,又钓上了一条半尺多长的鳊鱼来。

  宋濂说他来得真巧,又有下酒的菜了。

  刘基乃信口道:“钓得鳊鱼不卖钱,瓷瓯引看青天。”

  宋濂拍手称道,确是好诗,有时绞尽脑汁,不一定凑成佳句,信手拈来的却往往字字珠玑。

  刘琏说他父亲常常在这儿坐一整天,一条鱼也钓不着,看着别人下网捕鱼,他又生气。

  “那当然。”刘基说“孔子早就说过,钓而不网,钓鱼是君子,下网捕捞就太贪心了。”

  几个人又都大笑起来。

  刘基扔下鱼竿,垒起三块石,吊上一锅水,江水煮江鱼,他总不忘备好酒。

  刘琏过来点火。

  刘基对宋濂说:“反正你没事,陪我到谈洋走走如何?”

  宋濂问:“哪个谈洋?是与福建接壤的谈洋吗?”

  刘基点点头。

  “去那里干什么?”宋濂不喜欢去那里,谈洋历来是盐盗聚集的黑地,方国珍当年就是借谈洋之地造反的。

  刘基说那里现在也不消停,他打算奏准皇上,在谈洋设立巡检司,以防盗贼、私盐贩子在那里聚众生事。

  宋濂说这事得经由中书省,胡惟庸得点头。

  刘基想越过他,由通政司直接上达皇帝,不更快捷吗?

  “你越过胡惟庸的门槛,不太好吧?”宋濂说。

  刘基才不在乎他。现已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惧他了。

  宋濂说:“功高震主者危,好在你早已功成身退了。”

  刘基说:“我何尝不明白!我看好了谈洋一块田,那块田风水好,山清水秀,我死后,就葬在那里为好,可我一张口买地,人家喊出了天价。”

  宋濂说:“你是谁?你是懂八卦、五行的刘伯温。你的《烧饼歌》,连孩子都会唱。这次我回家乡当县令才知道,民间百姓都把你刘伯温传神了。”

  刘基笑了,主要是别的地方每亩加税五合,处州青田借他光一合未加,百姓便说他好话。

  “那也不尽然。”宋濂说,百姓传,他是当今的姜子牙,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能掐会算,会呼风唤雨,能预见五百年后的事情。宋濂说,倘不信到浙东去转转,有些地方,把他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呢。

  刘基说:“这可折杀我了,受人香火,就得为人消灾,我能办什么呀?”

  宋濂说,不消灾大概也避。他这样的人,挑一块坟莹地不要你高价不是太笨了吗?人家一定以为刘伯温找到了龙脉。

  刘基哈哈大笑,后自己死了,叫琏儿把他随便葬在葬岗子里,看他们怎么来效法。

  宋濂问:“朝廷有消息吗?”

  “你怎么来问我?”刘基说“你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草莽野民而已,哪里知道当朝之事。”

  宋濂说,只知四月蓝玉把元军残部追击到酒泉,打得四散逃走,后来又听说朱文忠率大军攻下大宁、高州,蓝玉现在是百战百胜,真有他姐夫常遇的遗风。

  刘基却忧虑这人功越高越危险。

  “你是指他个人危险呢?还是社稷?”宋濂问。

  刘基说此人野心大,狂妄而又骄横,这是遭忌的事;功高盖主,历来不是好事。

  宋濂又说起李善长有可能东山再起。

  刘基说:“不会吧?皇上好歹把他甩掉了,还会再用他?现在言听计从的只有胡惟庸。”

  宋濂笑着告诉他,胡惟庸想让自己的傻儿子当驸马,巧成拙,却成全了别人,让李善长的儿子李祺当上了临安公主的驸马。

  刘基说,什么叫利令智昏?胡惟庸那么精明到家的人,也逃不出这四个字的桎梏。既然皇上肯招李善长的儿子做驸马,李善长再度出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濂说:“我总想,皇上后悔放你归隐,也许会一并把你招回。”

  “我再也不上套了。”刘基说,现在很多有学识的高人都怕应召。

  “不入仕者,不奉诏就是大罪!”宋濂也知道有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最不值得的是高启。

  刘基吃了一惊:“高启?哪个高启?是青丘子吗?”青丘子是高启的号。

  “不是他是谁!”宋濂说“高启是与你齐名的文苑巨匠啊。他何必写那种无聊的诗,丢了命都不值得。”

  刘基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高启已不在人世。他写了什么诗惹怒了上头啊?”

  宋濂说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岂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刘基让他念出来听听。

  宋濂于是念道:“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有谁来?这犯忌吗?顶多是无聊。”

  刘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这高启该杀。

  宋濂好不奇怪,望着他的脸寻求答案。

  刘基分析这首诗坏就坏在末句。“夜深宫有谁来”可解释为不会有人来,也可解释为有人会来,是设问。那么除了常往后宫走动的人,谁会来呢?

  宋濂说:“你是说,朱…啊,皇上不爱听人提起后宫的事?”

  “正是。”刘基说“你忘了从前宫中的传说?朱元璋不是夜深人静时亲眼见到有人潜入后宫吗?非盗即。”

  “对了。”宋濂想起来了,蓝玉、李善长的儿子、豫间侯胡美也都常入宫中,有些不雅的风传。

  “这都是见不得人的疮疤。”刘基叹道,大千世界,什么不好写,写什么后宫!

  宋濂也不住浩然长叹,说:“你这一说,我也开窍了,可怜青丘子先生,人头落地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触犯了皇家什么大忌。”

  刘基也叹息连声。

  三

  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尚宫府。这是一个风狂雨骤之夜,雨鞭打在房上,那声音有如铁马冰河一样。

  楚方玉的房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很多明烛,楚方玉在桌前写着什么。写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房间轻轻走动着,她把一柄八寸长的利刃藏在了衣服底下。

  外面响起了一片脚步声,朱元璋在太监和宫女簇拥下进来了。他们替朱元璋去了挡雨的斗篷,都陆续退出了。

  她最怕的一天,也是迟早要到来的一天,就伴随着讨厌的风雨走进了尚宫府。好在她有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在她看来,她只须履行人生的一个程序,也许是最后的程序。

  朱元璋微笑地坐下,看着楚方玉。灯下的楚方玉冷若冰霜。

  朱元璋说:“人都说女人妩媚最动人,我却爱看卿这冷若冰霜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楚方玉不动声的望着他,心里充厌恶感。

  朱元璋打了个哈欠,说:“李醒芳已经没事了,有了朕的丹书铁券,他就是犯法都没人追究了。方玉,朕是为了你才枉法的。”

  楚方玉仍不出声。

  朱元璋用极为动情的语调说,这一天,他等了多少年啊,当年她喂他珍珠翡翠白玉汤过后,有好几年,她的影子一直在朕眼前晃,朕一是想报答她,二是想拥有她。朕并不知道她就是名震华夏的两个才女之一,我朱元璋没念过多少书,却仰慕有学问的人,能让你陪伴朕,也是朕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事。

  朱元璋边说边向她靠拢,楚方玉向后躲闪着,说:“你别过来。”

  朱元璋说:“啊,对了,朕答应过你,封你为贵妃,封什么好?朕想过了,封卓文妃如何?汉代的卓文君不是最有才气的吗?这个封号你满意吗?”

  楚方玉直到这时,仍想有另外一条路,哪怕是独木桥让她走。她说,皇上,既是尊重学问,敬重读书人,就不要做让斯文扫地的事。她可在宫中给皇上做个勤勉的女官,为皇上尽力,希望皇上不要强迫她当妃子,天下温顺的美女多得很,他们甚至可以成为诗友、文友。

  “你说什么?”朱元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她,这样的话早已不能打动他了,他要的是美,而非学问、道德。他说“你骗朕?你是什么人?你居然敢这样不识抬举。告诉你,你现在就是说出天花来,你也休想让朕改变主意,你愿意不愿意,朕今天都要临幸于你。”

  朱元璋已经上去撕扯楚方玉的衣服了。楚方玉挣脱出来,向后闪。朱元璋仍不放弃,他说:“自从朕登极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对朕呢!也好,让朕尝一回用强的滋味。”

  当他又一次扑上去并把楚方玉拥在怀中时,楚方玉猛地出藏在怀中的八寸利刃,凉飕飕地横在他脖子上。

  朱元璋吓呆了,说:“你,你干什么?”

  楚方玉推开他,说:“你再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皇上未必舍得你的江山社稷,你的财富和美人。”

  朱元璋渐渐后退着,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你真是个烈女,朕绝不相强,还不行吗?”楚方玉说对了,比起江山社稷和永远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来说,一个美女就大不成比例了。

  他已经退到门口了,背后的手摸索着拔开了木板门的门闩,然后猛地拉开门狂奔出去。

  楚方玉出了快意的笑容。

  随后云奇带人一拥而上,把楚方玉绑了起来。

  此时的楚方玉不是求生,而是求速死了,她救出了心爱的人,自己也未受辱,她无憾了。

  朱元璋够狼狈的了,他一口气跑到了御花园。

  惊魂未定的朱元璋坐在御花园长椅上息着,两眼发呆。

  郭宁莲过来,发现了他,问:“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凑到跟前看看他呆滞的眼睛,不问:“皇上怎么了?”

  朱元璋喃喃地问:“你说,世上真有不爱权势、金钱的女人吗?有吗?”

  郭宁莲似乎明白了什么,反问:“莫不是陛下碰上了这样的女人?你早该碰上一个了。”

  朱元璋狠狠地瞪着她,却没有发作。

  楚方玉当然没有资格再住尚宫府了,她被打入冷宫。冷宫不过美其名而已,其实根本不是一间正经房子,是从一个库房边接出来的厦子,石头砌的,里面堆放了一些不用的马桶、痰盂之类。没有、没有家具,地上铺着烂草,这就是她的铺盖了。

  她披散着头发,双目早已变得麻木、痴呆,望着夜幕星空,仰着头像在倾听天籁之声。

  四

  朱元璋的好心情被楚方玉打入了低谷,在接待从濠州归来的李善长时,也打不起精神来。

  李善长问:“陛下龙体欠安吗?看上去有些疲惫,也许是为国事操劳的。”

  朱元璋只能遮掩,近来心情是不好,苏、松、嘉、湖一带水灾很重,有十三万户受淹,颗粒无收,好歹调剂十三万石粮过去赈灾,又恐州县官中私囊,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

  在场的朱标说他代父皇去放赈,看着灾民的惨状,心里很不好受。

  李善长说,如果不是皇上给天下百姓以休养生息机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大灾之年,没饿死人,没出子,哪朝哪代都办不到。

  朱元璋问中都修得怎么样了,他表示颇有歉意,百室先生虽已致仕,却未能让他过轻闲日子。

  李善长说为社稷出力,是应该的。修中都的事,老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懈怠,好在已初具规模,他正想请皇上得闲时回去看看呢。

  朱元璋说他一定回去,太子有时间可先去看看。这次太子代他去江浙一带赈灾,很得民心。他已决定,今后凡大臣有何奏章、政务,都先启皇太子,然后再奏报给他。

  朱标怕自己不行,会耽误大事。

  李善长说:“怎么会呢。这也是皇上历练太子的意思啊。”

  朱元璋想起旧事,感慨万千,光迅速,转眼即是百年。想起起事之初,他不过二十岁,现在已是知天命之年了。

  李善长说:“皇上秋正富,这是天下的福啊。”

  朱元璋说:“朕常常思念丞相在的日子,朕少多少心。朕想让你再复位帮朕一把,朕看你气这么好,心里真高兴。”

  李善长大感意外:“什么?我没听错吧?臣归隐已经六年零四个月了,皇上让我再回来?”

  “这不好吗?”朱元璋笑地问。

  朱标说,这虽无先例,却定为后世佳话。

  李善长试探地问:“胡惟庸、汪广洋一左一右两个丞相,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与他们无涉。”朱元璋想让李善长和朱文忠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议军国重事。

  朱标感到突兀,这是非丞相而丞相啊,甚至可以说高于丞相。

  李善长感动莫名,既然皇上委以重任,自然不敢推卸,只是责任太重大了。

  他们的谈话不知怎么扯到了刘基、宋濂身上。李善长说这是两个贤才,他不因刘基与他过不去而记恨,因为他是出以公心。朱元璋说有宽容之心的人才是君子。

  说起这次宋濂又从浙江县令任上调回翰林院,朱标最高兴了,他还不知道老师已回到京师,是朱元璋说了他才知道。

  从朱元璋那里出来,他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宋濂。

  宋濂到京后,不好再住礼贤馆,租住了城隍庙附近小巷里一个小院,只有三间房子,这地方远离城市中心,很偏僻,朱标费了好大劲才找到。

  朱标的大轿落在门前。随从占了半条街,引得百姓都出来观看。

  宋濂正埋头写书,瞥见一大群人走进院子,便站了起来,这时朱标已进来,行礼说:“老师!”

  宋濂急忙还礼:“这可不敢当,太子怎么到这地方来了?我正打算去太子殿下那里请安呢。”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我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先生的教诲。先生这样的大才,却去当县令,这是叫人无奈的事,我一想起来就难过。”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已蓄起了泪水。

  宋濂说他这次奉诏回京,本来是想辞官,回乡和刘基结伴钓鱼、诗的,皇上却执意不放,又让他到翰林院去做侍讲学士。真是勉为其难。

  朱标坐下,深感委屈先生了,侍讲学士才是从五品,太子都很难为情。

  宋濂笑道:“这不比七品县令又升了好几级吗?太子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看重这些,我平生最大的安慰是教过太子,可皇上并不满意,认为我教了你一些没用的东西,使太子变成了儒家的代言人,对后治国不力。”

  “我并不后悔。”朱标笑着说自己也许真的不是当皇帝的料,父亲也说老四朱棣行,燕王在秋猎时杀一个犯了过失的武士,玩儿似的,杀完了人,谈笑风生。他不明白,人君一定要这样吗?

  宋濂也不知道。历代君主都说要致君尧舜上,可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朱标侧头向桌子上看看,问老师在写什么?

  “啊,老朽之作。”宋濂说原来是一部《孝经新说》,是他从前写的,这次重刻,又删补了一下。

  朱标借机告诉宋濂,他这儿还存着先生的一百两黄金呢,今天给先生带来了。

  宋濂说:“我哪有一百两黄金存在你那儿呀?真有这么多黄金,老夫岂不是发财了!”说着哈哈大笑。

  朱标说的是真的。原来上个月,日本使臣来进贡,他们好像是从韩国人那里知道先生这本《孝经新说》的,称赞得不得了,花重金要买回日本去。朱标把手头的重刻了,送他们十套,他们就留下了一百两黄金。说着一挥手,两个太监抬着一口很重的小箱子进来了,打开箱子,金条整齐码放,金灿灿夺目。

  宋濂说这他不能收,一本小书,怎么值这么多钱。

  朱标说:“洛纸贵,也许不止这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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