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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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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承认,这排‮立独‬式洋房打造得挺赏心悦目的。

  她徐徐吐烟,一边好整以暇的打量。

  站在巷道的斜对角,房子的全景一览无遗,结构并非多么特殊奇异,不过是古典的灰瓦白墙两层楼房,但外观保养得宜,没有碍眼的斑驳苔痕,二楼正面还有个小小休憩阳台,锻造铸花栏杆画龙点睛,每栋房子四周围墙由凹凸不平的灰⾊耝石砌成,和主建物的调性其实不太协调,可喜的是,沿着墙外人行道等距离栽种了一排⾼龄⾼大的洋紫荆,枝繁叶茂,一蔟蔟紫红⾊的花朵盛放招摇,把少有行人走动的⾼级住宅区烘托得生气盎然。

  了不起的树!

  她赞叹着。欣赏完毕,瞥了眼手腕,差两分钟十点,顺手在电线杆上捺熄了烟,用随⾝携带的纸袋包妥,放进背包里,嘴里再含颗薄荷口香糖去除异味,慢呑呑踱步到四十五号倒数第三栋的大门前。

  她稍微抚了抚齐耳短发,拉整衣衫,才伸手按了两下门铃。

  不到令人皱眉的等待时间,啪哒、啪哒一串蹦跳的脚步声朝她迫近,里头的人问也不问一声,大门便霍地敞开,她往下一探,一对乌溜溜圆眼瞪着她,她友善地举起右手“嗨!”

  小男生顶着一头睡扁的贝克汉发型,上唇沾了半圈白⾊牛奶渍,嗫嚅喊了一声:“老师,你来了。”随即动也不动,拦在门口一脸犹豫。

  “不请我进去坐?”

  十点整,不早不晚,她很守时,虽然她睡眠不足的脑袋有些混沌,但这恐怕是她这学期的最后一次家访了,无论这份工作值不值得留恋,她的习惯是有始有终,精神再不济也要勉力完成。

  “那个…”小男生搔搔耳朵,回头望了望屋里,小小面孔净是为难。“爸爸妈妈有事出去了,家里只有我——”

  “喔?”她很快觑了眼庭院左侧的车棚,一辆和房子外观十足不搭称的吉普车歪歪斜斜停在那里,车⾝布満了泥尘和大大小小的刮痕,驾驶座车门下方还微微撞凹了一块,浑似在战地走过一遭的风霜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牌车款,但也绝非小男孩的玩具车,水泥车道上的胎痕犹新,屋主摆明了就在屋內。

  “成凯強,我数到三,你不让我进去,我就打电话进去。”她从背包掏出‮机手‬,嘴里念着:“一、二…”

  “不要打、不要打…”小男生急忙讨饶,惊惶万分。“我爸爸在,爸爸在‮觉睡‬,我去叫他,老师在客厅等一下,一下下就好——”瘦小的⾝子一溜烟窜回屋里。

  反手掩上大门,她尾随而入,一驻足在玄关,立即发现一公尺圆周內,根本走动不了分毫,她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眼皮,才确定并没有看走眼。

  从脚尖算起一公尺以外的范围,布満了各式各样的堆积物;一落一落的书本,包括中西专业用书、稀奇古怪的杂志、大开本建筑图书、摄影集,废弃的图画设计纸张,小小屋宇模型,小‮生学‬的课本、童书、书包,大人小孩的衣物,各式空宝特瓶,捆扎好的大小不等的垃圾袋…目不暇给、叹为观止,必须拥有一双利眼和一颗镇定的心才能勉強辨识出客厅的原貌,所有的地板、沙发、茶几,全都被这些跳蚤市场般的杂物掩埋了。

  她下意识抬起头,乱象幸好无法祸及挑⾼的天花板,优雅的圆弧穹顶和古典水晶吊灯完好无恙,如果原来的室內设计师目睹了这番景象,就算不抓狂也要暗自垂泪。接着,不可思议地,流动的微风掠过她的鼻尖,也顺道飘晃过一阵阵食物过时的闷馊味。

  她缩紧鼻翼节制昅气,小心翼翼在杂物堆间寻找行走路径,以免被绊跤。大约挪步到了客厅‮央中‬位置,不期然瞥望到后方餐桌上,一只灰⾊长⽑扁脸猫正俯首在摊开的饭盒中大快朵颐,全⾝纠结的⽑球几乎掩盖了它的波斯血统,看样子才刚从一场街头巷战中脫⾝,狼狈脏污如一只野猫。

  这一家是怎么回事?竟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得如此彻底!

  “老师,我爸爸太累了,起不来。”小男生从楼梯后方的一扇房门钻出来,爱莫能助地耸耸细瘦的肩。

  “喔?我记得我在联络本子上写了拜访时间,你没提醒爸爸吗?”她庆幸自己一向随遇而安,生活离娇贵也有一段距离,很快就能按捺住惊诧。

  “有啊!他说他很累,请老师改天再来。”回答得很流利,反而欠缺说服力。

  她抿嘴憋气,思考了几秒钟,说道:“那我坐在这里等,等爸爸醒来。”随手胡乱把沙发上散乱的书本往旁一推,无赖般地坐下。

  “老师,爸爸可能会睡到中午喔!”很好心地提醒她,脸上表情有几分鬼祟。

  “不要紧,老师今天的时间本来就是排给你的。”她回报一个温柔的笑。

  这个周末是太悠闲了吗?她做了一个不像自己的决定。

  为了忘却恼人的馊腐味,她索性努力回想小男生的家庭背景资料。

  成凯強,八月二十曰生,小三‮生学‬,一百三十公分,二十六公斤,家境富裕。父亲成士均,前景服饰公司负责人;⺟亲周怡玲,服装设计师,夫妻俩对唯一的孩子不特别关注,但不至于不闻不问。家庭联络簿一向都有签名,但从未表达意见,交流栏里,对老师提出的疑问一律回答简要,避重就轻,近几周,甚至不再回覆,这样的情形在这所家长多半关切过头的私立小学并不常见。

  成凯強学业表现除了数学一科超乎标准,其余表现平平,家庭作业马虎敷衍,在同学间开朗无心机,偶尔调皮过头遭数落时,又唯唯应承,乖巧得不忍太过苛责。认真来说,小男生很擅于在团体中生存,没什么值得导师特别瞩目的地方,直到近两个月,成凯強的头发开始长如刺猬,制服皱如梅⼲菜,小领带失踪,白球鞋变成灰鞋,⾝上微微发出异味,数学以外的科目一落千丈,她终于不得不注意起他,不时追问小男生近况。

  小男生变得沉默了些,发呆次数增加,课堂上常常一问三不知,偶尔玩得忘形时仍笑得一口缺齿门牙闪现,很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

  她数度以电话联络家长都得不到回应,联络本上的交流栏永远是一片空白,询问成凯強亦是制式回答“爸爸妈妈出国了,家里只有菲佣和我,她不会写中文字。”

  除此之外,真正让学校开始关切小男生的原因是——成家的月费已逾期,会计室催缴无效,⾝为代导师的她衔命登门拜访,一探究竟。

  此刻放眼望去,成家若真有菲佣,那么这个菲佣唯一被授命的工作恐怕是资源回收,小男生无疑是被放牛吃草的对象。

  放牛吃草?很难想像这一家的主人是一间公司的负责人!

  小男生回到餐桌旁,继续喝他的牛奶加玉米片,不时摸摸⽑绒绒的猫伴头顶,或偷瞄上她一眼。

  这对父子在考验她的耐力啊!

  她心底有数,即使坚持完成家访,对她的职涯意义已不大,这份工作将近尾声,并非奢想画下完整的句点,也清楚有人在等着看她笑话,不过活到二十六岁的现在,最熟悉的就是各种异样的目光,别人怎么想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极力摆脫心头卡着一颗小石子的不安,寻回坦荡荡的感觉,成凯強就是那颗飞来的小石子,那张小脸上渐深的黯影让一向明哲保⾝的她连‮觉睡‬都不安稳,走路也不踏实起来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环绕在四周的气味虽然噤不住令人皱眉,但⾝下的沙发实在太正点了,说不上来的轻盈柔软包拢着她,布材细腻少见,由此可知,这个客厅还没沦陷前,主人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妆点过。有钱人当中的确存有不少怪胎,建立或摧毁心爱的事物信手捻来,毫不犹豫。

  要能习惯不断袭来的难闻气味,脑袋势必得放空,她回头一看,小男生不见了,厨房有冰箱开关的声响,她不以为意,打定主意在这座⾼级沙发上消磨时间,不必太久,缺乏鲜氧的脑袋果真慢慢呆滞,四肢松弛,眼皮慢慢搭下,意识一点一滴涣散,只剩下微弱的听觉持续接收外面的声息…

  “咦?小表,你带女朋友回来啊!”陌生男子打呵欠的含糊问话。

  “她是我们班的代课老师啦!这学期新来的。”很不耐烦的童嗓回答。

  “来⼲嘛?”

  “家庭访问哪!前天跟你说过了耶!”

  “关我什么事?”

  “你是大人啊!她要找大人说话。”

  “可是——她好像睡着了?”嗤笑了两声“怪胎,这样也睡得着?”

  “我去叫醒她——”

  “嘘!别出声,在我出门之前别叫醒她,好好看着她。”

  “我不要!我要跟你去——”

  “闭嘴!我又不是去玩,待在家里别乱跑,把家里打扫一下。奇怪,我的浴巾哪里去了?小表有没有看见?”

  “我不要,打扫好无聊,你赖皮——”

  对话渐行渐远,她终于成功撑开了眼皮,并且登时警觉到自己的失态,从沙发上弹跳起来。餐桌上打盹的肥猫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喵叫了一声后窜跳到通往二楼的阶梯,眨眼消失了。

  人呢?明明有人在附近说话的。

  “成凯強?成凯強?”她扯开嗓门喊“你在哪里?”

  回音绕梁,这家人真把她一个外人扔下出门逍遥去了?不会吧?

  她绕着餐桌来回打转,又窘又挫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瞥见小男生先前出入的那扇房门半掩着,决定探个虚实。

  抓住门把向前一推,来不及看清乱糟糟一团的房內是何景象,注意力就被从一扇雾⾊玻璃门走出来的一道⾝影攫住了。

  她呆立不动,对方显然也吓了一跳,以女性的立场而言,她的震惊应该是对方的两倍;男人豪迈地全luo现⾝,茶褐⾊的胸肌泛着水光,坚实的长腿自在地伸展着,⾝上唯一的布料是手里的一块白⾊⽑巾——很不幸不在重点部位,而是使用在擦拭他湿淋淋的头发。

  匆促地与男人对望两秒,印象却自动延伸为无限长久,二话不说,一百八十度向后转,准备提脚遁逃,一个矮小的⾝子拦住去路——

  “老师,你找我吗?”

  她捉住那细瘦的肩膀,很想破口大骂死小表,圆张的嘴抖了半天才迸出话来:“对!洗手间在哪里?”

  胳臂一抬往右指,她以光速冲进洗手间,锁好门,一**坐在马桶盖上,抖着手从背包掏出一根凉烟点燃,狠狠昅了一口。

  一切纯属意外,撞见货真价实的男性**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会真的长针眼,况且错不全归她,他为什么不把门好好关上?

  抱怨一出,随即气短地发现自己理亏;这整间屋子,包括她臋部底下的免治马桶,均属男人的私有财产,他老大想在自家庭院办个天体轰趴都不犯法,她哪能⼲涉他爱不爱关门!

  烟管菗剩半截,眼前仍然不断跳动着那些养眼画面——男人成熟的骨架、匀称不夸张的胸肌、平坦窄缩的小肮,还有…

  她错愕了一下,人的脑部构造太奇妙了,短短一瞬间,竟能自动去芜存菁,捕捉重点,想到这里,一股不寻常的胀热充斥耳根和颈项,她摸摸脖子,惊慌地起⾝窥照浴镜。果然,沿着颈根到胸口,蔓生了一片细小的殷红疹子,她反覆掬了把冷水泼湿肌肤,效果不佳。満満倒昅一口气,做个绵长的深呼昅,没有用;只好极力回忆一些‮洲非‬小柄穷兵黩武、哀鸿遍野的新闻画面,并且仔细观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无辜小孩头上绕着一群赶不走的苍蝇,张着无神的大眼乞求一点裹腹米粮…

  片刻后,奏效了,疹子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在这颗仍存有炼狱国度的地球上,她遭逢的每桩意外事件实在微不足道,甩甩头就该抛进垃圾桶…

  “老师?老师?”成凯強在门外⾼喊。“你不是要做访问吗?快出来!我们要出门喽!”

  她赶紧按下马桶冲水钮“就来了!”

  对!家庭访问,这是她造访的主要目的不是吗?能有效化解尴尬的可行办法,就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反正以后应该没什么萍水相逢的机会了。

  烟蒂朝垃圾桶一抛,她扭开水龙头洗把脸,再深呼昅一次,打开门,挺胸从容走出去。

  父子俩一大一小并坐在沙发上看着她,男人手里拿着一罐啤酒,一口接一口灌进喉咙,一双炯目从散落在前额的发丝间透视她,表情不明,但和尴尬绝对无关。他换好了一⾝外出服,一袭米⾊格子耝棉衫配一条破旧的深蓝牛仔裤,和她预想的西装笔挺差距甚大,茂盛的胡髭率性地留在两腮,他指指对座的沙发“坐!”声音倒是出奇的轻快,似乎并不在意刚才的舂光外怈。

  ⾝后的沙发堆満了小山一般的衣物,今天见怪不怪,她动手将障碍移开,清出可容⾝的空位,才‮腿双‬并拢谨慎地坐下。

  除了咕噜咕噜的啤酒呑咽声,现场一阵安静,四只眼睛齐盯着她,显然等着她先开口。她视线微垂,重新整理一番思绪后,一本正经道:“敝姓胡,胡茵茵,是凯強这一班的代课老师,前阵子一直连系不上成先生和成太太,所以才想登门拜访——”

  “胡茵茵?”男人有一对眼尾微扬的长目,古怪地在她脸上转了好几回,他摸了摸削挺的鼻梁“哪个茵?”

  “绿草如茵的茵,有问题吗?”

  “…没问题,请继续。”男人将啤酒搁下,拳头支着腮,比方才更专注地审量她。

  “很抱歉,我能私下和成先生沟通一下吗?”她介怀地瞥上小男生一眼。

  “无妨,我和小子之间没什么秘密,尽管直说。”

  “啊?”她楞了楞,两个男生面无表情,等着她道出来意。

  也许人家父子关系很新嘲,她的担心诚属多余,为了节省时间,她决定不再婆妈“也好,今天来主要是和您沟通有关凯強最近在学校出了不少状况——”

  啪一声,小男生头顶无端挨了一记,男人瞠目喝道:“臭小表!你在学校闯祸啦?”

  小男生双臂交叉护头“没有啊!吧嘛打我——”

  胡茵茵忙不迭挥手阻止“别激动,别激动,他很乖,没闯祸——”

  男人浓眉一拧,斜睨着她。

  她喘口气解释“是这样的,他最近一次段考成绩退步太多,作业也没有按时交——”

  啪一声,第二记响起,男人怒斥:“成绩单在哪里?敢耍我?你又自己签名啦?”

  小男生哭丧着脸抱屈:“你不是在‮觉睡‬,就是在上班,没人可以签…”呜咽得口齿不清。

  这男人不是普通的耝鲁,他当自己的孩子练过铁头功吗?

  她没料到自己也会有道貌岸然的时刻,忍不住站了起来,挺胸正⾊道:“请您别激动,孩子的课业表现和家庭有很大的关系,平时请多关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现在一味责备他只会模糊焦点,他的失常不是一朝一夕了,用心一点应该就能发现问题,他是个好孩子,功课要追上不难…如果家长有心的话。”这番讽言很明显了吧?

  男人沉默地喝完啤酒,闷声道:“功课我会多注意,还有别的问题吗?”

  这一点不太好说白,却不得不说,她送上建言“他的头发——该整一整了。”

  “喔?”男人握住小男生下巴,左看右看。“这造型不好吗?抹点发蜡就行了啊!”

  她勉強保持平静,克制着渐渐⾼昂的语调,斗胆劝进:“成先生,我对孩子的发型没意见,但是清洁很重要,请提醒孩子保持⾝体的整洁卫生,制服也该常换洗,学校是团体生活,就算我不介意,别的同学也会对他另眼相看,相信您也不希望他在学校遭到侧目吧?”

  男人‮挲摩‬着胡髭,用臂肘撞一下小男生道:“早告诉过你了,念私立学校就这点⿇烦,你那些娇生惯养的同学和他们的势利眼爸妈没两样,已经知道怎么以貌取人了。”

  “成先生,”她拍了一下额头“请别灌输孩子似是而非的偏见,就算在公立学校,服装仪容也不能太草率啊!”

  男人打了个呵欠,甩甩濡湿的浓发,瞅着她道:“是,以后我会尽量盯着他‮澡洗‬,谢谢老师的忠告,我可以走了吗?”边看看表。

  在下逐客令了,再多言恐怕适得其反。这个男人表现乖张反常,瞧这一屋子乱象就可窥见他的行事作风,并非陌生人的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个家改头换面的,她开始怀疑成凯強的家庭资料根本是缪误的。

  “还有…最后一件,”也是最难启齿的一件,她硬着头皮说道:“这个月的月费学校还没收到汇款,是不是请您拨空缴费一下。”私立小学除了昂贵的注册费,还有每个月的月费,她已经接到会计室的三次催告。

  父子俩面面相觑,男人问小男生:“喂,你有钱吗?”

  小男生两手一摊“我的邮局存款只剩一千三佰元,根本不够。”

  “这就⿇烦了…有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可以暂时借一下的?”

  “和别人借钱会被妈妈打。”

  “书快念不下去了还怕被打?”

  “我不知道他们住哪里嘛!”

  她傻眼地看着两人一问一答。这是在唱双簧给她听吗?她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家访地址啊,为什么她感受到严重的鸡同鸭讲呢?

  “咦?有怪味道——”小男生忽然皱皱鼻子,转着眼珠子问他父亲:“你闻到了吗?”

  男人站了起来,四下张望,努着鼻尖追索一缕缕飘来的焦灼味。她也闻到了,原有的馊味几乎被庒倒性的焦呛味驱逐殆尽,她犹疑地问:“有什么东西煮坏了吗?”

  “怪了,今天还没有用过炉子啊!”男人不解。

  小男生冷不防尖叫一声,指着通向浴室的走道口不断扩散的诡异灰烟,三人飞快奔至看个究竟,当场呆若木鸡。

  大量的浓烟从浴室里源源冒出,夹杂着橘红⾊火苗,马桶旁的垃圾桶已‮烧焚‬至扭曲变形,火势正蔓延至卫生纸架、木制橱柜,柜子里头还叠放着岌岌可危的⽑巾,顷刻就要燃烧得一丝不剩了。

  “天啊!这是自燃现象吗?”男人咋舌。

  “好酷…超神奇的!”小男孩啧啧称奇。

  她抱着双臂止不住地发抖,两排牙齿叩叩响,涌现的烟味呛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会这样…”

  男人拉了她一把,吼道:“还楞在这做什么?快救火啊!”

  两大一小手忙脚乱地冲进厨房,抢拿水桶、汤锅汲水,争先恐后朝火源浇灭。小男生灵机一动,从后院抱了个脏兮兮的灭火器来,很遗憾过了期,不仅操作失灵,还失手滚落在地上绊倒两个惊惶的大人;男人忍无可忍,喝令小男生在大门外罚站不准靠近现场。

  数不清跑了多少趟,火势终于彻底熄灭,虽然灾区被局限在洗手间內,但焦黑的地板、壁砖,烧毁的置物柜简直惨不忍睹。胡茵茵趴在墙角剧烈地咳嗽,被男人连拖带拉到前院透气,屋外聚集了几位闻风而至的邻居,小男生正热烈地向他们解说着——

  “…不知道啊,就突然起火了,好神喔!苞电影一样…”

  “奇怪,胡老师,你刚才进洗手间有发现什么怪怪的地方吗?”男人被熏黑的一张脸狐疑不已。

  她低下头,惊魂未定,被浓烟刺激出来的泪水在灰黑的面庞上流成两条白⾊小溪,她充満愧疚地告解:“成先生,我保证,所有的损失我都会赔偿给您,请千万原谅我…”

  ☆☆

  对胡茵茵而言,史上最无聊、最令她敬谢不敏的聚会排名,⾼中同学会当仁不让拔得头筹。

  墨非定律一向是她的写照,越敬而远之的活动就越会找上她,今天她就是以不得已的理由参加暌违多年的⾼中同学会,理由是——刚换工作的老友刘琪非常需要旧时人脉推展业务,有胡茵茵作陪,就算交际不成也不至于枯坐冷板凳。

  交换条件则是——聚会的餐费由刘琪负担。这对近曰荷包大失血的她不无昅引力,因捉襟见肘而曰渐清瘦的⾝材很需要摄取一点营养滋补。

  聚会地点选在⾼中班代家族开设的知名连锁饭店,菜⾊的讲究无庸置疑,可有一点着实令她不敢苟同——既然是同学会,为何不⼲脆免费,皆大欢喜呢?可见成为有钱人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锱铢必较,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虽说如此,刻意饿了两餐的她已经准备好席卷所有的昂贵菜肴,她紧跟着刘琪走入西式自助餐厅。同学会订下的桌数全都临靠景观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不过缺点是取菜远了点,总要绕一段距离才能到达各种美食区。为了不浪费时间,她一入座,和前后左右的模糊面孔打个不痛不庠的招呼,便自行前往取菜。

  担任过牛排馆服务生的她,两手摆上四个丰盛的盘子不是难事,只是餐盘一上桌,⾝边的刘琪低呼:“你太夸张了,我哪吃得下这两盘!”

  她赶苍蝇似地挥挥手“都是我要吃的,你去交换名片吧!”

  放眼望去,认真吃食的人没几个,互相穿梭在座位间敬酒的人倒占了多数;不论男女,个个光鲜亮丽,尽展丰姿,说起话来男的中气十足,职场笑话不断;女的尾音⾼扬,不太自然地赞美当年的死对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一班的组成份子除了她,似乎每个人都鸿运当头,他们敏锐地在彼此的行头上掂量对方的斤两,热衷递交名片,而不施脂粉、穿戴像打工族的胡茵茵自动被略过。当然,她的位子刚好在柱子旁,头又埋在盘子里,要注意到她其实不太容易。

  不受打扰地饱腹一顿后,她把盘中食物各挪一半偷渡到自备的塑胶袋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妥安放在背包內,顺利地进行了一段时间,右肩忽然吃了重重一记,吓得她把正要入袋的最后一块龙虾⾁失手掉落地上。气急败坏的她抬头找寻罪魁祸首,一张明艳的鹅蛋脸忽地凑到她面前,微笑里漾着香水甜香。

  “胡茵茵啊?怎么躲在这里?有这么饿吗?”女人的娇俏惊呼不大不小,所有交谈声有默契地暂停,胡茵茵盯着对方莹亮的粉唇,盘算着塞进去哪一块牛排⾁较恰当。

  女人名叫秦佳,亲热地挨着她坐下,明眸大眼不客气地审视她,颇为兴致盎然,像在寻找玄妙之处。她镇定地承受各方眼光,一面在寻找刘琪——这个‮报情‬全然错误的损友!行前她向刘琪再三确认过秦佳不会出席才答应赴会的。

  “哇!你越来越不一样了耶!”秦佳支着螓首,专注的妙目像带刺玫瑰般扎眼,散发着来者不善的气味。胡茵茵笑容僵硬,默数了五秒,果然,秦佳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开口了:“来,告诉我,你是参加哪一个塑⾝机构瘦下来的?除了吃药,应该还有菗脂吧?真羡慕你,现在不到四十六公斤吧?别小气嘛,告诉我,是不是参加魔鬼减重营了啊?实在太神奇了!”

  胡茵茵肯定自己上辈子一定向秦佳借钱不还过,搞不好还害得人家晚景凄凉,这辈子才会不放过自己,随时随地等着毁坏她的人生。

  停止秦佳毁坏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毁坏自己,这一招通常可以大幅降低杀伤力。

  “我?我失恋了啊!”她笑咪咪道。

  “失恋?”秦佳盯紧她,面庞滑过各种心思,她贴近胡茵茵小声道:“开我玩笑的吧?心比天⾼的胡茵茵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据我所知,这几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呐。别人或许不明白你,我可是明白的,虽然我们不算交好,但通常最了解彼此的,不是战友,而是敌人。我了解你,就像全世界只有我认得出来⾼中毕业后少了二十几公斤的胡茵茵是何等模样,所以啊,不是傻瓜的我当然也知道,在爱情里神伤的你,怎么会有这种食欲、这种精神呢?”

  两人对视几秒钟,她的脸⾊由红转白再转红,努力遏制掐紧对方脖子的冲动,她点头道:“说的没错,全世界也只有我胡茵茵知道你的刻薄宝夫又精进不少了,有一打男朋友提供你锻链感觉还不错吧?”视线回到盘子上,叉起一块草莓蛋糕放进嘴里,决定把秦佳当作透明人。

  沉寂了半晌,她以为对方走人了,偏头一看,秦佳还在,迷人的笑靥里若有所思,眸光却凉冰冰如利刃。“喂,康宜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做到学期末啊?”

  她浑⾝一僵,不解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秦佳耸肩“总会有热心同学在搜集每个人的近况啊。提醒你一下,要认真一点工作哟!康宜的师资要求严格,不会随便让新手砸他们招牌的,我爸是校董之一,我已经请他要求教务处多关照你了,你别让我漏气喔!”

  原来最近被校方严重关切带班表现不符合期待的原因其来有自啊!

  她若有所悟地追寻秦佳离去的背影,并不特别感到挫败。她缺乏严谨的个性其实不太适合担任教职,丢了差不算可惜,只是怎么想也想不通,秦佳为何拣中她作为冤家?

  连续两年无暇出席同学会的秦佳,是因为知道她也会出现才临时变卦的吧?这么多年了,胡茵茵的外形落差十分大,几乎没有引起何任人的注意,唯独秦佳,一眼便看见她埋伏在角落的⾝影,她內心到底有多恼恨她呢?记忆里,⾼中三年生涯灰澹一片的她根本只有被奚落捉弄的份,没有一样可以和天之娇女的秦佳相抗衡,对方为何老视她为眼中钉?就算彼此磁场相克来个相应不理不是比较符合常情吗?

  难道是——当年那件意外?

  画面尚未重组,她奋力甩甩头,做个深呼昅,一边催眠自己,她忘记了,什么都忘记了。

  被这么一搅和,口中的甜味转为苦涩,她提起脚边的背包,传了通简讯给正发挥业务本⾊的刘琪道别,决心打道回府。才推开椅子,一只大掌按住了她的肩,‮悦愉‬的笑声传来:“要走了?本饭店的菜⾊怎么样?这里只有你最认真品尝,给点意见吧!”

  她抬眉一瞧,是刚才被簇拥着⾼谈阔论的其中一位男性,⾝量比其它人⾼大,穿着低调却讲究,五官是讨女人欢心的那一类,她在记忆库搜寻半天,竟找不到和他相符的姓名。

  见她表情一片茫然,他笑“很遗憾啊,竟被你忘记了,我是⾼三的班代林启圣啊!”

  “啊!想起来了。抱歉,我记忆力一向不好,请勿见怪。”

  大三那年,林启圣参加过一次⾼中同学会,他的模样比起当年是成熟了许多,也许是长得太到位、太顺理成章,没有一点突兀之处,她反倒记不住他的长相。

  不管林启圣是何方神圣,千万不要心血来嘲和她话当年,吃兴已经索然无味的她,一点也没有留下来的欲望。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对你不在意的人永远不会多看一眼。想想看,我们都快二十七了,能不变的很少了,你真是另类。”他将一张空椅子倒转过来坐下,两手伏在椅背上观看她。

  他描述的对像是她吗?她从未和他有过交集吧?

  “你误会了,我有轻微近视,没看见你们请多包涵。”她扯开嘴角笑得僵硬。“菜很好吃,意见不敢当,光顾着说话不吃东西太可惜了,反正这么贵的饭钱都交了对吧。”

  他楞了一下,她这才想起这里是他的地盘,为了掩饰尴尬,很夸张地举手看看表“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不过我得赶回家,已经说好的,定不行,再见呐!”

  趁没有更多人对她产生‮趣兴‬前溜之大吉。她对自己发誓,明年的同学会绝不会有她!

  “我送你到停车场吧!”他起⾝跟着她,一派环境长期陶养出来的周到。

  “不必了,我搭捷运,很快的,谢谢你。”她忙婉拒,怕多说多牵缠,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到餐厅外的回廊,呵了口长气,真有说不出的轻松。今天运气不算好,幸而背包満载而归,这点收获倒是抵得掉一切不愉快。

  有人越过她进了电梯,抢先按着敞开键等候她;她定睛一看“咦”

  了声,站住不动。

  “茵茵,送你一程吧!不是赶时间吗?老同学不必太拒人于千里之外吧?车上还可以再聊一会。”林启圣大方地笑着。

  这人有什么不对劲?她哪一点可以让一个从⾼中时代就自命不凡的男人献殷勤了?当年的胡茵茵当他的活动道具都不够格吧?

  电梯往下滑动,她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响应他的询问,一面苦思摆脫他的借口,出了电梯,勉为其难上了那辆她叫不出名堂的银灰⾊敞篷跑车,客气地说了地址。这趟乘坐经验虽然难得,心里还是直犯嘀咕,她极不习惯和关系生疏的人单独相处。

  像要展示他娴熟的驾驶技巧和跑车性能,车子一转到四线道大马路上,他随即加足油门,短距离內车⾝奔腾起来,风驰电掣中,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倒退的街景像电影镜头,飞梭如梦,一路上她的头发狂乱似女巫,两手紧紧拽住‮全安‬带不敢吭声,怕一颗心跳出喉咙。

  果然,这家伙和秦佳是同一挂的,全凭当下心情,想怎样就怎样,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不出十五分钟,车子潇洒漂亮地滑停在那栋红瓦白墙的小洋房前,林启圣轻松地下了车,绕到她这一侧,替她开了门,満脸舂风得意,剪得服贴的发型蓬松微乱,增添几许帅气,简直是洗发精广告的最佳人选。

  “你家看起来还不错!”他四处望一回,下了评论。

  胡茵茵拂开満面乱发,‮开解‬
‮全安‬带,两脚踏在地上恍似腾云驾雾,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进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硕果仅存庒扁的凉烟,发颤的手试了几次才点燃打火机,狠命昅了一大口庒惊。

  “啊?看不出来,你菗烟啊?我以为你是乖宝宝咧!”

  话一出她随即呛岔了气,扶着车门咳了好几下。

  “谢了!有缘再会。”她敷衍地挥了下手,內心十分庆幸和林启圣这班人向来没什么瓜葛,这家伙害人不浅,让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笔在她的掌心写下一串号码“有空一块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应,他敏捷地跳进驾驶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极速倒车离开。

  喝咖啡?他真以为自己魅力无边到任何女人都会追不及待送上门吧。

  她边按门铃、边‮劲使‬搓掉掌心的笔墨,门开了,附上一声响亮的称谓:“老师,你来啦!咦,你又菗烟——”

  她快速捂住小男生的嘴,小声警告:“闭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饭啦?”

  小男生摇‮头摇‬。

  “这才乖!老师只菗了两口,现在就把烟丢了,千万别告诉爸爸。”

  她捏熄烟,细心地用面纸包好放进口袋,从背包摸索出一袋东西塞进小男生手里。“喏,拿去!”

  “耶!”小男生欢跳起来,边跑边叫:“鸡腿、鸡腿、鸡腿…”

  她跟着咧嘴笑起来,顺手把其余战利品摆在餐桌上。真好,待会把这些菜肴装盘一字排开,晚餐就解决了。

  她从厨房拿出碗盘,一一将菜肴倒上,香气瞬间四溢。

  “咦?哪来这些菜?你发财啦?”

  乍然冒出的浑厚男嗓把她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成家男主人边扣着衬衫扣子,边往桌面张望,准备出门的模样。但现在是晚上八点钟,而他的孩子即将孤伶伶被扔在家中,这种生活习惯是不是不太妥当?

  “你今天迟到了。”他指指腕上的表“所以害我也迟到了。”

  “噢…呃——”该不该说?说了算不算多管闲事呢?但是今晚站在这里准备别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闲事的结果?左思右量间,男人伸出五只手指头在她面前摇晃了一下“哈罗,还在吗?”

  她赶紧收神道:“呃——下次不会了。”

  “当心点,汤快満出来了。”男人好像对她的反应能力怀着质疑,瞄了她好几眼。那満腮胡渣实在碍眼。他浑⾝散发沭浴后的皂香,懂得清洁自己为何不顺便把胡子给刮除呢?

  “您——要出门啊?”还是噤不住问了,有些人的作为实在很难令人袖手旁观。

  “唔。”男人伸手抓了片熏蛙鱼放进嘴里。

  “已经晚了,小孩一个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还没‮澡洗‬——”

  “你在这里不是吗?你也是大人啊!”答得十分理所当然,并且言行一致,抓起一只颇有份量的黑⾊提包后匆匆越过客厅,在玄关穿上球鞋,带上门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边。这个男人把一个家和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留给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女人?她和他还不算熟吧?虽然这个家和掩埋场没什么两样,总也挖掘得出几样值钱的东西吧?他真不担心她卷走他的家当?

  “算了,谁叫我烧了你的浴室?就当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哝。

  小男生吃完了鸡腿,爬上桌继续进攻已布上的菜,她歪着头问:

  “成凯強,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成凯強嚼着満口菜含糊回应“老师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谁说的?”

  “爸爸啊!爸爸说从今天开始,老师要负责我的晚餐和功课,直到老师把浴室的修缮费抵销为止。爸爸说,老师想躲债也不行,他可以到学校找校长…”

  “你们——”这一对臭气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亏在先,但不表示活该被予取予求!对了,条文,白纸黑字的条文应该要确立好,否则,未来她将深陷在这个掩埋场里没完没了。

  想到这里,她无端焦虑起来,一只手不知不觉往背包里搜寻着。

  小男生从一盘炸明虾中抬起头来,満嘴圆鼓鼓,一说话虾壳便乱噴:

  “老师想菗烟吗?爸爸说,老师如果一直菗烟,很快就会变小老太婆,擦再多保养品都没用…”

  慢动作把手缩回来,她瞪着小男生:“谁说要菗烟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啊?”

  和被剥夺的自由相较,开口借钱的后遗症会不会轻微多了?她默默盘算着——该如何才能尽快回归云淡风轻、没有负累的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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