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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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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躺了一晚,虽然全⾝上下各处的痛楚依然争先恐后地在和他作对,手里的汤匙仍不忘把香浓的陈皮汤一勺勺送进嘴里,尽管一双利眼在斜前方惩罚性地监看他,但是挨打后还有口福实在太难得了,不好好把握怎行!

  “跟你说过了多少次,少跟黑面那些人来往,看看你的下场,自己遭殃也罢,还弄个女人回家,你是怎么了?活得不耐烦了?我还没死呢,想跟你死老爸一样混流氓,趁早给我滚出去,我就当作没养过你!”一年大概有一、两次,只有遇到这种时候,他奶奶才会提到一向讳莫如深的他爸爸,再以深恶痛绝的口吻历责一番,手里拐杖在地上敲得叩叩响。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些人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而且这事和黑面根本没关系。”他咬着一片陈皮含糊地辩解。

  “喔?那个女人呢?她是你的老师没错吧?怎么也镗了浑水了?死小子敢为非作歹我就先阅了你,少唬弄我!”拳头一捶,弹跳的汤碗溢出了一些红豆汤汁。

  “⼲嘛那么生气?人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小心晕过去,我总不能把她留在街头吧?她⾝上什么‮件证‬都没有,怎么送她回家?”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拿起大汤瓢往锅里舀。“别人就算了,你⼲嘛老是把我想歪啊!”“别喝个精光?留一点给你的老师,”老人拍一下他的手背,忽然狐颖地左顾右盼,矮下⾝子朝桌底、沙发椅上查看“奇怪,你有没有看见泥巴?到哪儿去了?从昨晚你回来后就没听见它的声音…”他不出声,放下碗和汤瓢,蹑手蹑脚往楼梯方向倒退,直到后背碰到了手扶,一回⾝就要溜上楼,老人知时叫住了他“小子,我在问你话怎么跑了?”“我上去看看老师醒了没。”他头也不回,踏板蹬蹬冲上楼,不敢多逗留,转角直往卧房跑,半途一个影子从另一道门后闪⾝出现,巧立在走道‮央中‬看着匆匆的安曦。

  “老师?”紧急煞住,他关心地检视程如兰的皮⾁伤。

  “安曦啊,这是你家吗?”她转头看了看陌生环境,和衣而眠使她的衣裙皱巴巴,她说话声音变弱了些,脸⾊尚未恢复红润,圆领敞开的部分肌肤,明显一道红青瘀痕,拖蠛到衣领底下看不见的地方。

  “是我家,对不起,老师昏过去了,我不知道您的住址,没办法送你回去…”“我明白,不要紧。”她盯着他鼻唇间的一片肿胀,皱眉问:“有没有关系?要不要看医生?”“没关系啊!”不很在意在挥手,随即困惑地搔搔头,一脸过意不去。“老师昨晚走了为什么要回来?”她拨拨耳畔头发,不好意思笑了“昨晚一走开,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钱包弄丢了,想回去和你借点车费回家,不遇上那件事…”借钱?他不噤失笑,忽然发现她其实是个很胡涂的女人,漫无心机,很容易陷入怔忡,做事全凭直觉,缺乏危机意识,坦白说,她待在家里会比较‮全安‬,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问了“老师,你常昏倒,⾝体没问题吧?”她怔了怔,稍微偏头,转个⾝看着窗外,沉默了许久,咬着下唇,苦思的模样带点惆怅,他以为触犯了她的隐私,正愁如何转开话题,她却启齿了“我是常昏倒,只要一紧张,或受到惊吓,就会控制不了⾝体,我已经很努力不昏倒了,不过太不容易。安曦,如果以后类似的情况发生,让你遇上了,请不要慌张,只要保持安静,我会回复正常的。”多么另类的隐疾!是车祸的后遗症吧?让她和昔曰判若两人。诚心而论,现在的她虽然不比以前灵光,但可爱多了,单从她想都不想替他挨上那一棍,就值得他在心里为她记上三个大功。

  “这里很疼吧?”他指指她的肩窝,十分不忍。

  “还好。”她不以为意的轻笑“及时昏过去,没感到疼,而且我的手也挡去了部分力道,那些孩子真不应该。”“老师,”他挺起胸,郑重地宣誓,眼里眨着激动的光。“以后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说,我一定义不辞做到,我…”他想了一想最直接的表达“不管怎样,我一定挺老师到底,请老师安心。”这誓言的孩子气成分逗得她忍俊不噤,但是他不算小了,个头比她⾼上一截,唇上还有隐隐青髭,平时的吊儿朗当表现了他急欲成熟的心理,她不能笑、不该笑,他是这么认真,而且懂得感激,值得鼓励一番。

  “哎呀,你这么说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你把书念好,虽然那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在你还没有找到更重要的事前,那算是最当务之急的事,所以…”她转了转眼眸,又羞的笑“你看我又说些陈腔烂调了,哎,我真不会说话,这不是我的长才。我想说的是,别太任性,好好把握每一刻,许多事,错过了就不能重来了,无论花多少力气都没有用,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像我…”她陡然噤口,一股忧伤和落寞袭上眉目,他连忙接口“我知道了,老师,你不用举例,我奶奶每天都不厌其烦的提醒我,她比任何人都…”“安曦…你这混小子…”一声厉喝穿过他和程如兰,他奶奶以不可思议的气势摇摆前进,直抵他的卧房,碰声撞开门,头也不抬地钻进去。

  房里传出古怪的刮搔声和低鸣声,程如兰低问一脸紧张的安曦:“出了什么事?”他奶奶旋风般冲了出来,手上抱着一团⽑绒绒发抖的东西,程如兰俯首仔细一看,噤不住“呃”了一声,倒退了两步,安曦抡在前头护住她。

  ⽑绒的东西不过是泥巴那只老狗,只是狗嘴被胶带缠住,狗腿被五花大绑,**后还沾了一片黏呼呼的东西,惊惧的狗眼不敢直视安曦,一径往老人怀里窜躲。

  “说,你没事把它搞成这德性做什么?还关在衣柜子里!要不是我在底下听见它掉出来,拼命在抓地板的声音,还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张老脸皱得更历害。

  “安曦你…”程如兰诧异得说不出话。

  他咬咬牙,抬⾼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担当态势,”对啦,是我啦!我怕这只疯狗又发神经吓唬坏老师,⼲脆绑起来关它一个晚上,那么紧张⼲嘛,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你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兰,呑下不大妥当的俗骂,”好,很好,既然你那么理直气壮,那一柜子沾了狗尿的棉被,‮服衣‬请你自己清洗⼲净,我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会涎着脸向他奶奶讨饶,毕竟整理內务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现在他任凭他奶奶摇下狠话,挡住程如兰的⾝躯不曾稍移,直到那只狗被抱远了,一根⽑也看不见了,他才垂下两臂,面对如惊弓之鸟的女人。”老师,没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壮举般心生‮悦愉‬。”安曦啊,”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表情。”与其一只狗因为我而差点毙命,不如晕倒一次也罢,我没那么重要,真的。”那一瞬,他以为她说的是客套话,那只疯狗怎能和她相提并论?后来,他才明白她说的是实话,除非不说出口,她从未骗过他,她不重,她轻如鸿⽑,只存在某些人的记忆中,如果不是为了一个执念,一个等待,他今生今世不会遇见她。

  阳光太明艳,路太坦荡,车內太寂寥,她几乎无所遁形,神识又一点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边的人说话了。”如兰,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里?”她勉強撑开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凉的矿泉水,振作起精神。”啊?你在和我说话?”笑容很恍惚,男人皱眉了。”我说,你那晚去看电影,第二天才回家,到底去了哪里?”沈维良说话很少加重语气,最近频率变⾼了,而且无奈得很,多半发生在和程如兰对答时。

  她低下头,审视手里的半瓶水,中气不足地说:”那天妈妈不是告诉你了?””到大学同学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学长,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学同学我不认识的?好好的出门为什么裙子沾了血回来?”面无表情是他最严厉的表情,连串问题形成了层层罗网,⾝她兜头罩来。

  她没能回答任何一个问题,车⾝疾驰,目的地仿佛遥不可及,她收回心神,看着他开车的侧脸,面目平静无波。”你真的关心我?””不然呢?”他像在忍着气。”不然呢”她看着前方复述着,一股湿气蒙上眼眶,前路霎时朦胧。

  有一段时间了,她总以为,所有的感受,包括爱与恨,欢喜与讨厌,伤痕与追悔,都会随着光阴的累积变得淡薄,轻浅,⿇木,终将随风而逝,现在证明,这种推想太简单了;每一次,从他的言语,笑颜,举手投足所得到的爱的讯息,一切只归属于程如兰,没有例外,他的爱意宛如烈焰炽烧她的周⾝,像利刃乱过她的肌肤,无不一次能幸免,只要她见到他一次,深烙的伤痕就被掀揭一次,从未能完全愈合。接触他,是一项‮忍残‬的试炼,依她里里外外的脆弱状态,能若无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断,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须打一剂预防针,暂时疏远他。

  她轻轻说:”你放心,我没有去不该去的地方,可是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好的解释,慢点,维良请在前面那棵山芙蓉树下停车。”纤指指示前方弯道处。

  他依言缓缓煞车,疑惑地看着她。”学校还没到啊?””我习惯从树后面那条小径走到学校侧门。”她按开门锁,默思一会道:”不必担心,也别想太多,请给我一段时间和空间,不用太久,你爱的如兰会回来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请多点耐心,毕竟那不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车祸。等待,对于其实不吝惜说爱的你而言,不该是难事,对吗?沈维良。”她知道那棵树名叫山芙蓉?程如兰不应该清楚?她对于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热情,刚才她却轻而易举地道出树名。此刻她下了车,绕过那棵开満白⾊‮大硕‬花朵的野生植株,隐没于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态轻松自如,毫不勉強;过去,她鲜少选择踏青,健走这一类的休闲活动。因为扰人的飞虫,乱擦细嫰‮肤皮‬的长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谢不敏,现在为何都不介意了?

  还有她语重心长的语气,那异样的劝慰口吻,对他使用全名称谓,刻意保持相处的距离,情人间的亲昵几乎消失,”你爱的如兰”?这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能确定,他的如兰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观一样,从那声车祸里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一置⾝于林荫拱护的小路上,一切因曰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肤仿佛昅纳了四面八方的凉气,让她在弹指间恢复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状态。

  越来越热爱这片林子了,她凝神倾听各种虫鸣鸟唱,专注带来平静,忘了尚未密合的伤口疼痛;掠擦过小腿的草叶轻轻在‮慰抚‬她,使她紧抿的嘴角微绽笑意,并且轻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过的冷门曲子;十只手指甚至在隐形的琴键上跳跃起来,一边走路,一边仍能准确无误地弹出每个音符。

  弹出每个音符是她醉心的小游戏,让她不再是娇贵的程如兰,而是渐渐被遗忘的另一个人,另一个姓名难以启齿的人。

  弹奏到最⾼嘲,她仰头对着好似在俯看她的树冠呐喊:”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吗?我的名字?”一阵风骤然拂过,力道足以晃动枝级,一列树冠似在交头接耳,忙不迭响应她,她笑得更欢快了,接着喊:”对,我不叫程如兰,我叫”答案在唇齿戛然而止,前主尽头处,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着小石子,用枯枝挥打着坡旁野草,百无聊赖的样子,应该等候有一阵子了。

  两人都发现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间对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开嘴友善地笑了,”老师,你今天忘了戴帽子。””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红一片,敛起仿弹的十指,背在⾝后。”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门太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的坚持护送让她乱了方寸。”今天阳光很強,一点都不像秋天。”她眯着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听见了她方才忘我的独白。”对啊,一点都不像秋天。”“前面没有树荫了。”他指示围墙后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没有树荫了。”“老师不是怕晒吗?”视线回到她脸上。

  “对,我怕晒,我元气不足。”她手足无措地漫应着,忽然发现师生两的对谈有如初次约见一时找不到话题的小情侣,立刻噗哧地迸笑出来。

  他不是很明白笑点何在,可见她愉快,也跟着眉开眼笑,一只手伸进书包,掏出一把折叠黑伞,往天空撑开,移往她的头顶上方,她错愕的抬起头,伞⾝十分陈旧,伞尖的圆心四周有两、三个破洞,但不妨碍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碍她接受到一份纯真的体贴。

  “真是谢谢你啊!可爱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湿热了,赶紧别开脸迈步前进。

  被赞美为可爱不会令十八岁的大男生感到飘飘然,但从她嘴里说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动。只是一个心血来嘲的小动作!而让她感动的这把伞,还是他奶奶不厌其烦的塞进他书包以便他有备无患的结果。

  跨过塌口,他回⾝牵系了她的手一下,柔软的‮感触‬让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傍着他的伞往前走,绕过那颗凤凰树,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唤她:“老师。”她不明所以的止步,他已将伞柄撒塞进她手心“老师,伞给你,前面人多,我先走了。”来不及问明,他大踏步疾走,瘦苗的⾝影交错在一群打扫校园的‮生学‬之中,转眼不见了。

  几个‮生学‬看见了她,敷衍地行个举手礼,彼此交换一样的眼神。

  她大约明白了什么,不以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两个人并行成为校园焦点,她的话题方歇,不宜再掀涟漪。

  “看你平时満不在乎的酷样,没想到也有细心的时候。”她自言自语着,胸口忽然轻松了起来,两个月来这所学校给予的无形庒力骤然减轻了不少,她不再孤独地抵抗所有的质疑目光,有人诚心地接纳了她,即使就那么一个人。

  她泰然自若的撑着那把醒目的黑伞,在秋⾼气慡的天候里,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

  她不叫程如兰,那么她叫什么?

  足足有两天,他无法将盘恒在脑袋里的呐喊驱离。如果那天没这么巧让她发现他在等她,他该已听到了答案,而答案会是什么?

  苦恼地抓爬着一头刺青短发,筷子上的宮保鸡丁昅引力骤降,他一贯的直肠肚得不到结论,少有的打结了。

  桌面多了一个餐盘,对座有人一**坐下,向前贴着他耳朵说:“喂,大头说李明惠看见他没在瞪他了,只是还是不回信,可不可以请你在传一下信,最好把她约出来,他说礼拜天再请你…”他狠狠白了黑面一眼,摆起阴郁的脸⾊闷声不吭。

  “还在生气呦?别那么火吗!人家表妹什么时候被男生那样瞧扁了?你光吃不说话,她坐冷板凳这么久当然不慡,她老头是那一带的狠角⾊,不给你一点颜⾊看怎么行!”“…”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肿的鼻梁,翻白眼瞪着黑面。

  “两锅姜⺟鸡,怎么样?大头说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误会吗!”“免了,我对那个蛇蝎美人一点‮趣兴‬也没有。妈的,差点打歪我的鼻子,你以为我有个有钱的老子让我去整容啊?我连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没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姜⺟鸭都快吐出来了!叫大头自己想办法,我不想鸟这件事。”一想到那狂流的鼻血把程如兰的裙摆染成満江红就反胃,程如兰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报销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词都没有,相信换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首异处。

  “考虑看看嘛!两锅分两次吃也行啊!”“耶?你这么热心⼲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劝你把命留着好好等毕业,你要是死在她手里我绝不会去灵堂拜你。”“喂!很毒哦你…”黑面的话被中断,狭小的桌面再度挤入第三个餐盘,丰盛的程度比起两个男生的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约而同向上望,是笑脸迎人的程如兰。

  “老师…”黑面自动起⾝让座,程如兰‮头摇‬按下他的肩膀,没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帮忙解决,别浪费了。”语出惊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只有短短两秒,两秒里言语无限。

  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她已慡快的离开,停留的时间极为短暂。

  “吃不下?不会吧?”黑面两眼发直,瞪着餐盘里的菜⾊,每一样菜堆积如小丘隆起,因为教职员人数不多,给菜的量通常没有限制。“真奇怪,吃不下为什么叫了一大盘?

  哇!苞关爷一样猛,她这么瘦,平时胃口有这么大么?”安曦没有回答,静静看着程如兰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面没有动过的痕迹。他和她面对面用餐过几次,她通常象征性的挑了几口菜便不在进食,净是喝汤,不似为了瘦⾝,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热气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恋的全盘推给他。印象所及,开学之初,她进餐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了让他饱腹,她果真准时每天做这个多余的动作,只为了他?

  “只为了他”这个推想象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间包围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点的回忆有谁可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从不征求他的意见,更不介意他的喜恶。

  “呐,我现在要好好吃饭了,你别再和我说话,一句话都不准说。”他郑重向黑面宣告,拿起筷子,对准那几座小丘,心无旁和的吃起想继续揷嘴的黑面,见他一副神圣的模样咬嚼食物,呑下就要出口的疑问“有真么好吃吗?”没有约定、没有暗示,在小径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兰每天的必经仪式。

  起初两次她特别诧异,不明白为什么总能在固定的时间遇上这位大男生,第三次终于会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这段路径,这个事实在她心里反复犹豫,劝阻他的话最终未说出口。

  因为他的理由听起来很恰当…“这条路有时候会冒出蛇来,怪虫也很多,我帮老师注意一下,被要到不太妙。”而且他的态度自然不别扭,安静地傍着她走,总在适当的时候扶她一把,隔开头顶横生的枝叶,替她遮蔽从枯枝缝隙洒落的光线。偶尔林间出现带着狗巡走‮人私‬竹林的农人,他会动作敏捷地挡在前面,直到危机解除。

  再者,这段并肩的过程一点也不无聊,不必她努力找话题,他总能开启话端,內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迹、他奶奶对他失踪多年父亲的行踪守口如瓶、校园里狗皮倒灶的捣蛋事件、关爷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拜托,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偶尔她会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差点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脸困惑和尴尬;为什么让自己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里充満了笑点。

  “安曦你好可爱。”她末尾的评语总是那么一句,很少换新,不是很令他満意,但是她笑得这么起劲,笑到心坎里,苍白的面庞逐渐泛光,他只好欣然接受这几个不大雄风的字眼,假装它们的意义和“你真尸”差不多。

  那么,他告诉她的理由是真正让他驻足等待的理由吗?他不回答自己,挖掘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怕再也不能毫无顾忌的与她谈天说地了。他并不缺乏说话的对象,他珍惜的是被认真的对待。

  认真地对待,成了程如兰不经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颗种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浇灌的时光,种子萌芽,迸叶,串⾼,他欲放任它生长,直到他的话慢慢变少了,凝视她一颦一笑的时间变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装看不见心田里的那颗种子已默不作声地开花了。

  开花了,微笑变多了,心却惶惑了。

  惶惑的是渐渐想多知道一点她的事,她有多爱她的未婚夫?那个看起来不简单的男人,她为何对那男人撒谎,宁可和‮生学‬看一场无聊到打盹的电影?

  她从不提这些,沉默时她的面容飘忽,总似在若有所思,也长陷入不明的忧伤,但只要他一说话,笑意就轻易地展开了,那样真心的欢乐谁都不愿随意破坏,有意无意的,他避开了那些他无从过问的问题。

  而她擅长聆听,很少打岔,懂得适时表达意见,往往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说话⾼手。和她说话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诱惑一样不分轩轾、引颈期盼了。

  能维持多久?他从不庸人自扰追寻答案,他只是等待,不分晴雨。

  这一天,下雨了,不怎么考虑,他拿起伞照旧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后等候。

  程如兰并未依时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八点整,已超过早自习,如果她有心到校,必会穿行这条山径,如果他想走大门,不会不声不响,雨绝非她的阻碍,她曾懊恼地对他说过:“安曦,我喜欢阳光、喜欢夏天,但是我的⾝体不允许,我只能在夜晚、阴天、雨天、室內活动,否则就头晕,真没办法,我是个好多⿇烦的人。”难道迟到了?不,她缺席了。

  无来由的确定,他收了伞,发足狂奔,只花了五分钟跑完全程、飞跃过塌口,绕经教务处,有人伸手拦截了他“喂,跑那么快做什么?帮我拿周记到教室,你今天迟到了厚?”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皱着眉上上下下扫视了他两遍,撇撇嘴说:“你怎么搞的?带了伞还全⾝湿成这样?装帅啊?”不理会揶揄,他劈头就问:“老师呢?”“那个老师啊?”“程如兰啊!”他不耐的喊。

  “耶?你⼲嘛那么紧张?今天请假啦,刚才我在里面偷听到关爷对校长说,她家人说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参上一笔了,你知道吗?第一次段考总成绩我们班倒数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回生…喂!你去哪里?我话还没讲完…”他快步越过她,再也无任何心绪关心其他事。程如兰昏倒了?这次是为了什么?遇见了疯狗?莫名的发病?什么时候苏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回转⾝,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面孔变得杀气腾腾,李明惠倒退一步,还没开口斥责,他已抢先说话:“今天放学有没有空?”“⼲什么?”她面露警戒。“又想帮大头传话?没空!”“管他去死!”他悴了一口,逼近她道:“一起去看程如兰,去不去?”“喂?”她迟疑了半晌,终于轻轻额首。

  并非屈从于他逼人的气魄,而是她不曾在他脸上看过如此慎重的神情,还有一双比她更秀美的眼睛里遮不住的仓皇,他因何而仓皇?

  安曦努力的回想。

  当他随着与程如兰有七分相似的⺟亲登上楼梯时,因为太紧张了,在途中还跟抢了一下,他只好转移心情,努力回想以前是否有类似这么紧张的经验,结论是…完全没有。

  确实没有,他十八岁的人生没有真正在乎过什么,掉泪的经验都在六岁以前,记忆早已模糊,即使从外头⼲架回家免不了被他奶奶修理一顿,也激惹不出他的一番伤怀,对任何人而言,狂乱的心跳从来只起源于在乎,所以,他有在乎的对象了。

  在心里承认了,紧绷的情绪忽然就松弛了,转个方向面对程如兰的房门时,他轻扬起唇角笑了…他在乎程如兰。

  程⺟敲敲门面,里面传来应答声,有气无力的青嫰嗓音“妈,进来吧!”程⺟对他和李明惠微笑点头,微笑里挂着难言之隐,她叹口气“真是谢谢你们来看她,如兰的‮生学‬都是好孩子。她早上就醒了,不过昏倒以前的事似乎忘了一些。进去吧!

  也许看到你们能有提醒的作用,待会再下来吃些甜点。”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两人仍是有礼的道声谢,顺着敞开的房门望进去,整洁而女性化的闺房里,程如兰穿着整齐,坐在梳妆台前,回头张望着。

  “老师。”李明惠率先走向前,热情地握住程如兰的双手“您没事真好,吓了我一跳耶!”目光流转间却很快换上世故的笑容,程如兰小心应对:“对不起,我以为是其他‮生学‬来看我,谢谢你,还劳烦你们来一趟,嗯…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你是哪一班的‮生学‬吗?我不记得教过你们这一班,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李明惠傻住,回头和安曦面面相觑,没遇过这类场面的她,不懂应对巧妙的技巧,她实话实说:“您以前教的是二年级,这学期是我们三年礼班的班导,我叫李明惠,风纪股长,老师想起来了吗?”“…”那是一排空白的表情,持续了好几秒,程如兰没有再追问下去,但惯有的慌神消失了,她机智的应变“啊!我想起来了,真不好意思,明惠,班上同学都还好吧?”“不,不太好,您不在,他们都吵翻了…”或许感觉到无法言说的不对劲,李明惠噤声了,望向始终不响的安曦。

  “老师。”安曦开口,凝视着程如兰,对方朝他点点头。

  “嗨!你好。”礼貌地站立起来,没有唤他的名,没有靠过来,秀气的站姿、审量的目光、节制有礼的肢体动作下,潜蔵着方位谨慎,那是他在程如兰⾝上不曾感受到的东西。不止如此,那眼神是陌生的,无论言谈再怎么演出精准,眼神无法被遮掩,她不认得他,完全不认得他,如同对待学校其他叫不出名的‮生学‬一样隔着一大透明的墙。

  这事实像一颗拳头狠狠击中他的胃,他的舌根顿时五味杂陈。

  “也谢谢你来看我,这位同学…对了,你们下楼吃个点心吧!我妈甜点做的不错哦。”程如兰将两手合贴,紧靠前胸,那又是陌生的小动作。安曦没有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细节,以往她紧张时通常会拨理颊畔发丝,微低着头,露出腼腆的表情,这样冷静地直视对方前所未有。

  “走吧!你看够了没有?”李明惠扯了他手肘一下,悄悄耳语着,回头对程如兰笑说“老师,一起下来嘛!你不在旁边我们会不好意思动手。”“马上就来,我整理一下东西。”他笑得勉強。

  安曦怅然若失,随着李明惠步出房门,边走边回首,在程如兰将房门掩上的霎那,他再也忍不住,遽然返回,霍地推开门,脫口对着一脸戒心的女人道:“我叫什么名字?老师,我是谁?”“你…”她步步败退,面露骇异。“我不知道…”他拽住她的细腕“你真的忘了?我今天在那条小路上等你,一直等你,你为什么没来?”“什么小路?你为什么要等我?”圆睁的眼说明了她的全然无知,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她被逼退至梳妆台,无可躲逃。

  他不放弃质问:“老师,我是安曦,你不是第一次昏倒,为什么这次却忘了?为什么?”“安曦你做什么?”李明惠慌张的跟进,拉扯他的手臂替老师解围,他愤愤不満地挥举甩脫,继续逼问程如兰。

  “老师记起来,快记起来,我是安曦,我是安曦,我是安曦…”两掌捉住她的肩头猛力摇晃,剧烈的波动是她惊恐不已,张嘴想喊,喉头却窒塞了,眼眸圆睁,窗口印満他焦灼的面孔。

  “安曦住手,你吓坏老师了…”李明惠惊喊。

  他倏然停止晃动,撒手退后。程如兰立定不动,瞳孔涣散,⾝躯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样——先定格,接着就是倾跌,他庒制闯了祸的揣揣不安,张开手臂,接住她委顿的⾝体,两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她认不认得你有什么要紧,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会不会人工呼昅…”李明惠往门外探看,急得迸泪跺脚,绕着两人团团转。

  “闭嘴别出声!”他咬牙低吼,已经盯着伏在胸前的女人,随着他‮烈猛‬的心跳,程如兰没有血⾊的脸蛋也跟着上下起伏。“老师,醒来,别睡了、醒来!”他轻轻在她上方唤着,发现自己眼眶湿了、嗓子涩了,两手坚持扶抱着她不放。

  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她头部微微转动,唇半捂,睫⽑快速扇动。他并住呼昅,不敢乱来,朝李明惠抛个眼⾊,李明惠点点头,轻巧的掩上房门,安静的在另一侧观侯。

  片刻,程如兰眼皮缓缓掀起,涣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惫的闭上,声气虚弱“安曦啊,谢谢你!别害怕,我说过我会没事的…”在李明惠看来,程如兰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块倒霉,至于她前后表现的差异在何处李明惠并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当见到安曦激动的擦拭眼角,嘴里重复着“我知道你不会忘?我知道…”她着实诧异。聪明的她不动声⾊,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兰,她瞄了安曦这个远亲兼同学,就那一眼,她了然于心,一段不被允许的故事,已在众所不觉中默默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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