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1
虽说一周要上两次课,其他⽇子除周末外,还要和文学研究所的同事们共进午餐,古义人却仍感觉生活在孤独之中。古义人回想起关于杀自的讨论在自己和吾良之间有过多次,这也是田⻳对话中出现的主题。
自从吾良坠楼⾝亡之后,作为田⻳规则之一,古义人无意主动提起杀自的话题。而吾良却満不在乎地将这种谈话留在了录音中。
“我在松三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承担了一个义务。
“我究竟起了多大作用不好说,毋宁说是我单方面在较劲吧。不过和你不常见面之后,有了可以替代我的作用的人了。这并不完全是我的自以为是。承担了新的责任的人并不是我这样混混类型的人。你的⽑病已经深蒂固了,可能会马上抵消这些作用,但你毕竟是个幸福的人哪。你也快六十岁了,也到了该摈弃自我嘲弄的固执低音的时候了。”
每当吾良这样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时,古义人总觉得吾良才是自我嘲弄式的天真,其实他是想要说“我才是你的师长”的。因此古义人按下了暂停键,说道:
“你和我不常见面后,取代你的人是谁呢?”
吾良仿佛早已料到了古义人的反应似的,用攻击的语气说:
“取代我的人物有六隅先生、簧先生。你明⽩了吧,不是像我这样的混混式的人。”
古义人惊讶得又按下了暂停键,想像着将六隅先生、簧先生和吾良挂起钩来。他们都是令人怀念的人,可是,尽管自己是六隅先生的生学,也不能将这位法国文艺复兴研究专家称为老师,而音乐家簧先生就更不适于这个称呼了。他想对吾良这么说:
“不,你不是混混那种人。你是真正的混混的大哥派人行刺的对象,是黑帮的对立面。难道不是吗?”
对田⻳的机能十分満意的古义人又按了前进键。吾良的语调又平稳下来,却仍然坦率得令古义人吃惊。
“在松三时,我所做的就是为使你不去杀自而制造障碍…只是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这么做的。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只能说是这么回事。这真是不可思议啊。我对于在松三认识的人并不都是善意的,当然也不是说充満恶意的。从十七八岁时起,我就觉得你⾝上有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你是一本比你自己认为的还难以读懂的教科书。虽说你是从那样偏僻的山⾕里出来的,但是正因为如此,才使你成为一本特异的教科书吧。
“然而,我有意识地把你和杀自联系起来,则是咱们年过三十岁之后了。特别是我有了自己的事业以后,和一年到头不是写小说就是看书的你之间趣兴变得不同了的时候,有人对我一针见⾎地提到这个问题。电影界的人聚到一起时,真正与创作电影有关的生产的人是屈指可数的。我参加这样的聚会时,常常见到真正在创作电影音乐的作曲家簧先生。这位先生一进会场就径直朝我这边走来,就像黑⾊的鸟飞落下来似的坐到我⾝边,询问了你的近况,并且声音很大。
’最近见到古义人了吗?他还好吧?‘
“他关心的并不是古义人的工作怎么样,阿光好不好之类的情况,而是很露骨地在问你杀自了没有。每次见面他都问这个问题,所以我不会误解的。后来我才意识到,自从遇见了十七八岁的古义人后,自己就一直在关注他,使他不去杀自。就是这么回事!
“假如只有簧先生这么问还没什么,六隅先生怎么也有同样的感觉呢?真是匪夷所思。你一定会这样反驳吧?其实我这样的人不可能经常见到那位名人。只是在你和千樫的婚礼上见过他,后来一直没见过面。偶然在巴黎和六隅先生一起吃了顿饭,先生的夫人也在座。”
古义人按了停止键,查阅了带到柏林来的(后来送给了比较文学科的)六隅全集里的年表,然后奋兴地对着田⻳回答:
“那是先生最后一次在法国逗留期间吧?那一年巴黎发生了垃圾工人的罢工,街道上到处在烧焚垃圾。他还得到过一个巴黎全市缩影图的礼物,就放在他在成城寓所的书桌前。”
“我前的⺟亲是西洋画进出口公司的副经理,非常崇拜六隅先生。期望能请他们夫妇在⾼级餐厅吃顿饭。而先生偶然知道我也在巴黎,就说要是古义人君的兄也一起来的话,可以接受邀请。
“我给前和她的家人添过不少⿇烦,听说她现在东京,我就去了。那是个三星级的餐厅。我去得比较晚,先生都等得不耐烦了。见到我劈头就问,古义人君会不会杀自?副经理一脸的惑不解,先生却一副満不在乎的神情,夫人赶紧打圆场。在我那个年龄,我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吾良顿了顿,古义人感到他想起了自己的⺟亲),无论是⽇本人,还是外国人。夫人说,我丈夫总爱瞎担心,原以为他担心的是个病态的人,现在看来是个很清醒的人。对此,副经理的论点是,女儿曾说那个人虽然是左翼,却很滑稽。六隅先生对她们的说法本不予理睬,只是严肃地瞧着我。这些都是真的。”
吾良说到这儿沉默了,只有田⻳还在转动。古义人也不想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即便是面对面的谈话,吾良也会以沉默来回避问题的。因为即使六隅夫人的评论不一定正确,可古义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古义人也没有再追问“你对杀自是怎么想的”既然吾良已经杀自了,这么问也有犯侵田⻳规则之嫌。
间隔了一会儿,田⻳中的吾良用略带歉意的口吻,轻松地说道:
“这个话题使你觉得很累吧,在你生活的世界,而且在你这个年龄,人们大多很累吧!那么今天晚上就说这些吧!”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2
由制片人樽君公布的吾良的遗书有两种,一种是用打字机或更多功能的、古义人无法判断的其他机器打印出来的。此外,古义人还看到了另一种遗书,即这里的“在各个方面我都垮掉了”这么一句,古义人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时常回想起这句话。这句话作为吾良的自我批评,实在令人费解。
吾良从美少年时开代始,直到五十多岁,只是头发稀少了些,仍不失为一位美丈夫——他
深谙如何使自己具备适合各个年龄段的翩翩风度,在外人眼里丝毫看不出吾良已经垮掉了的任何迹象。
如果勉強说他显露过这种迹象的话,也只有一次。那还是古义人单⾝生活时闲工夫太多,才好容易想起来的。在一组时间较晚的,以提供文化信息为主旨的电视节目中,当演员时的吾良担任了其中一个角⾊。去欧洲留学时间不长,但在巴黎社圈中已有不少人的某作曲家也参加了这个节目。作曲家⾝着在巴黎订做的晚礼服,吾良则穿着自己设计的,让裁店制的长上⾐——黑⾊绸缎上一层朦胧丽的胭脂⾊——给节目演播室增⾊不少。
两人对谈了一会儿,其间他们喝了香槟,这时又有一个也穿着晚礼服的小说家,拿着香槟酒杯加⼊了谈话。对于欧洲文化和风俗,特别是美食有着一家之言的小说家虽然非常健谈,但据古义人对他的了解,他是个格与表面完全不同,为没受到与自己的才能和见识相等的对待——其口头语是等⾝大的——而愤愤不平的乖戾的人。没过多久,谈话便陷⼊了僵局。
与作曲家及电影演员谈论欧洲,无法表现出自己与众不同的风度,使得小说家不満以至焦躁起来。著名的节目主持人面露难⾊。大概是为了补救吧,揷⼊了欧洲特写等照片,中间有一段与历史学家及人类文化学家对话的场景。于是,作曲家、小说家和吾良又出现在屏幕上了。这时吾良好像有些喝醉了,脸⾊十分疲倦。谈及对于⽇本电影界缺乏理解的话题,他像女人似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上⾝摇摇晃晃,脑袋快仰到椅子背上了。古义人实在看不下去,关了电视。后来古义人才知道,那段时期吾良正为了和胜子离婚一事而苦恼…
然而吾良显露出这种颓唐的状态是绝无仅有的。吾良受到了黑帮的袭击,九死一生,⾝上有好几处伤口,经过救急后被担架抬到病房的情景被像摄机拍了下来。即使这样,吾良也没有畏缩,并且还相当的乐观。
这是去了国美的古义人偶然——千樫在什么地方写过,丈夫不在,可以自由地去看望哥哥——在洛杉矶的电视新闻中,不是给⽇本人看的有线电视,而是从七点开始向国全播放的CBC中看到的。回国之后,他看到了以男⾊语言进行时事评论而走红的双胞胎演员之一者怀疑“那是故意做戏”的谈话报道。为了确认这个报道,他又特意看了在面向女的电视节目中出现的这个男人,被此人內心渗出的荒凉凄惨的东西震慑住了。想到吾良一直在和这类忍残的斗士为伍的世界中工作,不噤为之心痛,这心痛变成了对刚才那句话的愤怒。且不说在这样的“行业”里,即使受到黑帮的袭击之后,直到审理过程中的吾良一直是昂首,毫无畏葸之态的。
在为田⻳录音剩余的录音带中,吾良赞扬了古义人年轻时写的《人,你这脆弱的东西》这部长篇随笔。这是对古义人那种与脆弱畏缩相对抗,不脆弱,不畏缩,一旦脆弱就重新振作的生活方式指向的评价。古义人把这一段和吾良在遗书中说的“我都垮掉了”那句意想不到的自我评价对比着听了很多遍。这是先寄来的三十盒录音带里的一段,刚开始田⻳对话时就听过了,从吾良的谈话內容可以察知,这是他在相当一段时间內,集中思考后有着冲劲和力量的发言。
吾良直接谈到了阿光。
“你发表了《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时,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要把它拍成电影。我也对你讲过这个想法吧?你听了一声不吭,我记得很清楚。在咱们家国,当然更多的是在外国的机场看到贴有’Fragile‘的行李时,我就想像将它贴在自己的背上会怎么样。我知道你是从这一经验出发的。我要反驳的是,所谓脆弱的东西其实正是人类一般的属。你这家伙也变成博爱主义者了,我甚至从中感受到了古义人本来不接受的通俗。
“由此我想到,在电影中先将人的脆弱,易受伤害这一点通过人体的细部不厌其烦地展示给观众,在此基础上来构思如何拍摄出以⾝体的強健成为不死之⾝的主人公的故事。或者叫做物质化时代的《猛男劳埃德》吧…
“不用说,从电影的草创期开始,这种文艺形式就一直在表现不脆弱的人。在观看这些英雄的时候,观众忘记了自己是脆弱的东西。这就起到了单纯的感情净化的作用。被不死之⾝的英雄一个接一个地砍死的众多配角确实是脆弱的东西。但是他们不过是影像的记号而已。例如,不会強调一个演配角的人被杀死的痛苦,配角不会被充満同情地表现出来。如果这么做了,超人英雄和配角的作用就完全颠倒过来了。试想一下,一方面表现潇洒地将手转了几圈,塞进套的英雄,另一方面表现你那些所谓暴露着被’异化‘的伤口的配角的情景吧。
“我对你那本书的感受就是这样的,不过,你把《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推进到了和使自己写出这本小说的阿光君共生的自己的人生之流中去了。于是,你终于修复了作为脆弱的东西出生的阿光君。把他修理成了虽有残障,却可以立独行动的人了。和阿光君一起听音乐时我非常感慨,竟然有对音乐理解得如此深刻的年轻人。而且,他作出了我本作不出来的由美妙和弦与旋律构成的乐曲!你这样改造了实际上很脆弱的阿光君。当然,这其中也有千樫的辛苦。我打心眼里钦佩你们。阿光出生的时候,我去了医院,我为千樫黯淡的未来而哀叹,这和为你哀叹是不同的。你关于人,你这脆弱的东西的这一认识,由于使阿光与你同在而免去了感伤的通俗。我相信你在写《人,你这脆弱的东西》时并没有什么胜算,在拼死奋斗的过程中,阿光被修理成了那样具有魅力的人。我除了钦佩还能有别的吗?
“可以说我从旁解读了由超越了人类的层次发出的一个信号,或许这样说比较好。有时我想,就像科幻电影所表现的,在千年之时,多种多样的宇宙信号都集中到这个行星上来了。耶稣基督诞生前后也一定是这样的!这个行星每当千年之时,想必都会获得拯救宇宙整体的可能吧?当然,信号是变成暗号降落到行星上各种各样的场所的。如果能够开解一定量的暗号,人类就能够获得拯救整个宇宙所需要的智慧了。
“你和千樫做的事即是解读这种暗号的成功范例。现在阿光的CD受到世界的就是由于被作为这样解读了的信号。如果不喜解读暗号这个说法,这么说也可以,你和千樫把经过宇宙间的长途跋涉,散落到地球上的机械修理好了,使它又能运转了,而且能非常好!”古义人据录音带里传出的其他声音或响声,估计其他录音带是在事务所里的吾良的工作间里录制的,只有这一盘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录的。也就是说,吾良被黑帮刺伤后,在医院治疗时录下来的。那时候,千樫去探视回来,曾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是哪神经受了影响,吾良弹吉他时,有一个手指不能自如活动,这会使吾良的疗养生活非常寂寞的。
吾良如此评价古义人和千樫把阿光的伤——受损的部分——出⾊地修理好的努力,实际上是要从反面向古义人倾诉什么吧?吾良作为一个尽管不危及生命,却是⾝心的重要的部分受了损,本无法修复的中年人,才会不厌其烦地说了那么多吧?
对于被黑帮这种无意义的不讲理的暴力毁坏的部分,以及因这一大巨事故而心理濒临崩溃的自己,究竟应该如何进行修复呢?吾良是否在向古义人传递这一疑问的信号呢?
从那以后,吾良对于被两个黑社会的流氓袭击时的痛苦、恐怖以及其后漠然的不感快,肯定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尽管他没有对古义人谈起过…
古义人曾经在一部短篇小说中描写了一个在乌⼲达一条大河的栈桥上劳动的⽇本青年的故事,并且介绍了作品模特的证言。这个青年说,他被河马咬伤时——被河马的大嘴咬住了部——只知道拼命地“哇哇”地叫唤。吾良对此发表意见说:
“那样叫唤是很实真的。”
那时——指吾良将古义人的小说拍成电影《AQuietLife》时——古义人和吾良都互相避开对方的视线沉默着。因为两个人都不能否认想起了各自被黑帮袭击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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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自由撰稿人给我打来了电话,听声音是个很郁的家伙,却故作开朗地讲话。他说想就你以前写的描写右翼少年的暗杀事件的小说采访一下。连标题都定好了,叫做《长江古义人的政治伪善与怯懦的私生活》,准备在最近很畅销的信息杂志上登出。据他说,无论是保守派的大评论家,还是际国级的大导演,最近都严厉地批评了年轻时的长江。他说要向我了解古义人的人格缺陷,还说要造舆论,得古义人那家伙不得不和右翼分子进行正面锋呢。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这还是以前吾良直接打来的电话,并不是田⻳里说的。
“有什么想法?这得看你的心情喽。”古义人冷淡地回答。“对于年轻的记者来说,上世纪六十年代是已经被淡忘的过去了。你难道还有兴致再发掘那个事件吗?”
“我表示同意接受采访,让他到制片人的事务所来。”过了几天,吾良又一次打来电话说。“见面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松三中学时的那个大个子卷⽑,说话咄咄人的蚁松呀。想要知道记者是怎样苦熬出头的,那家伙就是活例子。一被叫到事务所来,他就仿佛胜券在握了似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认定我憎恨你,确信他自己是我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庇股沉得不得了,我要去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和同事谈工作时,他也要跟着去。我终于下了逐客令,对他说:’蚁松君,今天就到这儿吧。‘谁知他说:’借着导演这样称呼我的机会,就给我起个笔名吧。‘还说:’蚁松后面的名字叫什么好呢?‘我随便说了句:’叫有巳怎么样?‘’这可太好了!‘他说完昂首地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千樫也告诉古义人她见过蚁松——这件事本⾝并不是要谈的中心。当时千樫把吾良已在构思的电影《AQuietLife》所需要的资料,阿光的乐谱送到事务所去的时候,蚁松已经来了。虽然吾良没有介绍千樫,但他渐渐听出千樫是古义人的子时,立刻揷了话。
“阿光君的CD无疑是非常动听的,但是,”用一种欠语法来表现主题之后——现在想起来,在关于CD的评价上,他也许为了不授人以柄而谨慎地措辞——“最近在纽约定居的⽇本作曲家兼演员,对最现代的文化英雄说’通过政治上的修正来推行有智力障碍者的音乐是不能容忍的‘。”由于他的体位是既不朝千樫也不朝吾良的暧昧角度,所以千樫也不好答腔。吾良忍不住问:
“你是怎么看的呢?”
对方大声说:“我是和P·C·啦,新⾚冢等等毫无关系的劣等生,我是蚁松!”
“⾚冢不二夫的漫画里是不是有个从前小学里的小伙计模样的角⾊?由于他是松树变的,所以无论说什么都带’松‘这个词尾,真有意思,居然有人把这套学来卖弄。”古义人对此人的趣兴越来越浓了。
千樫反驳说:“不是那么回事,好像是自从起了蚁松这个笔名后才变成这么说话的。”
古义人这才想起用这个笔名写的通篇威胁语言的文章,文章中说:“如果你继续发表进步言论的话,就出版你那本因为害怕右翼而未出版的《政治少年之死》。”古义人为此感慨不已。
那天,吾良请制片人樽君和梅子还有千樫去饭店里的大仓寿司店吃饭。在那儿差点儿出了事。
吾良他们作为在饭店里开的银座老店的常客受到了接待,被安排在前台靠右端的四个座位上,要了麦酒和清酒后,用巾擦了手,这时背后出现了一阵动。不一会儿,从最左边的樽君旁边的座位一直到前台最左端的六位客人站了起来,换到桌子那边去了。这时,乐天的千樫说:
“说不定是天皇的亲戚光临了吧?”
然而,千樫他们刚刚吃了几个寿司,看见前台里面的厨师不自然地向什么人鞠了个躬,一个前厅经理模样的男子从他们背后探过⾝子对樽君说:“实在抱歉,请你们让出前台的座位,换到桌子那边去。”吾良不等莫名其妙的樽君问明缘由,就庒低声音说:
“不行,我们预约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过了不到五分钟,所以还要继续在这儿吃饭。”
旁边空出来的座位上坐満了清一⾊绷着脸的⾼大男人。后来千樫直抱怨自己这样不喝酒的人,在前台哪儿坐得了那么长的时间哪,都快要撑死了。走出店门时,尽管店里有不少空桌,走廊里却背靠墙站着一排穿黑⾊西服,⾝形矫健的彪型大汉。
在电梯里,只剩下千樫几个人时,梅子一脸疲惫地強作笑颜说:
“你们看见跟在我们后面进店的,把前台吃饭的顾客赶走的那帮家伙中间的那个戴深⾊太镜的人了吧,他就是组长。正和他们打着官司,吾良还逞能,快把我的魂儿给吓掉了。”
“要是吾良让座的话,你会服从吗?”千樫反问道。梅子说:
“在前台趴了一个半小时,我得节食一个星期。”
由于差点儿发生危险的这一近距离接触,吾良不可能接受采访了。蚁松可能在事务所听到一些传闻,将此事写在了所谓畅销的信息杂志上。在受右翼集团势力威胁方面也有经验的古义人对此曾抱有怀疑。像他这样写报道,就算黑帮头子不理睬,也会刺其手下⼲将的,难道蚁松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报道还再次对于为躲避右翼攻击,古义人一直是如何“处世”的做了点评,最后以“应该学习內弟不怕再次被刺的勇气”结了尾。
千樫传达了古义人的上述感想,对吾良说,写那篇报道的人好像期待着发生事件似的。吾良告诉她:
“他们早就期待着事件的发生呢。长期批判古义人的那个有来头的记者挪了个窝,在别的出版社的周刊上开辟了一个面向右翼诸君的专写滑稽文章的专栏。煽动说由于混⼊了民间的⾎,天皇一族的⾎渐渐稀薄,诸位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还说新的皇太子妃也是平民出⾝,如果她孕怀的话,诸位将做何打算呢?如果有人将此当真的话,说不定会出现阻挠生育的恐怖行动吧?此等’忠义‘记者的想像力简直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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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刚见过面不久的吾良打来电话,说是想就社会生活的问题见面谈谈,让人摸不着头脑,而且见面地点也没有选择吾良常去的——周刊上登出的他被人拍偷的照片也是这里——事务所所在大楼的意大利餐厅。
正巧古义人要给吾良介绍一位想要采访他的芝加哥大学电影研究会的生学。跟吾良这么一说,对这种事情一向认真的吾良才选择了这样正而八经的地方吧。地点在帝国饭店前厅的
咖啡室,古义人去了一看,吾良一口漂亮的英语,正和芝加哥大学的奥利弗君谈得起劲呢。奥利弗的⽇语也很不错,可是吾良一用英语,他就没有用⽇语回答的勇气了。古义人提议大家用⽇语谈。
吾良要跟古义人商量的是,前些⽇子差点儿和正打官司的黑道人物发生冲突的,以黑社会民事暴力为主题的电影录像版的出售期限临近了。因此,虽与派刺客的暴力团体无关,却也是有着大大小小黑社会背景的人在运作停止出售录像带,从而招致管片察警再次来商谈吾良和梅子的全安保卫事宜。
另外,与电影的录像版有关,吾良还打着一个官司。古义人也知道这件事。有献⾝般教育癖的吾良,曾起用有才华的年轻导演,由他自己制片拍了个电影。在拥有知名导演的各家立独制片厂大都亏损,除大型电影公司外很少能赢利的局面已经固定化的不景气的电影界,这无疑是牺牲的计划。
吾良对于电影院上映的亏损早有精神准备,因此打算通过出售录像来偿还投⼊的资金。梅子也特约出演,吾良自己则寸步不离地指导年轻导演拍摄——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或许有年轻导演的复杂的心理依据,这仅仅是作为与文坛的行会关系无缘的古义人的空想而已——樽君还与年轻导演签订了关于录像版的收益不在演出酬劳之內为条件的合同。
然而,年轻导演却以录像出售后未支付给他录像销售的分红为由提起了诉讼,导演协会都全力支持其诉讼。从合同上看,官司明显是吾良胜诉,可是这反而使吾良在电影界及电影传媒界中孤立了。
“在那个官司中收集支持原告方的签名,大造舆论的家伙,当这次黑社会反对出售录像时,却反常地跳出来收集支持出售的签名。这是那个记者蚁松的报情。这些导演、演员和影评家一方面支持与我敌对的声明,一方面又为了我搞签名活动。这种事真能进行得那么协调吗?
“如果这就是运动的逻辑的话,我也没有拒绝他们支持的权利…”
听到这儿,古义人立刻明⽩了,上了年纪,变得更加诙谐的吾良,还是以其格上残留的孩子气的善良,错误理解了这个报情。
“如果说以导演协会的有权势的人物为核心,为准备新的声明而组织签名运动的话,也和你所理解的意义是相反的。蚁松这个人是有意传达误导你的信息的。
“在我看来,他们的目的是促使由几个暴力团伙的,都有可能对你下毒手的家伙威胁你,阻止录像出售。你失去了勇气,屈服了,然后他们在估计到录像制作已中止的基础上,再去告发你的自我审查危及电影界的表现自由。蚁松的所作所为与告发你是如出一辙的。
“导演协会在你遇刺时没有组织议抗 行游。而这位奥利弗君的同学,还想要在太平洋两岸发起议抗行动呢…和那时一样,现在那帮家伙绝对不会为了你去和黑社会正面锋的!
“你就按预定计划出售录像吧。当然你和梅子也必须请警方严加保护…”
“听说发生《政治少年之死》事件时,且不说文艺家协会和笔会,察警也没有实际的援助行动吧?当报纸上出现’那家伙说得好听,可到了关键时候,总会受到家国权力保护‘的评论时,千樫非常委屈,她告诉我,古义人说,这反而对所谓右翼进分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你确实遭到黑社会的行刺了,还在打官司中与他们背后的团体相对抗了。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事,怒对方和以拍纯文艺电影引起冲突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啊。”
这时坐在古义人和吾良旁边听他们对话的奥利弗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情,最后终于下决心揷了话,恐怕还是在刚才古义人提到他们芝加哥大学同学的鼓舞下。
“我按照古义人告诉我的路线在⽇比⾕下车时,看见右翼宣传车就停在附近。即便有别的目标,在车里监视饭店的大门,不是也可以确认你进这里来了吗?那么,尽管你不是他们本来的监视目标,是否有可能对你意思一下呢?
“我感到他们进了大厅,正在朝这边张望。请你们不要回头好吗…他们穿着⻩褐⾊子、花衬衫,不像是这个饭店里的人吧?大概是把军服脫在宣传车里了吧?”
“虽然没发现右翼分子模样的家伙,(古义人说话的时候,看见穿着一⾝黑的四个壮实的男人,从二楼上威示般地缓步走了下来)…不过,另外一类绅士也让人担心哪。”
从奥利弗君一开始说话,包括后来古义人接下来说的话,吾良似乎都没有认真听。这时他沉默着,朝着前厅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一下子掀开⾐襟,站起来脫去了大⾐。⾝材魁梧的吾良穿着西服套装,里面是绸子衬衫,脸上浮现出了不针对任何人的中的微笑——犹如在谢幕,承受了所有投过来的目光——直地站在那里。在间隔着一排盆栽观叶植物的前厅那边,顿时聚集了许多人。
之后吾良缓缓地坐了下来,将大⾐搭在臂弯里,催促奥利弗和古义人说:
“咱们换个地方再好好谈。离我下个约会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穿过前厅,朝着皇宮前广场一侧的大门走去的吾良是众人围观的对象,在这样的气氛中,无论是右翼的宣传车还是暴力团体,都无法阻挡我们的去路。
来自芝加哥大学的青年快步跟在吾良后面,古义人结了账,刚要走,只听一个年轻女人从背对着他的三四个人那边冲他喊道:
“长江,你想跑吗?”
紧挨在她旁边的是对男人有极好描绘能力的吾良曾经描述过的那张脸,古义人一望便知是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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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叙述过了,吾良被关西的暴力团体派往东京的黑帮分子刺伤时,正值古义人受亚洲关系学部的邀请,去参加芝加哥大学二百年诞辰的庆祝活动。在上午的讲座结束后,主办方的专业研究者和古义人都参加的那场讨论预定在下午召开。午休时,古义人去了学校的图书馆,确认对于讲演的质疑中暴露出的论点间的联系。这时散发着朝气,庒抑着庄重感情的奥利弗君等电影研究会的生学们来了,他们将吾良遇刺的事告诉了古义人,并问他是否看到了刚才的电视报道。
古义人问了他们几个问题后就沉默不语了,生学们也默默地围着他,似乎想要给古义人一些时间来消化这一打击。直到古义人离开书架朝大厅走去时,生学们才对他说,估计东京会组织议抗 行游,如果古义人能确认其⽇程和时间的话,他们也估算十四个小时的时差,在芝加哥组织与之遥相呼应的校园集会,还说想在今天之內公布这个计划。
古义人声明,自己现在远离东京,下面说的只不过是自己的臆测,真希望自己的估计有误,然后说道:
“从比吾良年长的前辈到同时代的导演们是现在⽇本电影界的核心,他们并不见得认为这个事件是对⽇本电影界的⽩⾊恐怖吧。恐怕他们认为这仅仅是吾良个人的灾难。也就是说,我认为⽇本不可能有电影人的议抗 行游。而且现如今,⽇本的生学们也没有了将此类事作为对于社会和文化的威胁而进行议抗 行游的劲头了。”
翌⽇古义人从芝加哥起程,去UCLA和夏威夷岛的两所大学讲演后回国的旅途中买了份⽇本报纸,从报上知道了自己的猜想是分毫不差的。
由于古义人在饭店里也留意着新闻播报的时间,所以看了好几个外电转播的⽇本新闻报道。其中之一是头上的伤口被成游泳帽形状的绷带遮住的,躺在担架上的吾良——尽管绷带的法还是老一套,但吾良自我感觉是引⼊了美观的新嘲式样——对着记者们伸出了V形指,非常积极地回答着问题。
古义人所理解的吾良的意思是,这并不是个被动的事件,是自己积极的表现行为引起的。今后要继续和黑帮分子斗争下去,使表现行为整体化。吾良就是这么讲的。国美的电视台方面捕捉了这个信息,作为今晚新闻报道的中心,那么⽇本到底是怎样的呢?
古义人痛心地感觉到,将这件事视为吾良在做戏的,不正是⽇本电影、电视界吗?
在接下去的画面中,跟在追赶吾良担架的记者们后面的,満脸倦容的梅子和充当她的保护人角⾊的千樫被摄影师抓住了。千樫表现得十分冷淡,充満了威严和忧虑,俨然要捍卫受伤的哥哥。她觉得亢奋的哥哥的言论和表情都过于朴实天真,担忧现在拍摄的录像里马上就会有揷播节目导演们加上去的,决不会是站在哥哥立场的情绪化评语…
古义人忘不了难得来东京的弟弟对于吾良——当时吾良已经死了——遭受黑社会分子的袭击表示的深切同情,特别是对于千樫的近乎爱慕的敬意。
很早以前,古义人带吾良到乡下的家里来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吾良看的弟弟⾼中毕业后当了察警,长期担任抓捕暴力罪犯的刑警。他不打算参加察警晋升所必要的试考——古义人感觉这里隐含着对毕业于被外界看做与法学部同等的东京大学文学部的哥哥的批评——作为一名平庸的刑警一直⼲到退休,便是他人生的⽇程表。
就连这个颇受亲戚们爱戴的,被叫做忠叔的坚強的弟弟,也以恐怖和痛苦的表情谈到了被黑社会分子刺伤的吾良。
“黑社会那些头头…这可一句两句说不清噢,俗话说,骗人反被人骗,比起那些咱们能接触到的黑帮来,更上头的…用我不惯使唤的词儿来说,呆在以黑帮打底儿的构造最上边的人最可恨,这就用不着我跟古义人哥说了吧。你瞧见过叫什么政治家名人的那些家伙吗?
“还有啊,黑帮分组织外围的,那些替黑帮跑腿儿的家伙们简直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拿吾良兄的电影来说,拍美化黑帮分子的电影,还在发行上为黑帮提供资金来源的家伙们,比那些喽啰们还要卑劣。只有吾良兄在自己的电影中和黑帮对着⼲。我觉得要是由⾼仓健来主演,这电影会有卖点的。当然要是千樫嫂认可有才能和勇气的年轻导演,而且不反对由⾼仓健来演吾良的角⾊的话…”
于是古义人把自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拿出来问忠叔。
“关于受黑帮袭击的事,我只和吾良进行过客观的谈。而且是以在洲非被河马咬伤的青年为例子半开玩笑地谈的。我没有正面谈论这个问题的勇气。我想尽可能实真地了解吾良的內心,可是关键的东西到底也没弄明⽩,我有这种感觉。也就是说,我永远无法理解吾良杀自的动机了。所谓永远,是说直到我死的时候。”
“…你是把吾良兄的杀自和黑帮的行刺联系起来看的喽?”忠叔的表情是古义人从未见到过的,作为对付暴力犯罪的刑警度过一生的弟弟,用其职业所特有的,彻底的顽強而又平静的,透着暗冰冷的声音反问道。
这是和古义人在夏威夷的电视画面上看到的,向久未见面的千樫问候,并对千樫的态度大加赞赏的忠叔迥然不同的,非常专业的提问。看得出来,在提问的同时他自己已经得出了明确的答案,对这个提问古义人只是一味地点头,等着忠叔下面的话。
“我也认为吾良兄的杀自和被行刺有直接的关系,由于吾良兄把拍外景的大本营设在松山,所以我和调查吾良兄事件背景的警探,在职务范围內谈过。
“另外,吾良兄由于常常接受关于电影的采访和警视厅的官警们都识。听说其中一个察警⾼官遭到宗教原因的暗杀而住院时,吾良还曾把阿光的CD送给他。后来吾良自己也遇刺了,他希望和那个大人物在《文艺舂秋》上对谈,可被那个大人物给拒绝了。那个大人物…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在写给第三者的信上评价吾良是个非常纯真的人,同时是个刚毅、耿直的,决不屈服于暴力的人。这是千真万确的。大人物是作为察警的最⾼负责人遭到了袭击,并重新站起来,又在外务省担任了导领职务的坚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说,被黑帮刺伤的吾良是非常纯真的人。这是东大毕业的人的外来语用法,要是忠实原意的话,这个词不算什么太好的词吧?
“遭受过袭击的人把另一个遭受袭击的人称为刚毅、耿直的人,我觉得这是非常⾼的评价,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啊。可是,这样的人却咔吧一声折断了似的杀自了。不过…我再啰唆一句,遇刺的察警专家对于吾良兄的评价是千真万确的。我坚信这一点。
“我认识的那个人调查的情况,也就是周刊杂志程度的东西。收集来捕风捉影的传言,堆积成山后再砸瓷实,弄成像是事实的硬度,但是,一遇到敏锐的检察官,就会立刻崩溃的。用这些周刊上的话来说,上点儿年纪的,既有事业又有才能的人,从旁观者来看,总是莫名其妙受到浅薄的女人的引勾。开始的时候虽是逢场作戏,可是不知不觉就上了钩,这不是常有的事吗?要是被这样的女人住了,就算是自己主动跳进泥潭的,到头来无力自拔而想不开的男人也是有的啊。既有才能又有事业,而且自尊心虚荣心特強,又是非常纯真的人,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不过,这是周刊杂志⽔平的,生活在现实中的人的庸俗的猜测。你对千樫嫂就说,这种怨女的引勾以及有浅薄男人的介⼊的说法是长期从事刑警工作的人的简单通俗的解释。而且,吾良兄在遗书中也否定了和该女的关系,所以必须尊重遗书的说法!
“结果,我心里只剩下使我特别难受,又毫无新意的结论,就是吾良兄的杀自还是由于遭受了黑帮袭击的缘故。因为如果没有遭遇黑帮暴力的话,吾良兄就不会想到对于自己本⾝可以施行那样的暴力了!”
“你说的话里有着和我的空想完全不沾边的,真正现实的东西。”古义人说“对于黑帮暴力的质或量,以你的经验你都知道,但刚才你没有谈到,可见这东西一直在威胁着我们。”
忠叔喝着酒,眼里流露出的使古义人畏缩的喜悦,还留有孩提时代的影子。
“可是,古义人哥,完整经历了黑帮暴力的人,并不是被黑帮杀死的人哪,只能是被黑帮刺伤多处的人,以及受到来自背后袭击并且能活下来的人,或者说不能不活下来的人们吧。我觉得被可怕又可恨的,惨不忍睹的暴力所击倒,仍然昂首活下来的人才是最最了不起的人。”
古义人和忠叔一边喝着意大利红葡萄酒一边聊着。夜已经深了,谁知这时,已经睡下的千樫却提着意大利籍的国美文学理论家送给古义人的,上面一层葡萄⼲的上好酪和意大利葡萄酒进了客厅。每次忠叔来京时,千樫总会把家里储存的最好的食物和酒拿出来招待。忠叔仿佛想要确认自己那洪亮的声音传了多远似的——千樫肯定一直在听他们的谈话——眯起眼睛瞧着千樫。
人,你这脆弱的东西6
在古义人看到吾良的写有自己已经垮掉了的遗书后,过了一段时间——尽管这句话在他的脑袋里盘桓了好几天之后——到底还是憋不住突然向千樫发问:
“对于吾良所写的自己已经垮掉了这句话,客观地说我很难相信,可那是他死后最早登出的比较正式的评论。那么会不会是由于刚进⼊老年期的忧郁病而夸大了的自我认识呢?”
千樫像以往回答古义人的问题时一样,想了一会儿后说道:
“我并不认为吾良是由于什么病而选择了死。我认为那是吾良很清醒的决断…很早以前,在松山你和吾良深夜回家来时,我不记得你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吾良显得疲惫不堪,可能你也和他一样的吧?”
对于千樫这个问题,古义人来到柏林后,在静静的思考中,每次回想起来时,都发觉自己没能充分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和分量。特别是千樫提到的在松山发生的很久以前的事件是很重要的,便暂时将它作为一项作业留了下来,说不定是⾝体的防卫机制在起作用吧。当时他也很吃惊,尽管千樫的回答很清楚,他还是把自己一直思考的內容一遍遍地加热似的说:
“如果硬要说吾良曾给人以垮掉了的印象的话,那是在某次电视节目中,也许是录制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反正从画面上看,我只看到他很快就喝醉了的样子。
“据以往和他一起喝酒的经验,从没见他醉成这副样子。吾良不仅从不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而且本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就像你们的⽗亲,在长期的结核病疗养期间那样。这一点与志贺直哉、中野重治那样从来不会颓唐的人们相比也不逊⾊。”
千樫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
“我不太懂垮掉了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到底是他自己有意识这么说的,还是由于外界这样评论,无法否定才说的呢?”
古义人又支支吾吾起来:
“也许二者都有吧。也许只能承认别人的批评和自己的感觉不谋而合吧…”
然后古义人——把有关松山时的体验的思考先往后推一推——想起了自己在千樫面前显露出的颓唐相,并且是自己的意志不能控制的状态。那还是租住在离古义人和千樫现在住的地方三百米左右的,一座老式二层小楼时的事。
那是阿光出生后不久的六月份的一天。那天晚上风很大,青桐树叶在黑夜中沙沙作响。古义人趴在和房屋一起租借的上,扭着脖子,头劲使儿顶在单上,一点儿也动弹不了。千樫站在⾼⾼的边,用十几岁少女般楚楚可怜的声音,细声细气地一个劲儿地问:
“你这是怎么啦?”
古义人不能回答。并不是傲慢得不回答,从小他就不是这样的格。当时的状态是⾝子动不了,也不能说话,只能茫然地听着树叶哗啦啦的摇曳声。
那天在医院被告知已查清楚的阿光的情况——大致可以这么说——阿光在智力上没有健全发育的希望。医生讲这些话时千樫也在旁边。古义人心里很明⽩,这种时候在她面前不能允许自己失态,可是现在却连一个指头也动弹不了了。
再说现在,千樫从客厅到厨房去⼲活,剩下古义人自己时,他想的是那件推迟思考的松山事件。千樫对于那时的事——她说看见自己和吾良在一起,尽管她当时只注意到吾良——比医生宣布诊断结果的那天,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还要记得清楚。古义人似乎已经被千樫得无路可走了。
虽然一边想着吾良说自己垮掉了的话,在潜意识中与垮了的自己相连接,却想不起来在松山发生的事件,这是为什么呢?这难道不是说明自己一边在有意识地庒抑那个回忆,一边思考着吾良遗书里的那句话吧?他忽然从中感受到了被某种柔软的钝器击打般一点一点袭来的令人难受的打击。
古义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看书,他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千樫的关心范围之外,她正在餐桌上摊开画册,专注于完成一幅画稿。同样也被排除在了坐在餐厅台阶上听新的CD的阿光的关心之外。
由于长期的习惯,古义人和千樫之间已经没有了争论——一般称为夫妇吵架。如果千樫提出什么经过深思虑的建议或意见时,听的一方表示赞成或同感的话,她便不再说什么,提议得到执行,意见被接受。如果遭到明确拒绝的话,她也不再说什么。古义人的拒绝就是沉默,千樫即使对拒绝不満,也从不争论。对千樫的提议強烈不満时,古义人的沉默会持续一两天或更长时间。而从千樫嘴里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对这样的道歉,在古义人的记忆中结婚以来也只有两三次。倒是古义人常常撤回自己的拒绝。但这只是和他不放弃努力,退回自己的內心是一样的,并不等于停止争论,实现了和解。古义人和千樫就是这样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
然而,这几年古义人悄悄注意到了千樫的变化,这变化是从千樫为古义人写的以阿光和家庭共生为主题的作品画揷图开始的。她在画一幅⽔彩画之前,对于所画的对象要先观察好几天,特别是到了最后完成阶段,古义人跟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的。有事叫她好几遍,她才像男人似的耝声耝气地回答一声了事。
这是古义人从不曾见过的千樫的另一面。吾良和千樫的⽗亲可以说是这个家国的社会讽刺喜剧的创始人。他在长期养病之后,留下了三本充満伦理和逻辑,富于柔软而幽默的观察力的随笔集。在这个家国还没有拍摄电影的时期,他是个画家。起初,古义人把吾良看成继承了⽗亲秉的儿子,后来却发现吾良更多地继承了⺟亲的个。吾良自己为了克服这些个,曾经有个时期看起了弗洛伊德或拉康等学者对谈录之类的书,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速成著作。但是,古义人对吾良所尊崇的那些心理学家颇不以为然,以至有一位年轻的编辑说:“古义人,你不会是嫉妒吾良的新朋友吧。”
另一方面,千樫为阿光的生⽇卡画的⽔彩画被偶然来访的关西药品公司的人看中了。于是,千樫开始给古义人在那家公司的杂志上连载的文章画揷图,而且越画越好,充分展示了千樫所继承的画家⽗亲的才能。
战后就开始在松山一座寺庙的——叫做佛堂——厢房里生活的吾良,把千樫当作立独生活能力很強的⺟亲,对她非常顺从。但是,并不期待她在艺术上有什么发展。只是对于绘画,吾良曾经评价她有自己的风格。吾良自己的画以实真的细节为第一要义,而在整体上则缺乏协调。两个人的画风都不拘一格,不属于朴素派画风,古义人由此感受到了这兄妹俩相近的资质。
又过了一些⽇子,一天,古义人去厨房喝⽔回来,看了一会儿千樫在饭桌上画⽔彩画。她从⽗亲在战前至战争期间给她拍摄的照片中选了一张,对着照片画画儿。这是千樫在少女时代,倒吊在橡树或柏树柔韧的树杈上,旁边站着哥哥的照片。穿着草绿⾊生学服,头发剃得短短的吾良,脸上露出成人后依然常常见到的,腼腆而善良的微笑。
“以我的经验,要想在文章里描绘橡树的种类,一般都会出错的。”古义人心情放松地说。“像加利福尼亚那样,按照树的枝⼲、树⽪以及木材用途不同而分区域栽种就好了。而在⽇本这个家国,虽然文章里出现橡树,可是读者却弄不清是什么样的树,结果有人来信说,小说里提到用橡木装修房屋,可是⽇本这个家国的橡树是不可能有这个功用的。”
“我对这棵树的印象特别深。”千樫像平时作画时那样简短地答道。
可是今天千樫看起来在画画儿,其实好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为了专注于这个思考才画画儿的。古义人站在她背后看她画画儿时,千樫眼睛盯着画,开口说出思考了很长时间的想法。
“我觉得,忠叔前几天据他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我是从和吾良、⺟亲一起生活的经验中得出的。
“和你往很长时间的那家书店的杂志(古义人因此而和书店断绝了关系)上说吾良是被’坏女人‘捉弄,⾝心疲惫而死的,我不认为是这样的。吾良在遗书中说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自己是为了那个女人,也为了向梅子和媒体证明自己的清⽩而死的。忠叔相信吾良的遗书,不,应该说是确信。
“不管她是’坏女人‘还是’好女人‘,能够左右吾良生死的女人只有他的⺟亲。吾良会留下患老年痴呆症的⺟亲,为了一些传言而杀自吗?掌握了吾良受到黑帮团体威胁的报情的察警大官不也说吾良刚毅而耿直吗?
“吾良肯定是被连他这样的人都不能超越的,关系到整个人生的课题死的。
“这是个什么样的课题我不知道。只知道自从在松山读书时,你们俩失魂落魄地回来的那个深夜开始,吾良就变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至少你不把所知道的情况如实地、毫不隐瞒地写出来的话,我就什么也不可能知道。我和你的人生都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应该不说谎话地正直地生活,把实真的情况写出来…来度过剩下的时光。正像阿光和四国的所说的那样,就是为了打起精神来死,也要拿出勇气写出实真的东西来。”
说完,千樫扭转直的脖子,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古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