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染坊
卡诺是尼⽇利亚的第二大城市,排位仅在拉格斯之下,并且很古老,有一段千年城墙。从国中回到阿布贾,我一下机飞听说一帮朋友要去卡诺,也不顾三十几小时旅途的磨折,拿了几件⾐服就跟着上了路。一部中型商务车里坐了七八个人,看来是想以人多壮胆。卡诺在几个月前发生了一场⾎战,出动了上万基督教徒和穆斯林教徒,牺牲者有几百。而且公路上有土匪出没,有时歹徒装扮成察警,提着卡宾,借口搜查逃犯,停不停车都在劫难逃。同路有一位刚从国美来的实习生,说她昨天早晨四点从机场出来,不久就碰上了土匪,幸好有武装警卫押车,闯了过来。我问:那又怎么区别土匪和察警呢?有人回答:没有区别。大家常常在阿布贾的马路上碰到一群察警,荷实弹,截下车就把个巴掌伸到你鼻子下,说行行好吧,这年头当察警太苦了,午饭钱都挣不来。他们倒不完全是胡扯,府政常常欠发工资,他们的制服费用﹑摩托车油费﹑饭钱都得靠他们在马路上劫持车辆,挑到⽑病的罚款,找不出碴子的就软硬兼施地伸手,人为善。
进了卡诺城就觉得气氛和阿布贾不同,一些地方有“国美人必须走!”的标语。看来是需要靠人多壮胆的。穿过城区,到达王子店酒,门口见一群卖⽔的人,坐在手推车旁边,车厢里装満大巨的黑⾊塑料方桶。一桶⽔花十个尼拉,周围居民就靠这样买⽔过活。王子店酒是当地的五星级,房间里搁一张大,剩的空间就只容人侧⾝横行。我和来瑞都变得多礼起来,动一动就相互咕哝“对不起”浴室倒是赏心悦目,一片天蓝⾊,但⽑巾只有一块。⽔是从一个悬吊在浴池上方的大桶里出来的,但并不是你想叫它出它就出;它不出也早有对策,屋角放了个塑料桶,盛了些备用⽔,请你自己动手。餐厅非常讲究,蜡烛﹑假花﹑雪⽩的台布,至少是国美假⽇店酒的规格,菜的价格却是伦敦的或巴黎的。当晚是大馆使做东,请当地的几位名流。客人一到场,我吓了一跳,男的一⾝名牌,女的素雅⾼贵,让我错觉是在曼哈顿。一路进城时,说到卡诺的富人,谁指着树林深处告诉大家:巨宅豪门,在此地都是隐蔽的。看来客人们都是从那些隐蔽的住处来的。谈话內容也是⾼尔夫,欧洲和国美。他们是黎巴嫰人,拥有一个工厂,设计和印染洲非的传统花布。
第二天我们到了黎巴嫰人的印染工厂。厂部设在不比一个公寓大多少的店面房里,朝街的一半放了几部计算机,坐着几个工作人员。后面的走廊里陈列了几百种设计布样,一条一条悬挂在架子上。老板的办公室就在走廊拐弯处。没有坐的地方,大家就围着办公桌站着。一会儿,黎巴嫰的早点和咖啡送进来了,我们站着吃喝起来,一面听老板介绍了几种在洲非女人中最盛行的花⾊,说它们从织到然再到印的一系列工序。一块布的完成,竟需要两个礼拜。可惜工厂很不景气,因为国中人的仿制品冲进了市场。两个礼拜的工序,仿制只需要几小时。老板的悲剧原来和我的同胞有关。
卡诺还有一个古老的染坊,有五百年历史。染坊是一个大院子,地面上布満一个个染坑。染坑有一丈多深,大小相当于国中的⽔井,只是没有井沿儿。院子里跑着一群群羊羔和孩子,都敏捷地在坑上跳跃。染浆绝大部份是深蓝,相仿于国中民间的印花布颜⾊。我们小心翼翼地绕着坑走,怕一失⾜就改了肤⾊。染浆都很陈,有的有上百年的历史,上面浮着落叶,虫尸,瓣花,纸萷。富有的染匠一家拥有几口染坑,大体上能从染坑里捞⾜⾐食住行。但多数染匠都很贫穷。染匠们坐在坑边,把一块布料揿没在染浆里,然后把它拎起来,在空中待上几秒钟后,再将它揿⼊⽔中。这两个动作要重复八九天,一块布才能染成。把布料拎起,为使颜⾊在氧气的作用下产生化学反应。我以为染布都靠煮,颜⾊是煮上去的,这儿的染法似乎更古老。国美人看见古老的东西不照相是不行的。于是都找上那个形象最古老的染匠合影。老染匠一下子就把头挡起来,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嚷了句什么。翻译告诉我们,他说相不能⽩照,得给钱!翻译说现在已经够开通了,过去照相是犯忌讳的。我们全傻眼了,问他要多少钱。照一张两百尼拉。一百怎么样?一百就一百。洲非人喜漫天要价,你杀价杀得再狠也不伤和气。
穿过染坑,有几间矮房,里面的人是专门给布抛光的。十六个汉子盘腿坐成四排,两人一组,面对面,中间搁着折成四方的布料,两人的木锤就往布料上抡。木锤一头大一头小,有些象国中洗⾐的槌,只不过耝若⼲倍,也稍短,木料是洲非特有的硬木,木质极硬,木⾊温润,长年把握在人的手里,它们也都借了人气,透出⽪⾁般的圆来。汉子们全部上⾝⾚裸,黑⾊的⽪肤泡⾜了汗⽔,便有了他们手中木锤的质感。我们都上去试了试木锤的份量。十好几磅重的木锤举是举得起来,但落下就狼狈了,砸的东一处西一处。胡砸了几下,师傅又返工,整齐密集的捶打形成一排一排波浪形花纹,锤过的地方闪亮如锦缎。洲非不长桑树,养不了蚕,绸缎靠进口,人们都是穿⿇和棉,据说这种打上去的绸缎光泽是很经久的。抛光房没有窗,泥墙上溅起木锤的回音,便有一种舞步在里面。十六个人你起我伏,必须十分讲究节奏,否则就会砸在对方的木锤上,或砸到对方的手指。这是个依赖节奏生活的民族,捣木薯,砍香蕉,织布,染布,锤布,都可以成为丛林篝火旁的鼓音,都可以抒发流淌在他们⾎中的歌舞。
染坊后面是个居民区,失修的窄街两边,密集地座落着底矮的房子。门全都大开,磊落地展示着房內的⾚贫。大部份人家没有家具,坐就坐在⽔泥地面上。住宅区的生计似乎也是从染坊里挣来,街上晾晒了许多染出的布料。女人们坐在门口的地上,把⽩布用针线打起皱褶,皱成一圈圈网形图案,这便是扎染的第一步。她们一块布需要一天时间,可以挣两百尼拉。扎染和蜡染的工序和国中很接近,隔着两大洋和一大洲,不知最初是谁向谁取的经。一条街走到了头,我们中的某人指着一块晾在绳子上的扎染布料,随口向一个大嫂打听价钱,她不会英文,表情却极其奋兴,打发一个孩子去叫人。很快一条街的人都来了,大人孩子,男女老少,手里都抱着扎染布料。我们给包围起来,看他们一块一块地展示作品。布料的确很漂亮,但这种供与求的大巨悬殊令人恐怖,一旦买开了头,大概就更难脫⾝了。几次突围失败后,我们最终买了十多块单和长条桌布。后面还有人抱着布料跑来,没做上生意的人跟着我们往街外走,不时举一下手里的布料,希望我们中的某人再给他(她)一次机会。由于逃得惶恐,大家都没听清翻译介绍的处理布料方法,似乎是先用盐⽔泡,然后用醋⽔,使颜⾊永驻。
走出染坊大院,看见一只小羊羔,灰褐⾊,大概刚刚断,头上还没有长角。不知为什么,染坊里外都没什么青草,却养了一大群羊。灰褐⾊的羊羔从地上叼起一⽟米⽪,已经⼲枯,它嚼了嚼,吐出来,味道一定是太差了。但它看看周围,不吃的话连这片⽟米⽪也没得吃了。它再次叼起⽟米⽪,一点一点地嚼着,呑了下去。我看不出这只小羊活着的乐趣是什么。正如我很难看出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染坊里几百年如一⽇的艰辛生活。但我坚信,毫无乐趣的生命是绝不会延续和繁衍。
回阿布贾的路上,有一个沿公路摆开的集市。停了车大家就从车窗买一些⽔果,蔬菜,蛋,一个朋友还买了些草药。易刚刚开始,突然听见一片噪杂声,往车子的另一边看去,只见一大群人向我们狂跑过来,头上顶着大盆,里面装着冰块冰着的鱼。还有顶着牛⾁和羊⾁的。苍蝇也来了,司机吼叫:“快关窗!”但有的人拿了货还没付钱,有的人付了钱还没拿货。车子一时动不了,渐渐关上的车窗玻璃上満是黑⾊的面孔,⽩⾊的眼睛,粉⾊的手掌。司机说:“他们知道国美人有钱,见了国美人的车就堵上不让走。”车子被围得不见天⽇,司机连声按着喇叭。再来看看人群已不都是小贩了,许多乞丐正穿过马路涌来,孩子们架着残疾的⽗⺟,少女搀扶着瞎眼的老人,我们的车象是舍饭棚,点个卯就有份儿似的。司机一再嘱咐不能给钱,不然车子今天真的动不了了。得了钱的人会去召集更多的老乡来,那就要出子了。还是有人扔了些小钱出去。终于突围出来,一群盲人仰着面孔“目送”我们的车离去。老远了,还看见残疾的人群歪歪斜斜地站在灰尘里。难怪国美人那么容易对自己救世主的角⾊信以为真。
来瑞拿着买回的蓝⾊扎染布料去一位裁那儿。下一个星期五,是大馆使便装⽇,他把裁作的洲非行头披挂起来。下班之后,他脫下袍子,发现自己的肤⾊成了蓝的。在染坊逃得太慌,大概把洗布的配方弄错了,反正不是少了盐,就是多了醋。据说头一次的泡洗非常重要,好比冲洗相片的药剂,错了就难改过来。果然如此,后来那⾝袍子穿一回,人就要蓝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