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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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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已经很久不写作了。70多岁的老头,在一次写作⾼嘲中突然变得无话可说,再也写不下去了。“哪怕是一个小故事。”儿子建议道。但老头说已经不行了。“可能再也写不出东西来了。”他抱怨道,但自然不会服气的。用他的话说,他还没写出举世瞩目的作品,他的事业还没有进⼊⾼嘲呢。儿子担心起来,老头会不会得了妄想症呢。可老头清醒得很。他还要活很多岁才罢休,直到自己走过事业的颠峰。老头是个天才。他说他出生就这么想。他从有意识开始就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老头天生就是个写作者。老头说他是上帝专门创造出来的写作者。上帝就是他的亲生⽗亲。

  可是他在回到亲生⽗亲⾝边时,要写出一部最好的作品。

  “可是他已经很久不写作了…有几年了吧。”

  确实如此。但老头从来没有与写作脫离过关系,他仍然写。每天写几个句子,撕掉再写。每个人都看出,老头在写东西,那些句子都很好,或许是他一部长篇的开头或中间部分,反正如果写下去,写出来,那肯定又是部不错的作品。

  但老头没写下去。老头只是写几个句子,便放下。几年下来,他还是在写句子。儿媳对儿子说:“爸爸是不是失去组织能力了?或者患什么病啦?”儿子捂住子的嘴:“可不能让他听见,他还要当最伟大的作家。”

  儿媳是个翻译,她也喜老头的作品。但她也觉得,老头不会再写东西了。

  儿子从别人嘴里听到别人议论老头的事情:“他就要走完他的一生啦。”儿子生气地反驳:“胡说!我⽗亲会活到一千岁。”

  儿子忙起来了。也不能顾着⽗亲了。他很快就忘了⽗亲的意愿,跟儿媳一起忙去了。

  儿子孝顺,善解人意的。就是有点忙了。忙着就顾不上⽗亲了。儿子与子经常到外面办事回不来吃饭,反正外面吃饭比家里的确丰富、可口得多。而且外面人多,热闹,儿子喜。儿子知道⽗亲喜安静,就少带⽗亲出来,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儿子又在外面跟儿媳和一帮同事的时候,⽗亲打电话来了。

  “怎么现在才接?”⽗亲责备道。

  “刚才没听见呢。”儿子边喝酒边说。

  “回来吧,有些事跟你说。”

  “哦?什么事?”儿子看了一眼儿媳,想说忙着呢。

  “回来吧。”

  “是不是出什么事啦?”儿子有点着急了。儿媳凑上去听。

  “嗯,没什么大事。”

  儿子和儿媳决定回去。笑呵呵地告别了朋友们,就离开了。“出什么事了,听声音很不⾼兴呢。”儿子说。一边往家里赶。

  “没什么事的。昨天还好好的呢。”

  “会不会开始写小说了呢?”夫笑。

  是妈妈病了。妈妈。事实上与儿子的年龄相差不大。四五十岁的样子,儿子的亲生⺟亲是早已过世。然而不到一年,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士就被老头带进家门。“啊,这简直让人受不了。”儿子对儿媳说。但儿子很快就容忍了⽗亲的做法。⽗亲是真正的喜她,非常爱她。⽗亲说,她是他灵感的来源。确实,她刚来的那些年,老头的⾝体一直很好。笔从来没有停过。“她可能就是⽗亲写作的天使。”最后儿子以极其广大的心宽容并理解了⽗亲,并给这个新妈妈以最好的待遇。儿子太爱⽗亲,而⽗亲又太爱这个女人。他必须理解⽗亲的爱,就象⽗亲理解儿子对自己子的爱一样。

  他与子赶到家。“怎么,爸爸?”他问。

  “妈妈病了…那病又发作了。”

  “哦。”他应道:“找医生了吗?”

  ⽗亲点点头。“下午送到医院去了,医生说,说恐怕治不好…”老头无助地等着儿子的安慰。他看着儿子。

  儿子走过去,摸摸⽗亲的头,轻轻地抱了一下⽗亲。“我们知道,我们知道,那病…别担心,会治好的。”

  他们坐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三人许久没说话。大家都明⽩。

  儿子与⽗亲动作相似,低着头,沉思。儿媳看着爷俩,也发着呆。

  “不怕,爸爸。”儿子试图去安慰老头。

  儿子明⽩失去自己所爱之人的痛苦。儿子也知道,⽗亲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他的亲生⺟亲,也就是⽗亲的前,就象他现在也并不爱⽗亲的现任子一样。

  “不怕。”

  儿子只能说这些话,他还是极力安慰⽗亲。他虽没有⽗亲那种对那个美丽女人的強烈的爱。但他能理解。

  他还是找不出别的话说,他只能用同样无助的眼神看着子。子坐到⽗亲一旁,拍拍老头的肩。

  “我明⽩了!”⽗亲突然说:“我明⽩我为什么几年写不出东西了!

  “自从她病的那时候起,我就写不出东西了!”

  他突然绝望地埋下了头。“哦,原来我真的不会写作了。”

  儿子只是不住地安慰。仍然听他说着类似世界末⽇的话:“我的天使快要走啦!我也快完蛋啦!”

  儿子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本来儿子与儿媳还要走的,还有些事情。但已然没了办事的心情。他们与⽗亲一样,很早就睡了。儿子与儿媳躺在上,一句话也没说。为了感知对方的存在,他们只是握着手,时不时轻拍,轻摸一下对方,彼此思考着,流着。儿子很清楚儿媳想什么,儿媳也很清楚儿子在想什么。他们是真正的恋人,就象⽗亲跟他子一样。后来儿子不小心说了一句:

  “可能是真的。”

  儿媳装糊涂,说:“什么意思?”

  “没什么。”儿子看了儿媳一眼,又没说话了。

  儿媳有点耐不住寂寞,又不敢直触问题中心,闲聊起来。

  “你对你⽗亲的婚姻怎么看?”

  儿子又看了儿媳一眼,不说话。

  “说话呀。”

  儿子仍不说话。还是沉思。

  “说话呀。”

  “说话呀。”

  “说话。”

  “好,说话。”儿子答道:“不想说。说什么?”

  “你说实话,怎么看你⽗亲的婚姻。”

  “我能理解他。”

  “我知道你能理解。”儿媳说:“但这一点都不伤害你吗?你就一点也不…嫉妒?”

  儿子看了儿媳一眼。

  “我是说,你除了理解,就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没有。我很理解他。”

  “那你的亲生⺟亲呢?她怎么办?”

  “她也会理解⽗亲的。”

  儿子睡去了。

  第二天,他们去医院看望妈妈。⽗亲早已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的,总之很早,⽗亲平时不太早起,但⽗亲不能忍受没有子的夜晚。

  一连几天的事,夫俩都推了。按照儿子说的,他要象⽗亲一样守着那个⽗亲的天使。

  “真的,⽗亲不能没有她。”

  他们吃早饭加快了速度,儿子还是叫儿媳妇慢慢吃。“注意⾝体。”他叮嘱儿媳说。“多吃点,迟一些没关系。”又给子添了一碗⾖浆。

  “吃不下啦。”儿媳说。

  他们就起程了。儿媳开车。因为儿子说睡不太好,不太清醒,不‮全安‬。儿媳总是能遇事冷静。所以开车的事还是叫给儿媳。

  到了。看见⽗亲早已守在那里。心理不是个滋味。儿子儿媳两人坐到妈妈跟前。“感觉怎么样啦?”

  她笑了。有气无力的。儿子有点吓呆。还没有见过她这么憔悴的样子,前几天是好好的,不见几天就这样了。

  儿子只能握住她的手,就象他握住自己子的手一样。语言表达爱的能力总不及肢体。一个微笑或‮摸抚‬就能表达爱的一切。

  儿子一直握着妈妈的手,不说话。却在不断进行着流。

  妈妈昏过去。⽗亲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去,紧张地叫唤着。儿子赶紧叫来护士。三人在外面等了一阵子,⽗亲脸⾊苍⽩,儿子扶着⽗亲不住安慰。护士出来,急急地对⽗亲说:“快去看看,她在说什么。”

  ⽗亲挣开儿子的手,冲了进去。儿子看了儿媳一眼,在外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都无助的。

  ⽗亲出来了。

  “妈妈说什么?”

  ⽗亲摇‮头摇‬。

  最后⽗亲说:“你们也忙的,就先回吧。不打扰你们了。”

  儿子责备地说爸爸怎么这么说话?最后还是听话离开了。

  儿子叫儿媳忘掉这些,专心投⼊到工作中去。儿媳应着。儿子却忘不了。心情烦闷时又不敢向儿媳提起,怕又将她拉⼊悲伤之中。还是不能打扰她工作。儿子想。只好独自叹气。

  最后还是儿媳先提起:“你想爸爸了吧?”

  “嗯。”他只能这么应道。

  她笑笑。“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说:“咱们回去吧。陪陪他吧。”

  他们推了几天的事情,回到家。“我们几天都闲着。”他对⽗亲说:“我们陪你和妈妈。”

  ⽗亲欣慰地笑笑。仍然是上次那副模样。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儿子也学起⽗亲来。三人坐在沙发上沉思良久。⽗亲说:

  “唉…”

  儿子想转移⽗亲的伤心,但最后还是无法避免地回到这上面来:“走,现在去看妈妈吧。我们一直守着她。”

  “今天不去了,明天吧。”⽗亲又叹声说。

  又不说话了。

  “她总说相同的几句话。”⽗亲在终于打起精神说了起来:“总是相同的几句话,每次昏过去的时候,说好几遍,毫不费劲地说,却不知道在说什么。”

  儿子和儿媳抬起头看⽗亲。

  “那,大概是在说什么呢?”儿子说。

  “街道。音乐。书。”

  儿子等着⽗亲说下去。

  “微笑。走路。”

  “是些平时我常想到的东西,就那几个词。却听不清楚完整的句子。”

  “噢。”儿子说:“那我也许能听出来。”

  ⽗亲笑。“你听不出来。因为连我都听不出来。这只能永远是些词语,零碎的词语。组不成句子。”

  儿子看着无助的⽗亲。午饭过后,儿子去⽗亲的书房,发现⽗亲的桌上已经空空如也。剩下几本⽗亲最爱看的书。

  儿子有点伤心。儿子流泪了。

  晚上,儿子跟儿媳说:“爸爸不写作了。”

  “他说的?”

  “不,我看见他桌面上什么也没有了。”

  一连几天,三人什么话也没说,每天只是守在妈妈⾝旁,然后晚上夫俩回家。⽗亲执意要自己一个人整夜守在她⾝旁。“我的生命就是上帝给予的,我的灵感就是她给的。现在灵感已经快走到生命的末端啦,我的生命也快没啦!”

  儿子头一次看见⽗亲这样丧气,从前⽗亲总是斗志昂扬,总是决心要写出最好的作品,以报答他的亲生⽗亲,那个给他灵感、爱与生命的上帝。现在呢?他似乎明⽩,自己不必再报答上帝,他也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间,爱离他而去,灵感与生命在消耗殆尽。

  “好啦!”他甚至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她快要死啦,然后就到我啦。”

  他好象已经对死亡做到了极其充分的准备,已经开始调侃起死神。“死吧,死吧。”他常常这样自言自语。听到是死这个词,他甚至兴⾼采烈。他不注意⾝体了,不跟儿子去跑步了,不介意别人说他老了,不读书更不提笔了,用他的话来说,他甘愿堕落了。在七十多岁的时候,生命将尽时堕落一下还是有好处的。毕竟什么都该体验下。他菗烟,喝酒,儿子怎么劝也劝不来,他让儿子儿媳伤透脑筋,却坚持要这样下去。

  他还是不能让美丽的子知道他知道他这样。他每天都去看子,象往常一样。但他开始提早一点回来,生闷气,喝闷酒。他还吐了,他暴跳如雷,他疯了。

  他没疯。‮腾折‬了那么些⽇子之后,他有一天晚上终于平静下来,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哭着。

  他把儿子儿媳赶出来又召回来。“还是回来吧。”

  儿子儿媳又回来了。三人又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我就是象知道那几句话是什么!”他说,他情绪动。

  “爸爸,或许我们能帮忙。”儿子说。

  “嗯。”他应道。

  “我明⽩了!”他说:“我已经没有组织成篇的能力…可能是不知不觉丧失的。我一直在写句子,却写不成文。我一直听着她说的词语,却无法将它听成句子。”

  他若有所思。

  儿子拍拍⽗亲的背。“我们能帮你。”

  儿子与儿媳第二天很早到了医院。三人又陪在了妈妈⾝边。妈妈仍然昏睡不醒。老头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脸。她似乎已经睡死过去,或者说,就象是一个灵魂,或者说,象一具灵魂离去的尸体。已经不是俗世生物。

  好象是上帝与他们一家玩的一个游戏。总有一天会知道谜底,然而现在每个人都在为这场游戏出生⼊死。

  ⽗亲又象往常一样,不时地进⼊幻想。呆呆地看着一处,神情飘忽不定。

  “天使就要离开我啦!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

  就象所以电影一样奇妙得不知所终,他们都进⼊了一场奇特的旅行当中。

  妈妈仍然昏睡不醒。一切变得忧郁起来。儿子便与儿媳讨论起一个词的翻译上来。他们窃窃私语,让⽗亲独自对妈妈沉睡的脸进行遐想。他们最好不去打扰了。他们轻巧地用相互对话摆脫了他们所处的窘境。

  “哦,你完全理解错了。”

  “不,你再仔细想一想。”

  他们用不太习惯的流方式敷衍着局面,进行着冗长、无奈的对话。最后却居然争执起来。无聊的对话无意碰触到他们的分歧点。

  “语言本来就是无法流的。”儿子说。

  “如果语言无法流,那么我们的对话是什么?”儿媳说。

  “那只是一种形式。”

  “形式?”

  “对,就是一种生活方式。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只能用对话的方式让对方感知。”

  “那么,对话的时候,流不已经形成了吗?”

  “不…那不是流,话语是被感知了,但他无法被传递。”

  妈妈仍在死睡当中。

  他们走出房间,小声争执起来。

  “那在怎样的情况下,才能传递?”

  “永远无法传递。”儿子说:“就象妈妈说的话一样,你只能听到她在说话,意识到她的存在,但你无法知道她在说什么。”

  ⽗亲冲了出来,拉上儿子,急急地说:“快,她在说话,快去听听。”

  儿子与儿媳相继冲进房门。妈妈的确象是一具灵魂,挣扎在死亡的边缘,象是走进了一个俗世人从未涉及的地方。

  “她在说什么呢?”儿子想。

  “街道。音乐。书。”

  他能听见这些词。

  “为什么她会说这些?”儿子想。

  在人死亡的边缘,脑子里出现的该是极乐世界。

  儿子对儿媳说。

  儿媳在倾听着她的声音。

  杂无章的词语。很美。象是一颗颗永远串不起来的名贵珍珠。口齿清晰,却听不清那完整的句子。

  她去世了。

  几天以来,她都处于濒死状态。死神最后把她带走。

  “这是人的宿命…”儿子企图这样安慰⽗亲。

  老头有点失去了理智。在家一言不发。“天使走啦。”她不时还会说这句话,但更象是自己对自己的低声昑唱。儿子明⽩⽗亲,他也哪都不去。一直陪着。

  ⽗亲,儿子,儿媳都没哭。只是不说话。这是他们的流方式。他们都以为对方哭了,于是又互相拍拍对方的肩。

  却不说话。

  ⽗亲的桌面出现了几张⽩纸,⽗亲想写一篇悼念子的文章,作为他这一辈子最后一部作品。

  几天之后,那几张纸成一团,放进纸篓。

  ⽗亲终于说话:“我已经没有表达能力啦!我连一篇小文章也写不出了!”

  儿子看了⽗亲一眼,重新低头。

  忙开了。儿子,儿媳又忙开了。屋里象从前一样,⽗亲呆坐在书房,儿子儿媳在外办事,不常回家吃饭。

  “你今晚回家吗?”儿媳问。

  “不是说那个谁请吃饭吗?”儿子说。

  “你不看爸爸?”儿媳问。

  “呵…”儿子叹口气说:“还是过几天吧,他需要时间恢复。”

  “是你需要时间恢复吧。”

  儿子看了儿媳一眼。

  儿媳最终还是同意不回家。他们准备晚上喝个痛快,浇去心中的烦恼。同事知道这些事,都明⽩他们。拍着他们的肩。

  “喝!”儿子说。

  “⼲啦!”儿子说。

  “你别疯了,注意⾝体。”儿媳说。

  儿子听话了。呆坐不说话了。吃了点菜,说:

  “饿。”

  又喝了起来。

  儿媳拉了拉儿子。

  儿子没理。

  “‮机手‬响。”

  儿子没理。

  儿媳再重复:“你的‮机手‬响了。”

  ‮机手‬铃声是两个恋人的昑唱。自从儿媳给儿子找了这个‮机手‬铃声之后,一向內向的儿子总希望别人打电话给他。

  “是爸爸。”

  儿子放下酒杯,看了儿媳一眼。

  “接啊。”儿媳说。

  “爸爸。”儿子接。

  “回来吧。”

  “怎么了?”

  “回来吧。”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回来吧。”

  儿子挂电话,脸⾊苍⽩。

  “怎么了?”儿媳紧张地问。

  “回去。”

  他们告别了朋友们。朋友们对他们笑笑,说:“路上小心。”

  “别急,开慢点,没事。”儿子对儿媳说着,儿子看见儿媳还是第一次这么紧张。

  “没事。”他对儿媳说。“你闯红灯啦!”他提⾼声音喊。

  “是吗?”儿媳说。

  儿媳把车慢了下来。

  儿子和儿媳都平静了下来。

  “还是开快一点吧。”儿子说。

  “嗯。”

  他们冲进家里,⽗亲呆坐在沙发上。

  “爸爸,你怎么了?”

  儿子赶紧坐到⽗亲⾝旁,儿媳紧跟。

  “我没什么。”

  ⽗亲对儿媳说:

  “我发现你写的几个句子。”

  “几个句子。”

  “很好的句子。在你前。”他拿着一张纸。

  纸上写着:

  我永远都在畅想着这样安静的街道,我的家坐落在街道一侧,光照进来,我便开始读书、写字,听隔壁女孩弹琴,然后散步,与过路的人相视而笑。

  儿媳发呆了一会儿,说:“这是,我想,是妈妈在昏时说的句子。”

  “对啦!”⽗亲动起来:“这就是她说的那几个句子!”他动得不行:“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写出来的?”

  她是无意写出的。然后她猛然发现这就是⽗亲‮狂疯‬追寻的谜底。她无法回答她是怎么知道的,这简直即使天赐的偶然。

  儿子看见⽗亲満脸红光,动无比。

  “我跟她描述过这幅景象。”

  ⽗亲说。

  ⽗亲说每当睡时他就向她讲起关于美丽街道的故事。那是一个美丽的梦。

  ⽗亲说他几年来没有写过任何东西。自从子得病,纪念来,他就只会写句子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正离他远去,让他失去了灵感。然而,⽗亲说,虽然只是写句子,但这些句子都出自同一部小说,只是这部小说象一个有着精美零件的机器,成不了型。

  ⽗亲说,他缺少一种情景,一幅图景。去写这部小说。子在世之前,他从未放弃过追寻这幅图景,然而子的离去让他彻底放弃了对表达的一切希望。

  正如儿子所说,语言变得无法流。

  然而,⽗亲说:“我找到了那个图景!”

  妈妈濒死的呓语,给了他最终的灵感。

  儿子看见⽗亲又‮奋兴‬动起来,与往常一样了。

  儿子对儿媳妇说:“爸爸又开始写了。

  ⽗亲开始写作,勤快得很。儿子知道⽗亲要写出那个伟大的作品了。那部⽗亲一直认为在神的旨意与佑护下的作品。将成为⽗亲的丰碑,对上帝的报答。

  ⽗亲是个天才。

  ⽗亲从来没有这样精神过,甚至锻炼起⾝体,做起体力活来。闲时唱起歌,活象个小孩。

  这个70多岁的老头。

  儿子说:“⽗亲又忙起来了。我们别打扰了吧。”

  儿媳笑着点点头。

  仍然有很多人请他们吃饭,他们也就不常回家了。偶尔打个电话,问候⽗亲,总是听到活泼清晰的回答。

  ⽗亲说,小说快进⼊⾼嘲了。

  儿子回来看⽗亲了。

  儿子说,爸爸,我们快要看到你的大作啦。

  儿子说,爸爸你先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接着写。

  驳不过儿子,⽗亲欣然应允。儿子欣喜地看着⽗亲容光焕发的脸。⽗亲的⾝体热乎乎的。

  晚上,儿子与儿媳妇没走,陪⽗亲。好久没有回来了。儿子与儿媳睡不着了。他们烈‮奋兴‬地讨论着关于语言的问题,为这他们可以讨论十年。他们乐此不疲。

  说累了,儿子说去看可那⽗亲。他走到他的房间,轻轻地吻他。回来时他对儿媳说:“⽗亲的脸冰凉冰凉的。”

  儿媳说:“瞧你,心理作怪了吧。明天又看见老头活蹦跳的了。”

  第二天儿子居然比⽗亲起得早,这个懒虫。儿子笑呵呵地对儿媳说。

  可是第三天⽗亲还是没醒来。

  第四天儿子与儿媳从医院缓缓走出来,象往常一样,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攥住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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