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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乌云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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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子是关着的,屋里暗得很。

  雨点打在屋顶上,打在窗户上,就像是战鼓雷鸣,万马奔腾。

  叶开斜坐着,伸长了两条腿,看着他那双破旧的靴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好大的雨。萧别离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最后一张骨牌,凝视了很久,才回过头微笑道:这地方平时很少下雨。叶开沉思着,道:也许就因为平时很少下雨,所以一下就特别大。萧别离点点头,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忽也长长叹口气,道:这。雨下得实在不是时候。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今天本是她们每月一次到镇上来采购针线花粉的曰子。叶开道:她们?她们是谁?

  萧别离目中带着笑意,道:她们之中,总有一个是你很想见到的。叶开明白了,却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很想见到她?萧别离微笑道:我看得出来。

  叶开道:怎么看法?

  萧别离轻抚着桌上的骨牌,缓缓道:也许你不相信,但我的确总是能从这上面看出很多事。萧别离道:我还看见一片乌云,笼罩在万马堂上,乌云里有把刀,正在滴着血…他忽然抬头,盯着叶开,沉声道:昨夜万马堂里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凶杀不祥的事?叶开似已怔住,过了很久,才勉強笑道:你应该改行去替人算命的。萧别离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我总是只能看到别人的灾祸,却看不出别人的好运。叶开道:你…你没有替我看过?

  萧别离道:你要听实话?

  叶开道:当然。

  萧别离的目光忽然变得很空洞,仿佛在凝视着远方,说道:你头上也有朵乌云,显见得你也有很多烦恼。叶开笑了,道:我像是个有烦恼的人?

  萧别离道:这些烦恼也许不是你的,但你这人一生下来,就像是有很多别人的⿇烦纠缠着你,你甩也甩不掉。叶开笑得似已有些勉強,勉強笑道:乌云里是不是也有把刀?萧别离道:因为你命里有很多贵人,所以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叶开道:贵人?

  萧别离道:贵人的意思,就是喜欢你、而且能帮助你的人,譬如说…叶开道:譬如说你?

  萧别离笑了,摇着头说道:你命中的贵人,大多是女人,譬如说翠浓!他看着叶开襟上的珠花,微笑道:她昨夜就一直在等着你,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叶开笑了,道:床头金尽,壮士无颜,既然迟早要被赶出来,又何必去?萧别离道:你错了。

  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这地方的女人,也未必人人都是拜金的。叶开道:我倒宁愿她们如此。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这样子反而无牵无挂,也不会有烦恼。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有情的人就有烦恼?叶开道:对了。

  萧别离微笑道:你却又错了,一个人若是完全没有烦恼,活着也未必有趣。叶开笑道:我还是宁可坐在这里,除非这里白天不招待客人。萧别离道:你是例外,随便你什么时候来,随便你要坐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是我…他忽又叹息了一声,苦笑道:我已老了,精神已不济,到了要‮觉睡‬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要瘫了下去。叶开道:你还没有睡。

  萧别离笑得仿佛有些伤感,悠悠道:老人总是舍不得多睡的,因为他自知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何况我又是个夜猫子。他拿起椅旁的拐杖,挟在肋下,慢慢地站起来,忽又笑道:中午时说不定雨就会停的,你说不定就会看到她了。萧别离已上了小楼。

  他站起来,叶开才发现他长衫的下摆里空荡荡的,两条腿已,都齐膝被砍断。这‮腿双‬是怎么被砍断的?为了什么?

  无论谁都可看得出,他若非是个很不平凡的人,又怎会到这边荒小城中来,做这种并不光采的生意?

  他是不是想借此来隐蔵自己的过去,是不是真有种神秘的力量,能预知别人的灾祸?

  叶开沉思着,看到桌上的骨牌,就忍不住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忽又发觉这骨牌并不是骨头,而是纯钢打成的。

  只听一阵阵⼲涩的咳嗽声,隐隐从楼上传下来。

  叶开叹了口气,只觉得他实在是个很神秘的人,说出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含意,做出的每件事,也仿佛都有某种很神秘的目的,就连他住的这小楼上,都很可能隐蔵着一些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叶开看着那狭而斜的楼梯,忽又笑了。

  他觉得这地方实在很有趣。

  正午。

  雨果然停了,叶开穿过満是泥泞的街道,走向斜对面的杂货铺。杂货捕的老板,是个很乐观的中年人,圆圆的脸,无论看到谁都是笑眯眯的。

  别人要少忖几文钱,多抓两把豆子,他也总是笑眯眯他说:好吧,马马虎虎算了,反正都是街坊邻居嘛。他姓李,别人都叫李马虎。

  叶开认得李马虎,却忘了看看这杂货铺是不是有针线花粉卖。

  正午的时候,也正是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所以这时候杂货捕里总是少有人会来光顾。

  李马虎又和平时一样,伏在柜台上打瞌睡。

  叶开不愿惊动他,正在四下打量着,突听一阵车辚马嘶,一辆大马车急驰过长街。

  车⾝漆墨如镜,拉车的八匹马也都是有素的良驹。

  叶开认得这辆车正是昨天来接他去万马堂的,现在这辆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呢?

  他正想赶出去看看,⾝后已有人带着笑道:这想必是万马堂的姑奶奶和大‮姐小‬又出来买货了,却不知今天她们要不要鸡蛋。叶开笑道:她们又不是厨房里的采买,要鸡蛋⼲什么?他转过⾝,就发现李马虎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用鸡蛋清洗脸,越洗越年轻的。叶开笑道:你媳妇是不是每天用鸡蛋洗脸?李马虎撇着嘴,冷笑着道:她呀,她每天就算用三百斤鸡蛋洗脸,还是一脸的橘子皮而且是风⼲了的橘子皮。他忽又眯起眼一笑,庒低声音道:但万马堂的那两位,却真是水仙花一样的美人儿,大爷你若是有福气能…突听一个孩子的声音在门外大声道:李马虎,你在乱嚼什么‮头舌‬?李马虎朝门外看了一眼,脸⾊立刻变了,赔笑道:没什么,我正在想给小少爷你做个糖葫芦。一个孩子手叉着腰:站在门外,瞪着双乌溜溜的眼晴,⾝上的‮服衣‬比糖葫芦还红。

  他年纪虽小,派头却不小,李马虎一看见他,脸就吓得发白。但他一看见叶开也在店里,脸也吓白了,转过⾝就想溜。

  叶开立刻追出去,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辫子,笑道:莫说你是小虎子,就算你是个小狐狸,也一样溜不掉的。小虎子好像有点发急,大声道:我又不认得你,你找我⼲什么?叶开道:早上你不是还认得我的?现在怎么忽然又不认得我了?小虎子脸涨得通红,又想叫。

  叶开道:你乖乖的听话一点,要多少糖葫芦我都买给你,否则我就去告诉你爹爹和四叔,说你早上在说谎。小虎子更急,红着脸道:我…说了什么谎?叶开庒低声音,道:昨天晚上你早已睡着了,根本就没有出来,也没有躲在你姐姐的马肚子下面,对不对?小虎子眼珠子直转,吃吃笑道:那只不过是我想帮你的忙。叶开道:是谁教你那么说的?

  小虎子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叶开沉下了脸,道:你不告诉我,我只好把你押回去,交给你爹爹了。小虎子脸又吓得发白,这孩子只要一听到他爹爹,立刻就老实了,垂下头道:好,告诉你就告诉你,是我三姨教我说的。叶开吃了一惊,道:你三姨?是不是早上把你拉出去的那个人?小虎子点点头。

  叶开皱起眉,道:她怎么知道昨天夜里我跟你姐姐在一起?小虎子嘟起嘴,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她去?叶开只好放开手,这孩子立刻一溜烟似的远远逃走了。逃到街对面才回过头。做了个鬼脸,笑嘻嘻道:你可以去问她,但却不能像抱我姐姐那样抱着她,否则我爹爹要吃醋的。话未说完,他的人已经溜进了街角的一家绸缎庄。

  叶开皱着眉,沉思着。

  这件事显然又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那三姨是谁?怎么会知道他昨夜的行动?为什么要替他解围?他想不通,刚抬起头,就看到这位三姨正从对面的绸缎庄里走出来。

  她打扮得还是很素净,一⾝白衣如雪,既不沾脂粉,也没有装饰,但却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令人不饮自醉。

  叶开看着她的时候,她一双秋水如神的明眸,也正向叶开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仿佛向叶开嫣然一笑。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笑。

  叶开竟似也已痴了,过了半响,才发现她⾝边还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这双眼睛本来是明朗的,但现在却笼着一层雾,一层纱。

  是不是因为她昨夜没睡好?还是因为她刚哭过?

  叶开的心又跳了起来,跳得很炔。

  马芳铃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偷偷地向他使了个眼⾊。

  叶开立刻点点头。

  马芳铃这才垂下脖子,愉偷地一笑,一朵红云已飞到脸上。

  他们用不着说话。

  他的感情只要一个眼⾊,她就已了解;她的意思,也只要一个眼⾊,他就知道,他们又何必说话?

  小楼上静寂无声,桌上散乱的骨牌,却已不知被谁收拾起来。窗子开着,屋里还是很暗。

  叶开又坐到原来那张椅子上,静静地等着。

  他明白马芳铃的意思,却实在不明白那三姨的意思。

  马空群的妻子已去世,像他这样的男人,⾝侧当然不会缺少女人。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他这样的男人。

  叶开已猜出她的⾝份,却更不明白她的意思了。

  叶开叹了口气,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就有点对不起芳铃了,可是那一笑,却又令人难以忘记。

  她们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在那杂货铺里买鸡蛋?

  女人用鸡蛋清洗脸,是不是会真的越洗越年轻?

  叶开集中注意力,努力要自己去想一些不相⼲的事,但想。想去,还是离不开她们两个人。

  幸好就在这时,门已轻轻地被推开了。

  来的当然是马芳铃。

  叶开正准备站起来,心就已沉了下去。

  来的不是马芳铃,是云在天一一叶开暗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已很难再见到马芳铃了。

  云在天看到他在这里,显然也觉得很意外,但既已进来了,又怎能再出去?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来找翠浓姑娘的?是不是想问她,为什么要将这朵珠花送给别人呢?云在天⼲咳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找了张椅子坐下。

  叶开笑道:男人找女人,是件天经地义的事,阁下为什么不进去?云在天神⾊已渐渐恢复镇定,沉声道:我是来找人,却不是来找她!叶开道:找谁?

  云在天道:傅红雪。

  叶开道:找他⼲什么?

  云在天沉着脸,拒绝回答。

  叶开道:他岂非还留在万马堂?

  云在天道:不在了。

  叶开道:什么时候走的?

  云在天道:早上!

  叶开皱了皱眉头,道:他既然早上就走了,我为什么没有看到他回镇上来?云在天皱了皱眉,道:别的人呢?

  叶开道:别的人也没有回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他们若回来了,我一定会看见的。云在天脸⾊有些变了,抬起头,朝那小楼上看了一眼。

  叶开目光闪动,道:萧老板在楼上,阁下是不是想去问问他?云在天迟疑着,霍然长⾝而起,推门走了出去。

  这时正有十来辆骡子拉的大板车,从镇外慢慢地走上长街。

  板车上装着的,赫然竟是棺材,每辆车上都装着四口崭新的棺材。

  一个脸⾊发白的驼子穿着套崭新的青布衣裳,骑着头黑驴,走在马车旁,看他的脸⾊,好像他终年都是躺在棺材里的,看不见阳光。

  无论谁看见这么多棺材运到镇上,都难免会吃一惊的。

  云在天也不例外,忍不住问道:这些棺材是送到哪里去的?驼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两眼,忽然笑道:看这位大爷的装束打扮,莫非是万马堂里的人?云在天道:正是。

  驼子道:这些棺材,也正是要送到万马堂的。云在天变⾊道:是谁叫你送来的?

  驼子赔笑道:当然是付过钱的人,他一共订了一百口棺材,小店里正在曰夜加工…云在天不等他说完,已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从马背上拖下,厉声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驼子的脸吓得更无丝毫血⾊,吃吃道:是…是个女人。云在天怔了怔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驼子道:是个老太婆。

  云在天又怔了怔,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这老太婆的人在哪里?驼子道:她也跟着我们来了,就在…就在…就在第一辆车上的棺村里躺着。云在天冷笑道:在棺村里躺着,莫非是个死人?驼子道:还没有死,是刚才躺进去躲雨的,还留下条缝透气。云在天冷笑着,放开了驼子,一步步走过去,突然闪电般出手,揭起了棺盖…

  棺村里果然有个人,但却并不是女人,也不是个活人!

  棺村里躺着的是个死人,死了的男人。

  这人満⾝黑衣劲装,一脸青碜碜的须渣子,嘴角的血痕已凝结,脸已扭曲变形,除此之外,⾝上并没有别的伤痕,显然是被人以內力震伤內脏而死。

  叶开⾼⾼地站在石阶上,恰巧看到了他的脸,忍不住失声而呼:飞天蜘蛛!他当然不会看错,这尸体赫然正是飞天蜘蛛。

  飞天蜘蛛已死在这里,傅红雪、乐乐山、慕容明珠呢?

  他们本是同时离开万马堂的,飞天蜘蛛的尸体又怎会在这棺材里出现?

  云在天慢慢地转过⾝,盯着那驼子,一字字道:这人不是老太婆!驼子全⾝发抖,勉強地点了点头,道:不…不是。云在天道:你说的老太婆呢?

  驼子摇了‮头摇‬,道:不知道。

  第二辆车的车夫忽然嘶声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走在前面的。云在天道:你怎会走在前面?

  车夫道:这辆车本来就是最后一辆,后来我们发现走错了路,原地转回,最后一辆才变成最前面一辆。云在天冷笑道:无论怎么变,老大婆也不会变成死男人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驼子拼命‮头摇‬,道:小人真的不知道。

  云在天厉声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他⾝形一闪,突然出手,五指如钩,急抓驼子左肩的琵琶骨。

  驼子整个人本来瘦得就像是个挂在竹杆上的风球,云在天一出手,他突然不抖了,脚步一滑,已到了云在天右肋后,反掌斜削云在天肩骨。

  这一招不但变招快,而且出手的时间、部位,都拿得极准,掌风也极強劲而有力气。

  只看这一出手,就知道他在这双手掌上,至少已有三十多年的功夫火候。

  云在天冷笑道:果然有两下子!

  这六个字出口,他⾝法已变了两次,双拳已攻出五招!

  他武功本以轻灵变化见长,此番⾝法乍一展动,虽然还没有完全现出威力,但招式之奇变迅急,已令人难以抵挡。

  驼子哈哈一笑,道:好,你果然也有两下子!笑声结束,他⾝子突然陀螺般一转,人已冲天飞起,窜上对面的屋脊了。他一招刚攻出,说变招就变招,说走就走,⾝法竟是炔得惊人。

  只可惜,他的对手是以轻功名震天下的云天飞龙!

  他⾝形掠起,云在天的人已如轻烟般窜了上去,五指如鹰爪,一反手抓住了他背上的驼峰嘶的一声,他背上崭新的蓝布衣衫,已被扯下了一块,赫然露出了一片夺目的金光。

  接着,又是呛的一响,他这金光灿灿的驼峰里,竞有三点寒星暴射而出,急打云在天的胸腹。

  云在天一声清啸,凌空翻⾝,推窗望月飞云式,人已在另一边的屋脊上。

  饶是他轻功精妙,⾝法奇快,那三点寒星,还是堪堪擦着他衣衫而过。

  再看那驼子,已在七八层屋脊外,驼背上的金峰再一闪,就已看不见了。

  云在天一跃而下,竟不再追,铁青的脸上已现了冷汗,目光看着他⾝形消失,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金背驼龙'丁求竟又在边荒出现。叶开也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实在也未想到是他!云在天沉声道:你也知道这个人?

  叶开淡淡地道:走江湖的人,不知道他的又有几个?云在天不再说话,脸⾊却很凝重。

  叶开道:这人隐迹已十余年,忽然辛辛苦苦地送这么多棺材来⼲什么,难道他也和你们的那些仇家有关系?云在天还是不说话。

  叶开又道:飞天蜘蛛难道是被他杀了的?为的又是什么?云在天瞧了他一眼,冷冷道:这句话本是我想问你的。叶开道:你问我,我去问谁?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移向长街尽头处,喃喃道:也许我应该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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