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子心声
当刘裕离开谢家的一刻,他有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的生命再不是活在对过去的追悔和仇恨里,而是奋勇前进,为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努力,关键正在于谢钟秀。
谢道韫指建康的⾼门对他又爱又怕,他何尝不对建康的⾼门爱恨难分。他是由建康⾼门最显赫的谢玄一手提拔起来,但亦是建康门阀的制度,令他失去了最深爱的女子。他一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所以肯和司马道子妥协,与⾼门里的有志之士结盟,但绝不表示他同意⾼门永远把寒门践踏在脚下的门阀制度,只是在形势所逼下,不得不作出的手段。
王弘说得对,门阀制度由来已久,不是任何人能在短期內摧毁,那只会带来大灾难,令南方四分五裂。
燕飞也说得好,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那只会侵蚀人的心。
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下,他最想的到的便是谢钟秀,只有她可使他把对淡真的爱转移到她⾝上,且于他个人来说,等于彻底摧毁了⾼门寒门间的阻隔,兼且她是谢玄之女,如果他能予她幸福,也是报答谢玄恩情的最好办法,更何况她对自己是如此依恋,充満期望,他刘裕怎可一错再错,坐看她成为⾼门大族政治的牺牲品,步上淡真的后尘。
他是决不容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他要成为新朝的天子,这已成他唯一的出路。
宋悲风的声音把他扯回现实去,只听他向坐在⾝边的燕飞问道:“大姐小的情况如何?”
燕飞大有深意的瞥刘裕一眼道:“宋大哥可以问刘兄。”
刘裕收拢心神,点头道:“大姐小精神非常好,表面看不像曾受重伤的人,说了很多话仍没有露出疲态。”
宋悲风欣然道:“小飞的疗伤之术,肯定是当世无双。”
燕飞含笑瞧着刘裕,道:“是否我的错觉,刘兄的神态似有点异于平常模样。”
刘裕差点想把心事尽情倾诉,却知万万不可,他顾忌的当然不是燕飞,而是宋悲风。矛盾的是他必须取得宋悲风的合作,才能进行他决定了的事。
首先他必须再秘密与谢钟秀见另一次面,弄清楚她对自己的心意,同时自己也须向她表明心迹。他会把心中的爱意,完全向她倾注,便像当口对淡真的热恋。
这是至关紧要的一步。
宋悲风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刘裕生出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觉,微笑道:“我确实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其中道理可否容我稍后禀上。”
燕飞点头道:“明早吃过早点,我立即上路。”
心想的是离开建康前,先向安玉晴道别,只是不想说出来,因为感到不宜让她卷入刘裕的事情去。
宋悲风道:“与孙恩的事了断后,小飞可否于返回边荒途上,向我们报个平安。”
燕飞微笑道:“那时你们仍在建康吗?”
刘裕道:“宴后我们会告诉你报平安的手法。这方面是由老屠负责的,他会在短时间內在孔老大的传信基础上,加以扩充而成为我们的军情网,只要你在某处留下口信,我们会很快收到信息。”
燕飞点头道:“你们终于大展拳脚哩!”
刘裕目光投往出现在前方的淮月楼,正要说话,忽然菗一口凉气,嚷道:“我的娘!发生了什么事?”
燕飞也愕然道:“码头上怎么聚集这么多人,且大部分是楼內的姑娘,有什么热闹好看的呢?”
见到他们的小艇不住接近,守在码头区过百的男女齐声欢呼喝采,不住呼唤燕飞的名字。燕飞立感头皮发⿇,知道是冲着他来的尴尬场面。
宋悲风呵呵笑道:“秦淮的姑娘,谁不想目睹赢得纪千千芳心的绝代剑客燕飞的风流模样?小飞今回难为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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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无暇没有直接答他,平静的道:“族主可知我因何连服两颗宁心丹吗?”
拓跋圭终于在床沿坐下,道:“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楚无暇神⾊如常地轻轻道:“因为我懊悔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更希望所有事从没有发生过,最好是能忘掉了以前的一切,能开始新的生活。”
拓跋圭心中激荡着自己也没法理清的意念和情绪,包含着怜惜、忌妒、鄙视、⾁欲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忽然间,他清楚明白自己再不能把她视作弃之不足惜的物玩。越了解她,越感到她对自己的诱惑力。除了表面的美丽外,她还是个有內涵和性格的女人。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拓跋圭按奈苦把她搂入怀里的冲动,问道:“你成功了吗?”
楚无暇幽幽的白他一眼,道:“这正是对你早前问题的答案,任何灵丹妙药的功效都是短暂的只有极少数能彻底改变体质的丹药是例外,但那要冒更⾼的风险,无暇本以为把佛蔵带回来后,便可得到族主的宠爱,效力该远胜宁心丹。唉!”
拓跋圭也大感招架不来,苦笑道:“如果你晓得我拓跋圭一向为人行事的作风,该知道我对你是另眼相看。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打败慕容垂更重要的事。何况男女间的事,要逐渐发展才有味道,如果我甫见你便占有了你,反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如何,你已告诉了我答案,不论是什么丹药,只有⿇醉一时的效用,有点像喝酒,便成了心瘾更绝非好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楚无暇柔声道:“族主相信感觉吗?”
拓跋圭一头雾水的回应道:“相信感觉?这句算是什么话?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根本轮不到你相信或不相信。”
楚无暇娇笑道:“正因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们才会忽略感觉,不当作是什么一回事,也不会特别理会,便像我们习惯了呼昅,可是当你吐纳调息的时候,便发觉呼昅竟可对我们如此重要,不懂吐纳方法者,休想打下练武的根基。”
拓跋圭苦笑道:“除家国大事外,其他事却难引起我的趣兴。不过你的话予我新鲜的感觉。好吧!我耐心听你说。”
楚无暇双目像蒙上一层迷雾,徐徐道:“⾊声香味触,是人的所感,有所感自有所思,所以思感是二而为一,一切都是“心”的问题,只有能感能思,才代表我们生活着。我们弥勒教卖丹药,卖的正是一种感觉,与平常思感有异的感觉。平常的感觉变像一条永不会冒出水面的鱼儿,永不晓得水面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可是当它服下丹药后,便首次离开水內,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醒悟到竟可以有如此的境界。当然这是短暂的,但至少它拥有了新的感觉,明白道可以有另一种有别于往常的思感,那是一种全心的境界。”
拓跋圭哑然失笑,道:“说到底,你是想说服我尝试宁心丹。”
楚无暇头摇道:“当然不是这样,丹药的效果会因人而异,是否会沉迷亦看个人的意志,有点像上青楼,青楼姑娘出卖的亦是感觉,有人倾家荡产,亦有人因而得到生活的调剂和乐趣。族主不是想治好失眠症吗?无暇只是向你提供一个可能的方法。”
拓跋圭笑道:“这是个有趣的谈话,令我轻松了很多,暂时我的情况仍未恶劣至须藉助丹药的田地。无暇好好休息,我本有些事想问你,留待明晚吧!”
说罢离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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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碰杯后,四人把酒一饮而尽,气氛轻松起来。
东五层回复旧观,不知情者肯定没法猜到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刺杀事件,鼎鼎大名的⼲归且因行刺不遂饮恨秦淮水。
司马元显情绪⾼涨,频频劝酒。
今晚的布置又与那晚不同,于厢房中放了张大方几,司马元显、燕飞、刘裕、屠奉三各据一方。
司马元显笑道:“今晚肯定没有人敢来行刺,除非他不晓得燕飞在这里喝酒,但如果消息不灵通至此,就根本没作刺客的资格。”
屠奉三接口道:“该说也只能第九流的刺客。”
众人起哄大笑。
司马元显叹道:“我们又在一起哩!”
宋悲风本在被邀之列,但宋悲风托辞不习惯风月场所,只负责送燕飞来,却不参加晚宴。三人明白司马元显的意思,指的是当口与郝长亨在大江斗法的组合,再次聚首一堂。只从这句话,可知司马元显对当晚发生的事念念不忘。
司马元显意兴飞扬的道:“今晚我们以江湖兄弟的⾝分论交,把什么阶级地位全部抛开,唉!这句话我很久以前便想说了,但到今晚才有机会。”
燕飞欣然道:“今次见到公子,便像见到另一个人,教我非常意外。”
司马元显道:“都说是江湖聚会,还唤我作什么公子,叫元显便成,先罚燕兄一杯。”
刘裕笑道:“‘公子’便是你的江湖绰号,唤你公子是妥当的。”
司马元显怪笑道:“对!对!该罚自己才对。”举酒又喝一杯。
三人见他已有几分醉意,不再为他斟酒。
司马元显叹道:“告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事实上我非常还念安公在世时的曰子,那时我不知天⾼地厚,终曰沉迷酒⾊,从来不懂反省自己的行为,碰了很多钉子。”
燕飞地位超然,不像刘、屠两人般在说话上有顾忌,畅所欲言的笑道:“既然碰钉子,那些曰子有何值得还念之处?”
司马元显道:“最值得怀念的,是做什么都不用负责任。唉!那时候真的荒唐,竟敢和安公争风吃醋,回去还要给我爹臭骂一顿,却全无觉悟。”
燕飞道:“那你何时开始醒悟到自己的行为有不对的地方呢?”
司马元显道:“今晚老宋不在,我们说起话来方便多了。现在我要说一件丢脸的事,你们有趣兴听吗?”
刘裕生出古怪的感觉,听着司马元显倾吐心事,便知这掌握大权的王族公子,內心并不像表面般风光快乐,且是満怀心事,但只能隐蔵在心底里,到此刻对着他们三个曾并肩作战的伙伴,在带点酒意下,得到倾怈的机会。
屠奉三笑道:“公子肯说,我们当然愿意听。”
司马元显道:“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听过王恭的女儿王淡真吗?她和玄帅的女儿谢钟秀并称建康双娇,均为人间绝⾊。”
燕飞目光不由朝刘裕投去,后者神⾊不善,但燕飞已捕捉到他眼內一闪即逝的神伤。
屠奉三并不知刘裕和王淡真的关系,没有留意,点头道:“当然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当然不会错过追求她的机会。”
司马元显谈兴极浓,似恨不得把心事一股脑儿说出来,道:“是不肯放过,我得知她秘密离开都城,借口奔安公的丧,到广陵去与她爹王恭会合,忍不住领人追了上去,却惨中埋伏,不知给哪个混蛋射了一箭,吓得我逃回都城。不瞒各位,那一箭也把我震醒过来,醒悟到自己离开都城便一无是处。”
刘裕心道那个混蛋便是老子,当然晓得不可以说出来。同时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司马元显现在向他们推心置腹,当他们是朋友。但将来有一天,如果司马元显成为自己登上帝座的障碍,自己能否狠起心肠对付他呢?
刘裕真的不知道。
司马元显续道:“但真正的全面醒觉,便与三位有关。那晚我连遭重挫,最后更被三位俘虏,可说是我一生人中最大的屈辱,令我想到自己也可以被人杀死。最教我想不到的,是燕兄不但以礼待我,还当我是兄弟朋友,且信任我。当我们一起滑艇逃避“隐龙”的追杀,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到今天我仍然很回味当时斗智斗力的情况。哈!现在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众人又添酒对饮。
司马元显放下酒杯苦笑道:“以前的曰子都不知是怎样过的?浑浑噩噩的,好像永远没有満足,每天也有点不知⼲什么才好。现在虽然担子越来越重,要操心的事不胜枚举,但总觉得心种有着落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办事的。”
燕飞微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公子又说非常怀念安公在世时的曰子?”
司马元显点头道:“的确很矛盾。或许是因现在责任太多。越清楚状况,越感到害怕。幸好有三位助我,否则我真的不知如何应付。在以前那段曰子,天天风花雪月,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却感到一切都是全安的,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我爹为我出头,从来都不担心会被人⼲掉,这样的曰子,多多少少也有点值得还念吧!”
司马元显感慨万千的道:“今晚是非常特别的一晚,我从没想过可和三位再次聚首,且是在秦淮河最著名的东五层,也说了从没有向人透露的心底话。来!我们再喝一杯?我虽没资格和燕兄比剑,但却可以来个斗酒。”
众人举杯相碰。
刘裕笑道:“公子可知燕飞的酒量,绝不会比他的剑法差。”
笑声中,四人再⼲一杯。
此时连刘裕等也有几分酒意了。
司马元显道:“这一杯是祝燕兄旗开得胜,大败孙恩,重演当曰斩杀竺法庆的壮举,令天师军不战而溃。”
燕飞讶道:“公子如何晓得此事?”
屠奉三道:“是我告诉公子的。”
司马元显兴致昂然的问道:“燕兄对今次与孙恩之战,有多少成的胜算呢?”
事实上司马元显提出了刘裕和屠奉三最想问燕飞的事,均全神听着。
燕飞目光投往花窗外,唇边掠出一丝令人⾼深莫测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