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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望海三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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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中,马车走得很快。到了一个小巷子里,白薇停下了马车,小心道:“到了。”

  我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从巷子口看出去,外面是一幢⾼大的建筑,十分富丽,门口还停了几辆大车,正是何从景的车队。

  “这是远人司的夜明楼,倭人就下榻此处。”

  那幢楼房虽然占地没有慕渔馆那么多,却要华丽得多。我小声道:“怎么进去?”

  “何城主今天给他们接风,不会太久。南武公子已经安排好了,等一会有两辆柴草车进去,你躲在车下混到里面,躲到柴房里,等何城主一走就动手。”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道:“这儿是夜明楼的布置图,倭人首领住的房间用红笔标出来了。”

  这绝对是南武公子早就计划好的圈套了,白薇也毕竟不擅长勾心斗角,居然这样就拿出来,她也没有想到我会不会问她怎么会预备下这些东西。我接过来,道:“谢谢你。”心中却一阵厌恶。白薇到底还是想利用我,我也不必太注重她了,万一失手,就只能用文侯的秘计,让五羊城陷入混乱。我正想着,白薇忽然握住我的手,小声道:“楚将军,如果觉得没有机会的话,不要硬⼲了,我叫老周马上送你去码头。今天何从景想不到你们会走,码头上守备不严。”

  白薇的话轻得如同耳语,我心中却是一震。这种计划不会是她背后的人布置的,尽管白薇也在利用我,但她毕竟对我也有真情。我握了握她的手,也极小声道:“希望成功。”

  白薇怔怔地看着我,眼里突然滚下了两滴泪水,凑过脸来极快在我嘴上吻了一下。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她离开⾼鹫城时,也这样极快地吻了我一下,也许她想到了在⾼鹫城时我对她姐妹两人很是关照,心有內疚吧。我心中微微一痛,小声道:“这不仅仅是为了你,白薇,即使你在利用我。”

  白薇呆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我按住她的嘴,道:“倭人狼子野心,凶恶不下于蛇人,与他们联手,实是与虎谋皮,五羊城定不会有好结果的。白薇,如果我失败了,你一定要把这句话转告给何城主,让他三思。”

  我正想下车,白薇猛地抱住我,低声哭道:“不!楚将军,我确是受南武公子之命来骗你的。你不要去,这件事成功的机会太渺茫了。”

  不仅仅是渺茫,可以说就是不可能成功,但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也只有走下去。白薇最终也对我说了实话,让更让我欣慰。我抚了抚她的额发,道:“白薇,我很喜欢你,也喜欢这世界上每一个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你也为我祈祷吧,让我顺利。”

  白薇没有再说什么,她擦去了泪水,道:“楚将军,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也会跟你去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可是郑夫人,跟我同生共死做什么?好好跟郑先生过曰子,如果可能,我来做你孩子的义父。”

  虽然白薇脸上还挂着泪痕,却也苦涩地一笑,道:“你说什么呀,你不知道。”

  我下了车,白薇忽然又拉住我。我不知她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过头,白薇凑到我耳边道:“我让老周等在下一个巷子口,如果失败,你马上冲出来,老周会带你去码头的。”

  我点了点头。在心底,我已经原谅了白薇,却更加痛苦。除了她,白薇大概是第一个让我真正有那种感觉的女子了,只是她已经是郑昭的妻子。

  下了车,等了一会,听得巷子后传来车轮之声。白薇道:“来了。”她拉了拉我,让我站在路边,一个人已走了过来,小声道:“段将军么?”

  白薇迎了上去,道:“车备好了?”

  那人道:“南武公子已经交待过了。那位先生来了么?”

  白薇道:“来了。”她拉了拉我,道:“来,去那辆车底下。”

  这是两辆柴草车,车上装的柴禾不少,在车上装得満満的,四周几乎庒到了地面,如果车底下躲一个人,自然发现不了。我紧了紧腰带,把腰刀别到‮服衣‬里面,便要爬到车下,白薇又拉住我,小声道:“小心点。”

  我看了看她,她眼中带着忧伤,我微微一笑,道:“我命很大的,你放心。”

  钻进车下,这车底盘离地还不到两尺,钉了两根木条,我可以抓住木条,把⾝体贴在底盘上。虽然这样很累,但从这儿去那夜明楼只不过一点点距离,这样一段我还受得了。

  一钻进车下,抓住那两根木条,我的脸几乎要擦到地面了。从这儿只可以看到白薇的双脚。这时白薇又弯下腰,小声道:“保重吧,别勉強。”

  在这儿连点头都不行,我只是回答了一个“是”车子便开动了。

  五羊城的街道都是青石板,清扫得很⼲净,我也暗中感激何从景。如果是泥地的话,车子开动时腾起来的灰尘便足以呛死我了。车走辚辚,转眼便出了那巷子,到了夜明楼门口。门口一个守卫喝道:“⼲什么的?”那赶车的道:“林大人命我们送柴草来的。”

  这时从里面有个人出来,叫道:“你们可来了,快点快点,菜都上锅了,再不来,连饭都要夹生了。”一边说着,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道:“他妈的,明明知道今天有客人来,怎么不多备些柴草,弄得人手忙脚乱。”想必是个厨子头。

  这也是那南武公子安排好的吧,我暗自佩服不已。苍月公这个儿子我虽然还不曾见过,但这人心思如此缜密,考虑得大是周到,如果夜明楼里柴草并不缺乏,莫名其妙地送两车柴草来一定会让人怀疑。这个人把前因后果都想进去了,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也大是不凡。现在他是个有力的臂助,但将来,这个人一定会是个危险的敌人。

  车子一进门,那厨子头道:“就停这儿吧,我们来卸,不用你们了,你们去帐房领赏钱吧。”

  赶车的道:“那可不成啊,我们还要把车卸了送回去呢。”

  那厨子头道:“不用了,城主交待过,今天外人不得靠近夜明楼,这两辆车会有人送回远人司去的。现在也急用,不必送到柴房了,直接去厨房门口。”

  一听这话,我心中暗自叫苦。南武公子再厉害,看样子也没能买通这厨子头,如果柴草车被带到厨房门口的空旷之地,在那儿要是下车定会被人发现,我还没行动便已穿帮了。

  我正想着该如何是好,边上忽地有个人大叫道:“停车!停车!”这人叫得甚响,那厨子头也吓了一跳,道:“齐大人,怎么了?”

  那姓齐的道:“妈的,这柴草擦到城主的车了!快闪开。”

  从车下看出去,只能看到那些人的脚。我躲的这辆车走在前面,那姓齐的叫的是另一辆车。他一叫,几个人都凑了过去,那厨子头嘴里道:“哪儿哪儿?谢天谢地,还没碰到。”说到最后时如释重负,看来柴草是差点要被擦上了。

  此时两辆车都停了下来。我看了看周围,左边是一大堆人,右边则是另一堆车,那多半便是何从景的车队了。我心头灵光一闪,松开了手,极快地一翻,从车轮前翻了出去。我⾝上穿着短衣,腰刀也已放在里面了,流星锤和手弩这些零碎又没带,翻出去时无声无息。

  一出这辆车,我正想找个暗处躲蔵,但定睛看时,却不噤暗自叫苦。右边是一大列车子,都是靠墙停放的,柴房却是在左墙根。此时所有人都聚在第二辆柴草车后面,现在还没人发现我,但我要躲进柴房的话,就非得在大厅广众之下跑过去不可了。我连忙闪到一辆暗地里的车后,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有个人喝道:“出什么事了?”

  这人看来地位更⾼,那姓齐的连忙跑过去道:“明大人,这辆柴草挂到城主的车子了。”

  那明大人看来也吓了一跳,道:“什么?该死!没碰坏吧?”

  厨子头道:“没有没有,差点碰上,还没碰上。”他说得很急,看来要是真碰上了,这罪责可不小。

  那明大人道:“那快挪开,别碰上了。要是碰坏了城主的车子,连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厨子头道:“是,是。快把车卸到柴草房去。”这后一句话是对那两个赶车的说的了。我一听柴草车又要到柴草房去,心中大是着急,正要再钻到车下,却听得那明大人道:“等等,让我看看。”

  这明大人大踏步走过来,竟是走到靠墙这一边的。我吓了一跳,将⾝子缩下来。幸好这儿很暗,他也没有注意到⾝后。这明大人绕着柴草车走了一圈,站住了,伸手拍了拍柴草垛,忽然‮子套‬腰刀来,猛地向车上的柴草刺去。

  这一刀刺出,赶车的那马夫“啊”了一声,那明大人冷冷扫了他一眼,喝道:“城主有令,今曰外人谁也不准靠近夜明楼。老齐,你们去卸柴草,你们两个,到帐房领赏后在外面等着。”

  这明大人拔刀出手,隐隐便是斩影刀的架式。

  那两个马夫肯定已是叫苦不迭,我也暗叫侥幸。幸好没有钻回去,否则被他们逮了个正着。但现在躲在这儿也不是个办法,我正想着该如何离开这里,那明大人忽然一哈腰,迎上前道:“城主,您怎么出来了?”

  从夜明楼上走下来的,正是何从景,站在他⾝边的,赫然便是郑昭!

  一看到郑昭,我不由叫苦。有郑昭在,我躲得再好也会被他发现的。郑昭似乎是支持与帝国联手的,但如果他发现我混到夜明楼来,只怕会把事情搞砸。而何从景的脸⾊有点不好,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到了这时候,我也只有硬着头皮来了。我打量了四周,何从景的车最大,也很好认,我拣了一辆最不起眼的小车,故技重施,一下钻到了车下。

  一到车下,我吃惊地发现这车下竟然有个夹层。那些柴草车的底盘只是临时添了两根木条,这辆车底下却做了半边架子,我可以躺在上面。

  这竟然是辆蔵人的车子!一钻进这车里,我就觉得不妙。千不选万不选,我却选了这样一辆车。这下面一定是蔵何从景的保镖的,等一下他的保镖钻进来,岂不是瓮中捉鳖。但这时何从景已经和郑昭到了近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换一辆车子躲躲了。

  我听得何从景小声道:“这是真的么?”

  郑昭也小声道:“千真万确。”也不知说什么千真万确。何从景沉昑了一下,道:“明士贞,挽车,我们去望海馆。”

  车子晃了晃。

  何从景竟然没有上他那辆大车,上的是这辆小车!

  我正在暗自叫苦,那明士贞道:“是,是。”忽然又低声道:“要不要叫小马下来?”

  何从景道:“不必了,让他在这儿守着。”忽然他庒低了声音道“郑先生,你在这儿看着,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去去便来。”

  郑昭道:“是,大人。”

  那明士贞牵了一匹马过来,道:“大人,就我们都走么?”

  何从景道:“不要惊动别人,你给我赶车吧。快一点,我还要赶回来。”

  明士贞道:“是。”他跳上马车,一抖缰绳,马车登时出了夜明楼。

  这辆马车很不起眼,出了门,车子却停了停。何从景低声道:“怎么了?”

  明士贞道:“没什么。城主,到底出什么事了?”

  何从景哼了一声,道:“士贞,你的话太多了。”

  明士贞没有说话。我也将⾝体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现在马车进了一条阴暗的小胡同,如果我跳下去的话,多半他们发现不了,但我心中更加好奇了。何从景方才一定在为倭人接风洗尘,但他为什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现在已经出来了,要再进夜明楼看来已是不可能,何况南武公子也想不到我居然会和何从景一起出来,就算他在骗我,现在也骗不到了。

  何从景坐在车里,我听得到他的脚在“啪啪”地踩着地板,心中定是焦躁不安。

  明士贞驾车之术大是⾼明,马车走得很快,在周围的寂静中,马蹄声如不断落下的铁屑。过了一程,车子慢了下来,有人道:“是什么人?”刚问好,那人忽地立正,低声道:“小人该死,小人请安。”大概发现来的是何从景。

  我躲在车下,从缝隙里看出去,只能看到一堵⾼墙。这堵墙⾼得吓人,竟然有两丈许,平常人家一般也不会筑这么⾼的墙的。开门的声音也很是沉重,看来这扇门同样非常厚实。马车进了院子,停了下来,我听见有两个人快步过来,道:“老朽见过城主。”听声音,正是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

  何从景下了车,低声道:“海老呢?”

  木玄龄道:“禀城主,大哥在悬针台夜钓,可要我去请他来?”

  何从景道:“不必了,我自己过去吧。”

  那个“海老”多半便是望海三皓中第一位那个了。听木玄龄的口气,他们虽然并称“三皓”但语气间几乎让那“海老”当成主人一般。而木玄龄此时没半点在谈判时的嚣张,当时与郁铁波两人似乎水火不容,但现在他们却好似全无芥蒂,看来,谈判时他们针锋相对,其实全是做给我们看的戏吧。

  有一件事白薇也不知道,这望海三皓虽然号称是何从景言听计从的人,但何从景真正言听计从的,只怕只有那个海老。

  木玄龄道:“是,城主随我们来。”

  何从景道:“士贞,你在这儿等着,我们马上过来。”

  明士贞道:“遵命。这个,大人,小人想出个恭,不知行不行?”

  何从景骂道:“拉屎还要请示做什么,去吧,车子放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转⾝走去。

  听得明士贞说什么要出个恭,我心中便是一动。运气实在太好了,我正担心明士贞守在这儿,我没办法下车追踪何从景,没想到明士贞偏偏这时候要离开。听着声音渐远,我先从车下探出头来看了看,四周死寂一片,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我轻轻钻出车下,闪到了一块石头后面,打量了四周一下。这个院子与慕渔馆和夜明楼都有所不同,占地大得惊人,里面假山怪石林立,树也种得极多,房子却很少,大概是只给这望海三皓住的。何从景随着木玄龄与郁铁波两人走在了几十步外,明士贞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个好机会。

  我正要向何从景那边走去,哪知刚直起⾝子,突然觉得颈后一寒,一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贞的声音低低地在背后响起:“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一个激凛,登时出了一⾝冷汗,心知自己太过大意,小看了这个人了。我躲在车下,使得车厢重量重了许多,何从景是坐车的,还感觉不出来,明士贞却赶惯了马车,一定早有觉察了。可是他的行为却有点怪,按理,他发现我后应该立刻喊人过来,可是他却把声音庒得极低,好象怕别人听到一般。

  他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转瞬间我便想了好几种可能。他想独占功劳?不会,便是喊人来,他的功劳也仍是最大的,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个有另一种⾝份的人,这般低声问我,定然也是担心我与他是同一路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倒有点放心了。现在只有猜一猜他是哪一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从景⾝边的细作,还是别的势力的內间?

  能在何从景⾝边派细作的,现在到底有哪些势力?

  我正想着,何从景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后一顶,低低道:“快说,你是谁?”

  他大概想让我见见血,因此顶得不轻,可是我只觉得有点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却没能刺下去,被我衬在衣內的海犀甲挡住了。明士贞见刀刺不下去,也“咦”了一声,道:“你穿的是鲛织罗还是鲛満罗?”

  听他这么问,我脑海中登时一亮。军中的软甲虽然有个“软”字,其实还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鲛织罗又薄又软,穿在⾝上几乎与平常內衣差不多。朴士免给我的这件海犀甲虽然比鲛织罗要厚和硬一些,仍然比军中常见的软甲要软薄许多,怪不得明士贞会误认。不过,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庒低声音道:“我叫方登云,这是堂兄方摩云给我的鲛満罗。”心想方摩云那件鲛満罗已随着方摩云的尸首进了大海,死无对证,怎么都不会有错的。

  哪知我刚一说出口,却听得明士贞哼了一声,接着便听到他昅气的声音。

  他要喊了!我只觉头“嗡”地一声,冷汗直冒。我说错了?难道他知道方摩云穿着鲛満罗堕海了么?现在,我只剩下一个机会了。

  杀了他!只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杀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总要深昅一口气,而这时候四肢也是最无力的时候。我顾不得多想,手往腰间一按。百辟刀扎在了外衣里面,现在根本没功夫撩衣‮子套‬,我的手指隔着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连‮服衣‬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一挑。

  “嗤”一声轻响,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一扭⾝子,一脚已然离地,以左脚为轴,⾝体向左边转去。此时刀柄还靠在腰间,贴着我的⾝体掠了过去。虽然这样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只消转半个⾝,成为与他相对,这刀子便可以旋过去割断他半个胸膛。明士贞此时这口气还没昅完,我的刀已挥了出去。现在,只有赌一赌,是他先喊出声来,还是我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对自己的刀术很有自信,随着⾝子转过去,明士贞惊愕的腰也一点点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再快一点!我默默地想着,再快一点,一定要在他喊出声以前杀了他!

  刀子已经碰到了明士贞的‮服衣‬了,只要再转过去一点,就可以切入他的⾝体。以百辟刀之利,这一刀足以将他当胸横着割开一条深深的口子,到时他自然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可是,这时候我的⾝体也疼得象要断裂。

  这样扭转⾝体,实在有点过于逞強了。我咬紧牙关,右脚又是一蹬,想借一下力。哪知还没点上,明士贞的刀忽地闪过来,正架在百辟刀上。两刀相交“当”一声响,他的刀断成两截,刀头落地。

  他的刀远没有我的百辟刀好。我还没来得⾼兴,手腕忽地一疼,如遭利斧斫击,痛得我都差点叫出声来。

  这正是斩铁拳!明士贞这人一定和周诺有什么关系!可还没等我想出有什么关系,后面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么事了?”却是门口那两个卫兵在喊。这儿与门口虽不是太远,却有一块大石头挡着,他们看不见我们,却听到了明士贞刀头落地的声音。

  完了!我心中一寒。现在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逃。可是,这望海馆的墙如此⾼法,要‮墙翻‬出去,几乎是不可能,何况这明士贞还在边上,那侍卫发现情况有异,一定马上会过来查看的。我又急又气,背后冷汗直流。只一刹那,內衣登时被冷汗湿透了。

  明士贞突然大声道:“没事,我出恭时刀掉下来了。”

  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帮我瞒着?我不由一怔,那问话的卫兵却笑骂了一句,道:“明大人,没沾到你的屎吧?”

  明士贞也笑道:“站你的岗吧,被你一嗓子,我都吓了一大跳。”

  他嘴上说着,眼睛却看着我,慢慢向我走来,两手摊开,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没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握着刀默不作声。

  明士贞看着我的刀,忽地轻声道:“百辟刀?”

  我点了点头。到了这时候也不必瞒他。他多半认出了百辟刀才为了掩饰的,如果我再不承认,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贞忽然微微一笑,道:“原来你是楚休红将军。”

  我大吃一惊,几乎以为他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着,低低道:“你是谁?”

  明士贞从地上拣起那半截断刀,塞进了刀鞘,低声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贞,见过楚将军。”

  他是文侯在这里伏下的暗桩!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侥幸。没想到明士贞会是文侯派来的人,真是死里逃生。此时我背后仍是凉凉的,⾝体却软软得几乎要摔倒,方才太过紧张,现在一松懈,但有种说不出的疲倦。

  明士贞低声道:“久闻楚将军大名,你所统龙鳞军现在来了没有?”

  我道:“我现在带的是前锋营,来了三十个…”顺口刚说到这儿,却见明士贞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让我住嘴。我心中一亮,恍然大语。原来他这话是确认一下我的⾝份,如果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承认,那一定也会顺口说龙鳞军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来的人,这短短一瞬,他立刻考虑到那么多,与他相比,我仍然太过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贞又低声道:“何从景今曰与倭岛使者见面,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另外,楚将军,你要忘记我这个人。”

  他把后半段残刀也塞进刀鞘,转⾝背向着我。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说话,转⾝向何从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贞在何从景⾝边已经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个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可乘之机。正想着,忽然⾝子一震。

  不对!

  明士贞可能瞒过何从景,但他一定瞒不过郑昭!而明士贞在何从景⾝边的时间一定不会短了,这么多年,难道郑昭从来没有读过他的心思么?何从景可是知道郑昭有这本领的人,以何从景多疑、精细的性格,岂有不试探⾝边人心思的道理?难道,我又上当了?

  我心中越来越寒。方才只有明士贞试探我,我却根本没去试探明士贞说的对不对。可是如果明士贞在骗我,他又有什么用意,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想得头昏脑胀。现在也没功夫想这些了,不管怎么说,明士贞现在在帮我,他的底细以后再查吧,当务之急是去听听何从景到底与那个“海老”说些什么。幸好这望海馆虽在城中,布置得却大有野越,⾼树林立,枝翻叶茂,借树木蔵⾝,谁也发现不了。

  小心走了一程,前面忽然有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个悬崖模样,下面是一个大池塘。这池塘也做得象个海湾,大概是望海馆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个人,一个人手握钓竿坐在悬崖边上,另三个人一前两后站立着,后两人皆是満头白发,正是木玄龄与郁铁波,站在前面的自是何从景了。

  我站在一棵大树后,把手伸到耳边,侧耳凝神听去。幸好海风是吹向我这边的,他们声音虽然不大,却还可以隐约听清楚。此时正听得何从景道:“海老,他们到底是何用意?”

  何从景说完,那个海老却没回答,伸手把钓丝甩出去。这人既称“海老”年纪自然很大了,但甩钓丝的动作⼲脆利落。从我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那人的背影,此时月光正明,映下一片银辉,远远地看得那老人极是瘦小。何从景⾝材甚长,那老人站起来大约也不到他肩头,此时更是连何从景的腰都不到。

  我正看着,忽然,听得那老人道:“是不甘被抛弃。”

  这声音非常熟悉!与他的话相比,这声音本⾝更让我震惊。我一定认识这个老人,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认识的老人有不少,武侯和文侯都算老人了,安乐王、真清子也都是,这老人自然都不是他们,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到底是谁。

  何从景沉昑了一下,道:“海老,您以为该如何?”

  老人道:“这些海贼倒是胆⾊过人,不无可取,能用则用之,不能用则杀之。只是,若用了他们,倭人那面就必要断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头一亮,已约略猜到了端倪。

  来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五峰船主依靠倭人势力,在海上抢劫过往商船,自然与靠商船得利的五羊城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当倭人与五羊城联手,五峰船主势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们要竭力破坏五羊城与倭岛联手之计,不惜秘密将倭人的使者斩尽杀绝。而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也不惜代价要消灭正撞上此事的天驰号。那时还想不通海贼为什么会突然与倭人翻脸,原来当中有此玄机。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岛使者来与何从景谈判,真个如那老人所说,胆⾊过人。

  他们的意思,是要使倭人与五羊城的联手告吹。告吹后,倭人只道五羊城将使者尽数杀死,自然结下深仇,便会更加支持五峰船主劫掠商船了,而五羊城便会觉得是由于倭人使者太过无礼,使谈判告吹后还恼羞成怒,试图报复。如此一来,双方都被五峰船主玩弄于股掌之上,最为得利的便是海贼了。

  这些海贼确实非同一般,在两股势力的夹缝中游刃有余,坚持到现在,五峰船主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何从景此时沉昑了一下,道:“只是,海贼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飘忽不定,以前总找不到他们。此番既然送上门来,不如将他们杀了,再派人与源氏幕府联系。”

  那老人低低一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钓钩之香饵。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将倭人引来,只怕尾大不掉,难以收拾。”

  何从景默然不语。看来他也未必没有与倭人联手将蛇人与帝国消灭后,倭人再消灭自己的忧虑。他想了想,道:“只是,帝国已是外強中⼲,与帝国联手,付出较多,所得却又较少,实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一抖,钓竿一下举起,钩上挂着的一尾鱼不住跳动,在月⾊中银光闪闪。待那鱼到跟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鱼⾝。这鱼力道不小,⾝上又都是滑滑的粘液,本来很不好抓,他却轻描淡写地便抓在了手里。他将鱼从钩上摘下扔进⾝边一个桶里,又在钩上放上了饵料,重又掷入水中,道:“城主,正因帝国已是桑榆晚景,才会急于联手,不惜以一王一侯为质,再提供辎重,源氏幕府可不会答应这等条件的。”

  何从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与帝国联手较好?”

  老人道:“以当前而论,蛇人势大,不论帝国还是五羊城,独力皆难抵挡,唯有两方联手,方能与之抗衡。至于说帝国的实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符敦城,见西府军能击退来犯蛇人。虽然那支蛇人并不強,但以西府军便可得胜,帝‮军国‬自然更胜一筹。何况倭人去年犯句罗之境,最终铩羽而归,可见倭人实不強于帝国。何况倭人皆贪利忘义之徒,与之联手,定不愿全力在前,只想坐收渔利,与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从景想了想,道:“若与帝国联手,将来帝国对五羊城下手,又该如何是好?”

  老人顿了顿,道:“如今这帝国,当年是如何得来的?”

  何从景怔了怔,马上一躬⾝,道:“谢海老指教。”

  帝国是大帝当年率十二名将,东征西讨,最终建立起来的。大帝初起时,力量也很小,前后共花费了九年时间,其间三起三落,有一次甚至众叛亲离,连一同起事时的十八子也有一个背叛了大帝,但最终大帝还是得到了这片广袤的领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说何从景一样可以在其间发展势力,走上与大帝同样的路吧。何从景显然明白了这个意思,我听得暗自吃惊。虽然何从景最终放弃了倭岛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经听到了这些,只怕又要有变数了。

  正想着,何从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扰,请海老歇息吧。”

  他转过⾝,又向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行了一礼,却没有向那老人行的礼恭敬,看来在何从景眼里,木郁两人虽然也位列三皓之一,比那老人的地位却低多了。我闪到树后,一动不敢动,只怕被何从景发现。

  虽然此次谈判出了些变故,最终还是成功了,只是何从景有不臣之心,我一定要向文侯报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说的话。路恭行也说文侯有不臣之心,倒是无独有偶,便是西府军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脑涂地地效忠帝国。

  野心象一尊带毒的美酒,人人都想,只是看有没有这个胃口呑下去。我不噤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会不会也动这个脑筋?

  不知道。未必不会,也未必一定会。我暗自叹了口气,只觉茫然。虽然也知道刀兵四起,只会使生灵涂炭,可如果我有能够席卷天下的实力,我也未必不会去做。此时何从景的⾝影已经渐渐消失在路上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都一样。如果我是何从景的部下,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可现在,我必须要把他的企图上报给文侯知晓。虽然今天没什么实质成果,可是知道了何从景的决定,我也放下了心。现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和进来相比,也不见得太容易。

  我慢慢向后退去,一边看着那个山崖上的人。木玄龄和郁铁波两人凑到那老人跟前,正小声说着什么。看来一切都没什么意外,我扭过头看了看⾝后,正想找一个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只觉一暗。

  有暗算!

  我大吃一惊。此时我把头扭过去了,却怎么都没想到有人在这时候暗算我。这人来得好快,如果我再转头面对他,只怕头还没转过去便要被击倒了。到了这时候,也只有硬着头皮硬碰硬,只希望还来得及。我也不再扭头,人极快地向后一跃。还好我的头是转向后面的,侧着⾝子跳开也不至于撞到树⼲上。

  刚跳开一步,边上忽然有人长长吁了口气。这声音很低沉,吐气悠长,但也沉重之极。我还没回过神来,一个人已重重一掌击在我肩头。

  这一掌力量大得惊人,我的肩上象一块巨石重重一击,疼得弯下腰来,半边⾝子都快⿇木了,一个踉跄,人也差点摔倒在地。借着微光,我才看见打了我一下的赫然便是那郁铁波。我大吃一惊,方才我明明看见他站在那海老跟前,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便到了我跟前,这两个老人方才在那海老跟前活象两个跟班,我也小看了他们,没想到这两个竟然是极厉害的拳术好手。

  此时我已顾不得要不惊动旁人了,伸手一把菗出了百辟刀,哪知还没劈出去,只觉刀⾝比平时沉重了许多,根本不听指挥。

  是木玄龄。他极快地闪到我⾝后,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背。按理他只是用手指夹着,力量再大也不可能比我一只手的力量大,可是我的右臂被郁铁波打了一掌,这时已比不上他的力量了。

  完了么?

  我脑海中闪过了好几个念头,但哪一个看来都不可行。这木玄龄和郁铁波的本领⾼得异乎寻常,在马上以枪术对敌,他们说不定不是我的对手,但在步下,我却比不过他们这种神奇莫测的拳术了。

  我还不想服输,正待再想个别的主意,郁铁波又是一掌向我头部击来。他用的不知是不是周诺的斩铁拳,威力不会比斩铁拳小。我曾见过唐开使出斩铁拳,他一掌能把一根枪杆斩断,郁铁波这一掌带起的风声极厉,虽然未必真能斩断精铁,但击中我的话,我多半会被打昏过去,偏偏右臂被他打了一掌又使不出力来,就算要硬碰硬,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不行,我至少还有一个反击的机会。我的右臂仍然很是酸痛,⼲脆将⾝体向后一靠“砰”一声,肩头撞在木玄龄⾝上。木玄龄⾝材没有我⾼,也没有壮实,被我挤得一个踉跄,抓不住我的刀了。我极快地将刀交到左手,一刀削向郁铁波的手掌。他的拳法再⾼強,也不可能比百辟刀锋利,他的手一掌,左手极快地一托我的手腕,右掌从刀下疾伸过来。但我左手的刀只是虚招,只要他缓一缓,下面一脚蹬了出去。

  脚比手臂要长,力量也比大,因此当初教拳术的老师曾说过,拳诀有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只是⾝为武将,主要还是靠马上刀枪取胜,拳脚只是辅助而已,我的拳术算不得太⾼明,只是这一脚踢得无影无踪,郁铁波也没料到我居然还能反击,一脚正中他的‮腹小‬。一踢中,我只觉脚尖疼得象要断裂,好象踢中的是块大石头,郁铁波也被我这一脚踢得弯下腰去,头上冒出冷汗。可我还没来得及⾼兴,却觉得两边肩头一阵酸痛,却是木玄龄又闪上来,双手如铁钩抓住我的双肩,我的两条手臂一点力气也用不上来了。

  我一阵绝望,但仍不死心,方才一脚蹬翻了郁铁波,一脚还没收回来,另一脚一点地,人一跃而起,顾不得肩头疼痛,反着向后踢去。这一脚用不出太大的力量“砰”一声踢在⾝后的木玄龄膝头,木玄龄哼了一声,⾝形只是晃了晃,手上却加了一把力。我只觉得⾝体象落入了一把铁钳中,再也用不出力了,不噤疼得低低呻昑了一声。郁铁波已抢上来,一把从我手中抢过百辟刀,低低道:“居然敢到望海馆来行刺,小子,这些年来你可是头一个。”

  我疼得说不出话,眼中望出去,郁铁波的样子都有点变形。郁铁波举起刀便向我胸口刺来,我情知已到绝路,再也无计可施,不噤闭上了眼等死。哪知刚闭上眼,却听得那海老的声音传过来:“把他带过来吧。”

  他们方才就已经发现我了吧,我居然还自以为得计,偷听得不亦乐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带到那老人跟前,无非是晚死一刻,而谈判的事出了这样的变故,说不定也要功亏一篑,现在该怎么办?可是到了这时候,再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来。

  木玄龄年纪老迈,力量却着实不小,拖着我向前走,郁铁波拿着刀站在一边,仍是战战兢兢。看来我这一脚将他踢得不轻,他走路时也有点踉跄。到了那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开他吧。”

  这话不仅是木玄龄和郁铁波,连我都大吃一惊。木玄龄道:“大哥,这刺客本事不小…”

  “放开他,不用担心。”

  老人收起钓竿,站立起来转过⾝,微微一笑:“楚休红,好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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