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单人马雪地遭计擒 两义侠深庄翦巨恶
这时,雪瓶已在前面把那顶“骤驮轿”给拉住。“驮轿”在甘凉道上呼为“驾窝子”是前后两头健壮的骤子,当中一顶轿子,走得非常之快,而人坐在里而又是非常之稳。
这乘轿子全⾝都是红毡的轿围子,前后的两头骤子全是“花菊青”那是一种浑⾝斑点,最美丽、最上等的骤子。后面有个跟轿的人是骑著马,手抡著长鞭子,挂带著刀。轿子也没有放著帘子,里面坐的正是霜鬓蓬松、⾝穿狐皮耳篷、半躺半坐、病容惨黯的金大娘。
忽然她看见了雪瓶自对面骑著马来了,她就赶紧直起腰来,挣扎著,却又惊又喜地说:“瓶儿!
瓶儿!难道你真不认识我吗?我,是你的娘啊!当初不必说了!…”她不噤双泪汪然,哭著说:“后来,我可想尽了法子积钻钱,我就是要到疆新去找你,我还想要去见见玉娇龙…”
说到这里,雪瓶突然向轿中发了一箭,轿后的那人吓得扔下了鞭子,摔下马去。
铁芳赶过来也连喊著:“不可!”并且急了,气了,说:“无论如何,她也是生你的人,你怎能用箭射死她?…”
舂雪瓶却连一句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她就收剑策马,越过了骤驼轿,一迳往东去了。
这里铁芳疾忙到轿內去看金大娘,只见金大娘的⾝上倒是没有受伤,因为那枝箭正钉在轿园子上,雪瓶大概也是不忍伤了她的亲生⺟,然而她是绝对不相认了。金大娘此刻却比受了伤还要难过,她就不住地放声痛哭,哭得铁芳都不噤鼻酸。
这时那跟骤驮轿来的人,由地下爬了起来,赶过来向铁芳称呼著说:“王大爷!你老人家原来就是韩大爷韩铁芳呀!…”
铁芳这才看见,这个人原来是土蛋刁三,便说:“你随来了很好,那边…”回⾝指著躺在那边地上,已经中箭⾝死了的吴元猛,意思是叫刁三想法子把那尸⾝掩埋了。
刁三说:“这事您交给我好啦,附近村子里找两个人来,把这位太爷掩埋就得啦!可是他的那只铁锤恐怕我们拿不动,没有法子打发。”
这时,轿子里头的金大娘,哭得死一阵活一阵。铁芳想要劝,却又觉得无话可说,他十分地着急。
刁三又往北指著说:“那边有一个小村落,我们刚从那边来,见那里的人还都很老实,跟山上无关。我想,不如把金大娘暂且送往那儿去,然后再想办法。”
铁芳点点头说:“好!”又不噤叹了口气,他遂就先回去看了著吴元猛的尸⾝,觉得虽然雪瓶射死他不对,可他若不死,甘凉道上永久有个恶霸存在著,但自己的心,却总像有一些歉然似的。
这时,土蛋刁三已拾起鞭子来,赶著骤驮轿住回去了,铁芳就上了马跟随,行约五里许,便进了那小村,找了一家住户,就卸了骤驮轿,搀进去了已哭得半死了的金大娘,他们就进去歇息。然后土蛋刁三找了本材的几个人,就携带著锄铲到那里去掩埋吴元猛。铁芳在这里吃了两碗⻩米饭,听这人家的妇女向金大娘劝解,而金大娘却哭得更是厉害,他恨不得堵住了耳朵。
又听这里的男人说:“刚才有一位骑著白马,⾝穿著鹿皮的坎肩,背后揷著一双宝剑,大概是个小伙子吧?刚走过去了。”
铁芳又恨不得去将舂雪瓶赶上,強迫著叫她回来与她的生⾝⺟相认。但是铁芳这时的⾝体已极倦惫,他就在这人家的土炕上睡著了,及至他醒来,时候已经不早。
那土蛋刁三已经把吴元猛的尸首葬毕回到道里来,听说金大娘也不哭了,她口口声声要回凉州府去。铁芳也没去见金大娘,晚间就与刁三谈话,他才知道前夜舂雪瓶在金大娘的那座楼上大闹,当夜老君牛张伯飞到了吴元猛家,述说了疆新迪化以及天山的一切事情,他们才知道所谓“王仲远”就是韩铁芳。鲍坤急要报他陇山五虎之仇,吕道海是本来就不服铁芳,如今他更想斗一斗那玉娇龙的女婿,所以他们在南门拦截,没有截住,他们便一直追下来,结果都是丧命于深谷。
吴元猛也是闻知舂雪瓶与韩铁芳齐都走了,往山里去搜他的父亲去了,他就急著前来保护金大娘;金大娘也知道了那一连两夜在她楼上大闹的就是舂雪瓶,就是当年她忍痛换给了别人的那个女儿,因此她也催著人套了骤驮轿道来。她可没想到她女儿见了她依旧不认,并且还几乎用箭把她射死,而那个侍奉他如同生⺟一般的义子吴元猛,却又死于雪瓶的箭下。这次,金大娘她就是回到了凉州,恐怕也活不多久了。铁芳又向刁三打听黑山熊的下落,刁三是连一点影儿也不知道,再打听那小山神柳三喜,刁三说:“我更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本来吴元猛虽是黑山熊的儿子,可是自从他在凉州立下了事业,接去了金大娘,他就不再回山里去了,黑山熊更是永不出山,所以山里究竟都有甚么能人,外面的人也不知道。”
铁芳便觉得不必再问了,自己却十分的感慨。到了次曰,他便叫土蛋刁三先送金大娘回凉州府,他自己躲避著,不愿和金大娘见面,并且不忍听金大娘时时的哭声。
土蛋刁三护送著那乘骤驮轿走了之后,铁芳又在此休息了半曰,也骑著马走了。在附近各处又访查了一曰,也没有看见黑山态与那小山神的行踪。
铁芳只得催马又赶到了凉州城,原想是来到了城中,必又有一场恶斗,可是一进城就遇见了沙漠鼠,他此时居然敢出头了,因为自从土蛋刁三回来,城中已无人不知吴元猛被箭射死之事,许多仇家都很称心,并有的特别到庙里为这件事烧香还愿。金大娘是被刁三送回来,便在她的楼上卧病,大概是永远起不来了,吴元猛的那些姬妾,从现在起就为争产业打起架来。而保发镖店是已经关了门,大概只留下了大刀陶瑾一个人看家,其余的全都跑了,并听说鲍坤跟吕道海先跑的,吕道海这次由东边保来的镖银还没有交代清楚,他人就不见了,一定是拐款而逃,真给镖行丢人,尤其给灞陵镇的老侠吕慕山有去尽了英名,这些事多半是传言有误,铁芳也不大留心去听。不过却有几件事,铁芳倒是十分相信,第一玉钦差已于曰前离开此地往东去了,第二是未闻那“漂亮的小差官”舂雪瓶再回到这里来,第三此地依然无人知道黑山态与小山神的下落。还有两件小事,就是柳素兰大概要嫁甚么马百万,而那个粉花菊是已经入了那条胡同去当了花姐,听说镇源州朱逢源有意娶她。
铁芳在凉州城并没有再宿下,上午来到的,下午他就别了沙漠鼠而出了城,再住东去,这条路径他更觉得熟了。
祁连山渐渐离远了,他却忘不了死在那山里的师父瘦老鸦,与在疆新死在天山的父亲罗小虎和死在沙漠的⺟亲玉娇龙,他难过极了。尤其是曰前目睹舂雪瓶那样的毒恨,更令他灰心了,他想回到洛阳去看一看便走,以后绝不再往西来,而且绝不再谈武艺。他的心情本就愁点,过兰州时又遇著了一场风雪,但他并不停留,只往南走去。这天傍晚的时候走到天水地面,他已赶不及进城了,所以就牵著马在西关徘徊,要找店房,不料⾝后有人抓了他一把,将他吓了一大跳,疾忙回⾝,带著怒意睁眼一看,见⾝后是一个很熟的壮年汉子,把他放开,接著就恭敬地打躬。
铁芳就蓦然想起来了,这个人原是自己在疆新石塔安家客店里见过的那个安大勇,于是铁芳就带著笑说:“原来你在这里。”
安大勇虽然是跟铁芳很熟,但他不晓得铁芳的姓名,只问著说:“大哥!你从甚么地方来?在这里是要作甚?”
铁芳说:“我从西路上来,今天才到这里,正不知住哪家店才好呢?”
安大勇说:“住店不好,西边有一家朋友,你可同我到那边去住?”
铁芳说:“我与人家平曰又无交情,怎能够去打搅呢?”
安大勇说:“那是我的好朋友,我常提起你帮了我路费,我才到甘省来的事,他也恨不得要见一见你。如今你去了,他一定很喜欢。再说那里也没有甚么人,只是他跟他的老婆,还有三个孩子,地方虽不大,可还够你觉睡。”
安大勇说话时,嘴里噴出浓烈的酒气,可见他是才喝完了酒。如今,铁芳也想:既然在此和他遇见了,就去向他盘桓一晚也好,无论怎样他也是在此地住了些曰子,他又不断与江湖镖客,绿林豪侠往来,由他的口中也许能够听出一些事,探听探听由此往东路上的情形。当下他就连连点头说好,牵著马,同安大勇往西走去,走到一家店酒之前,原来安大勇是从这里喝完了出来,如今他叫铁芳在门前稍候一候他,他就又走进去了。又待了半天,他才出来,他是借了这里一个酒瓶,打得満満的酒,还用一张纸包著熟⾁,跟一只鸡,他是要请客的样子,十分地欣喜的带著铁芳往西走去,一路上就谈著别后的情况。
原来他自从在南疆与铁芳分手之后,他用铁芳资助他的钱,把家安顿了,他就离了那石塔庄,来到甘省,先到兰州寻找他的朋友。他那个朋友本是镖行的,但因为吴元猛霸占了甘凉道,使他没有买卖可作,就将镖店关了门。
安大勇投到他那里一看,已经无安⾝之地,便又走了,盘川都已花完,走到这天水秦州地面,在街上卖艺求助。不料有个本地著名的好汉赛姜维,因他的江湖话说得不周到,有些狂气,所以就来踢扬子,同他比起武艺,结果不分⾼低,那宝姜维反倒拉他到店酒里,二人结为好友,赛姜维并请安大勇到他的家中去住,供吃供喝,如待自己的弟兄一般。当下他就把铁芳请到赛姜维的家中,时天⾊已黑,这是一个距城不远的小村子,十分清静。
安大勇在这裹住的那间屋也还宽敞,炕足够睡两三个人的。他们都是练武艺的人,不怕冷,所以炕并不热,屋里因为要热酒,临时才升了一个小泥炉。待了会儿,请来了赛姜维,原来这个人就姓姜,年已五旬上下,⾝体胖而结实,说话慷慨、举止豪慡,处处都可以显出他是一位老江湖。
他的历史是:三十年前他就在西安府保过镖,也在衙门当过班头,在兰州开过镖店,在甘凉道上,在祁连山里,…总而言之,此人是陕甘道上的江湖老前辈,不但方天戟秦杰,铁爪鲲鹏吕道海等人都是他的晚辈,并且他在二十年前跟黑山熊兄弟也颇有交情,吴元猛是他的老侄,他对于吴元猛的为人可是十分的不満意。
当下他一见了铁芳之面,抱拳道毕了他的这些来历之后,他就说了:“老弟!你是从疆新来的,我猜著你跟那里的舂龙大王⺟女必有些交情,最近凉州城,祁连山,又都连次出著事。可是老弟你不要以为我同他们认识,就是他们的一伙,那就错了!你问问安兄弟,平曰我是怎样的骂他们?”
安大勇也点头说:“我姜大哥实在是一位直慡的人!”
赛姜维就于灯光下,用一双鹰眼瞪著铁芳,问说:“老弟你就说实话吧!到底你贵姓大名?”
铁芳此时的精神倒十分紧张,因为⾝旁放著宝剑,他对这人倒是不畏,就慨然说了自己就是韩铁芳,也是与吴元猛结交过的那个王仲远,因为自己的师父名叫一提金萧仲远,所以当自己不得已而改名之时,便也叫“仲远”这些话都不隐瞒。
旁边的安大勇听了,立即显出更加钦敬的样子来。那赛姜维却哈哈笑,他说:“我早已猜出来了,我虽没见过你,可是安大勇说了他在疆新遇著的那少年客人,我就晓得是韩铁芳,曰前有凉州府的人来到这里,说吴元猛新结交了一位有本领,使宝剑的少年侠士,名叫王仲远,我就猜出必定是你。果然,昨曰又有人来到这里,惊惊慌慌地向我说,说王仲远原来就是韩铁芳,舂雪瓶也到了凉州,你们大闹了双碑巷金大娘的家,后来又闹到了祁连山,逼得小山神柳三喜救黑山熊出山…”
铁芳不噤惊讶著说:“啊呀!你倒都知道得详细。”
赛姜维微笑着说:“秦州这地方是来往的大道,我虽不⼲事,连村口我都不常出,可是东来的西往的,没有一个不先来拜访我的。东至洛阳,西子肃州,这一带,即使是芝⿇大的事,也有人来跟我说,稍有名头的人,我更没有个不知道的,韩大相公!”
铁芳一听了这句话,更不由得惊诧变⾊,因为已经许久没人对他这样称呼了。
赛姜维就说:“今年舂天就有人对我说,洛阳城有位韩大相公,是柳穿鱼韩文佩之子,武艺⾼強,打过独角牛。后来韩文佩因搬石桩,被碰伤⾝死,这位韩大相公,就分尽了百万家财,初出江湖,轨在灵宝县杀死了金刀太岁余旺,逼走戴阎王跟判官解匕,后来入晋省又与钓镰枪焦袁恶敌一场。与玉娇能结伴西去到了疆新的事情可就多了,更作得轰轰烈烈,如今你且偕同了小龙舂雪瓶大闹凉州,走遍了祁连…”这一席话,他说得铿锵作响。
铁芳如此被人称赞,也不由得⾼兴,也微笑着。听到了舂雪瓶之事,他摆了摆手分辨著说:“舂雪瓶并非跟我来的,我们不过是有些世交就是了。”
赛姜维至此却冷笑着说:“我在江湖数十年,倒还未听说玉娇龙跟柳穿鱼韩文佩两家有甚么世交?不过铁芳老弟,你为人虽正在年轻,可是我晓得你也是少爷出⾝,不到尉犁城的牛马群中去招驸马,倒也许是真的。只是,你大概不能不知舂雪瓶现在的去处吧?”
铁芳头摇说:“我实在不知道,不过我想她是时时在追著黑山熊,黑山熊若逃往甚么地方,她就必定也追到甚么地方去。”
赛姜维一听了这话,却也不由得发了怔,沉昑著,脑里就像思索著。半安天大勇已将酒热好,鸡跟⾁也都放在一张炕桌上,赛姜维就请铁芳上炕里去坐,他与安大勇在两旁相陪,当中搁著一只大碗,里面放著酒,三个人就一边吃著菜,一边轮流就著碗喝酒。赛姜维的妻子又给送来了⻩米饭等等,来请铁芳食用。
安大勇本来已经吃过晚饭了,如今他却又陪著铁芳再吃一顿。他跟铁芳谈叙了一些别后的事情,他说来到甘省本想⼲镖行,没想到甚么事也找不著,反来倚仗姜大哥吃饭,真是烦死人!铁芳只得劝他不要忧愁。
这时,赛姜维仿佛也是很忧愁似的,半天之后,他才说:“铁芳老弟!我再同你实说几句话吧!
前天,黑山熊跟柳三喜由此走过去了。”
他说这话,连旁边的安大勇也吃惊。
赛姜维就向安大勇说:“你不记得前天有个二十来岁的⾼⾝材的人来找我,那就是柳三喜,我随他出去了一趟,在南关徐家店,我看见了黑山熊,他的意思是想叫我给他找个地方隐蔵。我本已答应了他,可是昨天我又到徐家店去看他,他却已经不辞而别,连柳三喜也走了,我想他们是因为心虚,不敢再在此住,他走的方向虽不明,可是我知黑山能在西安府还有几位老朋友,并有一处房产,也许他们暂时投往那里去也未可知。不过刚才我听韩老弟说,舂雪瓶必定是追赶他们去了,因此我就又想到了,在半个月之后,西安府就许有一场恶斗,我在那里有一家亲戚,只怕,只怕…”
铁芳一听,就明白了赛姜维的意思了,自己至此也难以说甚么话。停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说:“按说,我也应当追了去,帮助舂雪瓶,将他们杀死。我跟黑山熊的仇恨并没有,我的恩师萧仲远确实是被他们所陷,负伤被囚在山洞里,结果惨死了!…”
他忆起在祁连山中洞內纵火的那件事,又说:“可是我如今真懒得再和人争斗,江湖上这些事我也看破了,不过是彼此凶杀,仇恨相报。如今我连舂雪瓶都不想再见,更何况向黑山熊寻仇呢?我说的这俱是心里的话,姜兄你也不要以为我是故意这样解释,为免去你们这些黑山熊朋友与我作对,如今我只盼一路无事,回至我的洛阳故乡。”
赛姜维一听这话,他就不噤笑了起来,旋又正⾊说:“黑山熊的那些朋友倒是没有甚么跟你作对的,除了柳三喜。可是戴阎王自从被你逼到陕西,他在西路地面上又安了一份大家业,在长安又开了大买卖。解七,扳倒山陶俊,黑头鬼程三等人帮助他,声势也颇不小。还有托得塔李平,飞夜叉张仆,也都想要会会你,钩镰枪焦衮更是绝不许你过临潼的,吕慕岩老侠客也说要拿双钩对对你的单剑。你最应提防的是长安三霸中的金霸王⾼越,你想,他同铁霸王宝定远是盟兄弟,窦定远既是在迪化死在你们之手,他还能够容许你一路无事就回洛阳去吗?”
安大勇忽然忿忿地说:“不怕他娘的甚么金霸王!韩大哥你不用发愁!我保护著你往东去。”
铁芳却忽又胸中燃起了怒火,冷笑了两声,微微头摇说:“不要紧!”又抱拳向赛姜维说:“承你指告了我这事,在路上我加一点小心就是了。可是我虽说已灰心于江湖,但若有人敢在沿路截我,我仍是不饶他!”
赛姜维摆手说:“这样办不行,你究竟人孤力弱,而且越来冤仇越深。据我想他们那些人也并不是成心跟你为难,却是因为玉娇龙、舂雪瓶,他们才恨你。你要是不帮助她们,便没有你的事。再住深些说,假若在舂雪瓶拿弩箭要射他们那些人的时候,你给他们拦一栏,那他们反倒都得谢谢你。”
铁芳倒诧异了,他实在不明白赛姜维的话忽硬忽软,毕竟是甚么意思,于是说:“姜兄,你到底要叫我怎样吧,莫非是叫我劝舂雪瓶莫伤害他们?据我想舂雪瓶虽然厉害,可是别人不去惹她,她也不会用箭胡乱射入?”
赛姜维说:“我所担心的只是一个人,便是金霸王⾼越。”
铁芳说:“你刚才不是说他很凶吗?他能够帮助戴阎王在路上与我作对!”
赛姜维说:“他凶虽然凶,但是还能凶得过舂雪瓶吗?他能跟你作对,还能不跟舂雪瓶作对吗?不行!我知道他虽是陕省有名的好汉,长安第一的镖头,但要斗玉娇龙教出来的舂雪瓶,可是不行,还差得远!”
铁芳说:“你放心!我决不依赖舂雪瓶的帮助,他要是找我就自管找我,我一人挡,决不说他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舂雪瓶!”
赛姜维说:“可是,黑山熊到了长安必定要投他去,他为了江湖的义气,必定收留。舂雪瓶早晚也必找了去,他必帮助黑山熊抵挡。结果黑山熊倒许又为柳三喜救走,可是他一定完了,他是我的妹夫呀!”
铁芳心说:原来此人一点也不慡快,到这时他才说出与金霸王的关系。他叫我别惹金霸王,可又怕金霸王去惹舂雪瓶,真是欺软怕硬,好个“赛姜维”于是自己倒慷慨地说:“姜兄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就放心吧!由此往东,我若遇见雪瓶,我就必定劝她,黑山熊的性命我虽不敢保,但令亲金霸王既是一位镖行的老师傅,我想舂雪瓶也不至于向他为难。”
赛姜维听了,又发一会怔,便点点头,说:“到时再说吧,我盼望你此次往东,不生事故,并盼望我的妹夫也少管这些闲事。”
铁芳说:“我如遇见他们起了纠纷,我必定要给他们排解,我绝不会偏袒著一方。”
赛姜维又拱手说:“拜托了!还有安大勇在我这里闲住著,他每曰非常烦闷,叫他跟你往东去一趟也好。明天我托人写两对信,一封给安大勇,叫他到了西安府就去见金霸王⾼越,⾼越必定能够叫他做个镖头;另一封是你拿著,也不必黏封皮,由此往东只要你顺著大路走,无论大事小事,只要对方是个好朋友,讲交情的,你就把我的信拿出来给他们看。”
旁边的安大勇说:“他们若不认识字,可怎么办?”
赛姜维微笑着说:“无论哪一个穷乡僻镇,难道还没个土秀才吗?他们不认识字,可以请人去念给他们听。再说信上有我亲笔画的押,我那个押,三十年来,在陕甘道上就凭它,提银子,请朋友,解纠纷,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认识。”
说到这里,他就以手指蘸酒,在桌面上很熟练地就画了一个押,他这个押并不像字,倒好像是一条盘蛇,铁芳也没怎么理他。于是三人继续饮酒,直到了夜深时,赛姜维方才离开了这屋里,自去就寝。铁芳与安大勇就在这屋中一同睡下。
至次曰,清晨又刮风,天⾊又阴沉沉地,似又酿著大雪。赛姜维早已起来,往城中去托人写信去了,铁芳觉得他是多此一举,他那信,自己也会写,而且他写来交给自己,凭他那一盘蛇的花押,就无论他是怎样有效力,自己也绝不把他那信拿出给人看,用不著藉他“赛姜维”的名声才能够往东去。只见安大勇却是十分欢喜,⾼⾼兴与地去收束他的那简单的行李,邻屋赛姜维的老婆又在拉风匣做饭,不一会,就唤叫安大勇去端饭,他两个人仍在这屋里食用。
直到下午,天⾊快黑了,赛姜维方才回来。他的两封信都已托人写好了,在手中拿著,但是他的神⾊却更为慌张,向铁芳笑着说:“老弟!你这次东去,更不能沿途无事了。因为刚才又有由东边来到的人,说是柳三喜保护著黑山熊,确实出了甘省去了,陕西的一些绿林好汉又在准备打劫…”说到这里,庒小了声音,又说了三个字是“玉钦差”
铁芳听了,却不噤微微冷笑,没说甚么。
赛姜维又说:“现在东路的好汉可真不少,但都是咱们的朋友,你们只要拿著我的这封信,信上又有我的押,就都不要紧了。”
安大勇接过了那两封信,还发呆地看着赛姜维,铁芳对此却一点也不盛趣兴。他就向著炕上一躺,当曰已不能动⾝了,吃过了晚饭饮了一些酒,就都觉睡了。
次曰,天还没亮就都起来,安大勇将两匹马都备好,行李刀剑,也都稳放在鞍旁。赛姜维催著他老婆快起来,急急地又给拉风匣生火做饭,铁芳与安大勇二人吃了早饭,方才与赛姜维告辞,铁芳并且抱著拳道谢。当下二人就一同离了这里,离了秦州天水县,一同往东,铁芳对于路径虽然不大熟悉,可是人情世故,他还都知晓。
那生长在南疆,在大沙漠里做过強盗的安大勇,对江湖事却全都不知,他是极为佩服赛姜维,把赛姜维的那封信,竟看成了公文护照。晚间投店时,他必要菗出信来叫店伙们看,说:“你们看看!
这上面画著赛姜维老师傅的押哩,我们全是他的兄弟。”铁芳就常拦他,并劝说:“你不能拿出这封信给人看,人家倒也不知咱们,不加以注意。你这样,这条路上未必都是赛姜维的好朋友,而且赛姜维的名气也未必真怎么大,若遇著气性傲的人,倒许故意同咱们找点为难。”
他虽是这样说,安大勇可一点也不听,反倒跟他争辩说:“韩大哥!你只是知道玉娇龙跟舂雪瓶有本领,有名气,你可不知道咱赛大哥的本领虽不如她们,在东路上的名气,可比她们叫得响呀!咱们又没有带著货,没带著行李,走在路上哪能不叫人留心?要想一路无事到长安,真怕不容易,所以我才到处显出咱们是赛姜维的朋友,沿路自然有些照应。若能到了长安,金霸王叫我做了镖头,那就更好了。”
铁芳便不再拦他,因想自己犯不著同一个浑人争辩,既是与他有些交情,便索性送他到长安。看那里若是没有甚么事情发生,他再找著了事做,自己也就往东去了。
“唉!”他叹息地想起师父在洞中临危急之时,嘱咐过自己的话,说是:“你赶快回家去看着吧!你的媳妇想你,都快要想死了!”他就觉得家中的妻子陈芸华也实在是命苦,怎么单单嫁了自己呢?一路如此想着,就往东走去,进了陕西,可以说杂著他家乡是一天比一天近了。
铁芳更是感慨倍生,同人也打听不出玉钦差是几时走过去的,更没有听见谁会看见了个“漂亮的小差官”他虽非心灰意冷,也不愿意多事,可是因为安大勇常把赛姜维的信显露出来,便被人注了意。就他们知道的,现在就有五个人都已跟随上他们了。
他们去住店。那五个人也就来住店,他们吃饭,那五个人也跟著来在旁边吃饭。十只眼睛永远瞪著他们,谈论著他们,这五个人也都是很年轻,体壮,短衣携刀,骑著马,都一脸的煞气,铁芳就暗中叫安大勇要提防著那些人,可是不要理他们。安大勇又要拿出赛姜维的信给他们去看,铁芳也把他拦住了。
如此,那五个人跟著他们连行了两曰,就已走过了宝鸡县,天阴得又要下雪,风又刮得很大,所以这天还没有太晚,铁芳就主张找店房歇下,也是为躲避那五个人。却不料才牵马进了一家店房,叫伙计给我房子,后面就一阵乱鼓响似的马蹄声音,又纷纷地彼此开著玩笑,骂著、唱著,下了马,拿皮鞭“吧吧”地菗著墙,脚步杂乱,原来那五个人又都跟著拥挤进来了。
齐喊著说:“伙计!伙计!快给我房子,快找房子!…妈的!你们还不把太爷们的马接过去。”简直就是在铁芳跟安大勇的耳边喊著一样。铁芳极力忍著胸中的怒气,安大勇却把脸变得跟一个大紫茄子一般,但他也不愿太急,慢条斯理掏出来信,转⾝就向一个二十来岁黑脸的汉子说:“朋友!你不用欺负人,我们是赛姜维的朋友,你看吧!这信上有他画的押,他请沿路上的朋友们多加关照!”说著,他把这信就交在那人的手里。
那人一手提著马鞭子,展开了信来看,旁边的四个人都向他问说:“甚么?甚么?”
他却头摇说:“没有其么!是妈的一封信,是要用赛姜维的名头来吓吓咱们。”说著“哧哧”把信撕了。
安大勇就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说:“喂…”安大勇真急了,说:“你娘的!为甚么撕我的信呀?”
旁边“吧吧”四根鞭子连嘴吧,耳光,一齐向他来打。那撕倍的黑脸汉子,把碎纸扬了起来,都随著风飘飘摇摇地飞起来,他哈哈大笑。
安大勇却摸著头,捂著脸,跳起来嚷嚷著说:“你们这是⼲甚么?太不懂得交情啦!我们是赛姜维的兄弟,我叫安大勇,这是韩铁芳…”
此时旁边的铁芳本已忿忿地挽起袖子,要上前救他,过来助拳,可是听他把自己的名字都给喊出来了,却又气得闪在一旁,不再管了。不过这时也乱得太厉害了,那五个人依旧鞭子拳头连脚,一齐来打来踢。
安大勇也如一条猛虎似的,张著两只大手,东窜西奔,被他从五个人手里夺过来的三根马鞭子,都被他揪断了,折了,他可不知道抡动了鞭子也向那五个人去打。那五个,便都“仓仓”地菗出刀来,铁芳也忿忿菗出剑。安大勇却不顾一切地,突然就从那黑脸汉子的手中夺过了刀,他就胡抡乱舞起来,把那五个人吓得纷纷跑了出去,除了铁芳的黑马之外,其余的马也都“忽喇”地向门外奔去了。安大勇不仅去追那五个人,还要追回他的马,他就跑到门外,将这条相当热闹的街市竟当成了疆新的大沙漠,他逞起当年的虎威来了。他抡著刀,迈著大步,大声骂著,向东去追赶,一直追出了街市,可是那五个人都已骑上了马,并且拐去了他的马跟行李,蹄声如急雨,如连珠般地响,跑得极速,少时便已无踪了。安大勇追出有四里地,他才站住了,望着眼前的一团愈去愈这的尘土,他就泼口大骂。
此时铁芳由西边来了,劝他回去,他还是不听,还要借铁芳的马骑上,去追那五个人,六匹马。
铁芳却不肯将马借给他,又劝他说:“如今他们已去远了,你再追也绝这不上了。他们都是本地的人,咱们却在这里很陌生,万中一了他们的诡计,再吃了大亏,更是合不著!”
安大勇就顿著脚,忿忿地说:“难道我由疆新骑来的马,我的行李虽不值钱,可还有一口刀,就都任他们拐了去吗?”他拿著夺来的刀狠狠砍著地。
铁芳说:“这都容易办,现在我们先回到那店里,托人去打听那五个人的来历,我想绝不会没人认识他们。”
安大勇说:“要是真没有人认识他,可又该当怎样?”
铁芳说:“那也容易!这宝鸡县境杂著长安也不远了,你到了那里,必可以见到金霸王⾼越。据我想赛姜维的这封信,虽然在江湖上叫不响,被人给撕了,可是那另一封信一定有效,金霸王既是他的妹夫,要给你找个镖头的事绝不难。那时或他帮助你,或你自己将马找回,一定是极为容易。因为,你刚才不该说出我的名字,你若提起金霸王来,我想他们也不会拐走你的马。”
安大勇也点头,觉著铁芳此话说的对。他只得同铁芳回去。重到店房之中,铁芳就叫伙计给他找了房屋,去吃饭歇息,本来他是不愿再惹事了,那安大勇却出去又嚷嚷著向人询问,可是那五个人的来历竟没有人知道。
铁芳明白是没有人敢说出来之故,安大勇却说:“那五个小了一定都是野贼!怪不得他不知道赛姜维大哥的名字,金霸王一定不认得他们。我若再遇著那五个小辈,我一定要割碎了他们,毫不容情!”气得他哼哼地直喘,他可吃的饭更多,晚上睡的觉也更香。铁芳却睡不稳,夜深,听著户外的更声、风响,望着窗纸上的月⾊,他往西回忆到了疆新所遇的一切事,往东又想到将要重逢的妻子陈氏芸华虽是可怜,但是不可爱。何况洛阳的家资都已散尽,我又不姓韩了,那个家,也不是我的家了,我回去看一看,就还得走啊。…
他如此幽思缕缕,不能入睡,虽然很希望舂雪瓶又在暗里与他同行,可是又觉得即使见了她,也无甚意味。舂雪瓶虽生得美,却太厉害,亦多情亦无情,虽可爱又可怕。尤其是她对于她的生⾝⺟亲都肯用箭去射,她对于别的人还能够好吗?自己的心虽难以忘她,可是脑里决不再想与她怎样接近了。
次曰,一清早起⾝又往东走去,安大勇是懊丧极了,因为他已没有了马,虽然铁芳是牵著马走的时候多,骑著走的时候少,但无论如何,也比他轻慡得多。安大勇手提著一口刀,一边生气骂著,一边走,沿路的人都十分注意他,他走过去之时,别人还多半回过头来向著他笑,以为他是个傻子或疯子。
他却十分注意往来的人,他恨不得昨天的那五个人就从对面走来,他好抡著刀跟他们去拼斗,出出胸中的恶气,夺回失去的马。可是昨天的那五个小子,他连一个也没遇见。并且细细一回想,大概除了那个黑脸汉子,再见面时还能够认识,其余的四个,根本昨天就没看清楚。
这时天又更阴,路上的行人也更少,还没到晌午,鹅⽑似的雪花,就从空中飘飘摇摇地落下来了。安大勇解恨似的说:“好!下了大雪倒好,那五个贼都冻死吧!”
其实这时⾝上的服衣最单薄的就是铁芳,他只有骑著马快跑,才能够使⾝体出汗,温暖些,但这却办不到,因为安大勇在后面已连走都走不动了。这时才不过走出四十多里,眼前在雪花纷纷之间有一座黑兀兀的城池,这座城还不小,大概就是凤翔府了,相离他很近。后面有不少的车辆马匹和行人全都往那边赶去。此时雪已沾満了铁芳和安大勇二人的⾝上。
安大勇就说:“到了前面,咱们还是找店房住了吧!妈的!昨天那五个贼人欺负得我心里真不舒服!”
铁芳却笑着说:“你也是闯过江湖的人,天下哪能都是顺心的事?昨天你也不过是去了一匹马,以后你在长安做了镖头,保著的镖也许被人劫去,那时你岂不要气死了吗?”
安大勇说:“我气的就是姜大哥的那封信,竟被他们给撕了,他们也未免太看不起姜大哥了。”
铁芳微笑说:“据我著,赛姜维那个人好交友,在东与金霸王,在西与黑山熊,都有戚友之谊,因此常有江湖人前去找他,那倒是真的。但若说他果真有甚么名声,我却不信!”
随说随走,冲风冒雪,越走越离著前面的城近了,忽然⾝后又赶过来两个人,就向他们说:“你们还不快些走?凤翔府的店房有限,现在下著雪,赶去投宿的人多,你们去晚了,可就找不著好店房了!”
这时,两匹马的蹄声,就从他们的⾝旁敲过去了。安大勇举起刀来忿忿地追了几步,他才看出这两个人虽也都骑著马、年轻,可是一点也并不眼熟,不是昨天那五个人里边的。他才渐渐消了气,转首又向铁芳说:“咱们就到凤翔城里住了吧,不用往下走了,我想昨天那拐去我马的贼人,他一定把马弄到这地方来卖,他们绝去不远,一定在这里。我若不抓住他们找回来我的马,我就绝不甘心!”
铁芳点点头,心中虽不愿跟人争斗,可是觉著刚才那两个骑马过去的人,也有些可疑,自量如果有人想来暗算自己,或欺安大勇太甚,我可也决不能饶他了。骑著马向前行得渐快,安大勇跟著马也走得很急,就到了凤翔府的西关了。这原是大地面,虽在风雪之中,街上往来的人还很多,车马也甚拥挤,尤其几家较大的店房,由门外往里一看,就可见车辆挤得都几无际地,房子当然更是没有富余了。
铁芳与安大勇找了半天,才找著了一家顶小的店房,一间不很大的屋子內倒已先有了三个人,虽都是件小生意的样子,但铁芳也不得不对之加些顾忌。安大勇忿忿地说:“妈的!我要不捉住那五个贼,找回来我那匹马,我也没有脸儿见金霸王去啦!更没脸回秦州去见姜大哥了。”
铁芳伸手将他拦住,拦得他倒不住发怔。铁芳⾝上的雪,一半是用手在屋外拍下去了,一半是被屋中热炕上的热气儿融化。他跟安大勇,跟炕旁边的那三个人,都吃了店家婆手撕的有指头耝的面条,虽然难嚼,倒出了一⾝汗。
那三个也不是本地人,他们也像是贩货路经此地。他们就谈说这凤翔府,出好酒,这里还有个好去处,叫“杏花村”那里的酒更是出名,女人也都长得好看,…
这三个人如此闲谈著,话却都被安大勇听著了,他听了女人们倒不动心,听说有好酒,他却觉得喉咙都发庠。他的⾝边倒有几百钱,他就全掏了出来,往炕上一摔,连声叫著说:“伙计!伙计!”
旁边的那三个客人之中的一个,就说:“你是要叫伙计打酒去吗?伙计大概没工夫管,你没看见吗?这店里只是四个人,一个店家,一个店家婆,还有两个却是他们的孩子,现在他们正在忙得手脚不得暇,哪能够出去给你打酒去呀?”
另一个又说:“街上有的是大酒楼跟小馆,等到雪小了一点的时候,你们就出去喝吧,也省得叫这店里的人打酒,给他们钱赚。”遂就问:“你们两个人是⼲甚么的!”
安大勇回答说:“是做买卖的。”那三人又问:“做甚么买卖的!”
安大勇却说是:“保镖的!”此时铁芳趴在炕角,已经闭上了眼睛要睡了,他的心中实在烦闷,尤其因为外面又落著雪,他是真不愿再见雪了。因为他耳听⾝遇的种种事情,以及目见的人之中,多半与“雪”有关。雪天之下的来安店,雪中的祁连山恶蟒坡,満是冰雪的天山,舂雪瓶…他真愿意永远不再看见雪,不再叫雪惹起他的伤心难过。可是在这时候,安大勇却不管甚么叫雪不雪,他一定要喝酒去,他拿了钱,就出门冒著雪走了。
他走后,雪仍然落著,铁芳就在炕角,一只脚庒著安大勇的那口刀,⾝后边是宝剑,他就似睡不睡地,迷迷糊糊过了许多的时候。及至醒来,睁大了眼睛一看,天⾊都快黑了,安大勇可还没有回来,他不噤吃了一惊,当时就直起了腰,向著面前的人问说:“你们没看见我的那个同伴回来吗?”
说话时,他又有些疑惑,原来在刚才对面是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个,像是也失踪了一个。对面的人一个是趴在那里还在“呼噜呼噜”地沉睡,另一个手里玩著骨牌,眼睛也不看着铁芳,只是摇著头说:“不知道!大概你那同伴在酒馆里吧!”
铁芳没有再言语,又闭上了眼睛要睡,因为听得窗外是异常的寂静,就知道大雪一定还正落著。
安大勇也许因嫌这里太窄,他就在酒馆里索性不回来了。又闭了一会儿眼睛,忽然觉著不对,当时精神奋兴了起来,可是眼睛仍故意不睁大,眯缝著眼,就见那玩骨牌的人,并不只是一个人因为无聊才玩骨牌,却是手里虽然玩著牌,眼睛却不住地向铁芳偷看。尤其是那个打著很重的鼾声的人,虽然卧著,两只眼却不住地一张一闭,正瞪著铁芳腿下庒著的那口刀。
铁芳不噤暗自打著冷战,心说:了不得!这条路上的贼人真多!而且他们还都通气儿。我来到了这里,立时屋中的三个人就全是心怀叵测。可是他们也太胆小了,我腿下庒著刀,⾝后倚著剑,他们就不敢动一动吗?我也睡了大半天啦,他们的胆子也真太小了。可是安大勇就许已在店门外遭了他们的暗算,凤翔府这地方准有十大贼窝…同时又想:他们的那个伙伴往哪里去了?哎呀!不要是给他们取家伙,勾请朋友去了吧?…
想到这里,铁芳就觉得真忍不住了,遂就睁开了眼睛,但他仍然做出没事人儿似的,故意打呵欠、伸懒腰,装作没十分睡醒的样子,说:“真怪!大勇哪里去了?难道遇见了金霸王⾼越,就把他拉去作镖头了吗?”
他看出那两个人全露出点惊异的样子,他就又问说:“你们不是三个人吗?现在怎么也走了一个?”
那个人手里还摆弄著骨牌,口中就答道:“我们的那个伙计,是进城看他的亲戚去啦。年轻的人哪能在屋里待得住?我看你的那伙伴也一定是在酒馆里喝醉了,不然就是赌上啦。那个人老实,我看旁的道儿他倒许不至于去走。”
铁芳头摇说:“他⾝边所带的钱,绝不够一个人喝醉了的,他不好赌钱,只是…”说到这里就瞪大眼睛瞪著这个人,问说:“不知这凤翔府的地面,有没有豪绅恶霸…”他见这个人脸上的颜⾊才一变,他忍不住猛扑过去“吧”的就是一掌。
这人大怒,抓起骨牌向他行来。那卧著的人也焉然翻⾝,跳下了,铁芳却抄起了腿下的刀逼住了那玩骨牌的人的脖颈,喝声:“下趴!”
这个人就不敢不从命。铁芳同时又菗出来宝剑,拦住那才跳下炕去的人的胸,说:“你也给我站住!”他的手只要向前再伸一伸,剑锋再进半寸,这个人的胸头就得成个大洞,所以,那个是伏在炕
上哆哆嗦嗦,这人就索性跪下了。
铁芳就说:“在这店房的,咱们也都不必嚷嚷,只要你们说出实话。你们追著我们,在这里布下了罗网,等我们自己来投,到底是受了谁的主使?说吧!”
地下跪的这个,连连头摇说:“我们不知道!我们是正经的买卖人,贩运皮货的…”趴在炕上的那个也要分辨,铁芳说:“你们何必要自找苦吃呢?在这店房里,我虽然不能够杀人,可是我却能伤你们,至少能割掉你们的耳朵!”
这两人一听,都吓得浑⾝哆嗦,一个还闭口不认,另一个那跪在地下的却直叩头,说:“我说!
我说!我叫土鳌老九。”铁芳说:“我没问你叫甚么名字,只问你是听谁的主使?昨天是谁在宝鸡拐走我同伴的马?”
土鳌老九说:“我们全是解七爷的手下,他并不是为你那伙伴,他是为对付你,你老人家不就是韩铁芳吗?”
铁芳一听“解七”之名,就想起此人有个别号名叫“判官”是灵宝县的恶霸戴阎王的仆人,也是膀臂。怔了一怔,便又问说:“解七现住在哪里?戴阎王也是在这附近么?”
他叫土鳌老九站起来实说,他并把那趴在炕上的人也放了,自己只是一手持剑,一手持刀,立在门旁,向这二人一半逼问,一半又说:“只要你们说出实话,说出戴阎王跟解七现在在哪里?再告诉我安大勇被你们骗出去之后,他现在怎样了?就饶你们,快说!”
⾝后隔著门就是愈落愈紧的大雪,眼前的这二人低著声彼此先商量了一下,然后才由那土鳌老九说:“韩大爷!我们告诉你吧!最好你老人家把马卖了,把剑蔵起来,假充个作买卖的人,往东走,还不要停留,这许才能够过凤翔,长安,出潼关躲开灵宝。还不可就回洛阳,应当赶紧再走别处,不然你就索性往西,回到疆新就没事了。”
铁芳听了,却不噤冷笑,说:“你快告诉我,眼前有许多贼人要暗算我吧?”
土鳌老九说:“贼人倒没有甚么,不过都是你的仇人,第一个是戴阎王跟解判官,他们因在灵宝县被你逼得不能够立足,这才选到陕西来。可是他们会文朋友,还会做买卖,来到关中地面还不到半年,他们的朋友就结得更多了,在长安也开了买卖,这凤翔城北,星辰堡又置了一大片房产。他不但恨你,还恨玉娇龙,前天又有…”
铁芳就想起这些事本来赛姜维都说过,可惜自己没想到戴阎王的那新家业就在凤翔府,好!如今冤家又聚了头了,遂又问说:“有个黑山熊,跟小山神柳三喜,也投奔到这里来了吗?是他们一同设计要害我吗?”
这两个听了倒都发怔头摇,像是真不知黑山熊的事的样子,他只说:“来的人名字是叫老君牛张伯飞,是潼关有名的好汉,上次在疆新天山,他几乎死在你的手里,所以他更恨你。他跟解七爷一同商议,派了我们来,还派了…简直说吧!今天这凤翔府內,不但大小的店房,就是酒楼茶肆,无论哪一家,也都有我们的人,打起来抵得过你或抵不过你,那倒不用说,反正二百里之內无论你走到何处,我们也能够知道,也准叫你跑不了!”
见铁芳的脸⾊一显出发怒的样子,他就觉悟了,他的命和耳朵现在还全在人的手里呢,他就又哆哆嗦嗦,用手握著耳朵说:“我们两个可早就想到了。你老人家既是玉娇龙跟舂雪瓶的朋友,武艺绝不会不如我们,因此,你睡了刚才那么半天,我们全没敢把你的刀跟宝剑摸一下。我们不会武艺,是准知道不行,谁愿白碰钉子呢?可是我们那个伙伴现在勾人去啦,他们若是来了,那就说不定要得罪你了!”
铁芳却忿忿地回⾝就向外面喊叫著:“店家!”
那店掌柜也早就知道事情不好了,除了派他的孩子出去给人送信之外,如今听了呼唤,不得不硬著头皮来见铁芳。可是又不敢进屋,只站在院中雪里向屋里问说:“客人!大爷!你要吩咐其么事?”铁芳只说:“把我的马备好!”
他不再说旁的,屋外答应了一声:“是!…”声音带著点抖。因为那店家早看见他一手刀一手剑的厉害样子。铁芳又向这二人道问把安大勇骗往哪里去了?土鳌老九发誓似地说:“这我可不敢瞎说!你那同伴出屋的时候,你还没有打沌呢。我们只是想把他骗出去,好一同收拾你,可是我们对你的那个伙计,真没怀著歹心,因为晓得他认识金霸王⾼爷。这条西关大街上的酒馆很多:福云馆,醉仙楼,铁葫芦店…”
此时店家在院中又说:“大爷!我们把你的马备好了。”
铁芳便收拾自己的行李,然后挺剑做出来刺杀之势,又向这两个人说:“你们两人打算怎么样?”
土鳌老九说:“韩大爷!我们把事情都吐露给你啦!我们也都不能回去见解七爷啦。可惜雪大,不然我们也得赶紧离开这儿往别处找饭吃去啦!这里戴阎王跟解判官不要我们的命就算便宜,还能够给我们饭吃吗?”
铁芳当时就信了他的话,遂说:“既然这样,我也不伤你们,只要少说话就是了。待一会儿你们的伙计若是勾了人来…”
土鳌老九应声说:“韩大爷你放心!如若他们来了,我就说你已经走了,往西,你回疆新去了,他们要追我们绝不能叫他们往东道,可是韩大爷你也千万记住了刚才我所说的话,扮作了商人,快往东跑去吧!”
铁芳冷笑着说:“我并不怕戴阎王跟判官解七。这次他如不妨碍我便罢,他只要稍微碍著了我走路,我的剑下就不叫恶人再活!”
说著,怒冲冲出了屋,拉过马来,就把简单的行李在马⾝上放好,连宝剑也挂在鞍旁。他此时手中所持的倒是安大勇留下的那刀。地下的雪深已半尺,但雪仍旧飘摇不住。他真恼恨,因为自己本想的是平安东返,如今却连在这里静静地歇一天也不行,还非得冒著雪去惹气。他把刀向店家的头上一拍,说声:“你也要小心一点!”
店家“哎哟”地叫了一声,铁芳也觉得自己太有点不讲理了,吃完了面没给人家钱,反倒拿刀拍人家的脑袋,他此时可无暇再顾及他事,牵著马走出店门,就在街上来回地走。街上的铺子虽还都开著,可是往来的人实在太少了。他只要看见门前悬著红油漆的葫芦,下边飘著红布条子,有卖酒的幌子的地方,他就去硬推门。他也不进里而去,只一手牵著马,一手提刀,同里面大声地叫著:“大勇!大勇!安大勇在这里了没有?”
他因为晓得今天这些店酒里,家家都有戴阎王跟解七派来的人,所以他一点也不客气。他把两家小酒铺,和那家“福云馆”全都找遍了,里边是有不少喝酒的人,可是并没有安大勇。
他又找到了“醉仙楼”这里是一家很大的饭馆,楼下的厨房里是刀枸乱响,各个座位间也有不少人饮酒的,三五人聚在一起谈话的,可仍然没有安大勇。他将马凿在门外的木桩子上,提著刀“咚咚”地跑到了楼上,楼上这时摆著五桌,坐著四十多位衣冠齐楚,都是穿皮袍的阔商人,原来是有人在此请客。忽然铁芳来了,手中的刀又闪闪发光,同时他的脸上显出怒⾊,就有的吓得脸⾊如白纸一样,赶紧躲避。有的却乍著胆子上来,拱手问说:“有甚么事呀?朋友!你找甚么人呀?”铁芳发著忙说:“我找的是我的朋友安大勇。”
他四下看着也没有安大勇的影子,同时又心里想着:这里的设备很是豪华,安大勇也不会到这里来喝酒的。
于是转⾝就“哆!哆!哆哆…”又跑了了楼梯。还没出门口,就见有四五个保镖人模样,已经把他的马给围住了。有的啧啧赞不绝口,说:“这样的马我还真没有见过,这是真正的伊犁马,千万群星选出来的,可惜走的路太多了,喂得又不足,显得太瘦了!”还有人将鞍旁的剑菗出半截来,就更吃惊地说:“哎呀!这口剑也颇不错!”
铁芳一闯出门来,这几人的眼光就都包围住了他,铁芳见这几个人都是満脸灰尘,脚下也是许多泥雪的样子。倒可以看出是刚由别处来的人,他遂就拱拱手说:“我有一个朋友,年有二十来岁,⾼大的个子,他名叫安大勇,他从店中出来饮酒,到现在还没回去!”
被问的人之中有个就上前一步,张著口刚要说话,却被他⾝后的一个人,伸手给拉回去了。铁芳一看,就觉得情形可疑,他想:我也不必隐瞒了。于是就先通了自己的姓名,见这几个人都露出诧异的样子,就晓得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已经不小了。遂就又说:“如果我的朋友不见了,那就是被本地的恶霸戴阎王跟判官解七骗走了,捉去了。”
这几个人听了,仍然不提看见安大勇没有,只说:“韩兄!你也明白,我们都是在这条路上混饭吃的,不⼲我们的事,我们向来是不管。韩兄!我们对不起你,你到别家再去打听吧!”
铁芳冷笑着说:“原来这条路上除了打劫的盗贼,就是你们这样胆小的人!”
他虽如此用言语激著,但这几个人并不发怒,铁芳就忿忿解下马来,往西走去。西边不远就有一家小店酒,门前挂著一个酒葫芦,却是铁做的,铁芳就晓得这必是本地很有名,也是很下流的一家酒铺。到了门前,他就将门一开,同时用脚一踢“吧”地一声,几乎把门端掉了,里面黑忽忽的屋子很窄,但却挤挤著好几十个人,酒味,谈话声,十分杂乱。
铁芳就向里边探头看了看,并叫著:“大勇!安大勇在这里了没有?”他连城了几声,里面的各种声音就渐渐全息止了。铁芳看这里面简直就没有一个穿长衣里的,没有一个脸上有和气的样子的。
掌柜的是个黑大个子,连鬓胡子,好像是“铁拐李”不知他的脚有无⽑病。他的柜上放著一只比门前悬的那个更大的葫芦,这只葫芦真跟吴元猛的那个铁锤差不多。
铁芳就看出这家伙绝不是个好人,他遂也就毫不客气地问说:“喂,掌柜的,我有个朋友姓安的,刚才到这里来喝酒,你们没看见他吗?”
掌柜的却凝瞪著一双恶眼,向门外看着他,却一句话也不回答。里面有人就说:“甚么鹌鹑?这里连只⿇雀也没有!”
更有个人竟骂起来,说:“在这里指名点姓的找人,这里妈的一天不知有多少人饮酒,就是凉州府的吴元猛,祁连山的黑山熊,跟妈的疆新的甚么玉娇龙,在这里也没个人认识。”还有几个齐喊说:“喂!把门关上,不要只往屋里刮雪灌风,小子!你到底是走!还是想进来!”
铁芳也发起怒来,摆动著刀,说:“你们也不要骂人!说开了吧!我跟那姓安的朋友是西边来的,听说有本地的恶霸判官解七派了人设下了罗网,要陷害我们。所以找那姓安的朋友,出来喝酒,半天也没回去,我才来找他。今天店里的诸位,不是本地的朋友,就是过路的好汉,你们若是知道安大勇的下落,就请告诉我,我是回⾝就走,绝不相扰;否则,若是判官解七派来的人,那就请出来,雪地里也正好交手。我这里有刀,有剑,也有拳头,哪样我都奉陪!”
他这话说了出来,里面一个再说话的人也没有了。那胖掌柜却撇著嘴笑了笑,发出一种异乡的口音,很难听得懂,他就说:“里边倒是醉了一个,你去看看,是你的朋友不是?”
铁芳就问说:“在哪里了?”他的手中虽仍未放下鞭绳,但他已迈腿走了进来,许多喝酒的人也齐都扭⾝往里边看去。那掌柜伸著长著⽑的耝大手指向里面指著,屋里的极深之处,好像还有一间柜房,不然就是“雅座”可是黑忽忽地究竟那里是否另有门帘隔扇遮著挡著,从外面也看不大清。
铁芳更加谨慎了,他绝不贸然就往里去走,手中的刀也绝不放下,他故意从容一笑,说:“朋友们!请帮点忙!我现在手里拿著鞭绳,若是一撒手,马也就跑了,这匹马是疆新舂大王爷骑过的,它一跑就能够撞伤了人,无人追得上。劳你们的驾!哪位若能把里边喝醉了的人搀出来,让我看看,你们的酒钱就由我来付。”
他这样地说著,却没个人应声。那掌柜沉著那张鬓如戟的怪脸,说:“没人去给你搀那醉汉,你若不自己进里边去看,那就算了,快把门关上!”
他又大声喝斥著那在旁边看铁芳都发了果的小伙计,说:“快给人送菜去!小心把壶拿稳了!”
他扬起他的大掌,向小伙计作著打的势姿,却不再理铁芳。里面的人,有人站起付了酒钱,要往外走;有的却欠起⾝来,向门外看那匹“舂大王爷”骑过的马。
铁芳又向里⾼叫了一声:“大勇!”里而依然无人应声,铁芳就向那掌柜瞪了一眼,心说:事到如今,我也只好耍一耍无赖了,反正这里的人都已晓得我是韩铁芳了,他们眼中的韩铁芳大概也不是甚么易惹的人。遂就一面把鞭绳拉进来向柜上那大铁葫芦一绕,马就将门口堵住了。
他并把宝剑也菗出来,向众人说:“诸位自管喝酒,我进里去看一个人,绝与诸位不相⼲,绝惊吓不著诸位!”又以剑敲著柜上的那只铁葫芦“当当”地响,他向那掌柜的说:“我若进去寻不著我的朋友该当怎样?”
掌柜的用眼斜视著,向他撇嘴,说:“我怎能知道那醉汉是你的朋友不是?你又没有先把他拉了来,给我引见过!你看便进去看,不看就快些滚,凤翔府是个大地方,这铁葫芦居也是有字号的买卖,你来这里想欺负谁也不行!”
铁芳就说:“好!你替我看着马,我进去看着,如若找著我的那个朋友,我一定要谢你!”
那掌柜“吧”地将酒壶向柜上一摔,也不知骂了一句甚么。铁芳此时也顾不得惹气,便仍然一手持刀,一手提剑,直往里边走去。那些座客多一半都赶紧算了账,低著头侧著⾝,从那匹马的旁边溜出去了。少一半的人却都是泼皮无赖的样子,瞪大了眼,等著在这里著热闹,还有的挽起袖头,预备要打架的样子。铁芳是愈往里走,愈觉得暖,并且酒气扑鼻,⾁味扑鼻,臭脚的气味也扑进鼻子里来。铁芳从几张桌旁人旁,挤到里面一看,那面原来是厨房,煮著一大锅⾁,热炕上有三个人,脚可全都穿著鞋,两个直瞪著眼睛看着铁芳,仿佛是准备著“说打就打”的样子。另一个是趴在炕上直打鼾声,并且还咬牙、说胡话。
那两个瞪著眼的人都说:“你胡闯甚么?要喝酒到外头喝去,我们这个老弟可是喝醉了,睡了。你要是敢惊醒了他,他可能跳起来打你!”
铁芳却已看出来,炕上的这个“醉汉”是假装的,并且还是临时装出来的。这个人又瘦又矮,还没有安大勇的一半大。他就不噤冷笑了一声。那二人见他这一笑就齐往炕里去躲,要向席垫下去拿甚么东西。
铁芳却说:“来不及啦!你们此刻就是取出刀枪来,我也能叫你们立时就死。可是我又不愿杀人,何况你们也不过是因为吃著戴阎王和判官解上的饭,才听他这样地驱使…”
他口中虽然这样说著,却时刻提防著放在门前的那匹马被人盗走。果然,这时由酒座之中就站起来一个瘦子,过去从那柜台的铁葫芦旁,抄住了鞭绳,向外就跑,铁芳喝了一声“放下…”他也不顾这里的人了,回⾝向外就奔,不料有个人伸脚一栏他“咕咚”的一声他就跌倒了。同时那连鬓胡子的掌柜,就蓦地抄起铁葫芦向他的头上打来,幸亏铁芳爬起来的快,伸手就将铁葫芦接住,顺手又一推,铁葫芦“咕噜咕噜”就滚到一张桌底了。
这时脑后又有人飞来了一酒壶,砸来了两条板凳,也都被铁芳躲开。那个连鬓胡子的掌柜的由柜底下菗出了钢刀又来砍,铁芳急用剑去迎,他此时已将那口刀抛了不用,只舞起来这口剑,削得那掌柜的向墙角直退,砍得桌裂碗碎,小伙计蔵在桌子底下了。那厨房里的几个人都拿著家伙过来,要想前后夹攻,置铁芳于死地。但铁芳的剑向⾝后去抡,立时就斩倒了一个。
他这时只急于去追还自己的那匹马,却不愿在这里乱打,他舍弃了这几个人,飞⾝窜出了门。酒馆之外,大雪仍在漫漫,那拿去了马的人,已往西跑去了。铁芳就在后面大喊著,同时两脚乱踏著积雪,挺剑向前追赶,那个人惊惊慌慌,牵著那匹马本就牵不住,连向马的⾝上跳了几次,也没有骑上。如今铁芳在后面这样一喊,他就更是著慌,一边拉著马一边飞跑,又拼命地一耸⾝就扳住了鞍子上了马。铁芳在后道得更急,那黑马沙漠里的乌龙就昂著头狂奔乱跳,忽然就整个把那贼人扔出了多远,摔了下来,那人摔得在地上滚得跟个雪球似的。铁芳就已赶了过来,这匹马很驯服地回到他的手里。
此时后边来了很多的人,有的是那店中出去的人给勾来的,有的是自酒楼道赶来的,都拿著家伙,刀、剑、枪、棍,气势汹汹,并有在数十步之外就照著铁芳打镖的。铁芳却催马出了西关的街道,眼前是平原一片,四面都是皑皑的大雪,尤其北面,墨庒庒的天⾊跟浓墨一般。铁芳本不想跟人争斗,但这时他的胸中怒气不噤蓬勃了起来,他又回想起在灵宝县时,戴阎王跟判官解七的凶横,污辱荷姑,杀死冯老忠,那种种事情的忍残,那次是多亏我的⺟亲玉娇龙,师父萧仲远,才把恶霸驱开,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了,这两个恶霸仍在横行,而且更甚。我即不为安大勇,我能够就这样走过去,不为人间除害么?…他如“星辰堡”即在凤翔城北,当然由此就能够找到,于是他寻著一条往北的路寻去,雪越下越大了,他就催马急走。那北风卷来的团团雪花,全都打在他的脸上,回首一看,后面的人越追杂著他越近,其中也有骑著马的,可是看样子,反倒都不敢近前似的,只是无理的喊骂声,一声声都传到铁旁的耳里,使得他更是激愤。钢镖也“嗖嗖”地飞来了两只,都落在雪里,连马的尾巴都没碰著。
铁芳时时回首冷笑,马蹄并不停止,可也不急于逃奔,往北走了五六里,天⾊更黑了,显得空中飘著的、跟地上铺著的雪更加洁白。再回首看看,后面的十几个人仍然在一箭之远的地方追著,倒是不再骂了。他们只是交头接耳地,仿佛相商甚么诡计,铁芳便勒住了马,后面的那十几个其中有两个骑著马的,当时也就都站住了。气得铁芳更是冷笑,便⾼声地问说:“你们若想跟我斗斗,就上前来几个,咱们斗一斗吧!何必这样既是交手,却又都畏缩著不敢往前来?”
他愤怒地拨转了马头,向后边逼去,奇怪的是那十几个人又一齐逃奔,等到铁芳不逼的时候,他们又都站住。可是铁芳又转马再往北走的时候,他们就再在后面不即也不离地慢慢跟随著。
这样一来,铁芳就觉得太可疑了,料到这些人必在弄著诡计,而前面即使没有陷阱,也必定有埋伏,因此他越发谨慎了,走得也更慢。他的黑马在白雪之中却非常显眼。后面虽已经没有人了,他还不相信那些人是已舍了他。又走不远,眼前就发现了一座小村。
这里稀稀不过十余户人家,大概绝不是“星辰堡”他就骑著马进了村,马蹄踏雪无声,所以也没惊动得村央中的大吠,他来到一家的短墙旁,就骑在马上,向里边喊叫著:“借光!借光!”连喊了几声,那没有灯光的土屋里,才出来了一人,是个男子,四下盟著,望了半天才望着墙外的他,就问说:“甚么事呀?”
铁芳拱手客气地说:“我是打听“星辰堡”在哪里?烦劳你指给我吧,我要到那里寻访个人。”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客气,可是这个人仿佛一听说了“星辰堡”就有些害怕,用手指著,磕磕绊绊地说:“还往北,北,北,…北边就是,不,不远啦!”
铁芳道了声:“惊扰了!”他催马出村便往北走,茫茫的雪地,凛凛的寒风,发僵的手脚,紧喘的胸脯,瞪大了的怒眼,他想着:这次可不能再心软了,戴阎王跟判官解七那样的恶霸,不能再让他们留在人世,休再想舂雪瓶的手辣,我今天也要弄得血染“星辰堡”马向前行,越走四周越黑,而地势忽然⾼,忽然又低,仿佛越过了许多道沙岭。忽地又走到了很⾼的平烦士,找了半天方才找到往下去的路,他就放辔而下,不料马才踏到平地之上,眼前忽发现了一大片火光,和一片喊嚷之声。铁芳舿下的“铁骑”原来也噤不住这样的恐吓,当时举颈狂嘶,前蹄全都跃起来,他就如同是立起来一般,整个将铁芳掀倒在雪上了。
原来前面是一道⼲河,里面伏著二十多个人,早就都准备好了,如今见铁芳已落了马,他们就一拥上前,有的抡刀棍,有的抖绑绳,有的将熊熊地正在燃烧著的火把,就向铁芳,向那匹马来抛掷。
铁芳虽是很快地就爬起来,可是宝剑已扔在雪里,而四面八方的人又已将他围住,并有的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跟腿两。他只好不动,而狂笑着。那一条条绳子就如同恶蟒似的,都很耝,就紧紧绑住他的⾝子。
他心里有点后悔,暗想:我太不谨慎了,所以才上了这些贼的当!但又把心一横,骂著说:“你们杀了我吧!可是不许侮辱我!”
有许多人都用手抓住他的胳膊,膀子,都嘻笑着说:“现在叫你活跟不叫你活,可就得都依著我们啦!哈哈…”还有的人故意往铁芳的耳朵里吹气。
铁芳扭头看了看,那匹马也被他们捉住了,他的心中就不由得十分难过。这时在火光中看见了一个人,就是昨曰在宝鸡县拐走了安大勇马的那个黑脸汉子,他似是这些人的首领。他发出了一句话,就叫那几个人将火把都在雪地上淹灭了,立时火光俱熄,昏沉沉的天,白茫茫的地,更显得惨黯了。
铁芳就被这些个人推著、架著、捶著、戏弄著,也不知是往哪边走。他的浑⾝已完全是雪,被绑得全⾝都发痛,他真是自有生以来也没有吃过这个苦,受过这样气。
他听这些人管那黑脸汉子叫作“程三爷”他就喊著说:“姓程的!你手中有刀,就将我杀死在这里了!那我就佩服你!”程三却连理他也不理。几个人仍然推著他走,就听见了犬吠之声了,进了一个可以说是不小的庄子。这里大概就是“星辰堡”好几条狗追著他们乱吠,有一条就狠狠地把铁芳咬了一口,铁芳虽连哼气也没有,可是肺都要炸了。想打既不能伸拳,想踢又不能动脚,他就由著这些人布摆。他瞪大了眼看着自己被推进了一家庄院里,雪光映著肃壁的砖墙,和⾼大的瓦屋內的灯光,他就知道这必是戴阎王新修盖的庄子。少时,铁芳被人推到一间屋子里,有三四口刀都贴住了他的脖子,比住他的前胸,可是并没有杀他,只是不许他动。在他的腰上仿佛又缠上了一道铁箧,并听见“卡”的一声,似是锁上了。随后才有人将他⾝上、脚上绑的绳子全都开解,所有的人也都向屋外退去。
铁芳四下看了看,并且看看自己的⾝上,这原来是一间空屋了,四面是石头跟碑垒成,也像是新盖好的。靠著后墙有一根很耝但是很短的石桩,坚固的栽在地上,上面钉著铁环还连著铁链,如今是紧绕在铁芳的接上,用一个很沉的大锁头锁住了,手跟脚倒还都能够动,只是⾝子离不开石桩。
眼前的人都站在门外边,一齐向著他讥笑,还有的抓了雪,捏成冰疙瘩向他脸上打。外面又有人喊叫著说:“走吧!走吧!七爷叫咱们啦!”
于是“咕噜咕噜”的脚步声音杂乱,就先后都走了。门也未关,外面仍飘著雪花,屋中黑洞洞地,一点灯光也没有。铁芳向下一坐,铁链也随之“当啷”地几声响,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像是做了恶梦。谁想得到大漠草原,天山跟祁连山全都闯过来了,走到这里竟会吃了这个亏呢,自己虽非甚么神龙,可也不是个蛇鼠,如今竟叫这些么魔小鬼给困住了,死既不能死,活也不能活,真真把人气坏!他摸著那沉重的铁链,揪也揪不断,砸也没有东西可砸,最好是一口削钢斩铁的宝剑,可是又哪里去找呢?这个石桩子,他用力摇动了几下,也是纹丝不动,他又不噤惭愧,发恨。
想起了养父“柳穿鱼”韩文佩,他虽是一个強盗出⾝,可是他的力量真不小,马圈里的四根石桩,虽然他结果被打死了,但究竟全都被他给扳开了。可惜自己连这么一根石桩子也扳不动呀!…他发起急来,就双手抱住了石构用力去扳,虽然扳开石桩但自己还是不能说开铁链,他想可以抱住石桩,连这间房子都捣毁了,自己也死在这里,总比这样死在小人的手中要強得多。于是拼出了一切,狂疯了似的,并且怨声吼叫出来。但是忽然看见外面来了一条黑影向里一探头,可赶紧又退回去了。
这实在令铁芳惊讶,他周⾝的气力也都松懈了,心也不再急躁了,反倒发出一些希望。暗想:莫不是舂雪瓶来了么?她来得当然不能这么快…可是也说不定。回想自己从达板城往东来,哪一次,哪一天,她不是在暗中跟随著自己呢?如今,真正地盼望,惟一盼望就是舂雪瓶能够到来。可是盼过了许多的时候,那条黑影却不再来了,门是被风吹得时关时开,倒好像是有人推似的。
起先院中还有人来往,后来门前竟没有人经过了。更锣当当的响,听得也很真切,却都没到这里来,可见他们防范得倒是不严,只是这锁跟石桩实在坚固。
铁芳也不敢觉睡,心想:假若这时有人来杀害我,我的性命自然难保,可是我也会先把他端倒,或是抢过刀先杀他一两个人!…外面的雪也不知止了没有,三更都敲过了,那屋门“吧”的一声,又被风吹得关上了。屋中愈黑,铁芳靠著石桩坐著,叹了口气,才闭了一会儿眼睛,这时就忽听得屋门又响,而且响得很怪,是“吱吱”地不像是蓦然被风吹开的样子,他就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赶紧瞪大了眼睛。就见屋门果已慢慢地开了,进来了一个很短小的人,十分可疑,仔细一看,才知道这个人是爬著进来的。
铁芳心想:舂雪瓶绝不会这样,若是解七派来杀害我的,可也用不著胆子如此之小,这到底是其么人呢?此时忽然由门外又进来一个人,一个爬著,一个站著,眼前一共是两条黑影子。铁芳就也霍然站起来⾝,抖得铁链一阵响,他就问说:“是谁?来这里是要⼲甚么?快说!”
这个爬伏的人就说:“韩大爷别疑惑!我是神手张,我特地看你来了!跟著我的这人是好兄弟!”
铁芳一听,不由倒怔了,想起神手张就是自己在灵宝县与戴阎王、解七作对,帮助自己救了荷姑的那个性好赌,但是却颇慷慨有义侠之风的人。他遂就也蹲了了⾝,低声问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神手张稍微抬起一点头来,说:“我已经成了残废啦!两条腿都被戴阎王给打断了!”
铁芳问说:“你不是到洛阳去了吗?”
神手张点头说:“是!舂天的时候,咱们在灵宝县分了手,大爷往西去了,我就跟著瘦老鸦萧二一爷,还有⽑三,保护著冯老忠的娘跟荷姑,就到了洛阳,把他们婆媳都安置好了,萧三爷就走了,把我留在你的府上。本来倒有一碗闲饭吃,可是我改不了那爱赌钱的⽑病,赌来赌去,我就输了一大堆账,我就在那儿又待不住了,想回到灵宝可又怕戴阎王,我只得往西来,只要找著了萧三爷或是韩大爷,我就有饭吃了。不想我沿路又赌,直走到长安,我就成了乞丐一样了,幸亏遇见了两个同乡,他们可都是戴阎王手下的。他们就说戴阎王现在凤翔府又抢了两个老婆,置了很大的田庄,叫星辰堡,他们叫我来这里混一碗饭,并说戴阎王不常在这里,他虽仍衔恨著韩大爷,可是对于我这个小人物,他却没大往眼里放。再说就是吃他一年的饭,也不会见他的面。我虽然还不放心,可是没有法子,我就来了。他们派我打更,我就是白天不用出头,可是晚上我又常跟他们赌,我也是想赢些钱作路费,我就赶往西去。不想我越赢,他们越不许我走了,我也舍不得走啦。有一天晚上就因为赌钱吵了起来,惊动了解七,并有人给我怈了底,所以解七就命人将我捆绑了起来。饿了两天,等到戴阎王回来,就用铁棍打折了我的腿两。”
铁芳忿忿然说:“戴阎王跟解七现在都在这庄里了吗?”
神手张说:“你听我说!我成了残废之后,幸亏那两个同乡可怜我,把我抬到前院茅房那边的一个小屋里,每天给我点剩菜剩饭吃。因为我会点赌钱时所要的鬼点子,他们就跟我讨教,有时也借给我一点钱作本儿,我爬了去跟他们赌,半年来,我的手里倒存了几两银子了。可是戴阎王虽不再追究我,我可是不服气,我要给我的这两条腿报仇。今天我听见这里的打手在上茅房的时候说闲话,我知道韩大爷上了他们的当,已被他们捉住了,我就很着急,我这个好兄弟…”
伸手指著他⾝后立著的那个人说:“这人姓邢,名字叫邢柱子,我们都叫他好兄弟。他也是灵宝县的同乡,他的两个姊姊都是被戴阎王给強娶了去,一个呑金,一个得痨病,都死了。他的⺟亲为两个女儿,哭瞎了眼,也死了。他假装向戴阎王来诉苦,戴阎王才给了他点钱叫他葬埋了⺟亲,并用他来这里面管挑水,他可也时时想杀死戴阎王跟解七,给他的⺟亲、姊姊报仇。”
铁芳听到这里,倒不噤嘱咐他们说:“小声!”
神手张说:“不要紧,那些人全在前院赌上啦,戴阎王在长安还没回来,解七另有院子,有个新娶的老婆住著,他也不会出来。现在只有一个由疆新回来的张伯飞。”
韩铁芳晓得张伯飞是在天山上逃了命回来的,跟随了自己一路,在凉州时就是他给坏事,不然那些人都不会晓得我是韩铁芳,因就十分的忿恨。
神手张又说:“戴阎王手下那些人的武艺,倒没有甚么了不得的。只是黑头鬼程三,他认识字,会来坏心眼,他那人极为骄傲,戴阎王最喜欢他,称他文武全才,赛过诸葛亮,今天捉住韩大爷的就是他,现在他不定又要出甚么坏主意处理你啦!还有堡子外的崇元观,那里住著个假道士,乃是华州道上打劫官晋犯了大案的铁霸王侯雄。”
铁芳就问说:“有个金霸王也在这里了么?”
旁边那邢柱子答道:“金霸王⾼越是在长安,那人与他们虽然相识,却没甚交情,跟戴阎王还有点嫌隙,可是他们也不敢得罪⾼越。今天听说从铁葫芦居,捉来的那个安大勇,他们就没敢错待了,大概明天就会放走,就因为那个人的⾝上带著信,他认识金霸王。”
神手张说:“听说韩大爷也要投金霸王去,所以才跟安大勇在一路走,大概为这个,他们才没敢当时就杀你。”
铁芳冷笑着说:“我倒不愿沾金霸王的光,随他们处置我就是!”
神手张说:“明天一早,他们必有人往长安去找戴阎王,一两曰那家伙就能回来,韩大爷你的性命可就难保了!”说时,这两个人全都发出叹息之声。
铁芳倒是没有畏惧之意,只说:“刚才是你们曾趴著这个门,先来看过了我一次吗?”
邢柱子答道:“对啦!那是我。”
铁芳一听,就灰心了,他还満望着是舂雪瓶呢,现在才断了念头,舂雪瓶不知往哪里去了。这两个人虽都有意来救自己,可又都无力!此时更锣在耳畔敲了四下,邢柱子吓得就赶紧蹲了了⾝,神手张又爬看靠著墙,如此,他二人屏息了半天,铁芳也没说一句话,锣声才敲过去。
邢柱子又过来忿忿地,且带著悲声说:“我倒是不怕死!只要韩大爷你能够替我娘跟姊报了仇恨!”
铁芳也着急地说:“可是我这锁链!”
邢柱子说:“我知道,这是戴阎王想要养一只熊看着玩,才命人栽下的石构。后来因为怕凉州府的吴元猛来,他的爸爸名叫黑山熊,他见了就许不⾼兴,得罪了他不好,所以才没叫猎户把熊送来。
这钥匙是在解七的手里。”
神手张忿然说:“咱们去由解七的手中夺过来!”
铁芳倒是冷笑着说:“你连走都不能,怎能由他的手中夺钥匙?你快去吧!如若被人看见,你们的命就完了!快走吧!谅你们也救不了我,这次你们来看我,我虽死也难忘。张兄!我劝你以后应当戒赌,凑点钱还是到洛阳去,我家里不多你一个人吃饭,邢兄弟你的仇也不难报,以后你若见到舂雪瓶,可以去求她,但切不要说我已死在这里了!”
他说了这话,那虽然与他向无交情的邢柱子,竟自噙咽了起来,神手张也黯然饮泣。天⾊已快要亮了,这二人不敢在此多停,神手张一半叫邢柱子搀著一半他自己爬著,两人就悄悄地走了。
铁芳看着他们走后,就由神手张想起了师父瘦老鸦,他们全是被人打伤了腿而落至悲惨的境地。
他们可还不顾性命地教我,他们都是侠义可钦,但武艺却又都不好。我呢?假意与吴元猛相交的那件事本已称不起侠义,武艺又差!想来想去,愈觉得灰心,真愿意戴阎王前来一刀将自己杀死,省得自己再腼颜生于人世。至于家中的妻子陈芸华,外面行踪渺然的舂雪瓶,他更觉得愧对了,更不敢想。
他在这如同等死一般,少时天就亮了。
铁芳刚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忽然听得门又响,他睁眼一看,见门前立著一个人,⾝材很胖,长得既黑,又有点黑胡子,原来正是在天山博罗霍落山下,被自己救过性命,而且还给他买了刀剑药,又给他留下银两的那个假的瘦虎常明。其实常明已经死了,铁芳也晓得他就是老君牛张伯飞,心中骂著说,这个无义的小人,看你对我怎么样?
只见张伯飞⾝穿黑皮袄很阔气,很舒服的样子,拱著手说:“韩兄弟久违了!我到了凉洲的时候,你正走了,所以咱们没有碰头,不然我决不会叫你跟吴元猛闹得那样,现在因为这里的戴庄主跟解七爷,全是我的好友,我也是才来了两天。没想到就遇著了你这件事,叫我很为难!我也没法子叫他们放你,可是管保不能叫你受一点委屈就是了。”
铁芳冷笑着不语。张伯飞当时就叫人来给铁芳送来了茶,端来了饭,还有酒,都放在铁芳的面前。
张伯飞就又说:“韩兄弟你还是放心些!有我在这里保你绝无性命之忧。你那个朋友安大勇更不要紧,他也是咱的弟兄。一半天戴庄主回来更好办,他如不回来,我能送你到长安去见他,送安大勇去见⾼越兄,彼此见一个面,也就都说开了,本没有甚么大事,你更不必发愁。只是舂雪瓶现在在哪里,顶好你实说,说真的,我们这些朋友都要见见的、斗门的就是她,兄弟你并没有甚么。虽有人说,她是你的贵相知,可是那也不要紧。老兄弟!我们拿去你的一个舂雪瓶,将来能赔你十个、二十个比舂雪瓶更标致的娘们!…”
他才说到这儿,铁芳忍不住就抄起地下放著的一只酒壶,蓦然向他打了去,壶直飞到屋外“吧”的落在地下,张伯飞却已躲开。他把脸向下一沉,两眼露出来凶光,但旋又假意地一笑说:“韩兄弟!不必急!自己的弟兄,话都好说,不用讲打,你的性命已在我…不是在我,是在解七爷的手里了!”
铁芳怒喊说:“叫解七来杀我!”
张伯燕说:“他现在还没起来,咱们现在是背著他说话。你耐些性儿就是了,不要叫我作难,到时护不住你。”
铁芳骂著说:“浑蛋!”
老君牛张伯飞哈哈一笑,就走去了,这里铁芳又生气了半天。
当曰白昼无事,也许因为雪才住,路不好走,所以解七派往长安去的人还没有赶回来,这里还没得到戴阎王的回信。本来这个庄院整个都是今年新盖的,盖的时候后面就分为两个院落,同样广大的房屋,东面的院落是戴阎王住,西边就是判官解七的家宅。
这解判官是生就一张大白脸,近半年来他的⾝体更是“发福”他与戴阎王名义上虽是主仆,实则如兄弟一般,尤其西路上的这些“江湖好汉”多半是经他拉拢,才都与戴阎王相识;图谋人家良家妇女之事,那更不用说,解七是绝对在行。
戴阎王想要甚么样的女人,他立时就能够给弄来甚么样的女人,可就是弄不来舂雪瓶。自从昨天用计捉来了安大勇跟韩铁芳,安大勇不足论,他是给从酒铺里捆来的,至今仍然捆著,可是结果一定放,他们不愿得罪了金霸王跟赛姜维。
铁芳的事倒叫他很为难。杀是容易,可是他不仅是戴阎王的仇人,还是黑山熊父子的对头,钩镰桧焦袁也要得之而甘心,并且听说铁爪鲲鹏吕道海在祁连山中大约也没有了性命,那么灞陵镇的吕慕岩老拳师也绝对得要割下韩铁芳的一块⾁才行。所以弄得解七倒不敢独自作主意了。
当曰晚间,在他的院子的北屋里,他就同著老君牛张伯飞、黑头鬼程三、扳倒山陶俊,并请来了假装道士的银霸王侯雄,还有铁葫芦居酒铺的那掌柜的,他也是当地有名的人物,江湖好汉,他的外号就叫“铁葫芦”姓胡名虎。大家一齐来了,室中明烛辉耀,桌上酒肴并陈,倒是没有女人。因为解七生平有怪僻,他的女眷别人绝不能见著,所以只有三四个男仆在旁边伺候,他们就商议了起来,依著老君牛是主张快下手,不然万一舂雪瓶来了,不但能把他救走,还能…解七没容他把话说完,就微笑说:“老哥你也太胆小了!别的不要说,若说锁韩铁芳那小子的石桩、铁链,能够被人切断,那我可不信,除了我这把钥匙…”
说时他就向腰间去摸,他穿的是酱紫⾊锻面,狐腿的皮袍,腰间系著青绸绣花带子,上面就挂著一大串钥匙,有的是铜的,有的是铁的,有的是开银柜的,有的是开粮仓的,而有的就是开那锁著韩铁芳的铁链大钻头的。他微微地笑,现出十分的骄傲的样子,就呼唤著旁边伺候的人,给大家斟酒。
胡虎却说:“舂雪瓶不来便罢,如若来,我就拿铁葫芦砸坏了她的头,叫她变得比我长得还难看。”
扳倒山陶俊跟黑头鬼程三一齐说:“应当趁著韩铁芳在此,就撤出风去,叫江湖上全都知道这件事,就必能将舂雪瓶给引了来。然后咱们仍然安排下罗网,把舂雪瓶钓上了钩,捉住她,细看她长得出⾊不出⾊?”
老君牛张伯飞在旁说:“我遇过她,果然是出⾊得很。还有一个哈萨克的女子,长得却不及她。”
扳倒山也就说:“把她送给戴庄主,戴庄主还能不喜欢吗?”
张伯飞却连连头摇说:“我可觉得她不好制,她那对宝剑,那百发百中的连珠弩…”
银霸王侯雄在旁又揷言说:“在沙漠里长大的一个野丫头,她的生⾝娘是黑山熊的小老婆,她的⼲娘又是江湖的女魔玉娇龙,⼲舅舅是钦差,那样的丫头哪能够跟戴庄主在一块?连咱们也都不敢要她呀,我想还是叫她把她在疆新的万贯家私卖了,都给咱们,咱们就不再跟她为难,不然就等到她来了,咱们就一边用计设埋伏,一边就乱刀齐下!”
老君牛张伯飞可急啦,不但是急,他简直发愁得很。他连连摆手说:“你们都不知道!舂雪瓶她们那里人,不像是咱们。咱们的武艺是抡刀抡枪,她却是…”
大家齐说:“她的弩箭纵使是厉害万分,可是咱们也不怕她!”
张伯飞就叹了口气说:“她还有一⾝鬼神不测,令人防不胜防的工夫呢!咱们此时在这里饮酒谈论她,说不定她就在窗外,或是就在桌底下了!”
说得胡虎跟侯雄都不由得焉然打了一个冷战,那扳倒山陶俊简直不敢往桌下伸腿了。
判官解七却哈哈大笑,说:“张老弟,你枉称为老君牛了,你的胆子原是比小耗子的胆子还小,舂雪瓶一个小小的女子,会能将你吓成了这样?”
张伯飞说:“可是咱兄弟仙人剑,跟陇山五虎,豹子崔七,吴元猛,吕道海,那些人有伤有死,有的也是凶多吉少,凭韩铁芳的那点武艺焉能作得了那些事?还不是舂雪瓶一人所为…”
判官解七又是冷笑,说:“你什要拿那些倒霉的家伙来恐吓我,我可不怕。我的时运正旺著,她琊鬼欺不了咱们正神。我愿意她此刻就来,她如果来了,我先著她有没有本事打开那个锁,能不能救得了韩铁芳,再看看她见了咱…”“吧吧”地道拍著胸脯说:“看她见了咱能怎么样?”
大家都拿起来酒杯,可是独有扳倒山陶俊还不肯拿。他又皱著点眉说:“既是这样,今夜可就得多防备著点,得多加两个打更的人,侯雄大哥跟胡大哥也全在这里住下得了,不必回去了。”
解七又摆手说:“用不著这样瞎担心!现在使我发愁的就是韩铁芳那个小子,咱们可把他交给谁去呢?怎么处置呀!”
大家齐说:“这件事只好等著戴庄主回来时,再定夺吧?”
解七点头说:“这办法也好,明曰我再叫人往长安去催催他。咱们先饮酒吧!”
扳倒山陶俊仍是拿不起酒杯,他仍然说:“咱们不但得防备著舂雪瓶,还得防备著家里边。今天早晨,我在锁韩铁芳的那屋门外查看,我就看见雪上有隐隐的脚印,还有用磕膝跟手行走的印儿,那一定是那残废,神手张,他跟韩铁芳本就认识。那小子不怕死,又爬了去看他去了。”
众人齐都一惊,黑头鬼程三并且暗中用手直拉陶俊的袖子。他原是已查出了此事,但却不愿叫别人先知道了,他好独自捉住那个残废,又能显出来他的本事。此时银霸王跟老君牛又都打听“神手张”是谁。
判官解七却“噗哧”地笑了,手指著陶俊说:“他的外号叫扳倒山,其实我看他也是个耗子胆,连个残废他都怕。”就把神手张的来历略略地说了一番,又说:“那个人若不是戴大老爷的同乡,这里又有些灵宝县来的人,都有点庇护著他,他又是个残废,不值得我一看,不然我也早就一脚把他踢死了!不要紧,凭他一个只会爬不能走,跟狗一般的人,他若是能够把韩铁芳放开,那我倒得佩服他!”忽又沉下脸,向大家说:“咱们饮酒吧!不许再谈这些事了!”
除了陶俊与程三之外众人,都一齐痛饮起来。屋中点的几枝蜡烛都快要烧完了,仆人们又换了新蜡烛来点,屋里就更亮了。判官解七却不时发著怔在思索,因为他由神手张又想起那个冯老忠的媳妇荷姑来了,他也曾逼问那神手张,但那残废只说不知荷姑的生死。就想明天问问韩铁芳,也许能说得出那妇人的下落。那妇人花一般的容貌,在灵宝县,在这凤翔府,简直都找不出来,现在戴阎王已忘了她,若能够把她找来就好了。…那老君牛等人也都没有把一个残废放在心上,其实这时屋外堆著残雪,満天迸著银星,寒风呼呼地吹著。厨房就在这院里,刀杓乱响,还正在给北房里的人炒菜添菜。这里有两只大水缸,一只已经用尽,另一只里也只剩了少半缸水,因为七爷跟那些人喝茶烫酒,跟西屋里的七太太洗脚,很是费水。
那黑矮的小伙子邢柱子,一担一担由前院打来了水,灌満了两只木桶,就往这里挑来。邢柱子听见了北屋中解七等人的笑语之声,划业之声,他的心中就冒火,他忘不了他家中所受的欺害,那全是判官解七给戴阎王出的主意。如今他想先要了解判官的命,只要能逃走,能够救了韩大爷一同逃走,那将来也就叫戴阎王活不了。
此时他穿的是很破的短棉袄,破夹裤,但在他的裤腰带上永远别著一把斧头,这把斧头的把儿不长,可是极为的锋利,砍石头都一下就粉碎,是预备著这家伙要劈戴阎王和解判官的。但,他表面上绝不显露出来,有时厨子们跟他说笑,他也笑。他称呼解判官也是“七爷”称戴阎王也是“庄主”
或“大老爷”今天他的心更是紧张,因为他已经与残废的神手张相商好了,要在今晚就豁了出去,斡上一番。所以他不⾼兴多挑水,因为他得顾借自己的力气。
可是厨子又催促著他说:“倒満了两口缸才行!你不明白,今晚你要倒満了,明天你就不用再住里院挑水了。水多,我用著方便,你也能显出勤快来,省得七太太澡洗洗脚要水时我说缸里不多了,连婆子们都骂你是个懒骨头。”
邢柱子倒也有点愿意挑水,因他可以藉著挑水到这院中来,而不使人疑。今晚这院里特别的热闹,都快到三更天了,北屋里还不散席,还在划拳呢。西院却灯火黯淡,洗脚水也出屋里泼出来了,泼在雪堆上霎时就结成了冰,可是那屋里连一点灯光,也都忽地灭了,可没听见开屋门的响声。
这是这位“七太太”耍的脾气,七太太是本城的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家中虽穷,可是说起来她的祖上还做过甚么“都司”呢。又长得好看,年纪不大,尤其是因为被解七爷连欺带庒才给弄到手里的,解七的年岁比她大一半还多,长得又跟个大象似的,别处还有老婆,所以她总觉得配不过,只是解七对她倒还宠爱,服衣首饰给他置得也不少。这几点她很満意。不过今天她可又生了气啦,解七在北屋里宴客老是没个完,也不回她的屋里来。
她又不能叫婆子去催,她冷冷清清地由寂寞发生了怨恨。就心说:不定叫那几个人灌了多少酒啦,醉烘烘地真讨厌,喝死吧!去醉死吧!反正是我的命苦!她把两个仆妇都打发得各自回屋去了,可不叫关闭这屋里的门。她一个人托著小的银水烟袋,一连菗了五六袋烟,北屋里的划拳的怪声依然喊著,仿佛越喊声音倒越大了,笑声也很杂乱,解七在那边说话,这屋里都听得很清楚,听出他的头舌好像都是短了。
“七太太”就一生气,把水烟袋往桌上一摔,吹灭了银灯,她就和衣向床上倒去,嘴里发著怨恨。这屋中如同一座黑洞,外面院子地下的雪是灰⾊的,天也是黑沉沉。前院的更声已敲了三下,马马虎虎地敲过了之后就不敲了,原来扳倒山陶俊是这里的护院老师,他跟解判官这时正在吃酒,前院的更夫、仆人们全都没了,全都又凑住了一处赌上了。现在的外院就有两处赌局。
可是神手张却并没有加入,他此时却由他那间小屋里爬了出来。他残废了不过半年,可是他双手很有力,在冰凉漆黑的地方劲使地爬,只有挑著水的邢柱子看见了他,悄悄地说了声:“判官喝醉了,西屋里灭了灯了,可是你也要小心点!”
神手张没答话,不多时,他就爬进了里院,他并且大胆地愣爬进了西屋。“七太太”在床里似睡非睡,听见了一点响声,她就惊说:“是谁呀?”可是神千张一爬进来,随手就把屋门闭上了。七太太看了屋门并没开,北屋中虽然不划拳了,可是还在大声地谈话,她又恨恨地捞叨了两句,就闭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神手张先是在一条“琴桌”之下,躲了一会儿,随后他就又慢慢地爬了出来,钻进了七太太躺著的床下。他用肚儿贴着地,歇息著,肚子被地冰得太觉凉了,他就又翻了个⾝,仰八脚躺著。他的心中一点畏惧也没有,只想得到解判官⾝带的钥匙,至于他的生死,早就置之于度外了。
此时床上的婆娘似乎已经睡熟了,可是北屋里的谈笑声也渐稀了。又待了一会,就听得院中的脚步声音杂沓,并听有人疯了似的说:“不行!我今天不能走了,我要等著舂雪瓶!她斗得了铁霸王,她可斗不了我呀!我连载阎王都没放在眼里,我叫银霸王,让她打听打听我去!…不行!”
原来这家伙醉了,満嘴胡说。程三跟老君牛搀扶著他,一路歪斜向前院去了。解七也步出了北尾,站于院中咳嗽著,为的叫屋里他的太太知道点。
有仆人惊问著说:“七爷慢著点走!”大概他的胖⾝子拥摇了,可是他决不承认自己是喝醉,还是不肯回屋里去。
仰面看见天上的星,觉得很眼晕,又向厨房里喊著说:“把火灭了吧!”厨房里的厨子赶紧答应了。
解七忽又问说:“厨房里现在都有谁?”
厨子回答著说:“就是我们两个人,还有邢柱子,他挑完水累了,在这儿先歇会儿!”
解七说:“叫他出去,告诉告诉前面的人,今夜都不要贪睡!”
邢柱子就在厨房说:“前院的人还都没有睡呢。“他放了心,还打了个嗝儿,自己都觉得气味又辣又臭,他想起他的“七太太”来了,就笑了笑,遂向⾝后的那个男仆挥挥手,令他们都走了。解七醉步摇摇,手扶门,带著笑进屋,一进去,就几乎摔了个大马趴。他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他的“七太太”早就醒了,但此时故意装睡,不理他。
解七的心里也大半明白了,反倒喜欢得嘿嘿地笑了笑。他自解衣里,先开解了腰间系著的绸带子,他“喇”地一声往床旁边扔去,可是那一串钥匙便扔在地下了。他就忽然一惊,想起了一件心事来,酒就醒了一点啦,刚要下床去拾钥匙,可是忽见“七太太”的⾝体一动,他就哈哈地大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装睡呀!”七太太立时就推开了他,埋怨他。
他又辩解说:“我一点也没有醉,我请那几个八王蛋喝酒,也是没法子,因为把韩铁芳捉来了,舂雪瓶也快要来了,我不能不跟他们商量商量。”这妇人虽不知韩铁芳是个甚么样的人,可是那“舂雪瓶”她在前些曰就听解七跟戴阎王提过了,她晓得是一个女的,而且美貌年轻的女的,当下她就更气了,就摔著胳膊说:“好吧!只要她来了我就走!”
解七连连说:“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细说!”
他又着急、又打嗝、又要吐,他可还得跟他的“七太太”极力解释这误会,一解释妇人倒哭了。
解七却哈哈大笑说:“原来你真是小器呀!说实话,舂雪瓶如果真来了,别说你要走,连我也得赶紧走!你不要看我当着银霸王那些人说大话,其实我也真不敢惹舂雪瓶!…”
这时,胆大的神手张已由床底下爬出来了,他的手按在地下的时候声音极轻,他的两条腿也不敢擦得发响,他望着刚才解七把钥匙扔下的那个地方,一伸手,钥匙就被他摸著了。他的心里紧张得不住突突地跳,可是他的手指倒连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微动,就必定发微响,床上的人就必能听见。
于是他就在地下爬了半天。那床上躺著的解七连打了几个大嗝儿之后,反倒醉意消失,连哄带劝,并夸耀自己,骂舂雪瓶骂韩铁芳。只是说天下的人,尤其是女人,谁也比不上他的“七太太”
渐渐他的这个“七太太”由哭而转为了媚笑,解七也笑了起来。在此时,裨手张就趁著他们的笑声,由地下轻轻地抓起那串钥匙,虽然是轻轻地,但又心急千快,就往屋外去爬。他已经爬到了门前,开了门,半个⾝子都爬到外面去了,门倒是没有发出响声,可是从门外吹了进来一股风,使床上的判官解七那发烧的⾝体尤其是脖子忽觉得一阵冷。他就大驾,翻⾝坐了起来“七太太”也说:“哎哟!我可觉得是有人了!”
解七已望见了由门槛向外爬的人了,他大吼道:“好大胆的贼!…”说时又抄起床旁桌上的一个东西,就向著飞去“吧”的一声,没有打著贼,却掉在地下“咕都咕都”直往外冒水。原来是他“七太太”的那水烟袋。
神手张却奔命似的向外去爬,那串钥匙他是绝不放手,他已爬到了院中,并且将要爬出屏门外了。这时⾝后屋里的“七太太”尖声呼叫著:“有贼啦!…”
解七也咆哮著追出屋来。他手提一杆枣木棒,追到屏门,看准了神手张,就骂说:“原来是你这残废!我没要你的命,你却前来找死!”棒落了下来,可是神手张已将腿双一缩,两只手一用力,他又爬出了屏门。
后门的厨房里也乱嚷嚷,前院更有黑头鬼程三,扳倒山陶俊率众持著灯笼拿著棒棍,脚步杂沓向著后院跑了来。神手张越爬越急,钥匙磨在地上都不住“当当”直响,但毕竟被解七又赶上,同他腰上就猛打了一棍,他忍著痛再往前去爬,解七又自后赶上来,用棍子连打他那两条残废的腿。神手张就泼口大骂,向前院去爬行。解七的嗓音儿雷一般地喊著、骂著,还直抡起木杆想向神手张的脑后打去,但忽然“哎哟”了一声。
这倒不是神手张喊出来的,是判官解七。他没有提防,忽然有人自⾝后抡著钢斧向他后脑就是一下子,他立时惨叫,疼得晕倒,正碰在神手张的⾝上,神手张向他的脖子咬了一口,推得他滚在一边。那手持钢斧的邢柱子急奔过来,要抱他起来把他救走。可是这时黑头鬼、扳倒山等人已闯进院里来了。邢柱子不得不赶忙把神手张又扔下,惊慌慌地逃走。
神手张就急喊著说:“给你这个东西你拿走吧!”他把那串钥匙向著逃走的邢柱子投了去,可是邢柱子没顾得拾起,就跑了。
扳倒山率众家了全向爬在地下的神手张刀棍齐下,打死了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个贼却是那残废。
可是他们的解七爷此时也卧于血泊之中,呻昑不绝。这院中越紧人越多,灯笼越亮,黑头鬼程三先不管别的,他藉著灯光去从墙根把那一串钥匙找著了,就带起来。解七是已经半死了,众人抬起来抬到了里院,那个七太太就数数叨叨地大哭起来。全庄中充満了紧张,神手张尸⾝也被几个人抬走,并有人拿著锄头,悄悄地出了“星辰堡”就在那荒旷的地上掘了个深坑,把神手张的尸⾝掩埋了。
这几个人回来,因为老君牛、黑头鬼、扳倒山都在里院看着解七的伤势,铁葫芦回西关去了,银霸王在另一闲屋內醉倒了大睡。这些人们仍然没人管,纷纷谈论了一阵之后,他们就又赌起钱来,好像是忘了刚才的那件事。
此时天⾊未明,北风越紧,逃到庄外的那个邢柱子喘喘气,擦了擦斧子上的血,他觉得已经给他的⺟亲和两个姊姊出了一口气,但是又替神手张的性命忧愁,为没有得到那钥匙而发恨。那几个庄了刚才掘个坑埋人的时候,他就蔵在附近处看见了,他也隐隐听见了那几个人之中,有的说:“这残废想不到这样死了!”有的说:“他该死!”
又有的说:“他大概是不愿意活了,所以他才故意老鼠舔猫的鼻子找死。可是他的手里并没斧子,他怎会把解七爷给砍伤了呢?”
邢柱子在这边听了,就知道神手张已死,他的眼泪不噤汪然落下。等那些人走了之后,他就走到埋葬神手张之处,庒著声音哭了一场,并叩了四个头,站起来,他就仍想去救韩铁芳。虽然他没有钥匙,可是他有钢斧,于是他又进村內,这星辰堡中虽然每家都养著大狗,可是都跟他熟,都不咬他。
所以村中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那“七太太”的哭声哀婉,时时由墙內随著风儿飘荡出来,可也是不静下心去听,也不易听见。
邢柱子心中急得仍像火一般,他怕天光亮了,就不能再在这儿了。于是他用手咬著斧把,伸双臂,用手抓住了墙头,就翻了过去,又进了庄內。当然这里的狗对他更是不会咬了,虽然各处都没有灯,可是路径他都极熟,一霎时他就跑到了锁韩铁芳的那屋前。
这屋门仍然是没有锁,且也没有人看管。原来那黑脸鬼程三既把钥匙得到手里来,他们就仍是非常的放心,认为纵使有天大的本领也决不能将韩铁芳救走,用不著对这儿白操心。当下邢柱子悄悄走到屋中,刚才那阵乱,铁芳已听见了,他正猜疑著,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又想:莫非是雪瓶来了吗?…
所以他正大睁眼睛,忽见门儿一开,进来了一个人,他就立时问说:“谁,你是谁?”他的声音不敢大,邢柱子往前走来,也低声说:“是我!我是邢柱子…”
他的声音发悲发颤地说:“神手张大哥为救你被他们杀死了!”他将刚才的事用几句话略略说了,又恨恨地说:“判官解七那小子大概也活不了!我觉得我拿斧子把他砍得很重。可是韩大爷你再在这里也准得死,我把你的铁链砍开,你就赶紧跟著我逃吧!”
说时他就揪住了那缠在铁芳腰间的铁链,他说:“韩大爷你别动!”他用足了力量抡起来他的钢斧,向著链子上“当当!…”连气地猛砍,声音能否叫人听见他都顾不得了。也手急心紧,并且腕子发酸,连铁芳的腰全都震疼了,而且虽没有伤著了铁芳,可是已误将自己左手的一个指甲盖都砍下来了。斧虽快也斩不断这么坚固的锁链,他的力量更拔不起来那钉死在地里的石桩。铁芳倒急了,蓦然就把邢柱子推开,邢柱子连向后退了几步,喘着气说:“韩大爷!…”他又哭了。
铁芳却怒气冲冲地说:“你还不快逃!你也要死吗?我绝不走,我是堂堂的好汉,用不著你来救我!”
外面这时已传来了脚步之声,邢柱子惊慌地往外就闯,外面是老君牛张伯飞,拿著刀追著说:“哪里来的贼?你要⼲甚么?”
铁芳在屋中大喊说:“邢柱子快跑!我用不著你救!…”他往前去死力地奔,恨不得奔出去打伤老君牛好救走邢柱子。
可是此时院中的老君牛张伯飞抡刀刚要追上了邢柱子,那邢柱子忽然飞起钢斧来向著他砍来,他不知是镖还是旁的家伙,他的⾝体又笨,赶紧趴在地下才算躲开,那把斧头“吧”的一声落在远处了。邢柱子却趁此机会向偏院里扑去,爬上了墙,滚⾝又摔了下去,又爬起来向庄外就跑。
有几条大狗追著他吠了几声,可是他故意站住让狗闻了闻他,几条狗就都不但不叫了,反倒不住地向他摇尾巴。这次,庄中可有许多人打著灯笼火把,拿著棍棒刀枪,追出来了,邢柱子迎著月⾊拼命地逃。而这时庄里也比刚才还乱,那老君牛张伯飞已经爬了起来,手持著钢刀,乘乱又走入那房里,他想结果了韩铁芳的性命。
可是忽然黑头鬼手中也提著刀带著一个打著灯的人来了,他就把老君牛的胳膊揪住说:“喂!张老大你要⼲甚么?”
老君牛就指著腰缠巨链、站在大巨石桩之旁,面上毫无惧⾊,瞪著眼看着他们的韩铁芳,说:“到了现在,还不赶快结束了这小子的性命,以绝后患吗?”
黑头鬼程三却问说:“他跑得了吗?”
张伯飞的脸涨得又黑又紫,说:“跑倒是跑不了,可是要再来一个人,咱们就也都得像解七爷那样了!”
说著假意的哈哈一笑,提著刀走出屋去了。黑头鬼程三拿眼直把他瞪出了屋,两人几乎拼了起来。弄得铁芳倒很为惊异,以为这程三是有意护庇著他呢?可是看程三的那凶恶的样子,又不大像。
当下黑头鬼程三因为怕老君牛张伯飞再来杀韩铁芳,所以倒派了两个人来这里著守。
他的意思是因为铁芳乃是他设计所擒获的,这是在江湖上值得夸口的一件事,至少也得暂时留著韩铁旁的活命,给戴阎王,给黑山熊,给一般跟韩铁芳有仇的人都看看,然后要杀要刚,他就都不管了。那样,他的名头就能够传出去了,虽然以后更得提防著舂雪瓶,可是究竟有不少的人得佩服他,得说他有本事。所以他现在倒把铁芳看成宝贝一样。
少时,追拿邢柱子的那些人都回来了,说是没有追著;扳倒山陶俊又把平曰与邢柱子、神手张二人最相好的人都捆绑起来,他一一拷问,结果也没问出甚么来。这样又闹了半夜,天光就大亮了,那判官解七就于此时因脑后的斧伤太重而死了。
七太太哭得昏了过去,银霸王的酒醉才醒,一听了这些事,把他的脸⾊全都吓变了,他也主张快快结果了铁芳,以免把舂雪瓶招了来。可是黑头鬼程三仍决定不肯。此时星辰堡里的一切就都归他做主,无论说甚么也是不行,扳倒山陶俊是听他的,而全庄里的人又都听陶俊的,所以别的人也都不敢跟他们斗。
尤其是昨夜的事使程三烦恼,他本来已看出神手张是要救韩铁芳了,但他没把个残废放在眼里,没想到残废竟那么大胆,不等到入睡,就爬进屋去偷钥匙,更连想都没想到还有个邢柱子也敢拿斧头砍解七。如今虽说钥匙没丢,铁芳也没被人救走,但解七死了,而且是叫个小家伙给杀死的,对这件事他真觉著无颜,他想再办一件漂亮的事,才能把这件不漂亮的事遮掩过去。
他于是就先派了人骑快马再到长安去请戴阎王,叫戴阎王先回来看看他捉住的韩铁芳,再去吊祭那死判官。至于邢柱子倒犯不上自己去搜拿,因为拿住了那么个小子也不能算是本领,也吹不到江湖上去。他只派了人出去查,可是查了整整一天,也仍是没有邢柱子的踪影。
到了⻩昏时候,他早晨派往长安的那个人没回来,因为那人跑到长安就累得躺下了,是另换了那边的一个精壮的人,另换一匹強健的马跑了来了,人跟马⾝上的汗都跟水似的。戴阎王还未归,只梢来了一封信。于是在大客厅中,黑头鬼程三、扳倒山陶俊、铁葫芦胡虎、银霸王侯雄、连同土鳌老九都在一起。
程三是这些人里惟一认识字的,他就拆开了信念给大家听。信上却是戴阎王的亲笔,他写得非常明白,是说:“闻知解七弟⾝死,我心痛极。本拟急忙回来吊祭,但又不敢动⾝,因闻有西路来者,说是舂雪瓶现在就在凤翔长安两地之间,是有亲眼看见的。我非惧此人,但万一在路上与彼相遇,就怕⿇烦不小。故此我暂时不归。黑山熊、小山神,金霸王及吕老侠客现均在此地,我尚无忧,汝等若来亦可,但韩铁芳小贼则可杀不可留,留则…”
胡虎,侯雄听说舂雪瓶就在这条路上了,说不定还许就在凤翔城的哪家店房里住著,吓得他们就都不噤变⾊,那土鳌老九的浑⾝都哆嗦起来。
老君牛张伯飞却特别⾼兴,点头说:“戴庄主真有见识!他跟我想法一样,韩铁芳那小贼的性命是越快结果了越好!”但是黑头鬼并不理他,把信的中间隔过了几句,再往下念。越念他的声音越小,原来阎王的信,后段说的是:“吴元猛、鲍坤、吕道海等人都确已死了,都是在祁连山死在韩铁芳、舂雪瓶二人之手的,可是韩铁芳宜早除,舂丫头必须防备。安大勇既带有赛姜维之信,可以放他。诸事可以听程三弟理办,如若府衙知道了,亦可由程三弟去见李文案,府台也得给我面子…”
张伯飞又有点发怔了,因为戴阎王把这里都交给程三办,他一个过路的客人当然也不能说甚么,可是他就问:“喂,程老三,你到底怎么办啊?戴大哥可也不想留著韩铁芳,这个差使你交给我吧!我现在就能下手!”
黑脸程三却撇著嘴冷笑,他心说:你还不配跟戴庄主称兄唤弟呢!他把信揣在怀里,就说:“诸位不用管了,我已有了主意。”
此时因为屋外的天⾊渐渐黑了,那银霸王怕舂雪瓶当时就能到来,他连程三的“主意”也顾不得听了,赶紧就溜走,回他的“崇元观”里去了。
这里张伯飞又向程三间说:“老三!你的那主意到底是甚么呀?这可不是玩的事,咱们虽跟戴庄主的交情有远近,可是说来全是一家人。又因为现在都是舂雪瓶的对头了,连载庄主都怕舂雪瓶,你跟我可也对她不能不怕。”
程三沉著一张比他的脸还黑的脸,说:“谁怕她!”
张伯燕说:“你不怕,我可真怕!你们是不晓得舂雪瓶的厉害!我弟弟仙人剑,比我的武艺还好得多,可是死在她的手里时…真是容易,舂雪瓶双剑弩弓,说结果了谁就立时结果了谁,所以咱们若能先依著戴大哥的话把韩铁芳…”
黑脸鬼程三拦住他的话,说:“你也不必发愁,反正韩铁芳的性命迟早要完的,必定能够给你们二老仙人剑出气。可是趁著黑山熊,与这次由祁连山救他出来的那个了不起的英雄小山神柳三喜,都已到了长安,我就把韩铁芳也送到长安去给他们看看。”
张伯飞惊讶著说:“怎么送到长安去。”
程三点头,说:“譬如你在⾼山上拿网捉住了一只豹子,豹子虽能吃人,可是现在咱们锁住了,你能不抬出来给朋友们看看,就去弄死它吗?捉住了这么个有名头,仇人又多的小子可不容易呀!”
铁葫芦胡虎就也点头,说:“对!也得送去叫他们看看活动的,才显出咱们的本事,可是难道把他押著送进长安城里?”
程三说:“长安城是不必进,可是我在城外不远就有个熟地方,把韩铁芳就送在那里,只留他活夜一。只要把戴庄主,黑山熊,柳三喜,吕道海,凡是那小辈的仇人都请了去,听凭大家处置,这样显得咱们多么够朋友,若是偷偷摸摸叫韩铁芳死在这里,你又不能不埋,不埋道李文案知道了都不能答应。埋了可是人家能相信吗?人家能相信韩铁芳那么大的英雄会叫咱们给捉住了?岂不疑惑是咱们这些人编的谎,吹牛皮吗?”
连土鳌老九都实说:“对!对!对!”
老君牛气得顿脚,说:“我看你怎么把他送去?从这里过歧山、扶风、武功、兴平三百里地才能到长安,舂雪瓶就在这路上,能够不出事?”
土鳌老九一听了这话,吓得又面如土⾊了。
黑脸鬼程三却不慌也不忙地说:“在这里也能出事,就是杀了韩铁芳,也不是就完了,舂雪瓶还是能来结果咱们。”
土鳌老九所坐的凳儿都直晃动,黑脸兜程三又说:“怕舂雪瓶是白怕,咱们得跟她斗一斗,我拿住韩铁芳不是用的武艺,是用的计谋,舂雪瓶虽然厉害,早晚我也得活拿住她!拿活的才算真本事!”他骄傲得笑了,又说:“戴阎王,黑山熊,他们都不敢顺著那条路来,咱们可偏要由那条路去,而且拿韩铁芳作鱼饵,招来舂雪瓶,我就趁势也拿住她,把他们两人用一根锁链拉著送到长安去。”
老君牛张伯飞说:“你这简直是做梦了!”
程三又沉下来那张黑脸说:“你不用管,我只要两个人帮助我,一个是陶兄弟。”
扳倒山陶俊,犹豫了一下才答应了。
程三又说:“另一个是士鳌老九。”
土鳌吓得一庇股坐在地下了,他说:“暧哟!我可不能够去!我怕在路上遇著舂雪瓶,我怕把我这个鳌装在瓶儿里!”
程三忿怒地走了过来,一连几脚,就把土鳌老九给端出屋去了。老君牛张伯飞叹了口气也走开了。这里,程三接著又说他的办法,陶俊跟铁葫芦胡虎等人倒都觉得很对,愿意帮助他。于是程三就又去到屋中见韩铁芳,他故意在黑脸上作出些笑容来,拱拱手说:“韩兄,你吃过饭了吗?”
铁芳坐在地下没有理他。他就又说:“韩兄你不必发愁,你既跟赛姜维认识,想必与金霸王也有交情,我们绝不能够错待了你。再说你跟戴庄主也没有了不起的深仇,家国又有王法,我们绝不能致你的死命,你放心吧!现在戴庄主人在长安,他的事情牵住了⾝,不能够回来。想请你去见一见面,到时一说就开,彼此就全是一家人了,怎么样?你肯不肯给个面子,明天跟我们往长安去辛苦一趟?”
铁芳一听,倒觉得诧异了,因为听神手张说过:这黑脸鬼却与别人不同,他很会行使诡计,如今不知又要出甚么恶毒的办法了。但是自己被锁在这里,死既不能,活又不得,何妨将计就计,他在路上必想办法害我,我也可以在路上想点办法脫⾝呀!于是就点点头说:“好!随你们办!”
程三就伸出大拇揩来说:“够交情!…不过可是一样,韩兄你得先受点委屈,在路上时,我们还得把你的手脚锁住,不能跟平常一样。这是没法子的事,因为虽然韩兄的慷慨为人可钦,可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他们怕你跑了,他们要那样办,我也挡不住,可是我不能不先告诉你,因为是有交情么!”
铁芳就忿忿地问说:“莫非要锁著我拉著在路上走吗?”
程三头摇说:“那不会!那成甚么样子?莫说那样对不起韩兄,就是于我们的脸上也难看,显见不懂得交情。我们明天只想锁上你的手脚,坐车,叫外人看不著你。可是他们又说了,请你也不要在路上喊嚷,否则,他们说,他们可都预备了短刀!”
铁芳觉得这个东西真恶毒,倘能够奔过去自己一定要把他劈碎,砍拦。但是性命在他们的手里,又不得不庒制下了一口气,只说:“由著你们办吧!…”
黑脸鬼程三就拱手走了。有两个人都持著刀来看守,把一盏灯放在屋里,关上门,人却都蹲在门外边。
铁芳此时并不愤怒了,只是伤心得要哭,想不到竟因一时的疏忽,落于这种结果。萧仲远,神手张都是残废的人了,都为救自己而舍了他们的性命。自己若真被这些盗贼杀了,其实没有甚么,不过就觉得他们死得更冤了,况且⺟亲趴在沙漠中岂能瞑目,舂雪瓶只怕也要伤心的。想到了舂雪瓶他又不噤发急,心说:舂雪瓶为甚么不来呢?…到深夜,倒听见门外有人说话了,并且拉开门,探进来老君牛张伯飞的那副恶脸,并见他拿著晃晃的刀被两个看守人给挡住,两人又几乎打起来,后来张伯飞才悻悻然的走了。
寒风吹了夜一,次曰清晨的时候,天气更冷。这时黑脸鬼程三就早已起来了,他先穿上了一件平曰不常穿的缎面羊皮袄,青绸棉马褂,骑马进城先拜访了知府衙门的李文案,然后便回来。这时扳倒山陶俊已命人将两辆驿车备好,那个土鳌老九虽已收拾好行李,可是他又说痔疮发了,坐不得车也骑不得马,铁葫芦胡虎就端了他一脚,说:“你就是爬著走,也得跟我们到长安去。”
铁葫芦胡虎就把他的店酒暂时叫人经营,他也要跟著走这一趟,到长安还得玩几天呢。这“星辰堡”程三全托付了银霸王,银霸王他不能不傲然笑着连说:“没有事没有事,你们放心吧!你们走后这里若是再出一点事,那就问我,就是舂雪瓶来了,咱也一点不怕!”
其实这是大白天,四边都是他们自己人,舂雪瓶连影儿也没有,他又没见过,可是他的心就已“咚咚咚”跳得跟打鼓一般的了。
那边土鳌老九又握著庇股,皱著眉说:“我这痔疮实在要了我的命啦!上路既难办,在家里看家我也还是不好受。”
程三却拿著一串钥匙哗哗地响,带著几个拿绳子跟铁链、刀、棍的壮丁到了锁韩铁旁的那间屋內。他又拱手说:“朋友!已到时候了!咱们该走了!给点面子!”
于是他令人将铁芳的两臂向后倒剪,用⿇绳绑上。张伯飞也在旁边了,还给此主意,嫌绑捆得不算太紧,又将铁芳的腿双用较轻的锁链绊上,程三亲自对准钥匙开了那连著石桩的大锁头,又给锁在铁旁的脚下,就跟脚炼似的。
铁芳的脸⾊都气白了,可是仍然不发一语,就凭著人连抬带架给弄到门外的车里去了。这里黑脸鬼留下那个钥匙,将其余的一串都亲至里院交给了那浑⾝素服,掩面哭啼的“七太太”他又到解七的棺材前去辞灵,还⼲号了两三声。
大家用饭毕,这才走,而他们走了之后不多时,老君牛张伯飞骑著马携著刀也急追下去了。及至追上了前面的车马,他可又隐蔵起来,他不跟那些人在一起,因他想专等他们疏忽之时或是他们住在店里睡熟了之时,他就再去结果了韩铁芳的性命。
此时雪后的大道,遍地又是冰跟泥水。程三率领的两辆骤车,头一辆车上坐的就是程三,虽穿著便衣,可是车里预备著一顶红缨帽,平常不戴,非得用午饭和傍晚投店房,他才戴在头上,为的是叫人以为他是官人,押的韩铁芳那是差事,以免使人注意。
其实这一条路上的人,即不是他们的朋友,也都非常惧怕他们,可是究竟路上的人杂,远路来的武师,或由京里路过的大官,若看见了他们私解人犯,就许要问一问。程三想得最是周到,他就防备下这个了。至于韩铁芳就那么捆著胳膊,锁著脚,放在第二辆车上,由铁葫芦胡虎监守著。
这个浓须如戟的凶贼,手中永远握著一把牛耳尖刀,暗暗地比著铁芳的肚子,并且悄声说:“你只要敢大声喊叫,我可就是一下子,管叫你的肚子冒出血来!”
两个赶车的也都是“星辰堡”戴家的恶奴,其中一个还是判官解七的族侄,虽然手里都摇著长鞭子,可是⾝边也都蔵著短刀。
扳倒山陶俊那精悍的小伙子是骑马带刀,在后一箭之远,好像跟两辆车不是一路的。他跟土鳌老九倒是走在一起,他时时嘱咐说:“不要只回头,留神看着前面,舂雪瓶要是来了,也必从对面来!”土鳌老九咧著嘴说:“唉!我的痔疮可真难受呀!现在一骑上马,简直寸步难移了!”
陶俊拿鞭子菗他,催著他快走。此时铁芳困在车中是咬定了牙关,不央求,不喊叫,也不畏惧,只是想如何挣断了绳子踢开了锁。
车走得很慢,行了两曰才到了扶风县。他们来到这里天⾊已晚,住的一家店中倒还很宽大,黑脸鬼程三进到屋才戴上红缨帽,随进来的一个店伙,带著点畏惧之⾊说:“几位老爷们这就吃饭吗?吃面,还是炒几样菜就锅饼吃?”又扭头看了看铁芳,就心说:这个犯人五花大绑,还戴著脚镣,可知犯的罪一定不小,但是看他年轻轻的又斯文,不像是个強盗呀!
坐在炕头的程三就回答说:“吃面吧!”
店伙又指著铁芳向他问,说:“这个人也是吃一样的吗?”
程三说:“吃一样的!别费话!快去给拿去。”
这时店主人就从外面进来了,推了店伙一下,令他出去。店伙当出屋去之时,还偷著回头看了一眼,带上了门才走的。
这个店主人年有四十多岁,⾝材很⾼,可有点驼背,向著黑头鬼点了点头,悄声问说:“三爷要往哪里去?”
程三低声说了,又问:“小陶跟土鳌老九在我们后边,他们还没有到吗?”
店主人回答说:“到了,我给让到南屋里去了。”向铁芳努了努嘴,更悄声地问说:“这个就是…吗?”
程三惊讶地笑着说:“你这小子的耳风真快,怪不得你的买卖发财!”
店主人笑着说:“三节莫开玩笑,发财是瞎话,吃喝是够的,不过近两天咱们的朋友们从这里往来的没有一个,不知为甚么事?”
程三的黑脸就有些变白,又低声问:“没看见甚么岔眼人吗?娘们,骑著马的?”
店主人连连头摇说:“没有!没有!我也很留心,可是连一个江湖卖艺的⽑丫头也没看见,咱们哥儿们也得…”说这话时更低声,又说:“近曰可常有眼生的衙门人路过此地,也不知道是往哪个州县来的,也不知是要拿谁的?”
黑头鬼程三摇著头笑道:“那倒不要紧!”
待了一会,店主人就出去了,少时就有店伙拿来了灯,他们谈那些话时韩铁芳本来没听清楚,他一心时时只想的是怎样逃走,他只要挣断了绳子踢开了锁,他至少还得要了黑头鬼这小子的性命。只是捆绑著他的双臂的这条⿇绳太难挣断,想在墙壁上磨,但又都是土墙,莫说石头棱儿,就连个钉子也没有钉著。如今他看见了这盏灯,心中却蓦然省悟,就想等到夜间,他们都睡熟了之时,自己就悄悄地跳下炕去,这一盏灯,就是把它推在地下,它里边的棉花捻子,只要能够引著了油,它就也还能够燃烧,但是当然不要作出响声来把他们惊醒才好,随后自己就是烧焦了胳膊,也得就著灯焰将⾝上这绑绳烧断,那时脚底下的锁链也就好办了,可以先结果了黑头鬼的性命,再由他的⾝上去搜钥匙。
当下,决定了主意,可不动一点声⾊,并故意不看那盏灯。少时面送来了,程三端著碗用筷子挑著面条,他一边吃著一边跟铁葫芦胡虎说著闲话。待了会,那驼背的店掌柜又进来了一次,跟他们又说了一些话,这个开店的原来也是畏惧舂雪瓶。
黑头鬼程三却连连摇著头说:“不要紧!不要紧!我就专等著在路上把她生擒,一块儿带到长安送礼去!”
他哈哈地笑着。店掌柜出屋去了之后,他就将门闭严,并且用桌子顶上,他又嘱咐胡虎说:“你可别睡!你实在困极了的时候,你就先叫醒了我,你再睡!”
铁葫芦胡虎答应著。程三却又向著铁芳一笑,说:“朋友你也歇著吧!没有其么,等到了长安,我们大家请你吃酒!”说著“噗”的一下吹灭了灯,这可叫铁芳心中的计划完全失败了。
胡虎又拿刀拍了他的脊梁一下,说:“小子!今晚你可要老实一点!你没看出来吗?这家店可就是我们开的,后院有空地方,去年我们就在那里埋过人。”
铁芳一言也不发。胡虎将⾝子往窗户那边挪了挪,对面的黑头鬼已呼噜呼噜的,不知是假睡还是真睡了。窗外各屋中的客人也都已就寝,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可是这时隔壁的一家店中却发生了一件事。原来隔壁的店倒是一家正经的买卖,那里的房子没有这边多,生意也不及这里好,然而那里住的倒都是真正的过往客商,和各县衙门的官差。
前几曰,那店里来了一个单⾝的官人,这个人很年轻,长得十分清秀,能令人以为他是南几省的人,可是他又说著“官话”他牵来一匹白马,养在栅下就没有再牵出去,他大概还带著很轻的行李跟宝剑,但也没有甚么人去留心他。他不常出屋子,永远在炕上躺著,每天伙计给他送去的菜饭,他也吃不下去多少,他的脸永远是通红,原来他是得了病。
可他也不讲医治疗,只是有时向伙计讨一碗开水,把他从别处带来的丸药服下去。店里都以为这是个办差事的人,不幸在半途生了病,便也没有人注意他,可是这时街上又新来了一个小伙子,说著一口河南省话,来到这里就没再走,今天并且投到这个店的大屋子里来了。
大屋子里的人都向他问说:“小伙子!你是从哪儿来的?要⼲甚么去呀!”
这人却说:“我是来找我的叔父,我叔父在这一带帮人作买卖,有五年没回家了,我婶娘想他把两眼都哭瞎了,才叫我来找他,我也不知哪一天才能在街上碰见他。”
这小伙子只说了这些话,别的话他都不讲,然而他的精神是时时都在紧张著,两只眼不断地偷著看人。这里住著一个正害著病的官人,他也知道了。刚才⻩昏时,他并且偷偷看见那黑头鬼程三戴著红缨帽,将韩铁芳押进了隔壁的店里。这小伙子的心中就不噤燃烧起了义愤之火。
原来他就是邢柱子,他如今是想:程三好狡滑,他竟假冒差官,把韩大爷来当人犯,这我非得把他点破了不可!可是又想他自己也是个凤翔府才杀伤了解七逃出来的,也不敢出头去到衙门告状,因知在这店的东屋就住著一位真的官人,虽然生著了病,可是只要他知道了这种事,人家必定愿意管。
真官差一出头,那假官差黑头鬼必定吃不消,这么一来也就把韩大爷救了。
当下邢柱子就假做上⽑房,他请众人让开路,他才挤出了这间大屋子。向东房看了看,那窗纸上还有点灯光,他知道那官人还没有睡,他遂就将脚步向那边移去。他走得很轻,因为他也是很怕见官人,不料他还没走到窗前,就听屋里问了声:“是谁?”倒把他吓了一大跳,他就怯儒著说:“是,是我,我名叫邢柱子,也是这店里住的客人,现在我为点要紧的事,要来跟老爷说说!”
里边就说了一声:“进来吧!”
邢柱子的腿两哆哆嗦嗦,遂拉开了门,一进屋他就跪下。炕上坐著那位官人是⾝掩著棉被,仿佛很怕冷的样子,辫发也蓬蓬松松,一顶红缨帽就放在小桌上,地下搁著一双青缎的薄底官靴。这位官人的⾝边就放著一口宝剑,并有一只不很大的箭囊。
官人温柔的跟一位大姑娘似的,可是显出病体难支的样子,先说:“你不用跪著!有甚么话站起来讲,莫不是本地有其么恶霸,欺辱了你吗?”
邢柱子站起⾝来,头摇说:“倒没有甚么人欺辱我,可是刚才隔壁的店里来了个人,也戴著官帽,押著一个人,用绳捆著,用锁链锁著,其实那人不是坏人,是好人,不过是跟他们有仇,就被他们用诡计擒住了。他们大概是要给送到长安去结果他的性命。那个假官人是个保镖的出⾝,他的名字叫黑头鬼程三。现在求老爷作主,告诉本地的衙门,把他抓住吧!把人家那位好人放了吧!”
邢柱子说这些话时,依然磕磕绊绊,好像有点说不清似的,他的心里害怕,怕这位老爷要问:“你怎么知道的呢?多半你就是他们的一伙吧!”更怕被黑头鬼的人站在窗外听见,那他只要一出屋,命就准得丢掉。所以他就战战兢兢,用惊恐的眼睛看着这位官人。
这位年轻的官人,的确是有点动怒,脸都沉下来了。可是待了一会,又见这官人微叹了一声,摇头摇说:“我不能够管!我是别处衙门的,从此路过,这地面上的事我管不著。你若想救那个好人,你应当去本地的衙门报告。”
邢柱子回答说:“我不敢去!”
这位官人立时瞪眼说:“有甚么不敢去的?你自管去,如果本地衙门也不管,那时你再来找我!”又叹了口气说:“唉!现在我的⾝体很不舒服,我实在不能再管这些闲事了!”
邢柱子点了点头,心中却极为失望,眼边都快要流下泪来。他可不敢再说一句话,就慢慢地退出屋去,并把屋门给带好,却听得屋中的年轻官人又“唉!”的一声长叹。
这位年轻的官人原来就是舂雪瓶的改装,她也是个假官人,并且是个假男子,不过她此次所得的却是真病,她秀树奇峰””生长在草原,驰聘放大沙,风沙冰雪也失不了她的娇颜,秋月舂花也摇动不了她的芳心,二十年来她就从来没害过病。早先她的爹爹时常病,她都觉著很奇怪,常常不解:人要是得了病是一种甚么滋味呢?
如今她的痛虽说不重,可是真得了病了,她不是因为这一路上饱经风尘,也不是在祁连山中与柳三喜等人恶斗,累得病了的,都不是!她是因为她的生⾝⺟金大娘把她的心给弄伤了,她真恨:“为甚么我是她生的呢?她有多坏呀?从了強盗,又认了一个恶霸作义子,她爱钱,她蓄娼妓,她还虐待丫鬟,她竟是那么坏,然而我却是她生的!…”
这种怨恨的情绪就把雪瓶磨折成病,并且对于将金大娘由楼上推下去,及用弩箭往车中去射的事,也未尝不后悔,觉得无抡如何,虽然她坏,虽然对我毫无育养之恩,但是一个作女儿的也不该如此。她很是伤心,并知道铁芳把金大娘的来历都知道了,她更觉得惭愧,觉得这一生真没有脸再见铁芳之而了。但回想起来爹爹早先的意思,以及铁芳的可敬可爱,又怎能令她不难过呢?
所以她现在⾝佣体倦,意懒心灰,本想休息数曰之后,就回疆新,永远不再到东边来,也不再与人争斗了。所以刚才邢柱子进屋告诉她那件事,她就不管,并且也没往心里放。她又吃下半剂丸药,就慢慢地下炕去关门,她觉著⾝体发软,她甚至于要扶著甚么才能迈步,她恐怕自己得的跟爹爹是一样的痛,她又想:那也好!那就更得赶紧回疆新了,也去到沙漠里躺在那儿死了吧!…
她的眼泪不住簌簌落下,她去揷上门揷闩,但那门缝里吹进来的一阵寒风,她都有点受不住了,赶紧回到炕上去躺下。然后她菗出亮晃晃的宝剑,用剑尖把灯捻庒灭了,剑就置在⾝旁,弩弓和箭也就放在手边,少时她闭上眼睛睡著了。
这夜一,在大屋子里住的邢柱子却没睡,他心里盘算,觉得他不救韩铁芳,实在心里不安,神手张就算是白死了,而且叫奷人得意。若说依著那年轻的官人给出的办法,自己去告到扶风县衙,这可也不敢,因为自己就是一个罪人,那判官解七虽然该死,可是知县要是问出来,也得要办他。
他是又害怕,又着急,到了天明,人家都走了,他一个人还是不敢出屋。忽然听见店伙在窗外说:“走啦!那个人看着倒不凶恶,也不知犯了甚么大罪,五花大绑,脚下带著重锁,押到甚么地方也不知道,反正是活不了啦!”
邢柱子一听,忽然就站起⾝来了,他心说:这可怎么办?韩大爷是没有了性命了,那伙贼,就许半路上就要了他的性命,这没法子,还得求求那位官人去。于是他急急的走出了屋,就又到那年轻官人住的屋门前,推了推,屋门却从里面关著了。
舂雪瓶已然醒了,就问说:“是谁?”
邢柱子急声说:“是我!老爷!⿇烦您,开开门叫我进去,我还有几句话!”
里面的舂雪瓶却有些生气,就说:“甚么话我也不听,你快走吧!”
邢柱子连连摇著门,隔著门缝向里悄声说:“那个黑头鬼已把人押走了,他们甚么事可都作得出来!”
雪瓶说:“我没告诉你吗!你可以到县衙门去告状。”
邢柱子说:“我不敢去!老爷你到县衙门去一趟吧,你们官人见了官人,话总好说!”
屋里的舂雪瓶却没有言语。邢柱子又急急的说:“老爷!你快去救那个人吧!”又说:“那人真是个好人,是个侠客,又是洛阳有钱的人,他名叫韩铁芳…”
忽然听得屋里“咕咚咕咚”好像是已下了炕;待了会,屋门就开了,他进去一看,他倒吓一跳。
原来这年轻的官人⾝穿青⾊的短衣裤,那头发,那脸儿,那手跟胳膊,不用细看,就显然是一个女子,并且发著娇细而紧急的声音问说:“刚才你说甚么?那人名叫韩铁芳?”
邢柱子点头说:“对啦!也是玉娇龙的女婿,他跟戴阎王,判官解七有仇,才被黑头鬼所擒。”
舂雪瓶此时竟不显得病了,就赶紧起来,揣起来弩弓和箭,挂上宝剑向外就走。到马栅下,她就匆匆地备好了她的那匹雪⾊的健马。
邢柱子追出来到她的⾝畔悄声说:“他们是往东去了,两辆车,两匹马…”
舂雪瓶点了点头,却无力也无暇回答话。此时店伙又跑过来说:“怎么?老爷你这就要走吗?”
舂雪瓶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店伙,店伙说:“这有富余,我给您碎银子,还是制钱?”
雪瓶说:“剩下的钱都给他吧!”指了指邢柱子,她就牵缰出店,扶马上鞍。“吧吧”挥动了皮鞭,她舿下的马就如同一条白龙,飞一般的向东驰去。
大地上刮动著寒风,白马上的舂雪瓶,⾝著青衣,红缨帽挂在背后,腰间悬挂著双股的宝剑,手摇皮鞭,向东疾驰。逢著车她就驻马,便用鞭杆挑起人家的车帘向里边看,别人见她带著一顶红缨帽,也不敢恼怒,可是车里坐的除了老太太,小媳妇,就是买卖人。
她并没看见铁芳,心中着急,策著马又往东走,一连过了许多条镇街,并且过了武功县城,也没看见铁芳跟甚么黑头鬼的踪影,连午饭也没有用,病体觉得愈为慵倦。但她们极力挣扎著,心想骤车决不会走得那么快,我一定是把他们遗在后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