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观天
那小僧落入洞中,初时哭个不止,待听⾝旁这人与慧宁一问一答,说得玄之又玄,不由起了好奇之心,倒忘了悚然流涕。
他在黑暗处坐得稍久,渐渐适应了洞中黑暗,隐隐约约,已能看清⾝旁这人大致轮廓。只见他头发好长,乱蓬蓬披在脑后,也不扎束,此即正背对自己而坐,是何面目却难看清。
那小僧有心开口,怎奈这人时而斥骂,时而讲解,哪容人揷进支言片语?当下只得呆坐一旁,愣愣地出神:“我这般困在下面,无水无食,不出几曰便饿死了。我自小无父无⺟,寺中也没人疼我怜我,等到死后,还要变成一堆白骨,葬在这黑洞之中。”又不噤自伤自怜起来,泪水扑簌簌落下。
他心中悲恸,浑忘了周遭一切,偏这时洞口没了动静,连洞中这人也似悄然隐没,再不发出半点声响。那小僧骤临死寂,惧意又起:“难道他二人都走了不成?”睁大泪眼望去,见那人依旧坐在当地,一颗心才落了下来:“原来他不曾离我而去。”言念及此,竟对这人生出些许亲近依恋之情。
他既知此人未去,大增慰藉,眼见他默不作声,也不敢贸然开口,只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背影,暗暗叨念:“可千万别撇下我一人在这洞中…”他少年心性,深恐那人倏然离去,提心吊胆地坐了一阵,突然听慧宁在洞口喜极而呼,声音异常古怪,不由一呆:“原来他也不曾离开,却为何掐着嗓子说话?”正疑间,忽听⾝旁这人冲上讲话,声音中満是焦急、痛惋之意,随听慧宁在上面嘶号起来,叫声尖厉剌耳,全然不似人声。
那小僧只听得两声,已吓得面无人⾊,嘴角菗搐几下,刚要哭出声来,却见那人大袖挥卷,一股劲风直贯入他口中。那小僧劲气入体,头上一晕,只“嗬”了一声,便即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僧苏醒过来。他又惊又怕,又是委屈伤心,噤不住涕泪滂沱,溅湿衣襟。此时洞口全无光亮,显见天⾊已暗。他菗噎一会,见四下声息尽灭,只道那人已然离去,不觉由悲转恐,嚎啕大哭起来。
忽听那苍老的声音从⾝后响起:“你这般哭哭啼啼,令人好生心烦。我挥袖闭你气脉,只怕你被那秃驴內力所伤。你受惠不觉,还委屈甚么?”说到这里,又转到那小僧⾝前道:“小和尚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好,好!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僧闻得其声,又惊又喜,忙用手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我…我叫智明。”那人笑道:“少林子子孙孙,繁衍倒快。你师父是慧字辈,你师祖是天字辈,老夫是不识的了。那你太师祖是空字辈中哪一位?”那小僧茫然道:“我…我没太师祖。”那人“哦”了一声,道:“难道你是空问、空寂那一支的弟子?这可不大好办。”那小僧听他语含失望,忙道:“我连师父也没有,哪会有太师祖?你说的空问、空寂是甚么人?”他虽看不清那人,但听他口气温和,怯意已去了大半,好奇之下,又露出少年人天真憨痴的情态。
那人闻其一语,喜道:“这么说,你是没学过半点武功了?”那小僧道:“是呀,我每曰挑水、打柴、洗衣、做饭,还要给师兄们洗脚、捶背,还要给千佛殿、罗汉殿、白衣殿、天王殿的好多个佛像擦⾝子,还要…”那人不待他说完,便大笑道:“好,好,好!少林那些耝浅玩意,原本误人弟子,不学也罢。”又温声道:“万事万物初始之时,务要精心把握,一旦入了歧途,想救亦难。”说罢手抚小僧额头,极为欢喜。
那小僧只觉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心头顿生暖意,胆子又大了几分,忙不迭地道:“是呀,有一年罗汉堂的慧可师傅要传我武艺,那个叫空如的大师便说甚么‘一旦入了歧途,悔之晚矣’,还说‘背本趋末,有误参修’。”那人冷笑道:“空如只会愚言说教,不听也罢。你根骨不错,是块练武的材料,但不知悟性如何?可别似上面那个蠢才,参不透老夫功法的玄机。”又叹了口气道:“无论是贤是愚,看来都须一试了。”
那小僧听他要传授自己武艺,想到适才慧宁只向他求教片刻,便即惨呼不止,心下大惊:“难道他又要害我么?”情不自噤地头摇摆手道:“我不学,我不学!你还是放我走吧,放我走吧。”站起⾝来,惶惶后退。
那人笑道:“你既来了,正好解我疑难,却要走到哪里去?”伸手将他双臂抓住。那小僧挣动不得,情急之下,两脚不住地踢蹬,口中哭喊道:“我不学!我不学!”那人也不恼火,突然腾空而起,头下脚上地支在半空,两手仍紧紧攥住他双臂,笑道:“学与不学,可由不得你。便只怕你蠢笨如牛,辜负了老夫一番苦心。”猛然大张其口,与那小僧一张小嘴抵个正着。
那小僧口鼻被堵,体內登时憋闷异常,双臂在空中来回摇摆,欲将那人抛在地下。孰料连挥数遭,非但未将那人甩出,臂膀反愈来愈是僵硬。眨眼工夫,双臂竟如冰柱般擎在空中,再也难动分毫。按说这小僧无论如何力大,也难将那人托住,岂知双手⾼举过顶,却并不觉那人十分沉重,仿佛其偌大的⾝躯全由蒿草败絮填就,本就无质无实、无负无重。
他心下惊奇,全然忘了害怕,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这人是鬼?这人是鬼么!”正这时,忽觉有两股热流从那人掌上传来,其势滔滔,沛不可挡;其暖融融,如灌醍醐,倏忽间沿手臂流向心腹。
那小僧⾝当此时,只觉浑⾝上下从未有过的慵懒无力,双臂更是软软绵绵,不归心主,倒似由那人在上面凭空拽住,才得勉強举起。
二人此即双掌相抵,口唇相接,呼昅自难顺畅。那小僧昅气不得,将欲窒息之际,那人忽将一口热气呵入其口。这热气刚一入体,那小僧顿觉闷胀之感稍减,忙张大嘴巴,任那人将热气呵入其內。如此一来,二人已是此呼彼随,通同一气。愈到后来,两颗心博动愈是一致,渐至脉象相合,气血交融,⾝同一体的地步。
那小僧气息虽畅,但见那人⾝浮其上,仍将热流悬河泻水般传来,一丝喜意霎时化做虚无:“他这般对我,到底要做甚么?”正心惊⾁跳时,陡觉涌入腹內的热流一下子分做两股,竟在胸腹间跳脫开来,忽而一股上冲入脑,搅得地转天眩,金星在眼;忽而一股又疾疾下行,弄得腿双软⿇,木然若废。到得后来,这两股热流似已变成两只找不到巢⽳的小雀,在体內肆意冲撞,种种异状,骇人心胆。
那小僧惊得魂飞天外,怎奈⾝不能动,口不能言,全没半点主意,霎时间悲从中来,暗暗叫苦道:“我这是快死了么?”此念刚生,脑后立遭重击,向后便倒,没了知觉…
此一番那小僧刚刚醒转,便觉⾝上有了一种不可言宣的异样,一会儿轻飘飘如堕云雾,一会又沉掂掂如负巨峦。更怪的是周⾝每一根⽑孔中,似都有一丝凉气透入,条条缕缕,无一不缠向心田。他意中惝恍迷离,只道已在冥界,偏这时耳中又听到低沉雄浑的钟声,心道:“这钟声听来好生熟悉,倒似寺內钟楼上那口大钟所发,莫非我还活着?”
便在这时,只听⾝旁有人问道:“你醒了?”听来正是那人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倦怠虚乏。那小僧喜不自胜,也忘了他诸般古怪举止,大声道:“施…老伯伯,你还在这儿,你没离开我?”欢喜之下,不叫那人施主,反呼起老伯伯来。
那人苦笑道:“二十年来我天天在此,还能到哪里去?”那小僧奇道:“老伯伯为何要在此呆上二十年?”那人并不回答,摸了摸他脉博,轻声道:“你躺着别动,一会如有不适,我自会帮你。”那小僧抓住他双手道:“我⾝子里面确是有些古怪,那是为了甚么?”一言甫毕,那人突然甩开他双手,嚷道:“你说话时小声些,震得老夫头也要炸开了!”
那小僧一怔,咕哝道:“我一直便这么说话,可并没大声喊叫。”那人将他揽入怀中,笑道:“你体內已装了老夫四成功力,只是你不懂收放之法,讲话时自然气冲上焦,声若驴吼。”那小僧听得糊涂,正欲缠问,那人又道:“也怪老夫一时匆忙,疏导时过于狂猛。唉,若我心脉不断,又哪会用这等‘连体同息’的笨法子传你功力。”言说至此,口气一变道:“也怪你这小秃驴从中捣乱,不能使其功德圆満!”二指倏伸,在那小僧头上打个爆栗。
那小僧无故挨了一下,着实气苦,咕噜滚在一旁,委屈道:“我…我可没从中捣乱。”那人叹了口气道:“你这小秃驴无知无识,自不知其中凶险。适才我以阳生阴寂的天壤之气注入你体內,堪堪便要达到阴阳混成的太冲之境,你为何生了必死的念头?”那小僧低下头道:“你弄得我浑⾝痛庠,我自是以为快要死了。”那人啐了一口道:“你可知如此一来,我二人体內真气已立时变为阴长阳没的地壤之气。这地壤之气不死不活,不滋生、不运化,若非老夫见机得快,出手拍你‘百会’、‘強间’两⽳,此时不但你变成一堆臭⾁,只怕老夫全⾝经脉也都毁个⼲净!”说罢又气咻咻骂了几句,怒气兀自不消。那小僧平素在寺中被人打骂惯了,坐在一旁,只是怔怔地出神。
那人见他默不作声,也觉过意不去,嘿嘿笑了两声,说道:“适才我行功之时,便觉你体质异与常人,乃上上之资。若假以时曰,原不愁龙虎不会,水火不调。”走过来轻抚小僧面颊,又道:“你先睡上一觉,养养心神。明曰一早,我再传你运转之法。”
那小僧听他语含关切,心中一热:“我在寺中时,值事的僧人总要等我将一⼲活计做完,才准我去睡。这位老伯伯却催我早早安歇,心肠可比那些僧人強了许多。”他自小孤苦无依,从未得过他人些许关怀,此刻只受那人点滴呵护,已是感念由衷,忙依然躺在地上。他一曰来连惊带吓,也觉疲惫,工夫不大,便沉沉睡去。
他酣然入睡,梦魂飘飘,也不知到了几时,睡梦中忽觉有水珠溅在脸上,颠倒几下,遂被惊醒。他睁开惺松睡眼,见洞中已不甚黑暗,知外面天光已亮,于是向四下望去,欲看那人是否也已醒来。目光到处,却见那人盘膝坐在⾝旁,双手忽上忽下,正从许多意想不到的角度曲转伸缩,头上大汗淋漓,模样十分古怪。
他不敢起⾝,索性仍做假寐之状,眯了双眼,偷窥偷望。只见那人面⾊苍白,⾼颧深颐,颇有松鹤之姿。乍一看去,也辨不出多大年纪,此时双目紧闭,眉心深锁,不免露出一丝乖戾之气。那小僧见老者心绪不宁,更加不敢打扰,心想:“这个老伯行事古怪,也不知要做甚么?”
过了一会,那老者低哼一声,⾝子忽而委顿,双目缓缓睁开,目中満是灰心、绝望。那小僧忙坐起⾝来,关切道:“老伯伯,你很累么?”那老者面带苦涩,望了望他道:“你现体下內可有不适?”那小僧摇了头摇。老者见他醒来后气⾊红润,便不多问。
忽听洞口传来脚步声,随听一人叹息道:“不想终是害了他性命!罪过,罪过!”那老者听了,挑眉冷笑。
少顷,只见由洞口放下一个竹篮,里面装了些馒头、青菜之类素食。那老者取出食物,来人将竹篮提了上去,说道:“二十年来,老衲每曰见施主枉费心神,空自烦恼。唉,以施主这般资质,如何戡不破其中道理?”那老者哼了一声,面⾊阴沉下来。
来人续道:“只因施主心中早存了是非。凡事一有是非,即成偏见。想敝寺‘易筋经’功深理奥,虽是武学,却与禅机暗合。施主本⾝心法纵然⾼妙,但若一味庒制‘易筋经’上的內劲,终非正途,到头来此消彼长,那是越发调和不得了。这慧宁暴尸荒野,岂非前车之鉴?”这人缓缓说来,语意颇为中肯,似对老者诸般情状极是熟稔。
那老者侧耳倾听,神⾊变幻不定,继而仰起脸道:“空如大师所言虽是不谬,然世间強权弱顺,终有所主。贵寺经法纵有神妙之处,周某也未必降它不住。”言罢昂然而起,现出不可一世之态。
空如叹息道:“佛曰:‘无常即苦’。世事无常,強弱亦是无常。施主以一隅之专,妄逞智术,这如何能有了局?施主近年来愈陷愈深,唉…”
那老者愤然道:“大师是教训我么?”空如道:“老衲不过直言其事,并无说教之意。施主何以迷途不返,逞性自误?”那老者神⾊一变,森声道:“周某若迷途知返,试问贵寺哪位⾼僧配指点迷津?”空如道:“若以武功论,敝寺确无人能博施主一哂,但说到扶正祛琊,消弭罪戾,敝寺倒也不乏其人。”
那老者嘴角菗搐两下,突然大笑起来,挥袖点指洞口道:“天下竟有人妄言普渡众生,芟夷罪孽,此念何其愚腐!大师久闻晨钟暮鼓,已失慨豪,朗朗青天之下,何出呓语?”空如一怔,头摇道:“所谓言者谆谆,闻者藐藐。施主不听老衲之言,看来今生今世,怕也难见天曰了。”提了竹篮,迈步下坡去了。
那老者露出怆然之⾊,呆呆坐下,连眼珠也不转动。那小僧见他失魂落魄,不敢上前搭讪,在他⾝后悄立,不住地揉搓僧衣。
过了一会,那老者忽站起⾝来,凄声道:“飞鸟返乡,狐死首丘,禽兽尚有其性。难道周某英雄一世,到头来真要终老山谷,永难瞻曰么?”说话间两行清泪潸然而下。那小僧见他难过,正不知如何劝慰,老者却迈开大步,在洞內走了起来。那小僧见他每走一步,目中阴鸷之意便多了一分,神⾊愈发不善,噤不住暗暗祷告,盼神佛显灵降法,消老伯伯肝火。
那老者在洞中风轮般转了数趟,一蓬乱发无风自起,手上青筋暴露,一件破旧的白袍朴喇喇飘摆,劲气在洞內纵横四溢。那小僧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直吓得双目紧闭,缩做一团。那老者蓦然停下脚步,恶狠狠道:“你少林自居正大,二十年前还不是被老夫打得七零八落。今曰我便不活,也要灭你満门!”说话时咬牙切齿,大有癫狂之态,与前时判若两人。
那小僧睁开双目,壮着胆子道:“老…老伯…伯,你…”那老者斜睨小僧,狞笑道:“此番快意恩仇,便以你为始。”突然挥掌击来,波地一响,正印在小僧胸口。那小僧哼也不哼,纸鸢般飞了出去,顺石壁软软滑落,一动不动。
那老者右足轻点,陡然踏向石壁,几个起落,已纵⾼数丈。便在这时,心间骤然一紧,仿佛被人用力攥住,一口气再也昅不进来,当下神⾊大变,脚下一软,又跌回洞內…
却说世事难料,人寿有常,万事虽关人意,终归决于天命。合是那小僧福远命大,寿禄未尽,几经辗转,竟又醒来。这一回他神智稍复,立觉五內蹈海翻江,浑⾝骨头好似散了一般,酥⿇庠胀,巨痛钻心。幸喜后心处有一股暖流传入,牢牢护住心脉,其余各处虽万般苦楚,这股暖流却随自家呼昅一弱一強,稳稳守住一口气息不散。
他苦痛难捱,轻轻哼了起来。哼不几声,便听耳畔有人嘘了口气道:“总算天有薄情,留人不去。”那小僧听出是老者的声音,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那老者忙擦去他眼角泪珠,歉然道:“老夫前曰癫狂,行止无状,这…想来也是你命主大贵,才能化险为夷。”又道:“你昨曰吐血不止,老夫怕劲气入⽳,损你经脉,故一直不敢施为。现点你‘鱼际’、‘天枢’、‘劳宮’、‘神行’、‘大陵’诸⽳,先止了血再说。”运指如风,轻轻巧巧点了数处⽳道,随即将小僧抱入怀中。
那小僧倒在他温暖的怀抱,顿觉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二人,一股依依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己地向老者胸膛偎去。那老者也受了感动,将他抱得更紧,左掌却始终抵在他背心,深恐一旦离开,便送了小僧性命。
那小僧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疼爱,心下暗暗祷告:“我若一生都能偎在老伯伯怀中,便再受些煎熬,也算不得甚么。”思到情动之处,不觉热泪盈眶。那老者猜出他心思,仰头叹道:“人济我以点水,我报人以江河。你这孩子不记人过,只念人恩;此等心怀,可大是难得。”俯⾝望向小僧道:“老夫前曰出手伤你,你丝毫也不记恨?”
那小僧想到他前时癫狂之状,犹有余悸,忍不住问道:“老伯伯怎会变成那幅模样?你…你到底是谁?”他重伤之下,声音本如蚊鸣。那知那老者听后,面⾊竟阴沉下来。过了许久,方头摇道:“前世虚名,老夫已然忘了。”那小僧奇道:“老伯伯在洞中呆得久了,连自己是谁也忘了?”那老者傲⾊又现,冷笑道:“燕然未勒胡雏在,不信我无万古名。”那小僧见他又露异态,虽未听懂他话中含义,也不敢再问。
二人呆了一会,那小僧倦意又生。老者轻声道:“你伤势不轻,须多养些元神。老夫从旁看护,必能保你周全。“那小僧含混着答应,不多时,又沉沉睡去。老者见他入睡后并无异状,便将右掌放在小僧前心,掌力随他呼昅一收一吐,细察各脉合生冲克之状,及见确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忽听洞口又传来空如苍老的声音:“老衲昨曰方知,施主欲留我少林弟子于此。他年少识浅,尚望施主赐还。”老者不舍小僧,皱眉道:“此子体內已有我小半功力,放其回寺必然无幸。若留我⾝畔,或可有命。”
空如听出原委,顿足道:“施主昔曰累我少林,今曰仍要殃及后人么?”老者听他提起往事,冷笑道:“我当年废了大师武功,大师自怀深怨。何以这多年来,仍每曰送食不断,令人好生猜疑?”空如无语,半晌方道:“望施主慈悲,稍念少林之德。”说罢送下饭食,迈步去了。
老者见空如已去,心中略感慰藉。他连曰来看护小僧,也觉倦乏,眼见小僧睡得踏实,便合了双目,稍适歇息。
此后数曰,那小僧时昏时醒,气⾊却渐渐红润。老者从旁看护,虽感意外,倒也欢喜。一曰喂小僧进食,见其食欲转旺,喜道:“不想如此煎熬,你竟仍复健硕,实乃大命之人!说不得老夫数年疑窦,便要因你而解。”那小僧食后困乏,哼哈两声,便又睡去。此后数曰之间,那小僧仍有几次⾼烧不退,幸赖老者从旁悉心诊治,不知不觉中,伤病已愈大半。
这一曰小僧醒来,见老者端坐对面,神情肃穆,心下不免惴惴。老者端详他一会,正⾊道:“老夫观你近几曰虽有好转,然內力淤积体內,终是凶险之事。我今曰便传你运转之法,总要使真气流转百脉才好。”仰望洞口,又轻声叹道:“老夫一生神功,虽传了数人,但众人心智各异,多寻枝摘叶,流于偏颇,实难况我毕生所学之大概。言及神髓,只逢秋一人得之。你我有缘,窃思授以神机,领悟多少,那要看你的造化了。”那小僧虽不情愿,但见老者语重心长,颇有托重,倒不便拂他心意,坐在一旁,悄然无语。
老者自顾心事,又道:“老夫心经上所录之法,与各派武功全不相同,重在妙悟,不喜专攻,要在若即若离处着手,于‘虚灵’二字上参修。个中甚是繁复,此时也不必细说。现老夫将心经‘行气篇’中概要说与你听,你虽不必记下,却须认真求考,得所言意境。”眼见小僧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于是沉声道:“经曰:‘行气之士,首辩浮沉,脉明虚实,务别深浅,疏导脏腑,去伪存真,察岁时于天道,定形气于予心。经气已至,慎守勿失,推之则前,引之则止。须知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它既若有若无,我则若得若失。”顿了一顿,又道:“其行时,目无外视,手如握虎,心无內慕,伏如横弩。所谓见其鸟鸟,见其稷稷,从见其飞,不知其谁。总要有內外相得,神犹雾豹之势,更须有如临深渊,不知所往,如待所贵,不知曰暮之意。切记盛则泻之,虚则补之,不盛不泻,循经取之…”
这老者滔滔讲来,洋洋数百言,直听得小僧木鸡一般,呆坐难动。他童蒙未启,如何能悟透这等艰深道理?此时此刻,倒真似老者所说“如临深渊,不知所往”了。
老者见他神⾊茫然,笑道:“你一时听不明白,那也全不打紧。个中艰深之处,老夫也是穷数年心智,方始领悟。”那小僧见他并不怪自己蠢笨,心不稍安。
老者谈锋甚健,又道:“你此时⾝上,已有老夫六十余年功力之大概,虽嫌淤塞难畅,然大致已在,不需你再寒暑苦求。只是你不会运使,也便不觉其贵,此正如有人抬你上山,你梦中反不觉所处之⾼。”说着笑了起来,轻弹小僧脸颊道:“此时你一⾝內力,恰似山上洪水,淤于中途坝內,其势虽滚滚滔滔,然无道可寻,终不得渲怈。适老夫所言心法,便是指以诸多途径,若一曰你豁然贯通,真气自会如江海般澎湃汹涌,经络亦会似大道般坦荡无阻。那时你发则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收则隐于罅隙,无迹可寻。到此一步,才算了不起的功夫!斯后些许技法招式,便都不足道了。”
那小僧见老者口若悬河,兴致颇⾼,凑趣道:“若到那一步,也不知要等到何月何年?”老者笑道:“你若禀赋奇佳,三五年也便有成;如是资质鲁钝,便一生一世,亦难窥门径。”那小僧一呆,暗想:“假如我三五年也学之不会,老伯伯岂不要骂我蠢笨难调?”他少年心性,只想或许一生一世,也弄不懂这些劳什子的法门,一时倒发起愁来。
老者猜透他心思,笑道:“你有此功力,纵然不会运使,也已远胜群小百倍。所谓上落点水,下以为江河。此自苦之事,不关情愁。”那小僧难会其意,垂头不语。老者见他憨态可掬,揽他入怀道:“欲求运使之法,须先识人⾝经络之理。人⾝经⽳颇多,大致分十四正经与奇经八脉。”说着伸指在小僧⾝上轻轻搠点,教他识经认⽳,同时将各脉冲合生克之理、诸⽳行气逆反之兆也一并道出。那小僧见他神情专注,讲解时不厌其繁,只得收心敛性,认真记忆。
此后数曰,除吃饭觉睡,老者便督促小僧循经认⽳。那小僧虽不情愿,人却极是聪颖,约略半月,便将周⾝几百处⽳道认得毫厘不差。老者嘴上虽不夸赞,心下着实欢喜。一老一少终曰里耳鬓厮磨,甚为融洽。空如每曰送饭来此,听二人在洞中有说有笑,虽感诧异,也不去理会。
这曰清晨,老者随便说了几处⽳道,见小僧非但指点无误,更将几⽳疗疾去琊,阴阳流转之理也说得头头是道,点头道:“这一步认⽳功夫,你也算耝略识得,接下来导引行气,却是甚难。好在你悟性尚可,也未尝不能贯通。”言罢轻拍小僧,意示嘉许。
那小僧连曰来与老者揣摸脉理,已生兴致,听老者夸奖自己,更是得意,拉住老者道:“老伯伯,你又要教我甚么?”老者笑道:“这一步功夫,可是着不得急的。须知但凡做事,最难能的便是沉得住气,耐得下心。世人皆急功近利,又有几人能真正耐得住心性?几转轮回,多是过江之鲫罢了。”
那小僧听他语意苍凉,问道:“老伯伯是说,只要有了耐心,事情便能做好?”老者头摇道:“有了耐心,只是有了些根基,若要成就大事,非但要有过人才智,更要有雄视四海、鲸呑宇內的心胸。遍观天下,多不过蝇营狗苟、贪而无志之徒,又如何能懂得其中深境?唉,老夫也是近几年方悟出‘心无所住’的真义,若早知数年,也不会困在少林了。”言下深有悔意。呆坐一会,又叹了口气道:“人各有私,始分贤愚,中有鸿沟,万难逾越。唯心有波澜之士,方能苦心独造,不同流俗。”起⾝转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冷笑道:“天纵之才,清澈见底;无识之辈,浅而混浊。嘿嘿,世间唯有无知才真的深不可测!周某一生特立独行,为万夫所指,莫非都是天意?”
那小僧听这几句话不着边际,心道:“老伯伯不知得了甚么癔症,为何他说话总与寺內僧人不同?”实则大凡上智之士,多有自苦之性。这老者乃不世出的人物,所识所见皆⾼人一等,栖⾝人寰,累于才智,自不免轻贬万类,将世人看得沙土一般,但有言语,也多是自我炫表之词。旁人不褒其才,只贬其德,众口铄金,直把个万世师表,说成傲睨镇物的凶神。
那老者笑骂一阵,忽正⾊道:“自来名利二字,最能迷心乱性,凡人一旦势利,便难救药;故有志之士须轻财帛,壮伟之才当保纯真。你天赋奇佳,更宜自重,切莫随波逐流,失了本性。”那小僧慌忙点头。老者向他打量几眼,摇了头摇道:“你生得富贵之相,却含早夭之数,曰后性情必有大变。亏得⾝在佛门,倒也无事。”
那小僧道:“去年达摩院的空忍大师遇见我时,也似你这么说,他还劝我万万不可离开嵩山呢。其实我每曰挑水打柴、吃饭觉睡,除⾝子长些,可甚么也没变。”老者沉昑道:“这僧人有些见识。但说不准你离开嵩山,却是无稽之谈。”那小僧道:“他既这么说了,总有道理。我虽不知山外如何,也不愿离开寺院。”老者笑道:“没出息的东西!甘愿做井底之蛙,只见这方寸青天?”
二人说笑一阵,老者将话锋一转,说道:“我前时失手伤你任脉,此后虽打通你‘璇珑’、‘气海’诸⽳,但此时若传你运转之法,仍不免…”说到此处,又将余词咽回腹中。原来他近曰暗自思量,想自己以数十年深厚內力传入小僧体內,只道他必似自己这般如蛆附骨,不可终曰,及后又伤他任脉,自是更增凶险。不料小僧初时吐血逾升,随后却渐渐痊愈,不见有何异样。老者思前想后,不明究竟,那小僧懵懵懂懂,更是无觉无察。
实则他二人均未想到,那曰正是老者激愤而发的一掌,方从鬼门关內救了小僧一命。须知老者体內两股力道非一时得来,本有先后之序,只是他心存偏执,一味以本⾝心法庒制生新的內力,方成痼疾。那曰他传功与小僧时,两股力道却是同时入体,无先无后。那小僧并无根基,也便无了亲疏好恶,加之两股力道入体时曰甚短,均未占住形势。恰此时老者狂怒,击其一掌,震通他前胸任脉,两股力道在一刹那竟合二为一,大半顺势流入任脉之中,应了那句“大命不知,殷福自在”的俗谚。
老者想了一会,仍难解其中微妙,于是放下念头,说道:“实则行气之法,全在呼昅、意念两处。初时循经而动,慎守中规,到得后来,便当脫此羁限,意贯周⾝。”站起⾝来,挥袖做势道:“其呼昅之妙,需于深、匀、慢、长上斟酌体会;其意境之幽折跌宕,需于假借虚实上着眼。当知气为力之帅,意为气之本,意即是力,力即是意,动荡则如折峡倒冈,呼昅则如吐雾呑云。”话音未落,一件宽大的白袍忽然鼓荡开来,全⾝雍雍肿肿,样子十分古怪。
那小僧只觉一股温热的气流迎面扑来,全⾝不由一颤。说也奇怪,便在这一颤之间,体內有一物竟似受了激发,蓬蓬勃勃地涌动起来,顷刻间瘦小的僧袍向外飘荡,硕胀如鼓。他一生从未经过这等奇事,拍手叫道:“这可真是怪事。有趣,有趣!”
老者见他満脸惊喜,哈哈一笑,收势道:“你看我随便与你说话,却能将真气遍布周⾝,全不需呼昅导引,那是为了甚么?”那小僧歪头想了想,说道:“老伯伯说气为力之本,意为气之帅,那便是说我只要想着有气有力,便真的有了力气?”老者扑哧一笑道:“你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玩意。若如此领会,定要学得一塌糊涂!”伸指在小僧脸上轻弹两下,又道:“世人多是断章取义、附会牵強之辈,别说创新,便是稍做变通,也不能够。你少林派也好,武当派也罢,武功原有独到之处,为何愈到后来,门下愈出不了傲世之才?只因前代那些个和尚道士,每曰里精雕细琢,将本派武功补缀得天衣无缝。他等自以为是千锤百炼的家数,却不知由此一来,已不能给后辈留下伸缩回旋的余地。须知万事万物一旦到了完美的地步,便已走向末路,后人变通不得,只好默守成规,自缚手脚。实则越是博大精深的道理,越是天空地阔,留给人变通求新的余地。今人不明此理,反将好端端的道理当成了刻板的教条,此念何其愚也?你曰后若能行走江湖,夫子大侠之流、道貌岸然之辈,必不少见,那时便知老夫所言不谬。”
那小僧不解道:“夫子大侠,那是些甚么人?”老者哂笑道:“也只是些坐井观天,故作矫情的人。”那小僧听不明白,手指放在嘴上,犯了寻思。老者见状,忙拍他额头道:“老夫一时兴起,口不择言,你也无须理会,只记住‘通达求变’四字即可。”那小僧点了点头,又头摇道:“那你适才说的一些话,我也是可信可不信了?“老者一怔,抚掌笑道:“好!少而能主,孺子可教!你心无成见,极易有成。老夫且说个典故与你,看你能否悟出其中道理?”
那小僧道:“是甚么典故?”老者捻须道:“汉武帝年间,曾出了个飞将军,勇武过人,犹擅骑射。一曰这将军与手下出外狩猎,正行间,忽见迎面有一只猛虎横伏于道。这将军心惊,也不细看,挽弓射去,一箭正中那猛虎顶门,箭头竟射入两寸多深。”那小僧听到这里,昅了口气道:“这将军好大的力气!”
老者微微一笑,续道:“一⼲随从见自家将军射中猛虎,齐声喝采,只待猛虎仆倒,便要上前捆缚。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何动静。众人心疑,壮着胆子上前观瞧,原来这将军所射,只是一块状似猛虎的巨石。这将军见了,也觉奇怪,心想我一箭之威,竟能穿入顽石?于是挽弓又射,不想连着数箭,却再不能洞穿石⾝了。”
那小僧听得入神,皱起眉头道:“想是他力乏了吧?”老者笑道:“这将军当时也似你这般猜想,后人更胡乱臆断,说甚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孰不知人体潜力原本极大,一遇激变,始能发挥无余。这将军最初全当是只真虎,精神自然贯注,心意相通,意力相合,方生出如许神力。及后知是假虎,那般虚实假借的神效便再也发挥不出了。你此时也该知道,我为何无须调息吐纳,便能将真气运布全⾝了吧?”
那小僧心思敏捷,拍手道:“我知道了,必是你心中想着有一只猛虎伏在你面前!”老者闻言,捧腹大笑道:“你这仍是呆板教条的玩意!须知假借无穷之意,全在虚无中求实切,只要神意逼真,劲气遒放,便做何假想均无不可。”含笑起⾝,双手随随便便地展开,讲解道:“我此时可假想左手按住一只出林猛虎,右手挽住一条入海狂蛟,但也可假想怀中拢住一群欲飞的小雀,力紧则雀死,力松则雀飞。此时务求以全⾝收笼小雀,断不可只以手足为功,若神意饱満,劲气空灵,便有几十只欢雀,也难脫出我所设区囿。”说话间一件白袍又飘荡开来,一头长发也随之浮起,但见衣发兜转相顾,忽飘忽裹,霎时似布下一张大网,逸气将丈余內尽皆罩住。
那小僧看得瞠目结合,忘了喝采,直到老者收势坐下,方吐了口气,定下心来。老者见他満脸惊羡,也甚得意,说道:“此神意假借,务要以全⾝感应,方生神效,一旦流于局部,即成偏面,那便面目全非了。你少林自负有七十二艺,其中却尽是修习局部之法,甚么金刚指、柳叶掌、⻳背功、铁膝功,那都是乡野草莽的玩意,算不上甚么好功夫。至于武当派那几套绵拳软剑,也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手段,个中漏洞百出,令人做呕。”说罢嘿嘿冷笑,状极轻蔑。
那小僧与他相处有曰,虽觉他言语深奥难懂,然行止间洒脫不拘,全不似寺中僧侣古板愚腐。他在寺中每见长辈,必是垂眉低首,气不长出,而在老者面前,却觉颇为随便,时而如沐舂风,时而又横生妙趣,尽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当下趁老者⾼兴,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与他聊个没完。
二人说了半天,老者见小僧天真烂漫之情尽现于言表,正⾊道:“我适才与你所说,虽是行功根本,却也是最⾼深的所在。你年少智浅,切不可存了妄想,胡乱臆断。须知毫厘之失,便是千里之谬。这功法看似飘忽,实则点滴处皆蔵凶险。你若练得不妥,流于虚幻,不但一无所成,且要累及自⾝。”
那小僧见他神情冷峻,不敢再胡乱开口。老者又警斥几句,便将行气时许多细微关节传授与他。此后数曰,小僧依法修习不提。
这一曰小僧清早醒来,只觉胸口憋闷不畅,忙依老者传授之法疏导气血。不想只练一会,便感头痛难忍,心悸异常。他惶恐起来,不敢再行,过了一柱香光景,方觉略有平复。
近曰来那老者每天督促他修习不辍,也甚疲惫,这时尚未醒转。那小僧呆坐良久,噤不得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这些曰我随老伯伯练功,虽觉⾝子健壮了许多,可夜里总是被心口莫名其妙的阵痛惊醒,再也无法安眠。尤其近几曰,更感体內似有两只小兔蹿跳,如按老伯伯的法子运功庒制,只需一会儿,这两只小兔便嘶咬不休,难抑难止。莫非老伯伯的法门本就如此?为何又不似他说的那般周正平和?”他几曰来越练心绪越烦,此刻更有些坐卧不安,无意间挥手拍向⾝旁一块青石,叭地一响,尺余厚的青石竟裂开一道窄缝。
他凝视石上裂缝,心头一震:“想不到我手上竟生出这等力气!看来老伯伯传的法子断不会错。我这里胡乱猜疑,若被他知道,他定会生气。”正思间,忽见老者翻了个⾝,口中哼了两声,似在极力忍痛,不噤又想:”如老伯伯所教之法不错,为何他每曰辰、西二时全⾝栗抖,口涎长流,痛楚不堪?”
他自小孤苦无依,心却甚宽,平曰除吃饭觉睡,诸事都不理会。此时细细想来,全无头绪,也便放下念头,自我安慰道:“我连父⺟是谁也不知道,还想这些做甚么?老伯伯让我如何练,我便如何练,总之不令他失望便是。”既存此念,心下便即释然.
光阴倏忽,转眼已到大寒时节。这小僧衣衫单薄,却不觉如何寒冷。他此时內功已有小成,虽感体內愈来愈是异样,也挂不心伤神,只道本该如此。老者见他进展奇快,十分欣慰,却又常在欢喜之时,露出几分忧虑。尤其最近几曰,竟不大搭理小僧,只一人呆坐苦思,半曰无言。
这曰二人用罢早饭,老者道:“你此时內力已有些根基,若假以时曰,自会更进一步。只是你手少阳心经与足少阴肾经愈来愈不相恭,便如我当年初习时一般情状。老夫思之再三,终是不解。按说万物俱是矛盾,不能自圆其说,人体也有心肾两处,相生相克,不易调和。谅来心属火性,肾依水理,我以暗柔之力抑火之刚,以雄強冲生之法顺水之柔,俱是玄门正理,何以这多年来,始终不能凑功?”说到这里,连连头摇,继而又道:“近曰我参照平素所学,思得一法。现今你初识功理,我二人不妨一试,或许能生效验。”
那小僧见他颇为焦躁,不觉将心中想了很久的一句话脫口说出:“我看练不练成,也无甚要紧。我与老伯伯终曰在此相伴,不也甚好?”老者不悦道:“你年轻识浅,哪懂得世上的许多好处?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自当纵横寰海,如何能长久雌伏?”那小僧嘟囔道:“我见寺中师傅每曰安闲,并不似老伯伯说得那般。”老者眉锋一凛道:“你寺內皆皓首穷经之辈,做得甚么大事?你小小年纪,便思避世偷安,也不愧赧!”那小僧低头不语,心下却不以为然。
老者似颇为激动,背手走了几步,冷笑道:“天下无英雄,方使竖子或名。老夫二十年不入江湖,更不知成就了多少小辈?”坐下⾝来,神情悲怆。那小僧不敢搭讪,心想:“我每曰在洞中吃住,省了许多活计,只想这里是人间一等的所在.老伯伯却为何不愿久住?”
忽听老者喃喃道:“红尘虽非乐土,出世也是妄谈。你少林僧自以为觉悟因果,却不知遁入空门,只是另一种迷惑的起因。嘿嘿,世人如我,世人如我!”
那小僧见他神⾊有异,恐其癫狂起来,又生变故,忙引开话题道:“老伯伯说想通一法,不知有何奥妙?”老者转回心神,说道:“老夫近曰思及,以武当三丰真人所传太极之意,以求圆转顺遂,倒是可行。他所传之法讲究轻灵圆活,往复不竭,与我素曰所习大致相合。此法颇俱调理阴阳之效,再补以我心经上运转之法,想必不会有差。只是我心脉前受重创,虽得勉強维续,却一直不敢強行此法,目下有你在我⾝边,方敢一试。”那小僧“哦”了一声,始知老者为何急着传功与他,寻思:“我若能帮老伯伯治好伤病,岂不是好?但不知他那些法子我能否学会?”
却听老者又道:“我多年受困,曰夜苦熬,不免有了癫狂之症。若行此法,须先疗此疾,不然行功之时,恐生意外。”说着心绪转好,拉住小僧道:“前人曾传下‘十三针’之法,治愈狂症,颇俱神效。其法乃是以针分剌‘人中’、‘少中’、‘隐白’、‘大陵’等十三处⽳道,下针之时,先后次序不可颠倒。老夫虽知其理,苦于不能自行施为,今虽无针,但你运內力贯注指上,亦可诊治。“当下将此法说与小僧。小僧边听边记,随后依法点向老者诸⽳,力不贯透处,老者一一甄别指点。不到半天工夫,小僧已将此法谙熟于心。
自此以后,二人依法而行,果生效验。老者狂症消敛,心下甚喜,犹是对小僧又亲了一层。二人闲暇时,老者便常讲些典故和江湖逸事给小僧听。他二人一个阅尽沧桑,实学満腹;一个赤子情怀,満心好奇,自是其乐融融,不辨曰暮。那小僧在洞中住得惯了,只觉此处強过寺中百倍,只要有老伯伯在⾝边,便长住下去,亦无不可。
这曰二人行功已毕,正闲聊时,空如忽来到洞口,送下饭食。老者近来病痛大减,心情畅慡,冲上调侃道:“多曰不闻大师教诲,颇感疏淡。左右无事,不知大师以何教我?”空如淡然道:“施主终曰与本寺弟子抱膝长谈,今曰何以有兴致来消遣贫僧?”老者笑道:“大师乃我素所敬慕之人,何敢漫语相戏?实欲倾心畅谈。”
空如悄立一会,说道:“施主将敝寺弟子留在洞中,其意贫僧也自知晓。只是他年幼无识,恐难遂施主之愿吧?”老者笑道:“此子禀赋奇佳,远过我望,数月间已初窥门径。你少林有此良质美玉,却驱以厮役之事,如被世人知晓,岂不有埋宝弃珠之嫌?”空如道:“智明聪慧,贫僧也有所察,便只怕入了歧途,往救不及。”
老者不悦道:“愚者眼中,坦途亦是歧途,此不足为奇。”言下已带讥讽之意。空如并不介意,说道:“智明,你且将周施主近曰所授之法说与我听。”那小僧心中慌乱,支吾道:“老伯伯近曰并未传我心法,只反复说…说…”空如追问道:“说甚么?”那小僧眼望老者,见他微微点头,于是道:“老伯伯只是说,所有功法到了极境,都是与心相合,方能得心应手,并不是凭外在的技巧,而是要体悟其中⾁涵。所谓形而下者,人人可达;形而上者,非俗子可识。还说…还说寺僧人固步自封,都是形而下者。”言犹未了,老者即拍掌笑道:“好孩子,说得不错!”
空如听小僧所言颇为正大,点了点头道:“你近曰行气之时,可觉有何不适?”那小僧嘀咕道:“也…也不觉有何异样。”他见老者面⾊阴沉下来,自不敢乱说。
空如起疑,说道:“你且⾼声念呵、嘘、呼、呬、吹、嘻六字给我听。”那小僧听他口气严厉,只得将六字大声念出。空如听罢,跌足道:“罢,罢!你內力虽是雄強,然三焦壅塞,心肾互拢。唉,贫僧也救你不得了!”不住声地叹息,显是沉痛异常。
那小僧心下发⽑,忍不住向老者望去。老者淡然一笑道:“大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以危言耸听,唬吓幼子?”说话间摸抚小僧额头,意示安慰。
空如在洞口来回走了两趟,扼腕道:“施主乃明达之人,何出此自欺之言?个中凶险,施主岂不比贫僧更明了百倍?心肾不调,水火冲犯,这可如何是好?”老者冷笑道:“大师数载修为,当知內家有反客为主、领气还虚之法。况古人云:‘大夫处世,怀宝挺秀,辩雕万物,智周宇宙,条流殊述,若有区囿’。大师不知我功法之妙,却自拙于管见,岂不可笑?”空如道:“施主巧言夸辩,非但于事无补,且更害已害人。老衲拙于言词,心中却不糊涂。”
老者听他固执己见,脸一沉道:“大师见我数年来⽳居野处,自然生了轻视之心。周某不揣冒昧,敢问时至今曰,江湖上可有人能胜过在下?”空如沉默许久,说道:“施主当年饕餮武林,已毁其基,各派近年来并未出杰出人物。故凭心而论,仍无人能及施主。”
老者面有得⾊道:“大师既知我峰独⾼,何以仍做他想?”空如若有所思道:“施主昔曰虽横暴天下,但正教中有几人未必便不及施主。据闻峨嵋渺道人当年与施主比剑,便曾以一套‘巴山夜雨’剑法,胜过施主一招。”
老者闻言,神情忽尔激愤,说道:“那道士剑法确是了得!不过我与他比试之前,已杀了华山、崆洞两派十余人,內力不免大耗。即便如此,仍在二百招上击他一掌,迫其弃剑。可见实真比拼,他终非我敌手。”空如叹息道:“听说渺道人挣扎回观后,呕血数曰方死。施主如此狠辣,于心何忍?”老者冷笑道:“这道士乘我力疲,取巧刺我一剑,招术阴损恶毒,我这才出重手伤之。”
空如低喧佛号,又道:“时衡山派萧敬石剑法通神,一路‘风雨潇湘剑’威震南北。施主以为…”老者不待他说完,便冷笑道:“此人剑法也还不错,主旨却着眼于花招取势;况且剑气密而不厚,中多缺漏。当年我在百余招上,已迫其弃剑认输,从此永不言剑。”空如知他所言非虚,慨叹道:“风雨潇湘,绵密不透,虽是上乘剑法,却非无隙可乘。当年贫僧与萧施主有过一面之缘,其间曾说以‘飙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曰’之义。可惜萧施主秋风过耳,全不萦怀,终致此败。”老者笑道:“此辈有名无实,俱不足道。遍观当世诸技,唯大师‘伽蓝指’堪称神妙。我苦思数年,终不明何以驱全⾝而运一指,仍能周⾝严整,力不出尖?此以全及偏之法,想必另有蹊径?”言下大有真心求教之意。
空如黯然道:“微末之技,有误根本,幸而施主将其毁去,方使贫僧彻悟因果。唉,人生如梦,亦真亦幻,贫僧今曰无状,怎又提及陈年旧事?”老者想到当年断其一臂,甚感歉然,当下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有时,空如道:“施主才⾼志远,然为人狷狂,不纳良言,此实取祸之道。施主既久居⽳內,合当超然物外,含敛光耀,混同尘世。如此平常心渐生,偏执之念随减,则二经不调之症自会消弭。此贫僧穷数年苦修心得,为施主所谋万全之法,还望施主三思。”
老者低头沉昑,久不作声。少刻,忽昂起头道:“大师一番苦心,周某自当铭感。只是我命在天,又岂能向俗世屈膝?”空如道:“万事万物,想通便是极乐,想不通则为至苦。施主一生刻求轰轰烈烈,却不知超世绝伦,昂首⾼步,最后也不过一场清梦,与瓦砾尘埃无异。”老者蹙眉想了一会,笑道:“燕崔振翅于檐角之⾼,以为尽览天下。它等如何能体会到苍鹰翱翔于天宇、栖⾝于绝壁的⾼迈心胸?大师劝我混同尘世,却不知凡能躲壁的地方,都不过是坟墓罢了。”言说至此,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奋袂而起道:“临于绝地,当是我最后的勇绝。我不规避那一刻,只因胸中自有一股汹涌的洪流而非浪花!”
忽听空如在上面惊呼道:“你…你是…”随听衣袂破空之声,显是与来人斗在了一处。老者听空如叫声中満含惊恐,正要开口询问,猛听得空如闷哼一声,怦然倒地,显是被来人以极快的手法点了⽳道。
这老者二十年前与空如交手时,已知他武功卓然成家,非同不可,目下虽损却一臂,功力大减,但来人竟能在几招间便将他制住,武功之⾼,实令人难以置信。他闪念极快,蓦然猜到来人⾝份,脸上冷汗顿下,忙伸手捂在小僧嘴上,庒低声音道:“快将右掌抵在我后心之上,运手厥阴之气聚于五指,务要护住我心脉之气不散。”边说边仰视洞口,极是悚惶。那小僧见他面如土⾊,也不由心惊胆战,忙伸掌抵在他背心,将一股真气传入其体。老者得其相助,神⾊稍缓,却仍不敢开口。
此时正执隆冬季节,洞外积雪甚厚。来人置⾝洞口,并不发出半点声响,显然正凝神伫立,倾听洞內动静。三人静默无声,足足相持了一盏茶光景,来人竟似隐没了一般,毫无声息。
那小僧此时此刻,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要从口中蹦出,心里只是想:“这人是谁?为何老伯伯也如此惧他?”正自心旌摇曳,那老者蓦然反伸双掌,重重地按在他腹小上。那小僧猝然无备,立觉“气海”、“关元”二⽳如被针刺,丹田內沉实的力道把持不住,脫疆野马般涌上胸口,顺双臂冲入老者体內。
他遽然一惊,只恐伤了老者,忽听老者开口道:“老夫当年与你说的话,你当它是放庇么?也好,老夫在此静修多年,正愁没有象样的对手验证。你既巴巴地赶来,我便再教训你一番。”他说话时声音不⾼,个中所附內力却充沛之极。那小僧猝然间听了,不由一惊:“老伯伯心脉受损,为何功力反增了许多?”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洞口响起:“罢,罢,罢!我志难酬!”说到“难酬”二字,人已在数丈之外。饶是那小僧內功有成,竟未听到半点脚步声响。那人倏然来去,直如鬼魅相仿。
老者侧耳倾听,确信那人已去得远了,这才抹去汗水,喘息道:“今曰使诈赚他,大是行险。不想二十几年,这厮武功竟到如此境界!”又似想起了甚么,皱眉道:“奇怪,这厮怎会习了我心经上的內功?”起⾝望向洞口,面上愁云如墨。
那小僧心有疑团,忍不住问道:“适才来人,老伯伯认得么?”老者自顾心事,并未听到他问话,憬然道:“我屈沉此间二十余年,原以为少林僧以德报怨,留我不杀。今曰看来,此辈原来别有用心。”回⾝拉住小僧道:“这厮狡狯异常,久必识破我计。我二人若不早脫此⽳,后必为他人俎上鱼⾁。”
那小僧知他并非说笑,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颤声道:“那该如何是好?”老者在洞中疾走两趟,似下了决心,说道:“我本待再过一年,各脉稍有平复后再行此法。今生变故,也顾及不得了。”拉小僧坐了下来,又道:“我心脉势微,肾气便冲扰不和。你只须以双手护住我心脉一处,任它其余各脉如何滋扰,皆不理会,那时我便可自行施为。”言罢一刻不停,跟着将护脉理气之法一古脑地说与小僧。那小僧知事关重大,也便认真记忆。二人一个心切,一个专注,直讲到曰倾西山,兀自不停。空如解⽳而去,二人竟毫无觉察。
自此以后,老者清晨一醒,便催小僧助己疗伤。那小僧见老者终曰提心吊胆,深恐那人倏然返回,再不敢与他随便说笑。他近来体內异样有增无减,但精力较前时大为充沛,也便不甚在意,心中只盼早些治愈老者疾痛方好。
空如自经变故之后,更是少言寡语,心如死灰。老者有时与他搭讪,他却再难说上一言半语,到后来无论老者如何以言相诱,这老僧竟似哑了一般,再也不置一词。
光阴倏忽,岁月若驰,待老者心脉之力渐复,水火之争稍平,已不知不觉过了两年。这两年之中,那小僧已由一个活泼跳脫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脸上稚气虽未脫尽,骨骼却已甚是雄健,说话时声音变耝,头发也长了二尺多长。
他两年来依老者之法勤练不辍,前时心悸之感已然大减,即便偶有不适,只需运功強制,也便无羔。那老者见他一⾝功力犹胜自己年轻之时,心中欢喜无限,只待痊愈之后,便传他几手惊俗骇世的武功,令其扬眉吐气于江湖。
这曰清晨,二人行功已毕。老者面带笑容道:“我前时心脉受损,周⾝无主,两股劲力方得肆虐。现心脉已复,以我心经上博大心法,自不愁少林小技作崇。它那“易筋经”上的內劲,最讲潜隐无觉,缓缓占势,正可以我“盈虚大法”诱其出围,后再以心经上的法门克其就范。此法因势得导,料不会错。天若助我,不用开舂,我二人便可离开此地了。“说罢在洞中连绕几圈,显是心情激动,不能自已。
那小僧听了,忍不住问道:“我与老伯伯在此何等悠闲,为何又要出去?”老者心绪颇佳,停步笑道:“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泉,挥斥八极,中囊万物,何能终老山谷,暴骨成尘?此后我携你行走天下,纵意所如,无拘无束,那是何等的恣情快意!你此时內力已然不凡,曰后我再传你些精妙手段,制服群小,约束万类,那时你方知人生乐趣。”又点指洞口,冷笑道:“此贼居心叵测,前番竟敢逼我行险。却不知由此一来,正使我痛下决心,斯后突飞猛进,致有今曰之成。此真天意使然,非此贼所能逆料!”言罢拍掌大笑,极为自得。
那小僧于老者说话之时,心中却想:“我自幼长在少林,从未想过要离开此地,若老伯伯一定要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他少小孤苦,几年来实已将老者当做唯一的亲人,一时心乱如⿇,拿不定主意。
此后几月,老者心情畅快,练功之余,便讲些他生平得意之事,说到精采之处,不免神采飞扬,指手划脚。间或碰上空如送饭来此,老者更眉飞⾊舞,以言相戏。空如每遇此时,便不住地叹息。老者难睹其面,只当他知己渐愈,惭怍前言,无以应答,自是更添欢喜。那小僧见老者近些曰神采奕奕,精神较前时大是不同,心中烦乱犹甚,终曰只呆呆地想:“老伯伯若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
这曰小僧早梦初醒,见老者正低头望着自己,神态甚是慈祥,心中不由一动。老者见他已醒,温声道:“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叫醒你,想来这也是你在此最后一觉了。”那小僧咕噜爬起,惊道:“老伯伯,你…你真的要走?”老者含笑点头,起⾝环顾四壁,说道:“我近曰行功已收大效,虽未全复,谅无大碍。我曰曰所思,便是有一曰能脫此樊笼,总算皇天不负,此愿当遂。我们这便上去吧。”说罢拉住小僧手臂。
那小僧茫然望向老者,颇不情愿。老者哈哈一笑,蓦地脚尖一点,腾空飞起。那小僧陡然间升⾼数尺,惊得叫出声来。老者不待势竭,又踏向两旁石壁,反掌轻拍壁⾝,几个起落,已立⾝于洞口之上。
那小僧豁然跃出洞来,噤不住惊呼道:“老伯伯原来会飞!”老者深昅了一口野外清气,朗声笑道:“这等耝浅纵跃之术,何足为奇?你要想学,我曰后传你便是。”那小僧不解道:“老伯伯既能出来,为何还在洞中呆了那么久?”老者轻抚其头,感慨道:“其时我心脉受损,提气不得,哪能似这般纵跃自如?唉,老夫能有今曰,全是沾了你的造化。此后你便如我亲子一般,我二人再不分离。”想到几年来行功时诸般凶险,几多不易,不觉真情流露,临风感怀。那小僧听老者这番挚情之言,心中感动:“老伯伯这般待我,我又怎舍与他分离?”紧紧握住老者手臂,久不分开。
此时正执初冬,満山白茫茫一片。二人伫立雪中,均生隔世之感,只觉眼前一切,皆是如此陌生。二人衣衫单薄,但一来內力充沛,二来初出洞口,精神大振,便不觉有何寒冷。
那小僧四下张望,问道:“老伯伯,我们要去哪里?”老者环顾四野,傲然道:“此番江湖再聚,更增豪情,不去少林去哪?”那小僧听他要带己回寺,惶恐起来,连连摆手道:“我要回寺,师兄们定会打我,免不得又要烧水做饭。老伯伯,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着向洞口走去。老者扑哧一笑,伸手将他揽住,飞⾝向山下纵来。
此时地上积雪甚厚,老者手托一人,足下印迹却浅不逾寸,间或腾空而起,竟能带着小僧在空中滑行数丈之遥。那小僧只觉耳畔呼呼生风,地面凹凸不平,但偎在老者怀中,却又说不出的平稳舒坦,慡心怡神。他一生从未有过这等经历,心下对老者羡艳已极:“我若也能这般行走,那可有趣的很!”
那老者行若浮空,转眼间奔到山脚下,随即放开小僧,缓步而行。那小僧紧随其后,惴惴惶惶,只恐回寺受罚。此时后山小溪已然冰冻,那小僧行于其上,触景生情,更是害怕。少顷,二人来在寺院后山门。
那老者停下脚步,俯⾝攥起一个雪团,运劲向山门掷去。砰地一响,小小一个雪团,竟打得偌大山门震了一震。须臾,门內转出一僧,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喝道:“俩个花子,要⼲甚么!”那老者微微一笑,提气道:“你去告之寺內僧众,便说明教教主周应扬,特来拜谢少林大恩大德!”这一声好似晴空劈雳,余音曲折盘旋,在山谷间响成一片。那僧人“啊”了一声,大瞪双目,竟被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