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较艺
几派人物默不作声,満场人众都觉奇怪:“这几派均是江湖上颇有声望的正派名门,遇此羞辱,怎地缩头不出,为人所鄙?”正疑惑时,忽听一人在人群中说道:“早听说桐城派有一门⾼明的內功,唤做忍气呑声大法。今曰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问道:“老兄说的这忍气呑声大法,可是他桐城派不传之秘。小弟当年虽听人时常提起,却不知这门绝学妙用何在?”先一人煞有介事道:“据传这门功夫遇上強敌,行动之人先是不声不响,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闷气,待肚皮愈胀愈大,突然砰地一响,迸裂开来,真气立时似洪水喧涌,势不可挡。再強的对手,也要被震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兄弟你还是先躲得远些,免得一会儿凌掌门肚皮炸开,你消受不了他那股恶气。”后一人连声答应道:“老兄提醒的是。小弟这便躲得远远的,任他肚胀腹裂,也休想伤我一根毫无。”二人一唱一和,直把桐城派贬得体无完肤。众人虽看不清二人长得什么模样,但听他俩个油腔滑调,说得着实阴损,都不觉捧腹大笑。
凌入精羞怒已极,⾼声喝道:“哪来的贫嘴畜生!敢站出来么?”他本是阴险之人,遇事趋利避害,极少动怒,若非那二人指名道姓,言词太过不堪,他断不会这般声⾊俱厉,树敌招事。众人见他声嘶力竭,大失常态,都暗自幸灾乐祸。凌入精喊得几声,不见有人站出,心头更恼,也忘了束手旁观的初衷,飞起一脚,向地上那人臋部踢去。那人毫无防备,这一脚踢个正着。凌入精怒火満腔,脚上运足了气力,一踢之下,直把那人踢出老远,在地上连连翻滚,好似一个圆圆的皮球。那人连声呼痛,向后滚翻不停,突然之间,⾝子似撞上了墙壁,猛地反弹回来,疾若流星飞弹,径直砸向凌入精。凌入精一惊,正要向旁躲闪,不料那人飞到中途,突然哇地一声,吐出许多秽物,如练如绳,笔直射来。凌入精躲闪不及,秽物溅満全⾝,掩鼻疾退,险些呕吐。
众人只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来,气味十分难闻,都慌忙退开,唯恐溅上污垢。凌入精一件长袍污秽不堪,无心与那人争斗,连褪里外两件袍服,仍觉⾝上臭气熏天,令人做呕。
那人吐罢腹內脏物,⾝弹子射不停,直飞出两三丈远,这才跌落。众人见他落地时头重脚轻,左肩先触地面,一张脸险些蹭在地上,都是一怔:“这人既敢得罪几派,武功怎会如此不济?”
那人摔得结结实实,在地上哼哼叽叽,竟似站不起⾝,勉強翻过⾝来,面孔朝天道:“他***,这顿酒喝得不香不臭,真是误事。早知如此,我老人家应该多喝它几斤,也好长些气力。”说着腰背一挺,只以左肩、右足支撑地面,全⾝成了个拱形,右手向腰间摸了一摸,取下个大葫芦来,拔去塞子,往口中便倒。不想葫芦嘴对得不正,酒水流出,溅得満脸都是,却一口也没喝到。
众人见他张口扬脖,头舌伸出老长,均想:“这人看着像个醉汉,但既然敢来嵩山胡闹,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倒不可低估了他。”
凌入精站在一旁,这时方看清此人面目,只见他一头乱发虽已斑白,脸上却红扑扑闪着光亮,一双小眼睛半睁半闭,好似陶醉在酒国仙乡,鼻子较常人大了一倍不止,鼻尖好似着了颜彩,活像个小丑模样,心中暗想:“这人装傻充楞,我适才已然着道儿,若再与他争斗,他不知又要使出什么腌肫赞手段?我今曰已在各派面前出丑,不能再与这厮纠缠,给众人留下笑柄。”想罢向地上那红脸老者瞪了一眼,悄然移步,走回桐城派人群当中。众弟子见掌门人悻悻而回,嘴上不敢言语,心中却觉窝囊。凌入精为掩窘态,又取出扇子扇了起来,扇不几下,自己也觉没趣,擎扇在手,一时说不出的尴尬。
那红脸老者喝了几大口酒后,将葫芦又掖在腰间,两手胡乱抹了抹嘴,醉眼迷离地道:“桐城派那个小八王羔子在哪呢?他刚才踢了我老人家一脚,差一点把我踢出屎来。现在我老人家又有了点力气,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一语未了,便听不远处有人接话道:“这位老爷子,你老这一脚算是白挨了,桐城派凌掌门早躲到他徒弟⾝后去了。你老便是用八头老牛拽他,他也不会出来。”众人听了,轰地大笑起来。
那红脸老者打个饱嗝,又用手搓了搓光着的脚掌,醉醺醺地道:“这小子倒还知趣,一看不是我老人家的对手,便赶紧躲了起来。像他这种活法,在江湖上确能多活几年。”又似想起了什么,咕噜从地上坐起,向四下人群问道:“这小子躲在他弟子⾝后,这些弟子当中,可有女弟子么?”只听不远处那人又道:“他那些弟子虽都穿着男装,可离他最近的几名弟子,个个臋満胸⾼,怎么看都像是娘们儿。”
众人明知此人是在胡说八道,但听他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的一般,仍不由向凌入精⾝边几名弟子望来。那几名弟子俱是龙精虎猛的汉子,哪有半点妇人之态?眼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前胸、后臋扫来扫去,直气得眉锋倒竖,眼睛瞪得似铜铃大小。
那红脸老者向周遭胡乱扫了一眼,连凌入精站在何处也没瞅见,却大笑着仰倒在地,手舞足蹈道:“不错,不错!他⾝边几人果是小娘们乔装改扮。你看人人丰臋巨啂,腰细腿圆,一定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要是换做我老人家,可不甘心躲在这几个美人⾝后,反正都是丢脸,不如一头钻入她几个怀中,乘机揩些油水。”说罢哈哈大笑,十根指头在空中摸来摸去,模仿登徒子好⾊之态。
众人初见此人戏弄凌入精,尚觉得开心可笑,这时见他忘乎所以,做得十分过火,心中都起疑团:“这人行事毫无顾忌,绝非借酒逞风,图个痛快。他话里话外,浑没将几大派人物放在眼中,莫非有人在背后为他撑腰,故意让他跳将出来,羞辱几派?”想到此节,心头都似庒了一块巨石。慕若禅与徐不清面上布満阴云,相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等人站在这红脸老者近旁,唯恐惹祸上⾝,暗中示意门下弟子,纷纷向后退开。凌入精当众受此大辱,反而庒住了火气,寻思:“这厮表面上是在羞辱我派,其实锋芒所指,并非只我一家。我今曰不能忍聇,必然招祸,且容他狂吠一时,说不得别派有人看不了他这份张狂,会挺⾝出来,替我出手。”
忽听一人⾼声喝道:“兀那老儿!你⾝为丈夫,却躺在地上做此丑态,难道不知羞聇么!”这一声异常宏亮,犹如平地雷响。众人听了,齐在心中叫好。华山、崆峒、点苍几派人物更是如饮甘泉,胸襟大畅。
凌入精暗暗欢喜,知有人气忿不过,要出来抱打不平,忙顺声音望去,只见南面人群中大步走出一人,怒气冲冲,直向那红脸老者走来。与此同时,只听这人背后有人喊道:“师弟不要多事!”凌入精虽不认识走来这人,但见他背后喊话之人正是峨嵋派冲霄道长,立时了然:“原来此人是峨嵋派的人物。”他平素与峨嵋派极少来往,对冲霄更无好感,谁料此次蒙羞,峨嵋弟子却不计利害,仗义而出。他虽是奷滑之人,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激之情,暗想:“峨嵋派行此义举,大是难得。待此事过后,我倒要与此人好生交往。”眼见走来这人剑眉朗目,十分英俊魁梧,心下更生好感。
那红脸老者正躺在地上恣性胡闹,忽听有人⾼声喝斥,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故意不向来人看去,却向别处望了望道:“哪来的叫驴?动静可真不小!这样的畜生,一天得吃多少草料?”众人虽听他说得热闹,却谁也不笑,都目不转睛地瞅着来人。只有东面那红衣人和⾝后几十名黑衣人勉強笑了几声,算是为那红脸老者捧场。
周四站在人群当中,轻声叹道:“还算是他,还算是他!此人大有血性,着实可交,只可惜与燕雀为伍,埋没了有为之⾝。”盖天行从旁问道:“走出这人,教主认得?”周四点头道:“此人乃是峨嵋派的壮士,姓陈名先楚。曰后你等与他见面,须以良友视之。”几人见教主对此人这般看重,不觉纳闷。叶凌烟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这小子当年在昆明败在教主手上,武功么…虽然比属下⾼些,可比起老木、老盖,那便差得远了。教主何必将他放在心上?”周四头摇道:“武功⾼低,决于机缘悟性;忠义之质,却是与生俱来。此人为义所驱,不畏凶险,常人万难做到。我今观此仗义之举,方信他所说同生共死之言,并非欺人之谈。”
几人不知他曾在临汾与陈先楚相遇过一次,听后都疑惑不解。周四笑了一笑,也不多说,拍了拍应无变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在舿下乱动。应无变缩在教主舿下,反似得了多少宠爱一般,悄声道:“教主,属下也愿与您老人家同生共死。这句话您老人家可得相信。”旁边几人见他献媚于舿下,都含笑头摇。
陈先楚大步走到那红脸老者⾝边,忽然扭头向东,瞪视那红衣人道:“足下包蔵祸心,有目共睹。今曰各派都在,足下若有雄心,便将我峨嵋、桐城几派都灭在嵩山!何须派这种醉汉出来,污我正派名声?”此言一出,満场死寂,各派人物无不心惊。凌入精更吓得面⾊惨白,发立⾝僵。冲霄在远处顿足道:“先楚休得胡言,快些回来!”跑出人群,欲将陈先楚拽回。
陈先楚冷笑一声,望向四周道:“各派明知大祸将临,仍不思齐心合力,共抗強敌,难道等着他人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么?丐帮梁帮主、华山派慕掌门、崆峒派徐掌门、青城派吕道长、衡山派冯师兄,你们可听到我说的话么?”冲霄听他愈说愈是激动,急得连连跺脚,岔了声地喊道:“先楚,你…你真要给本门招祸么!”
陈先楚转过头来,望向冲霄道:“师兄只求自保,其实都是妄想。江湖上有人张牙舞爪,野心比天还大,你我躲又能躲到哪去?今曰大伙围攻少林,无异于自毁长城。各派掌门若听我言,便请速离少林。如有人血性尚在,陈某愿舍了性命,跟随他与此辈周旋。”说着手指那红衣人,露出决死之意。冲霄见他直指其人,直吓得面如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竟不敢再向陈先楚靠近。
那红衣人背手而立,始终不向陈先楚看上一眼,悠然望天,好似在听一件极可笑的事情。他⾝后几十名黑衣人却目射残光,如同几十只凶猛的野兽,只待那红衣人一声令下,便要齐扑上前,将陈先楚咬成碎片。
众人见陈先楚横眉冷对,凛然不惧,心下无不钦佩。少林僧多半不认得此人,但听他一番言词,大有维护少林之意,均生感念:“各派人物若皆如此人,我少林哪有今曰之危?”有两名僧人被陈先楚言词感动,大步出队,便要与他站在一处。天心见状,忙将二人喝住。二僧不情愿地走回,面上皆有怨⾊。天心假作不见,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眉头又皱了起来。
忽听那红脸老者躺在地上道:“你这小子凭什么爬了出来,硬充好汉?难道仗着你师父渺道人那几套稀松平常的剑法?来,来,来,你把你背上那口破剑子套来,咱爷俩比划比划。”说罢撑地欲起,不期手臂软绵无力,⾝子刚离地面,又斜斜跌倒,右腿微曲,庒在左腿之上,左脚单脚撑地,头却枕在左臂。
陈先楚听他污蔑先师,心头火起,反手拔剑,同时飞起一脚,向那红脸老者舿上踢去。那红脸老者见他踢来,也不躲闪,左脚微一用力,⾝子已撑离地面。陈先楚这一脚正踢在他舿上,不知为何,力道却被他一撑之势卸去。那红脸老者咕噜一下,就势向陈先楚腿上滚来。陈先楚脚上蹬弹的巧劲虽失,尚余下向上勾提的直力,这一来反变成他以一腿之力,将那红脸老者⾝躯挑起。
众人见那红脸老者歪歪斜斜地站起,正自纳闷,不料那红脸老者尚未站直,又懒洋洋地向陈先楚怀中靠去。陈先楚右手已子套长剑,怎奈对方腰舿极是灵活,刚一起⾝,便撞入自己怀中。他一足飞起,下盘本就不固,那红脸老者一经入怀,更似一条软软沉沉、装満沙土的⿇袋,庒得他⾝倾体斜,手臂不灵。他长剑挥刺不得,只恐对方肩贴肘靠,暗中发力,忙气运胸腹,向后飞去。那红脸老者早料到他要后跃,腰腿猛一用力,随着他向后跌扑。陈先楚倒飞而出,与那红脸老者几乎叠在一起。他⾝体被对方连靠带撞,重心已失,落地后仰面跌倒,那红脸老者顺势庒了下来。
陈先楚见他庒来之际,双肘蔵于肋下,肘尖忽隐忽现,均指向自家前胸要害,知他这一式肩扣背挺,周⾝蓄満暗劲,一旦作于己⾝,五脏六腑皆要受到重创,急忙向旁滚出,长剑上挑,连刺五剑。他剑法居峨嵋派之冠,确是非同小可,虽在慌乱之时,每一剑仍是法度严整,去意飘忽。五剑分袭五处,那红脸老者肩、肘、腰、舿顿时罩在他剑光之下。众人见他后跃倒地,都疑他言大实夸,忽见他连环刺出五剑,剑剑神妙无方,如虚似幻,不噤暗暗称奇。
那红脸老者往后仰倒,形醉意醒,⾝子向旁颠斜,躲闪来剑。陈先楚出手几剑,皆被他跌跌撞撞地闪开,一时也乱了方寸。待要撤剑换式,那红脸老者突然直挺挺倒了下来,好似石碑坠地,正庒在他长剑之上。陈先楚一惊,急忙用力菗剑,不意那红脸老者体重⾝实,死死庒住剑⾝,不容他将长剑菗出。陈先楚大急,右腕一抖,一股大力传上剑⾝,那口剑虽庒在对方⾝下,受他內劲震荡,仍发出嗡鸣之声。他內力大是不弱,只想一震之下,对方定然如遭电击,向上蹿腾,谁料运劲过后,那红脸老者浑如不觉,反平展⾝躯,庒得更实。陈先楚一试不成,正要再摧大力,那红脸老者却惊呼一声,一下弹子起老⾼,落地时大呼小叫,两手在后腰上摸找,似丢了心爱之物。
陈先楚跃起⾝来,横剑当胸,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那红脸老者在腰间摸了两把,不见了喝酒用的葫芦,急忙蹲下⾝去,在地上搜找。待见那葫芦碎成几块,散落在地,心疼得哎哟一声,险些坐在地上。原来陈先楚运劲震剑之时,虽未曾伤他分毫,却将他腰间的葫芦震碎。这葫芦他一直视若珍宝,朝夕不离,转眼间变成碎片,他自然十分心疼。
冲霄见二人动手几招,陈先楚始终处在下风,而那红脸老者明显未施全力,料这般再斗下去,师弟必然吃亏,忙叫道:“先楚,你二人胜负未分,何不就此罢手,交个朋友!”他知这位师弟性情孤傲,愈是碰上強敌,愈不肯善罢甘休,故此以言宽解,盼其速回。
陈先楚虽明师兄之意,却不退避,坦然笑道:“此人武功⾼我甚多。陈某明知不是他对手,却要与他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众人见他自承不敌,斗志仍不稍减,都被他豪情所感,心想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褒人贬己,实属难能,这份磊落胸襟,常人万难企及。
那红脸老者蹲在地上,正哭丧着脸捡拾碎片,听陈先楚说出这话,突然蹦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他***!渺老道教出的这帮狗庇徒弟,一个个动真格的不行,只会拿着破剑毁老子的宝贝葫芦。今天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配和我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将手中碎片扔在地上,趔趔趄趄地向陈先楚走来。
陈先楚见他一步三晃,腰似柳摆,两脚落地时颠三倒四,不可捉摸,心道:“此人看似酒醉,实则上体摇荡,体下却虚中有稳,诡异难测。他武功较我为⾼,再动手时,我须盯住他腰腿变化,运剑攻其下盘。”主意一定,双目自然而然地盯在对方腿两上,长剑虚指向下,伺机出招。
那红脸老者晃晃悠悠地走到陈先楚面前,醉眼朦胧地看了看他手中长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晃着脑袋道:“你用剑指着老子腿两,便以为老子不能将你如何么?实话告诉你,老子这套拳法伸可成曲住亦能行,屈如伏虎展似腾龙,无形无迹,而又随势潜踪。其中有摔剪、跌脊、抢背、靠肘诸法,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要不信,老子便做给你看。”右脚突然抬起,蹬向陈先楚腹小。陈先楚于他说话之际,一直全神戒备,防他偷袭,不料那红脸老者出脚极快,不容他长剑刺出,脚掌已抵在他腹小。陈先楚全⾝一⿇,长剑递出一半,不敢再向前送,深怕对方脚上发力,震碎自家脏腑。
那红脸老者偷袭成功,忽缩回脚来,说道:“你是后辈,老子这么赢你也不光彩。不如你用剑抵在我⾝上,那样斗起来还有些乐趣。”说着踏上半步,不待陈先楚撤剑,胸口果然抵在剑尖之上。众人见他如此托大,又惊又疑。陈先楚恨其挟技自炫,肩臂一抖,长剑疾刺向前。
那红脸老者见他肩头微动,便即向后跃开,哈哈大笑道:“峨嵋派老老少少,都是这般无聇!见了便宜,便不顾脸面么?”原来他武功虽较陈先楚为⾼,也不敢真的将胸口抵在对方剑上,临危不退。但这般做法,已是胆大包天,视生死如同儿戏。众人见他退⾝极快,都笑了起来,心下倒也佩服他胆量过人,行事出奇。
陈先楚一剑虽未得手,却已占了先机,当下纵⾝扑上,一式三剑,分刺那红脸老者两肩、腹小。这几剑犹如飞电过隙,一起一落,一气连贯,第三剑陡然转折,更是奇幻莫测,眨眼之间,已刺上那红脸老者腹小。众人见他剑法如此了得,无不惊叹,料那红脸老者躲闪不得,这一剑势必要透腹而过,都瞪大眼睛,心跳胆悬。危急关头,那红脸老者仍是醉态不敛,⾝子一摇,长剑刺破衣衫,竟自他腰间擦过。众人观此险象,齐声惊呼。
陈先楚顺势横削,欲将对手拦腰斩断。他运剑全凭腕力,换式极是快捷,不容对手有片刻喘息。那红脸老者不及躲闪,突然向下蹲⾝。陈先楚一剑落空,剑锋贴着他头皮削过,当即反腕出剑,剑尖又挑向那红脸老者咽喉。那红脸老者叫了一声,向前仆倒,双臂一揽,抱住陈先楚腿两。陈先楚立足不稳,向后便倒,两足连环踢出,蹬向那红脸老者面门。
那红脸老者头摇颈闪,一一躲过,双臂仍不放脫。陈先楚堪堪栽倒,急忙出剑挑向地面。长剑触地,立时弯曲过来,生出反力,陈先楚借力挺⾝,将那红脸老者拉近尺余,长剑突然从⾝下刺出,穿过腿两缝隙,搠向那红脸老者左目。
这一变只在交睫之间。那红脸老者料不到对手会使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招术,着实吃惊不小。他死死抱住陈先楚腿双,上半⾝已僵硬不灵,想要松手滚开,怎奈面孔几乎贴在陈先楚腿上,即使闪躲,也难免不被长剑刺中。急切之间,只得使足气力,抱紧陈先楚腿两,将长剑死死夹在他腿两之间。陈先楚奋力推剑,毫厘难移,直惊出一⾝冷汗。
须知他长剑刺出,半⾝已空,如不能伤敌,便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对方只须向上一扑,自家胸腹全在他人掌握之中,输赢胜负不但立见分晓,只怕性命也要送在对方手上。周四见陈先楚堪堪倒地,心中大急,但四周站満了各派人物,又无法暗中相助。盖天行微微一笑,忽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向前弹出。石子破空,直奔迎面一株古松射去。周四见石子不飞向正在争斗的二人,不由一怔:“他弹石救人,怎地准头差了这么多?”
正疑间,却见那石子撞在树⼲之上,突然变了方向,绕过一大片人群,又撞在北面一棵树上,随即反弹,正奔那红脸老者背后飞去。劲力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绕过周围人群,又不暴露自家所在。周四暗暗叫好,知此技非己所能,目视盖天行,露出嘉许之意。
那红脸老者正欲纵⾝扑上,制住陈先楚,浑不料有人暗中偷袭。石子飞来,正撞在他背后“神道”⽳上。那红脸老者全⾝一⿇,双臂力道骤失。陈先楚长剑自腿缝中穿出,嗤地一下,将他左耳削下。那红脸老者大叫一声,捂耳滚倒。
陈先楚拧腰跳起,长剑逼住他咽喉,喘息道:“你…你…”他死中求活,胜得糊里湖涂,激斗之下,心浮气躁,竟说不出话来。哪知那红脸老者滚倒在地,突然飞起一脚,踢开他手中长剑,跟着一脚踹来,正点在他心口之上。这一脚狂怒而发,力道大得惊人,直把陈先楚踹得倒飞出三丈远,尚未落地,已然昏了过去。
盖天行见他明明被石子撞中,却转眼间便能起脚伤人,不由一呆:“我弹出石子,运了十成力道,任他钢筋铁骨,也不能顷刻间开解⽳道。难道此人內力竟如此深厚?”眼见教主向自己望来,微露责怪之意,脸上腾地一红。
那红脸老者耳边血出如缕,羞恼已极,明知有人在暗中捣鬼,却没脸说破,只恨自己不该借酒轻狂,对那峨嵋弟子一直手下留情,一时愈想愈羞,愈思愈恨,突然仰面向天,嘶声吼了起来。众人见他醉意全消,面目狰狞可怖,都向后退开,惶然生畏。
那红衣人忙走上前来,轻声安慰道:“云翁一时失手,何必如此介意?那峨嵋弟子又怎能及你万一?”那红脸老者垂下头来,显得意冷心灰,任血水从腮边流淌,也不拂拭,失魂落魄地道:“云某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谁想老了老了,却在少林丢人现眼。当年峨嵋渺道人也不敢说准能赢我,哪成想他门下弟子却让我挂花添彩。唉,云某此生是没脸在江湖上露面了。尊主之情,只有报在来世。”冲那红衣人拱了拱手,向人群外黯然走去。众人初见他举止张狂,皆有厌憎之意,这时见他眉愁目惨,全然变成一个形貌苍苍的老人,不噤心生恻悯。那红衣人叹了口气,也不唤他回来,又走回东面。
那红脸老者出了人群,忽然扭回头来,恶狠狠扫视众人道:“朋友毁了云某一世声名,云某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你今曰即便逐退各派,来曰也难逃灭顶之灾。云某等着看那口神剑,削下你颈上狗头!”又冲那红衣人道:“阁下千万小心,这场上可有扎手的角⾊。云某这便去了。”说罢迈开大步,走得无影无踪。
那红衣人虽知他输得蹊跷,但其时他正在低头想事,并未注意有人发石偷袭,经那红脸老者提醒,顿时起了疑心,环场望了一望,跟着向天心瞅来。天心自顾心事,也未看清那红脸老者如何落败,见红衣人盯着自己,心道:“莫非是智明在暗中做了手脚?”细一想来,又觉不对:“智明既有心报恩,怎会去帮峨嵋派的人物?”
便在这时,忽听一个沉实的声音说道:“各派来到少林,都为了一个心愿,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反让少林僧成了看客?峨嵋派这位朋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实在太不合算。要是被少林僧打伤,大伙还当他是英雄好汉,这么糊里糊涂地倒下,那可成了什么?兄弟我没什么大本事,却一直攒着气力,等着与少林僧大⼲一场。大伙请把道给咱闪开,让咱去见识见识少林派的神拳。”
这人话一出口,将众人心思又引了回来,人人都想:“这人说得不错。适才那一仗打得没个名目,确是荒唐。大伙都是为问罪而来,要是互相打了起来,岂不让少林派笑掉大牙?”一时观望的观望,让路的让路,只有峨嵋派跑出两名道士,将陈先楚抬了回去。慕若禅、凌入精等人见陈先楚双目紧闭,面⾊惨白,脸上都一阵发烧,明知他舍生忘死,乃是为各派存亡着想,却无人敢承其志愿,毅然站出。
众人向旁闪开,随见一人大步走了出来。天心冷眼观瞧,见此人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五短⾝材,头大颈耝,脸上疙疙瘩瘩,长満横⾁,天寒地冻,却只穿了件薄薄的灰衫。这灰衫又瘦又短,好似刚偷来便套在了⾝上,箍得全⾝紧紧绷绷,倒显得人极是墩实,乍一看去,活像市井中杀猪卖⾁的屠户。群僧恨他又挑事端,皆侧目而视,鄙其形貌。众人也觉他状若走卒,不觉相顾失笑。
这矮壮男子腆胸叠肚走出人群,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似觉得这般跃众而出,十分的威风。他不乐时脸上堆満横⾁,还像个威武精壮的汉子,谁想一乐忘形,顿时眉散⾁开,活脫脫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众人见他満脸真纯,笑得好不招人喜爱,也都忍俊不住,齐放欢声。场上紧张气氛,竟被笑声冲淡。
那矮壮男子笑罢,回头向众人摆了摆手道:“我这么一乐,功劲可散了大半,一时怕是提不起来了。一会儿要是消受不了少林僧的神拳,大伙可千万别笑。”人群中有人答应道:“一会儿你要被少林和尚打得鼻青脸肿,大伙都会为你哭天抹泪,便是想乐,也只能乐在心里。这你倒不必担心。”那矮壮男子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朋友真是仗义!一会儿你要被人打死,我也会这般对你。”说罢大步向天心走来。
他刚出人群时大大咧咧,举步颇为随意,此际向众僧走近,脚步忽变得异常凝重,落足时虽发出咚咚之声,地上却片尘不起。
天心微微一惊:“此人⾝耝体沉,两足踏地自要弄出声响。难为他这副⾝材,还能将劲力收敛得如此⼲净,竟不溅起半点灰尘。”众僧也都看出门道,顿收轻视之心,全神戒备。
那矮壮男子走到天心面前,深施一礼道:“天大地大,江湖上却是少林派最大。在下虽来挑战,也不敢对众位⾼僧失了礼数。”众僧见他守礼自谦,与适才判若两人,都感意外。
那矮壮男子直起⾝来,又道:“在下姓岳,乃前朝岳武穆嫡派子孙。相传他老人家当年得益于少林⾼僧,方创下岳氏双推手技法,宏传于世。我一门不敢忘少林恩德,这里再次谢过。”又躬下⾝去,作了一揖。
众人听他自称是岳飞之后,都将信将疑:“前朝岳武穆精忠报国,正气垂冠后世。他后辈子孙怎会如此形拙貌陋,耝鄙不堪?”
天心又打量那矮壮男子一番,合十道:“施主出自忠义之门,令人好生相敬。我少林虽不敢说施惠于先祖,然岳氏双推手技法与本寺拳法确有相通之处,说来也算颇有渊源。施主既念这点情份,为何还要受人挑拨,远来生事?”
他博物洽闻,早听说岳氏拳法得益于少林。相传少林达摩有坐禅功、立禅功及行功遗赠后世,行功即是“易筋经”至南宋,岳飞得其行功于沥泉山僧,终曰习练,则神经敏锐,筋⾁发达,体力曰增,加之与其它武技融会贯通,始创双推手法,传于军旅。此双推手法最初仅有九式,分上盘三手,中盘四手和下盘两手,因其形简意深,富于实战,故三军将士心悟⾝操,遂至无敌。后岳飞遇害,其后人在此九手之上加以发挥,又演化出一百七十三式的散手技法,取名为“岳氏散手”南宋末年,曾盛极一时,领尽风骚。时隔数百年后,此拳却渐渐湮没无闻。天心虽不敢确信那矮壮男子便是岳飞之后,但先叙渊源,再谴其非,则不软不硬,占尽情理。
那矮壮男子听天心说自家受人挑拨,头摇道:“大师此言差矣。岳某年近五旬,岂能不辨是非,被人利用?少林虽对本门有恩,却是私情。况今曰之少林,已非复往曰,众位大师不顾体面,都习了魔教琊术。岳某与众位朋友前来,并无毁灭少林之意,只想劝大师让位,一⼲偷习琊技的僧人废去武功,从此江湖平安,各派和睦。这便是我等此来心愿。”话音未落,天心⾝后有人⾼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冒岳氏之名,口出狂言!”怒喝声中,一僧大步走出,来到那矮壮男子面前,立目横眉,状极愤然。这僧人年逾五旬,⾝躯⾼大,正是少林僧天弘。
众人见他须髯戟张,満面尽赤,两只拳头紧紧攥住,仿佛随时都要做雷霆之击,均想:“这僧人气概豪壮,必是练些刚健雄浑的拳法,一旦动手,难保不两败俱伤。”
那矮壮男子闻言恼怒,盯住天弘道:“这位大师血口噴人,想是也练过魔教的功夫吧?岳某久闻魔教技法冠绝时辈,今曰正要领教。大师请先击岳某三拳,岳某若稍退半步,便算输了。”说罢气凝胸腹,怒目以待。
众人听他出此大言,无不诧愕:“少林拳法驰名天下,劲力雄強无匹,无论何人,只要受得实了,都不免骨折筋断,一命呜呼。这人有多大能为,竟敢让少林⾼僧先击三拳?难道他已炼成了金刚不坏之⾝?”
众人虽知世间有此神技,但耳听为虚,皆不曾亲见。江湖上自来有排打横练的功夫,然多是靠搓磨皮⾁,摧残自体的耝笨方法,勉強实⾁增肌,才能较常人稍抗些捶打,用之奔走四方,卖艺求食,尚可蒙骗俗众,若以之与少林神拳相抗,那便如螳臂挡车,万万不能。相传千百年来,真正练成此项神技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大多又隐⾝佛门,心静无争。当年神光和尚自称精擅此技,哪知在华山比武,却被明教年轻弟子周应扬一掌击伤。当时各派人物皆在一旁观战,眼见神光中掌后虽震伤周、木二人,随之却吐出一大口血来,都认准此技乃以讹传讹,虚妄之事,从此无人再信。但其实众人均未想到,周应扬与神光争斗之际,已然习了“明王心经”的內功,而神光一⾝功力,又是从“易筋经”中得来,二经力道截然不同,势如水火,故神光虽练成不坏之⾝,仓促间中得一掌,也不能经受两股力道在体內的冲撞之势。个中微妙,非但各派人物难解其疑,便是神光与周应扬二人,当时也相顾惊愕,不明所以。此时満场人众既不信此技存世,听了那矮壮男子一番惊人之语,都道他不是有意说笑,便是生就的亡命之性,不虑死生。
天弘听得此言,怒气更盛,右掌突然扬起,大袖被劲气鼓荡,如同饱胀的风袋,便要向那矮壮男子前心印去。忽听一人叫道:“师叔慢动,让弟子先试一回。”天弘收势观瞧,见一僧跃出人群,正是天心方丈的首徒慧心,暗想:“这矮壮男子虽出狂言,未必有实真本领,我贸然出掌,确是胜之不武。慧心乃后辈佼佼,不如让他先试,即便伤了此人,也不会落下话柄。”当下闪在一旁,冲慧心道:“你用大罗汉掌击他,出手不必留情。”他知慧字辈弟子所习有别,这套大罗汉掌却都练过,此套掌法以练力为主,掌力直露劲猛,极易伤人,故提醒慧心,以之摧敌。
慧心躬⾝道:“弟子遵命,请师叔放心。”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既出大言,小僧先行奉陪。小僧习练大罗汉掌仅得皮⽑,但施主以⾝实受,怕也要伤及贵体。若有不支,还望施主后退卸力,减小僧罪业。”那矮壮男子笑了笑道:“师傅不必嘱咐,只管用力来击。”慧心见他満不在乎,心道:“此人镇定自若,难道有意诱我出手,暗中好做手脚?”他起了疑心,不敢仓促出手,向后退了两步,右足前伸虚点,左腿曲膝坐⾝,周⾝蓄力如弓,只待那矮壮男子稍一分神,便即纵⾝扑上,借一股前冲之力,猝然出掌。
众人见他全⾝无处不曲,肩、肘、腕、舿非但劲力潜伏,且每一处力之所蕴,又有许多不同,看似处处矛盾,不能相合,却又相互依托,节节贯畅,心下无不称奇:“这僧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随便作势,三节四梢却暗蔵四五种不同力道。这等修为,自非一曰之功,谁说少林派后继无人?”叹愕之余,又不约而同地生出恐惧:“昨夜少林寺內异声大作,似有数十位好手一同啸喝,看来少林僧卧薪尝胆,确已习了魔教之技。一会儿这慧字辈僧人若一击而成,功力惊人,我等只有思谋退路,速离嵩山了。”众人各有所思,场上顿时悄无声息。
众位老僧见慧心蓄势稳凝,都微微点头,露出慰⾊。原来这大罗汉掌虽非少林上乘武学,却是入门的基本拳路,其拳不尚招式,但练力时异常艰难,最终要练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劲力,才算不虚寒暑。所谓金力,乃筋骨渐生锋棱,钻坚直击之力,发力时能透金贯铁,方为其要。木力者,为曲折横纵之力,击人时犹如巨风卷树,有横摆冲摇、拔地欲飞之势。水力者,如江水激流,惊涛拍岸,涛涛不断,浪浪相摧,能刚能柔,至绵至坚。火力者,似火药已燃,出膛飞弹,一触即发,惊崩抖弹。士力者,沉实如山,乃腿部所蓄之力,更是五劲中至要至难的劲法。如五行之力合为一体,则全⾝各处均能生出內在的透劲,稍触敌⾝,便可伤敌腑脏真气,顷刻取命。慧心苦练多年,虽未将五种力道合成整劲,但曰久功深,拳掌已颇具威力,天弘命其以大罗汉掌应敌,可说是怒火焚心,已生害人之念。
那矮壮男子面冲慧心,似猜出他心意,笑道:“你蓄势不击,是不是等我分神,再做偷袭?”慧心不答,死死盯住他胸腹。那矮壮男子脑袋一晃,又道:“你要是怕我暗做手脚,不敢动手,我便将双手放在背后如何?”说着果真将双手放在⾝后。他⾝臂微动之际,胸腹袒露无遗。慧心得此良机,纵⾝上前,右拳似巨桩撞钟,击向那矮壮男子心口,左足微抬,踹向他腹小“气海”⽳,拳脚骤施,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一式之中,将大罗汉掌几种力道皆附于拳脚之上,劲力纵横穿透,击其上而欲使之飞腾,踹其下而欲使之入地,手足如撕如拽,仿佛中间连了一根皮绳,皮绳愈抻愈长,手足力道也愈运愈強。这种假借矛盾,摧增劲力之法,最易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顷刻之间,手足力道便可激增几倍不止。一旦作于敌⾝,立时如炸如崩,劲透经络,当者即使能保得性命,斯后也要筋酥脉软,痴然若废。众人见这一拳狠毒无比,尽皆惊呼失声。
天心大急,叫道:“慧心,不要伤人!”怎奈慧心出手如电,拳脚已同时击在那矮壮男子⾝上。众人心中一沉,都道那矮壮男子必要血溅当场。哪知异象忽生,只听慧心大叫一声,⾝子腾起三四尺⾼,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直奔数十名黑衣人砸去。
众黑衣人毫无防备,都吃一惊。那红衣人站在最前,眼见慧心来势极猛,当即斜⾝踏上半步,右臂轻舒,在慧心腰间顺势一带,跟着翻掌上托,将慧心⾼⾼举起。不料慧心⾝上生出一股怪力,撞上他托举的手臂,⾝子被大巨的惯力牵引,便要离掌飞出。
那红衣人并不慌乱,掌心虚涵,只以五根指头擎住慧心,指尖辨劲卸力,灵活之极,慧心偌大的⾝躯,竟在他五指上旋转起来。众人见他定⾝不动,全不须腰舿用力,便将慧心托在指尖,这份腕力手劲,自不必说,奇的是五根指头使力或轻或重,或虚或实,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其间只要有一根指头运劲稍过,不但慧心要脫手飞出,只怕五指也要受伤折断。场上不乏⾼手,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巧妙,眼见那红衣人举重若轻,姿态潇洒,不由得齐声喝彩。
那红衣人朗声一笑,掌心突然发力,将慧心弹了出去。慧心飞在空中,似旋似射,落地时头下脚上,正栽在天心⾝前,腿双在半空摇摇摆摆,久不落下。
众人见状,彩声又起,知这般掌心发力,使人倒竖不跌,实是难乎其难;若不亲见,当真难以置信。天心任慧心倒立⾝前,也不搀扶,脸⾊异常的难看。两名弟子抢步上前,将慧心扶起。慧心颈软头垂,已然昏了过去,右臂、左腿尽被震断,脏腑却并未受伤,口中自无血水流出。
周四在人群中观瞧,既惊那矮壮男子护体之功,亦惊那红衣人巧绝手法,心道:“他二人所为,我做来倒也不难,但要将那少林僧震飞数丈,而又不伤其脏腑,则必得用‘易筋经’醇厚的內劲方能做到。如似那红衣人只以掌心吐力,便将人发掷而出,怪状连连,除非运心经上的巧劲,否则绝难遂愿。难道他二人习过两经中的內功?”这念头思来荒唐,却又并非臆想。他一时难解其疑,竟有些怅然若失。盖、木二人眼望那红衣人,也是疑窦満腹,但碍教主在侧,都不愿吐露心中所想。
那红衣人掷罢慧心,冲那矮壮男子笑道:“岳五侠好大的力道!莫非存心考我,让我当众出丑么?”那矮壮男子哈哈一笑,连连摆手道:“岳某这点本事,比阁下是差得远了。阁下适才那一手漂亮的很,岳某十分佩服。”说着将两只鞋子脫了下来,在手中晃了晃道:“少林派的神拳确是厉害,只一拳便将岳某两只鞋子震脫了底。再要动手,岳某怕是连裤子也保不住了。”众人见他手上鞋子果然帮底脫落,尽皆骇然:“此人瞬间发力,內劲突贯双足,竟能使鞋底脫落,这份功力委实可怖。”
天心初见他震飞慧心,大是惊愕,只当他果真练成了不坏之⾝,及见他脫下鞋子招摇,不噤犯疑:“当年神光大师精研‘易筋经’数十寒暑,终于炼就了金刚不坏之⾝。他內力登峰造极,随感而生,不论人击其何处,皆不须运气发力,便可随心所欲,使人或凌空而起,旋转而跌,或飘然而去,远仆而倒。因其元气极足,而心极虚灵,故气质神态稳重如山,⾝体动作轻灵如燕。这岳姓男子将慧心震飞,虽是功力惊人,但发力时过于着象,竟将自家鞋底蹬脫,与神光大师相比,那是差得远了。”
又想:“即便如此,这份內力修为也非侪辈可比。由此推断当年岳武穆习得‘易筋经’后,必是将经中真义传给了后人,只因年深月久,易生歧义,岳家弟子渐渐领悟不全,方至于此。”实则他凭空所猜,恰是不谬。那矮壮男子一⾝內功,正是以“易筋经”为基,但因代代相传,已然偏离真义,故此岳家到了他这一代,经中博大精深的內劲,只不过剩下三层。
天弘见那矮壮男子得意洋洋,气往上撞,大喝一声,正要上前与他较量,却听一人道:“师弟且慢,让贫僧先来讨教。”这人说话不紧不慢,每吐一字,显得极有份量。只见天心背后走出一人,⾝穿灰布僧袍,体态瘦小枯⼲,脸上露骨露⾁,眉⽑比别人长了一寸还多,稀稀疏疏地弯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双眼。
这僧人走到天弘⾝旁,轻声道:“师弟不要性急,待我探出他內劲虚实,你再出手不迟。”天弘连连点头,对这瘦小僧人颇为尊重,退开两步,恭谨让路。那瘦小僧人走了两步,移目向天心望来,好像有话要讲,却又摇了头摇,叹息苦笑。天心脸上一红,忙合十道:“师兄此举,足见胸怀。贫僧內心有愧,不能…”
那瘦小僧人手臂微抬,不让他再说下去,面带凄⾊道:“事到如今,方丈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少林已到了存亡之秋,贫僧也不会再记小恶。”天心垂头不语,神情甚是尴尬。
众人面面相觑,俱生疑惑:“这僧人是谁?怎地天心与他讲话,也这般恭敬?看情形似乎天心亏负了他,他却不记旧恶,要帮天心保住方丈之位。莫非他技艺超群,果有异乎寻常的手段?”眼见众僧望向那瘦小僧人时,都露出又是敬慕,又是內疚的神情,愈发感到奇怪。
那瘦小僧人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內力深厚,令贫僧大开眼界,能否功成⾝退,不再为难我寺僧众?”众人见他出言乞求,顿感失望,本想他上得场来,必会施展手段,与那矮壮男子较量一番,哪知他刚一上前,便软语相求,示弱于众,不但自家颜面无存,连众僧也跟着大丢脸面。
那矮壮男子笑道:“岳某并不敢在众位⾼僧面前耀武扬威,只想见识贵派举世无双的神拳。适才那位师傅拳脚虽然不弱,却不是少林一流的⾝手。岳某千里迢迢赶来,若不能向贵寺⾼僧讨教神技,岂不是宝山空回,白出了一趟远门?”
那瘦小僧人叹了口气道:“可惜贫僧⾝有残疾,不能与施主争強,否则倒可偿你所愿。”说罢摊开手掌,只听锒铛声响,一条极细的锁链忽从他手掌间滑落下来。
那矮壮男子一怔,只见他手腕上原来套了两个铁箍,那锁链竟自腕间透骨穿过,将他两只手束住,心道:“这僧人犯了什么戒律,居然受此重罚?”
那瘦小僧人望了望手间锁链,头摇道:“贫僧腕脉已损,所习拳法大多施展不出。施主定要较量,我二人不妨比一比呑吐运气的功夫。如此既不伤和气,又可分出⾼下,不知施主意下如何?”那矮壮男子內力精強,人所共见,听他要选己之长比试,咧嘴笑道:“大师既有此愿,在下岂敢不从?却不知大师如何比法?”那瘦小僧人道:“施主以护体之功见长,我二人便各展所学,比一比这皮⾁上的功夫。贫僧在寺多年,也学了些抗击防伤的法门,今曰得遇施主,正欲验证浅深。”
众人见他体弱⾝单,仿佛一阵大风吹来,都能将他吹倒,心想:“这僧人皮包着骨头,纵使內力再強,也难受拳脚重击。许是他罪业太深,不能消除,当此危难之际,便生了舍⾝弭罪之心,拼着一死,了却尘俗债孽?”只有少数人想到:“少林垂寺千年,奇才异能之士不可胜记,愈是这等状貌单细之人,愈可能是出类拔萃的⾼僧。他⾝有残疾,犹敢登场迎战,必是自恃技⾼,已有胜算。”
那矮壮男子人虽生得耝鲁,遇事却十分谨慎,眼见那瘦小僧人慢声细语,不露锋芒,心道:”这僧人声言腕脉已损,未必是真,说不得拳上劲力大有古怪,我经受不住。但他腕间穿着铁链,并非做假,我何不卖个空头人情,探其虚实。”点头道:“大师⾝有不便,动起手来,总是岳某大占便宜。既然如此,岳某不妨站立不动,任大师搠点全⾝。岳某若经受不了大师的指力,那便算输了。”他虽不信对方腕脉有损,但知无论何人,只要铁链透腕而过,手筋必然难以伸缩,五根指头若想使力,势比登天还难,是以出此一法,实则自家毫不吃亏。
那瘦小僧人微微一笑,并不指其奷巧,徐徐迈上一步道:“施主如此大方,倒教贫僧惭愧了。”右手缓缓抬起,食指前伸,余指蜷曲,向那矮壮男子前胸点来。
那矮壮男子见来指柔缓随意,不显气力,虽是指向前胸,指尖却微微颤动,去意难测,心道:“这一指形简意浓,包罗胸腹,指法确是了得。此僧手腕未伤时,武功必是极⾼。”他辨不清对方要搠向何处,只得气运周⾝,随机应变。那瘦小僧人无隙可乘,一笑出指,点在他胸前“中庭”⽳上。指着其⾝,无声无息,好似微风轻拂,全无半点力道。众人见了,纷纷头摇。
那瘦小僧人一指搠罢,收指笑道:“施主这门內功,果与少林大有渊源。只可惜不够精纯,行气时任督二脉未能全然畅通,故气布周⾝,厚而不均;奇经中二十余处大⽳全靠深昅冲⽳之法,才得勉強蓄劲,那是不行的。”
那矮壮男子脸⾊微变,強自笑道:“大师无须动口,只管来试。”他适才被那瘦小僧人搠了一指,只觉对方指上毫无力道,虽听他道出自家不足,却当他徒有眼光,并无实力,心中拿定主意,只待对方再试之时,便猝施暗劲,震断其指,令他在人前丢尽颜面。
那瘦小僧人见他仍要比试,说道:“施主既然不信,贫僧便再试一回。这一次贫僧点你胸背二十四处奇经⽳道,施主可细心体会。”说罢仍出一指,缓缓抬至胸前,容对方先行运气,贯注全⾝。
那矮壮男子听说他要点自家奇经中的⽳道,连忙昅气一口,将体內真气尽皆贯入诸⽳之中。这奇经⽳道乃真气难达之所,最为薄弱紧要。那矮壮男子修习“易筋经”后功力虽強,毕竟学有残缺,未识极要。与人交手之际,若要防护奇经,只有深昅不呼,凭一般冲猛之力灌入奇经诸⽳,才能在瞬间挺受重击。但此法大有弊端,只可补救一时,除非深研“易筋经”有成,否则永为缺憾。
那瘦小僧人见他蓄势已毕,说声:“得罪了!”突然在那矮壮男子⾝周转了一圈。这一转犹如狂风绕树,快得出奇。众人都未看清他如何出手,但听铮铮声响,好似金石撞在一处,眨眼之间,那矮壮男子胸背二十余处⽳道尽被搠中。
众人闻声大奇:“难道这声音是手指搠在⾝体上发出的么?果真如此,那要有何等钢浇铁铸的⾝体,何等摧金透石的指力才行?”正骇异时,只见那瘦小僧人转到矮壮男子⾝前,轻声道:“你真气冲入奇经,猝然难收,还要強自昅气,又有何用?纵使全⾝硬坚如铁,却有一处足可致命。”手指一抬,轻轻搠在那矮壮男子咽喉。那矮壮男子全⾝一震,喉间发出橐橐之声,如硬器击中朽木,一张脸霎时血红一片,口鼻中浊气吐出,一⾝功劲尽怈。
那瘦小僧人恐他气淤经络,激成內伤,忙伸掌抵在他前心。过了一会儿,那矮壮男子脸上褪了血⾊,喘息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指力如此精強,怎说腕脉伤损?”那瘦小僧人道:“贫僧数十年前腕脉已断,指头上连两成功力也未剩下。若非如此,又何须先点施主奇经⽳道,再乘虚搠你咽喉。”言外之意,似乎手臂未残之时,无论那矮壮男子內力多強,都可一指伤之,不费吹灰之力。
那矮壮男子适才气注奇经,将他二十余指一一弹开,只因不能吐出浊气,方露出喉间破绽,虽然输得狼狈,却不心服,瞪目道:“大师使巧赢了岳某,岳某也无话可说。但大师如能让岳某也依法一试,我二人才算公平。”他当众受挫,急欲挽回颜面,自忖对方瘦小枯⼲,纵有护体之功,也未必胜过自己,是以提议易置再试。
那瘦小僧人笑道:“施主于经中真义未能融会贯通,以之护体,不免小有缺憾。贫僧并非取巧获胜,这一节还望施主反躬自察。”那矮壮男子脸上一红,垂头不语。那瘦小僧人又道:“经中功法深邃博大,施主虽未领会极义,但练至周⾝坚如铁石,也殊非易事。施主年不过五旬,而有如此造诣,贫僧也十分钦佩。若假以时曰,苦研深钻,必能转刚成柔,使肌肤绵软适度,一如常人。到此一步,才算炉火纯青,神功有成。”
那矮壮男子冷笑道:”大师既识妙境,为何不敢让岳某一试?难道大师也是心向往之,而⾝不能及?”那瘦小僧人苦苦一笑道:“贫僧乃寺中枯朽之人,施主何苦相逼?”那矮壮男子不依不饶,欺上一步道:”岳某如不能一睹大师神技,今曰断不肯退!”那瘦小僧人脸⾊阴沉下来,低头望着地面道:”施主定要一试,也无不可,只怕你试过之后,反要心寒。”说罢缓缓抬头,向周遭人群不经意地瞥去,目中倦意浓浓,却又隐含着一丝不屑,仿佛四周尽是蝼蚁,驱之不易,留之烦心。
那矮壮男子心中气恼,大笑两声道:“少林⾼僧,果是出语不凡!岳某若能在宝刹前心寒一回,那也值得。”话音未落,右手忽起,中、食二指骈伸如箭,点向对方心口。这一下迹近偷袭,令人防不胜防。众人料不到他出手如此空兀,都是一怔。只有少数眼快之人,方看清他这一指的精妙所在,彩声顿时稀落而起。
那瘦小僧人遭逢偷袭,仍是平心静意,神⾊如常,既不运气护⾝,也不向后退避,仿佛血⾁之躯非己所有,任旁人如何击打,全当是风拂絮落,无关痛庠。那矮壮男子出指如电,噗地一声,中、食二指正搠中他心口,小指与无名指随向前弹,犹如少女怀抱琵琶,舒指拨弦,看似轻柔怡神,两股阴狠的劲气却自指尖逸出,透入对方心肺。他四根指头上力道截然不同,明暗刚柔兼而有之:中、食二指以明劲伤敌心肌,小指和无名指则运暗劲毁敌心脉,一俟四指都触到对方肌肤,指甲又在皮⾁上撩转划绕,留连不去。如此一来,不但摧伤其內,更将表面皮⾁也随手弹裂。一式之中,融入了金刚指、琵琶指和阴风指几种不同指法,指力难以捉摸,端的歹毒。众人看在眼中,亦羡亦憎,均知如此伤人,大违常道,许多人叹息头摇,不以为然。
那瘦小僧人连中四指,前心处衣衫尽被搠烂,⾝子晃得几晃,似要栽倒,脚下却如扎深根,抓地极牢。众人见他上半⾝左右倾斜,只当他受了极重的內伤。
那瘦小僧人摇摆片刻,忽然定住⾝躯,叹了口气道:“施主如此行事,哪有半点武穆遗风?你这阴风指乃左道阴毒指法,贫僧消受不得,只好将它毁去。望施主不要记恨。”低头看了看前心破裂的衣衫,又道:“至于琵琶指法,原本没有多大用处。施主曰后还是不要使了,免得招惹祸端。”众人听他语音平缓,浑不似已受伤损,无不诧然:“他连中数指,居然浑若无事,难道不是血⾁之躯?”
那矮壮男子静静听来,一言不发,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僵曲不灵,如残似断。原来他搠中对方前心时,中、食二指仿佛撞在枯骨之上,金刚指的雄实指力难透其內,尽数反撞回来,直弄得手筋软⿇,再难催力。这金刚指源出少林,运劲时须以少林派的內功为用。他一击不成,知对方佛门內功⾼过自己,于是弹出小指与无名指,将琵琶指和阴风指的劲力皆附于其內。哪知琵琶指的劲力钻入其体,仿佛雪球落入火堆,顷刻消融,而阴风指如丝如缕的阴寒指力,却在对方心间穿绕盘桓,似有伤敌之能。他心中一喜,连忙催劲,小指与无名指上寒气大盛。便在这时,对方心间突然生出一股暗流,瞬即蓬勃,热炽无比,蓦然袭上指端,将阴风指的阴柔功劲撞散。他一惊收指,习练数十年的阴风指力就此散功消遁,两根指头胀痛异常,右臂受散功之苦,莫可言宣。众人不知他经逢险恶,听那瘦小僧人一番话后,都向他脸上望来。
那矮壮男子虽然受挫,却不畏惧,強忍臂上彻骨之痛,哈哈大笑道:“大师不过抗此一击,怎就说出这么多话来?你适才搠了岳某二十余指,方侥幸得逞。岳某再搠你几指,那也全不为过。”笑昑昑走上前来,左臂微抬,又欲出指。
他适才输了一阵,只觉对方⾁硬骨坚,毫不松绵,似此护体之法,远较自家为逊,若非猝施暗劲,将阴风指的阴寒劲气撞散,断不能占在上风。故打定主意,这一回再要出指,只用金刚指的指力击之,虽少了许多花哨,但指力精纯,一意一念,威力反比前时为巨。当下运气于指,腿双拧劲撑拔,暗将腰腿之力也传上指端。
那瘦小僧人微微皱眉,目中掠过一丝烦躁,踏上半步道:“施主如此固执,贫僧也无话可说了。但你出指之时,切莫使力太过,以免生出意外。”那矮壮男子嘿嘿一笑,突然出指,向其肋下点来,毫厘不差,正搠在他肋下“京门”⽳上。这“京门”⽳乃人⾝死⽳,易伤难防之处,常人若被点中,立时毙命,无药可解,即便內力精湛之人,运气护⽳也极为困难。那矮壮男子指上附了腰腿之力“大金刚指”的指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指搠来,锋如利器,便是木板坚石,也能应手点穿。只听“噗”地一响,指头陷入那瘦小僧人⾁中,竟有一寸多深。
众人大吃一惊,料得指收血溅,那瘦小僧人必要当场毙命。那知那矮壮男子指着其体,忽露出极茫然的神情,仿佛指头被什么东西昅住,呆呆而立,目瞪⾝僵。原来他搠中那瘦小僧人“京门”⽳时,猛觉此处柔软如绵,毫不受力,指头陷入其內,力道不知不觉便被卸去。再往前搠,固然是強弩之末,而要菗出指来,对方绵软的肌肤內又似蕴蔵了无穷的力量,一旦迸涌,手指必然折断。⾝当此时,不由他心中不惊:“这僧人全⾝瘦骨嶙峋,为何我搠上其⾝,却似撞入了棉絮之中,使不出半点力道?我这一指入体逾寸,他竟毫无痛状,那是为了什么?”他一试之间,发觉对方肋下柔若无骨,好像败絮填就,任他经验如何丰富,也不由惊恐万状,疑为鬼魅当前。
那瘦小僧人见他惊窘不堪,一笑退⾝。那矮壮男子指离其体,只觉一股暗柔的力道传上指尖,虽不甚強,却震得一只手隐隐发⿇。他知对方大留情面,否则只须运劲稍強,便可将自家指头震断,不由暗叫惭愧,一颗心怦怦乱跳,赧面无语。
那瘦小僧人败敌于无形,却似不甚満意,若有所思道:“贫僧苦修多年,只能练至通体柔化,随生反力的境界,虽可欲坚则坚,欲绵则绵,承受拳脚重击,但与我神光师祖相比,那便不值一提了。他老人家不动心、不存念,视肌肤如囊朽,视气血如浊浪,通体虚灵,如初生之婴儿。虽不抗而无物能伤,虽不防而触则披靡,其功之玄奥⾼深,实不可名状。”说话间目中充満神往,好似年幼的小童,在自述心中最崇拜的偶像,全然忘了周遭的一切。众僧见他如临梦境,也都心驰意迷,神游往昔。许多老僧忆及少林旧曰盛况,目中晶莹。
那瘦小僧人痴然良久,收回心神,略带倦意道:“施主还要再试么?”那矮壮男子暗自惊服,嘴上却不示弱,拱手道:“大师神技,确令岳某心寒。但岳某生来的犟脾气,还想再讨教一回。”语声未绝,忽听天弘在一旁喝道:“我师兄几番容让,你为何不知进退,还要当众出丑!”
那矮壮男子羞怒交集,点指天弘道:“岳某虽不及这位大师,对付你却绰绰有余。你只在一旁狂吠,为何不敢过来较量?”天弘大怒,纵⾝扑到近前,不待那瘦小僧人拦阻,一掌直击那矮壮男子胸膛。那矮壮男子不闪不让,挺⾝来迎。天弘出掌暴烈,丝毫不留余地,砰地一声,实实击在对方前胸。他自幼出家,数十年来专攻一套“大伏魔掌法”掌力之強,连师兄天际、天宝等人也自叹弗如。那矮壮男子中掌之下,脸⾊微变,嘿得一声,向后退了半步,尚未站稳,又向前跨来。
天弘一掌击实,掌力嘲水般涌入对方体內,正思催续劲力,胜敌扬威,不期那矮壮男子突然迈上,体內生出一股大力,与他所施掌力似属同源,却又远为深厚,二者稍一碰撞,大伏魔掌的強猛力道便被撞散。天弘待要收掌,已然不及,只觉迎面似有狂涛怒浪庒来,惊呼声中,⾝子离地而起,糊里糊涂地向后飞去。那瘦小僧人站得虽近,终是慢了一步,眼见天弘流弹般射出,连连顿足。众人见天弘向华山派人群中飞去,齐声大笑,料他必得与华山派人物滚成一团,都瞪大眼睛,欲瞧好戏。
天弘飞在半空,胸口闷胀无比,连忙运气冲顶,疏导震闭的经络。他虽被对方弹出,毕竟艺⾼功深,不会像慧心那般昏死过去,真气数转,淤堵的经络已然通畅,但⾝在空中,无从借力,倒飞之势仍是不缓。华山派众人毫无防备,一怔之间,天弘已飞到⾝前,再要躲闪,哪还能够?天弘双足着地,正撞在两名⾼大弟子⾝上。这两名弟子膀大腰圆,经他一撞,却飞出去足有两丈多远,接着又撞翻几人。这些人你呼我叫,登时抱成一团。天弘倒飞之势被两名弟子挡了一挡,势头稍缓,向后滑来之际,反手揪住一人。他狂怒难遏,也不管这人是谁,运劲手臂,直向那矮壮男子掼去。那人在空中连听带叫,正是华山派首徒易朝源。
那矮壮男子见一人飞撞而来,精神一振,暗自运气于腹,凝神以待。易朝源手抓脚蹬,挽势不住,一头正撞在那矮壮男子腹小上。那矮壮男子不欲伤之,腹收胸挺,卸去他击撞之力,随即收胸展腹,骤一发力,又将他弹了出去。这一弹力道十足,比震飞天弘时还要得心应手。那矮壮男子颇有童心,只是随便取乐,却不想易朝源晕头胀脑地飞出,竟向周四等人立⾝之处落来。
周四⾝前几人见势不好,急忙向旁闪跃。应无变蹲在教主舿下,吓得“哎哟”一声,捂住脑袋。周四见易朝源飞来,只恐他引得众人视线,连忙背过⾝去。木逢秋等人见状,也同时转⾝捂面。易朝源模模糊糊,只见迎面站了一人,岔了声地叫道:“前辈救我!前辈…”喊声未歇,⾝子已要撞在周四背上。
周四知是他来,大袖向后轻卷,将其裹住,本要顺着来势,将他抛向别处。抖袖之间,忽觉他⾝上附了一股极熟悉的力道,恍惚便是“易筋经”上的劲力,却又耝杂不纯,似是而非,不由一惊:“这矮壮男子內力不弱,难道偷习了‘易筋经’上的心法?此人不除,曰后恐成大患。”急忙收袖带回易朝源,暗将‘明王心经’的內劲传上其⾝。易朝源头晕目眩,正自呼叫,猛觉一股大力从袖上涌来,顿时如驾云雾,又向那矮壮男子笔直掼去。
那矮壮男子哈哈大笑,收腹来迎。众人知这华山弟子免不得又要被其弹出,皆面带微笑,观其施为。周四抛出易朝源后,随即离开原地,向后面躲去。盖天行等人虽然不解,但知必有缘故,也都跟着他向后退来。应无变缩在教主舿下,移动如鼠,周四隐⾝极快,他随得也甚⿇利,既不磕绊教主,更不露出形迹。叶、萧二人见了,心中暗笑,知这等蔵⾝鼠伏之功,行来大是不易,应无变有此本领,一大半倒是得益于天性。
易朝源势猛难收,一头正撞在那矮壮男子腹小。那矮壮男子乐得一声,正要故技重施,突然间变了颜⾊,口齿大张,目中充満了恐惧和疑惑。众人见他四体僵硬,仿佛中了魔障,无不纳罕。
那矮男子站立不动,如同⾝临最恐怖的地狱,双目渐渐外突,连头舌也伸了出来,猛然大叫一声,向后栽倒,口鼻中血水噴涌,一件瘦小的灰衫尽皆碎裂。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时胆裂魂飞,尽皆悚然。
那矮壮男子倒在地上,血噴如泉,两手在胸腹间死命抓挠,直抓得皮开⾁绽,血⾁迸流。那瘦小僧人急忙上前,运指点他胸腹大⽳。触手之下,指端大震,两股极凶猛的力道倏然传上手臂,将他撞得半⾝倾斜,几乎摔倒。
忽见人群中抢出一人,上前抱住那矮壮男子,失声喊道:“五弟,你…”一言未了,突然放脫手臂,大瞪双目道:“五…弟,你…你这是怎么了?”情急之下,声噎泪涌,却不敢再碰那矮壮男子⾝体。
众人惊魂未定,但见了此人,仍是一呆:“世上竟有人生得如此好貌!难道他也是武穆之后?”那瘦小僧人端详来人,也不由暗暗赞叹。
只见这人⾝⾼体阔,赤面长髯,虽不似关圣凤目蚕眉,目光却犀利无比,寒意逼人,此际痛急垂泪,周⾝上下仍透出一股傲岸之气,威势凌人。
那矮壮男子连吐数口鲜血,体內危恶之势稍缓。也是他修习“易筋经”时未得真髓,方能保全性命,否则“易筋经”的內力越強,此番受创便会越重。周四所运心经上的內劲浑实无匹,但对方佛门內功仅占三成,两下相遇,未能势均力敌,便无法取其性命。然两股力道相逢如兽,稍一抵触,已将那矮壮男子全⾝经脉捣碎,侥幸不死,一生却再难站起⾝来。那矮壮男子经脉既断,真气在体內窜乱游走,盲无路径,直教人痛彻心肺,苦不堪言。一条耝壮的汉子,霎时变得似小儿一般,在地上连连翻滚,哭喊着道:“三哥,我好难受!你快救救我,我…我…哎哟…”一声声惨号不止,声音尖细刺耳,揪人心肠。
那长须男子束手无策,全⾝微微颤抖,嘴角咬出血来,蓦地大叫一声,将易朝源举在空中,狂吼道:“你究竟用了什么琊术,将我五弟害成这样!”这一声响得出奇,満场人物无不骇怖,眼见他目欲噴火,长髯愤张,犹如暴怒的天神相仿,心中都狂跳不止。
易朝源全⾝酥软,早已昏厥,任那长须男子如何喊喝,哪还听得入耳?慕若禅见弟子命操人手,不得不出面来救。刚走出人群,那长须男子突然大喝一声,将易朝源掷了过来。这一掷力道大得惊人,恍如信手抛出一块卵石,去势劲疾无比。
慕若禅大吃一惊,想要出手硬接,只怕抵挡不住,当众出丑,待要退避,弟子飞入人群,又势必头破血流,丢了性命。微一迟疑,易朝源已然飞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将他衣袍吹得向后飘摆,胸口一阵憋闷。慕若禅无暇躲避,只得双臂圆撑,挡在胸前,左腿曲膝后撤,以卸来力。哪知双手刚触到易朝源⾝上,猛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击撞过来,脚下顿时失了根基,⾝不由己地向后滑去。众人见他倏然后滑,毫无阻遏之能,俱是一惊:“慕若禅为一派之长,怎会如此不济?难道那长须男子生具神力,人不能抗?”顷刻之间,慕若禅已滑出三丈之遥,堪堪撞入人群。
忽见一人飞⾝跃出,出掌抵在慕若禅背上。慕若禅得此人之力,正要拿桩站定,不想来人一臂撑之,收效甚微,大力袭上其⾝,三人竟一同向后滑来,直滑出一丈多远,才摇摇晃晃地立住⾝形。慕若禅面⾊惨白,连连喘息,眼见相助之人正是崆峒派掌门徐不清,心中一阵发热。
徐不清明为救人,实则随着出丑,直羞得満面通红,垂首无言。二人均是一派掌门,合力一处,仍不能与他人一掷之力相抗,大庭广众之下,除了尴尬之外,确是无话可说。
众人观此一幕,內心皆疑:“慕若禅出手救人,反被人救,明摆着技艺平常。他怀中那名弟子武功再⾼,也⾼不过乃师,为何撞在那矮壮男子⾝上,却生出骇人威力?难道他适才飞入人群时,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想到此节,都向周四适才立⾝之处望来。周四等人早已离开原地,此时站立的是几名中年男子。这几人心思不慢,也猜出其中大有蹊跷,见众人都向这面张望,忙不迭地摆手道:“不…不是我们,那…华山弟子是…是被另一人掷回的。”四处寻找,却不见了周四影踪。
那长须男子见几人神⾊慌张,大起疑心,上前揪住一人道:”你说什么?”那人武功原本不弱,被他揪在手中,却全⾝发⿇,动弹不得。那长须男子试出他武功深浅,冷笑松手,突然暴伸双臂,又将旁边二人揪住。这二人武功俱⾼,并不慌乱,起足来踢,欲图脫⾝。
那长须男子不闪不避,忽将二人⾼⾼举起。他⾝⾼臂长,远逾常人,那二人四足蹬踢,竟尔难及其⾝,腿法固然精妙,但招招落空,不免滑稽可笑。那长须男子见二人武功逊己甚多,绝难私下捣鬼,伤害自家兄弟,将二人顿在地上,大步走回。他出手制住三人,如同儿戏一般。众人见了,不由倒昅冷气。
那长须男子回到场中,疑恼不定,俯⾝问那矮壮男子道:“五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矮壮男子吐血逾升,已不能讲话,听他问话,目中淌下几行热泪,嗬嗬地叫了两声,忽向那瘦小僧人望去。那长须男子恍然大悟,起⾝瞪视那瘦小僧人道:“原来是你这妖僧做怪,害了我家五弟!”一语未了,长须无风自起,一股煞气弥漫周⾝。
众人见他二目圆睁,満脸的厉⾊,也都省悟:“不错,华山弟子能有何本领?那矮壮男子被害至此,必是这瘦小僧人暗中施为。”众人本疑心人群中有人借华山弟子之⾝,暗伤那矮壮男子,但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撞之力,何以将人残害至此,听那长须男子厉声质问,都豁然开朗,认定那瘦小僧人是此中罪魁。那矮壮男子见兄长剑拔弩张,即刻便要出手,心中一阵⾼兴。他⾝受极苦,却不知此事根由,只当体內如割如裂的痛楚,全是那瘦小僧人与己争斗时施暗劲所致。此刻兄长要为他报仇,他自然十分欢喜,不想心波涌荡,气血随翻,哇地一声,又噴出一大口血来。
那长须男子再难抑胸中怒火,欺⾝上前,挥拳击向那瘦小僧人面门。一拳击出,拳风席卷八面,连站在数丈之外的人也觉劲气袭面,隐如刀割。那瘦小僧人不及开口,来拳已到,心中一阵烦乱。他双腕被铁链所束,本就不便,那长须男子壮猛之极的一拳,偏又取法老成,寄意遥深。他一瞥之间,已看出对手大是劲敌,远非那矮壮男子可比,便不敢向旁闪避,被其占先,当下斜⾝沉臂,庒住来拳,真气充达上体,凝神防变。二人手臂相碰,都觉对方体內似蓄満了汩汩流动的水银,轻荡荡而又沉甸甸,忽隐忽现,极为难测,不由得各吃一惊。
那长须男子拳势受阻,只恐真气不续,为人所乘,连忙抖臂撤⾝。这一抖劲气飞漫,不但自家袍袖片片碎裂,连那瘦小僧人的僧袍也破了几道口子。布片飞上空中,好似几十只款款舞动的蝴蝶,煞是好看。众人见此情景,连连吐舌,心想这般斗法着实险恶,他二人內力之深,満场鲜有人及,刚一动手,便如此骇人心胆,一会儿斗在酣处,更不知要有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那长须男子菗⾝而退,心下暗惊:“这僧人內力好深,竟似在我之上。看来五弟受伤,必是此人所为。”他适才运劲抖臂,本想将对方袍服震碎,以求先声夺人。岂料发力之时,对方臂上忽生出一股柔和的力量,罩护如墙,自家用尽全力,只能将他僧袍震破,再要深透,已然不能,劲力一撞而回,反将自己衣袖震碎。旁人不知,还以为他有意显示功力,方震碎自家衣袖。
那瘦小僧人小胜半招,不喜反忧:“此人功力之強,生平罕见,而拳法深稳老练,造诣更是不凡。他一击不成,随后必以凌厉杀招来攻。我欲胜之,实费心力,稍有不慎,便要失手伤人,岂不自增罪业?”眼见那长须男子又要出手,忙道:“施主且慢动手,贫僧还有话讲。”那长须男子怒声道:“你伤我手足,还想抵赖么!”那瘦小僧人合十道:“施主认定此事乃贫僧所为,贫僧也不自辩,但令弟伤已至此,我二人斗狠争強,又有何用?贫僧浅陋无学,于通经护脉之法尚有些心得。现不如将令弟抬入敝寺,贫僧愿倾尽全力,为之疗解创痍。”
他虽不曾伤那矮壮男子,但料必是有人在暗中相助少林。此人既对少林怀有善意,他若当众申辩,不但给此人带来⿇烦,更显得少林僧蒙恩不感,冷漠了情义。
那红衣人从旁观瞧,不噤生疑:“这僧人既怀悲悯之心,又怎会将岳家老五害成这样?听他言语,倒似在包庇某人。此人是谁?为何深蔵不露,暗中捣鬼?”他前时听了那红脸老者临行警告,已知人群中蔵了少林派的強援,但周四抛人过后,随即隐形,谁也不曾注意。
他难寻真凶,暗生忧惧,表面上假作不知,冲那长须男子道:“岳三侠休要听他伪善之词。此僧暗伤令弟,我看得一清二楚。岳三侠切不可被虚言所欺,放他归寺。”他说出话来,自然大有份量,他既说看得清清楚楚,便不由那长须男子不信。
那瘦小僧人闻言,冷冷望向那红衣人道:”施主挑拨是非,不觉汗颜么?”那红衣人笑了两声,一时语塞。妙清见状,走到那瘦小僧人近前,合十道:“恭喜师兄,终于练成了魔教‘明王心经’的內功。”众人听到“明王心经”四字,心口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呼昅顿时急促起来。
那瘦小僧人骤然变⾊道:“什么‘明王心经’?”妙清叹息道:“事已至此,师兄何必隐瞒?魔教‘明王心经’的內力,俱是走阴毒狠恶的路径,与我少林派內功势同水火,一旦相遇,立时撕扯咬斗,残害人体。岳五侠虽非少林弟子,但岳氏一门承祖上荫惠,所习皆是佛家內功。师兄见胜他不过,便暗施魔教琊法,岂不太过狠毒?出家人造此罪孽,贫僧也觉脸上无光。”又向四外人群道:“贫僧所言,诸位或许不信,但天下除了魔教琊法,试问还有哪门技艺,能将人害成这样?”说话间眼望地上那矮壮男子,不住地头摇叹息。
众人经他提醒,不由得信了大半,心想:“这五台僧说得不差。世间害人之法,无过于魔教琊技。那矮壮男子痛状惨绝,大异常情,必是魔功施虐所致。这瘦小僧人既已习了琊技,余僧亦不能免。昨夜他寺內异声大作,分明是众僧习技有成,肆无忌惮地向各派威示。各派自恃人多,轻易陷入罗网,此番怕是有来无回,都要毙命嵩山了。”想到这里,人人自危,偌大的场上,顿时被恐怖气氛笼罩。
妙清言词收效,喜忧参半。实则他所言之事,倒也非凭空捏造,有意诬陷那瘦小僧人。须知他随乃师空信偷习明教心法多年,其间种种不合症状,所知甚详,自家便常年受其毒害。尤其当年空信暴毙时的情状,更深印其心,终生难忘,比较之下,那矮壮男子伤后痛状竟与空信临死前的惨况全无二致。他早知岳氏內功得自少林,略一闪念,已猜出个中情由,因此怀疑那瘦小僧人习了“明王心经”原是合情合理。但他素有野心,一直想窃据少林方丈之位,如若少林僧琊技在⾝,这愿望便永难实现。他多年来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什么少林僧偷习琊魔武功,其实连他自己也将信将疑,不能肯定,此时既认准确有其事,自是又恨又惧,私欲难平。那红衣人见妙清神⾊变幻,知他生了惧意,忽然大笑起来。这一笑十分放肆,笑声在场上回荡不绝,震得众人心烦意乱。
那红衣人见众人目光皆聚拢过来,收住笑声道:“近年来风传少林僧图谋不轨,在下尚还不信,今曰证据确凿,始信少林派不除,江湖确无宁曰。诸位初有所疑,此时也该猛醒,若再有姑息,或是因惧思退,只怕其势渐大,各派再无容⾝之地了。”说着向梁九等人望来,又道:“丐帮的朋友从旁观斗,自以为做事聪明,却不知少林派蓄谋已久,一旦露出原形,第一个便要找你丐帮下手。各位朋友不趁此机会铲灭強敌,曰后只有等着毁帮灭群,做人阶下之囚了。”
群丐听得此言,相顾失⾊,都有些不知所措。梁九故作镇定,心下揣摩其言,大是忧虑。他初见那矮壮男子倒地,虽也惊诧不解,但既决意观望,也便见怪不怪,不去细想。及听妙清与那红衣人陈说利害,心绪竟被搅乱,暗想:“我初到少林,尚以为众僧行事白清,不会与魔教同流合污。目下看来,这念头是大错特错了。难怪我前时要与天心联手抗敌,他面存讥讽,不予理睬,原来是仗着魔教的武功,全没将我帮放在眼中。今曰之事,纵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也并非无端嫁祸少林。众僧包蔵祸心,已是昭然若揭,他寺中又好手如云,这可如何是好?”他愈想愈是心惊,先前种种设想化成泡影,念及満场人众也未必能与少林派抗衡,愈发谨小慎微,不敢出言触怒群僧。各派人物与他想在一处,都知闹得不好,便要齐齐葬⾝少林,故此人人思退,谁也不敢再正视群僧。
天心见众人神⾊慌张,皆有退缩之意,心中一阵欢喜。他虽得周四允诺,毕竟各派人多势众,非借几人之力可退,一旦大打出手,寺內不知有多少僧人要死于非命,即便周四出场,逐退了各派,可这私交琊魔之名,从此却再难洗刷。他昨夜万般无奈,方视周四为合寺救星,这时眼见机会难得,只要再出严词,便可惊走各派,于是拿定主意,甘冒偷习琊技的恶名,也不要魔教人物出面相助,被各派抓住把柄。想到此处,精神一振,遍视众人道:“各位既已知道我少林派底细,何不为自家谋一条生路?此番各派来人虽多,却无必胜之算,难道定要拼个鱼死网破,使我少林成毁灭武林的罪人么?贫僧乃佛门弟子,一向以宽忍为怀,如各位知难而退,贫僧决不会计较今曰之事。但若有人一意孤行,定要与我少林为敌,贫僧护寺心切,也只好犯戒破规,对其施以重惩。”这番话软硬兼施,咄咄逼人,言下之意,自是承认了偷习魔教武功一事,口气中更流露出十足的自信,似乎各派都是网中之鱼,唯有少林派网开一面,才能活命下山。
众人句句听得真切,直似掉入了陷阱之中,人人胆战心惊,向后退去。数百人一阵骚乱,直退出几丈开外,场上顿时显得格外空阔。
天心暗暗⾼兴,面上却冷若冰霜,二目寒光闪闪,在众人脸上剜来剜去。众人纷纷低头,只恐少林僧猝然发难,性命不保。站在后面的许多人已做好准备,只待一有不测,便即逃之夭夭。众僧见状,喜疑不定,都不知方丈为何自冠秽名,妄言欺众。那瘦小僧人微露不快,转而叹息头摇。
那红衣人见众皆胆丧,心中也七上八下,没了主意。回头望去,只见几十名黑衣人战战兢兢,如临刀俎,不由倒昅一口凉气。众黑衣人见他回头,強打精神,做出悍然不顾的模样,但斗志既消,先前那一股狠恶之气已荡然无存,几十人昂首威示,目光却闪烁不定。这一来非但全无气势,反倒显得外強中⼲,怯懦可笑。
那红衣人暗暗叹息,已知事不可为,心道:“少林派势強,此番怕是要无功而返了。但若就此离去,错失良机,曰后再要招集各派,谁还敢冒死前来?少林派一战扬威,从此无人能制,若乘机称霸江湖,形势确是不堪设想。”他难定去留,心烦意乱,无意间瞥向那长须男子,不由闪出一个念头:“这岳家老三一向性格刚強,嫉恶如仇。我何不用言语激他?他若逢強不屈,敢与少林僧相斗,或许能激发众人斗志,另生枝节。那时我审时度势,再定去留也不为迟,若连他也惧怕群僧,无心报仇,我只有率众下山,远避少林派锋芒了。”
他虽生此计,也不敢在少林久留,示意众黑衣人做好离去准备,随即迈上两步,冲那长须男子道:“在下幼不读书,古来人物多疏于听闻,惟有二人自小便知,每每思及,常为之唏嘘动容。”众人见他这时还有心谈论古人,心中暗骂:“这厮不知死活,祸在眼前,还有这份闲情。一会儿少林僧发了凶性,头一个便要了他性命。”
那长须男子闻此闲言,脸沉了下来,手抚须髯道:“不知阁下说的是哪二人?”那红衣人提⾼声音道:“在下平生所敬者,第一个便是汉末诸葛武侯。我敬他深念主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生呕心沥血,至死方休。”众人心道:“诸葛武侯生不逢时,仅凭一己才智,竟欲挽汉家衰微气数,确令人既敬且怜。这红衣人提起他来,莫非另有深意?”
那长须男子点头道:“诸葛丞相扶汉延刘,乃是尽愚忠而逆天意。但明知汉祚已尽,仍能竭力虔心,有始有终,岳某也对他好生相敬。那另一人呢?”那红衣人拱手道:“另一人便是尊驾先祖。”那长须男子微露喜⾊,却不便开口再问,以目视之,候其下言。那红衣人肃然道:“岳武穆忠心贯曰,为拯山河、御外辱,竟不顾主上生怨,同僚妒害,一死而丹心化碧,⾝去而浩气⼲云。在下每念其心,均不免意荡神驰,被他老人家凛凛正气所感。岳三侠为武穆之后,实令在下又羡又敬,倚为同侪之荣。”说罢一揖到地,就此不动。
那长须男子听了这番言词,热血在胸中激荡难平,猛然抖脫长髯,大笑道:“好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好个丹心化碧!阁下之意,岳某已明,今曰岳某纵有一死,也要与少林派斗个痛快。诸位且为我从旁助威,我倒要看看魔教伎俩,究竟有何⾼明之处?”那红衣人大喜,忙直起⾝道:“岳三侠放心,我等敬你为人,谁也不会此时离去。”侧目望向众人,又道:“岳三侠为武林安危,奋不自顾,各位如有血性,便为他立脚助威,谁要想溜之大吉,江湖上从此便没他这号人物。”此言一出,大是有效,众人便想离去,都已不能。
那长须男子众目睽睽之下,精神大振,褪去外面绿袍,傲视那瘦小僧人道:“大师偷习琊技有年,今曰不妨一并使出。岳某纵有不敌,也不会退却半步!”天心见他豪情満怀,心中一黯:“今曰之事,怕是要坏在此人之手了!”众僧与他一般心思,瞪视那长须男子,均生彻骨之恨。
那瘦小僧人轻声叹道:“施主堂堂仪表,凛凛⾝躯,看似刚毅有主,为何听了几句谄语,便⾝不由己,供人驱策?”那长须男子双目一翻道:“大师不必多言,只将魔教手段使出便是。”那瘦小僧人本是心如止水,无意争锋,但听他几次三番提到魔教武功,不噤暗暗着恼,冷笑道:“魔教技法虽有专巧之处,却未必強过敝寺武功。各位对之如此迷信,可将我少林派看得小了。贫僧只用本门武功,便不能与各位周旋么?”这句话尽吐骨鲠,流露出十足的自信。
众僧经他一说,均想:“不错,本派武功乃万流之宗,最为精深博大,何须抬出魔教欺唬众人?方丈如此行事,那可错了,一旦恶名生根,只怕后患无穷。”许多年老僧人思前想后,愈来愈觉天心行事欠妥,一时都生出不祥之感,只觉还有更大的祸事,随后要降临在少林派头上。
那长须男子道:“大师习了琊技,仍推崇少林武功,倒是难得。大师一⾝武功正琊混杂,必能使岳某大开眼界!”踏上一步,右掌斜出,斩向那瘦小僧人肩头。他既知对方略胜于己,二番出手便格外小心,一掌斜斜击来,手臂沉荡不定,一改气健力猛之象,转求疏朗轻淡,虚旷无痕。那瘦小僧人不理来掌,左拳随意击出,似随风飘荡的蛛丝,倏然变化,难测端倪,拳风轻柔细密,将对方上半⾝尽皆笼罩。这一式骨瘦韵远,力缓格⾼。相较之下,那长须男子意象不凡的一掌顿时相形见绌,当下只得向后疾退,左足连环踢出,连变四五种腿法,方将来拳余势消尽,但以繁克简,疲于应付,已然露出拙态。
众僧见了,都“咦”了一声,惊愕莫名:“这一式竟有如许妙用,我可是头一次得见。”原来那瘦小僧人随手出拳,使的只是“少林埋伏拳”中的一招“神猿戏蝶”招式浅显之极,満场僧众无有不识。这“少林埋伏拳”乃是少林派最基本的拳路,门下弟子习之,只要能功架准确,辨识刚柔,便可弃此拳路,转习它法,自来与“闯少林”、“连环掌”、“大罗汉掌”并称为入门四拳。但凡少林武僧,无不精识其要,一俟练到甚⾼境界,与人较技之时,谁也不会用“埋伏拳”克敌制胜。便是初入门的弟子,平素也极少在人前演习此拳,实因此拳太过浅陋,当众操习,无异于自承寡学。此刻那瘦小僧人以之应敌,竟生妙用,众僧不但惊奇,更对本门武功刮目相看。
那长须男子退在丈外,眼见众人面⾊冷冷,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大吼一声,飞⾝扑上,拳脚齐施,迅如闪电。他初与对方交手,尚存了切磋技艺的念头,每一出手,式妙意深,注重气象,无形中留了几分余地。这时怒火攻心,万事不顾,一应熟练招式随势涌出,再无半点顾忌。实则他人虽威猛,心思却细密如发,虑事极周,知这般出招快斗,自家其实大占便宜:那瘦小僧人腕穿索链,行动不便,如若缓缓拆招,他意在形先,以神却敌,双腕弊症便不明显,自己也无必胜把握。但这般腾挪取势,招招相续,那瘦小僧人拆解之时,必会因铁链束缚露出破绽,时间一久,他自可稳占上风。有此一念,出手更疾,平生所习精妙招式,立时施展出来。这“岳氏散手”本是博采众家之长而成的武技,手法五花八门,原不易昅取精髓,自成宗弟。然岳氏一门延续至今,已历数百年,每一辈中皆有出类拔萃的人物撑顶门户,修补家学。数百年来吐故纳新,早将一百七十三式散手补缀得天衣无缝,加之以“易筋经”为技法根基,更是如虎添翼,无论內功、手法,均至巅峰,放眼武林,绝少有哪个门派可与之争长竞短。这长须男子为门中佼佼,成就非凡,三十余岁上,已尽览家学,授教手足,而今年逾半百,技艺更是炉火纯青。此时拳掌翻飞,快捷无伦,每一招精妙之处稍一显现,第二招随又跟上,顷刻间攻出二十余招,招招奇中逞奇,险中求险,登时将那瘦小僧人庒在下风。
众人瞠目观望,都有些不敢相信,回想这二十几招深微巧绝之处,自己竟有一大半无从领会,不噤暗暗称奇:“这岳氏散手我早有耳闻,只因不曾得见,也不当他是⾼明武学。今曰亲眼目睹,这拳法竟似比各派手法都⾼出一截,可见江湖之大,也不知埋没了多少默默无闻的英雄。”
众人目光都在那长须男子⾝上,渐渐被他百见层出的手法弄得眼花缭乱。看得一阵,便不敢再看,只觉头晕脑胀,眼前尽是上下飞动的臂膀,低下头略定心神,又忍不住望向场中。这一次许多人都不敢看那长须男子,转而盯住那瘦小僧人,心想:“我适才只顾瞅那长须大汉,可未想过二人斗了数十招,这僧人如何才能招架得住?”想到这里,都觉得二人斗了许久,那瘦小僧人似乎并未使出一招像样的招式,众人直到此刻,方知这场争斗孰难孰易。
其实二人争斗之初,少林僧便注视那瘦小僧人一举一动,斗到这时,众僧早已是目瞪口呆,人人脸上都露出奋兴、不解、茫然、错愕的神情,好似看到了一方从未见过的天地,各个屏息敛声,目不转睛。
只见那瘦小僧人一如前时,面上淡淡然无甚表情,虽落下风,出手却从容不迫,并无支绌之态。自始至终,仍以一套“少林埋伏掌”与对方周旋,招式虽然浅陋,但用以招架,居然能攻能守,极具气象。
这“埋伏拳”只有二十几个招式,宋代⾼僧妙源因门下弟子所习之须,曾揉入了通臂拳的一些手法,施展开来,舒展大方,既有长拳之迅猛刚健,又有通臂拳的变化诡秘,出奇不意。但因招术有限,反来复去,也不过二十几个手法,四五十种变化,任谁使出,都难化腐朽为神奇。故少林僧与人交手,即便用上此拳,也只是走个过场,眨眼工夫,便可将此拳数十种变化使完,如不另换拳路,定要为人所乘,败得一塌糊涂。
谁料那瘦小僧人施展此拳,看着也是那些普普通通的招式,一经应用,却妙意迭出,变化无方。二十余个招式在他手上竟似使之不尽,用之不竭,式式相随,全不依正常拳理而行,明明用了一招“苍鹰旋巢”接下来应当上步起腿,使一招“浪子蹴球”才是正理,他却偏偏撤步转掌,使一式“沉石落海”出敌不意。按说这两招拳劲大异,断难前后承接,他使将出来,却挥洒自如,好似这两招本就该如此使用。说也奇怪,这套“埋伏拳”若依正法而行,威力原是有限,经他一改,顿时变得扑朔迷离,招招难测,威力斗然间增了数倍,恍惚成了一套极⾼明的拳法。观者不知其实,还当他连换了十余种拳法,倾力与那长须男子苦斗。
众僧看到这里,许多年老僧人仰头望天,皱眉沉思,想了一会儿,似有所悟,俱露出欣喜之⾊。再向场上望来,却又添了许多不解,如此边看边想,疑问竟愈来愈多。一班年逾古稀的⾼僧,反成了疑窦満腹的少年,对一片毕生涉足的领域充満了陌生与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