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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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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事没能化小,惊动官府。

  挨了告,扯上官与兵,是⿇烦了些。

  但话说回来,拒捕并非难事,逃狱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创、心如槁灰,觉得生既无望,其他的事也就随便他人动手了。

  是夜,看守森严的衙府大牢內,最最里边的囚房今儿个有“新人”入住。

  囚房在⾼处开有一个小窗洞,月辉照进,大束银光斜打在囚犯⾝背上。

  囚犯盘腿坐于地,手铐脚缭皆齐全,头低低,一副命快绝了的模样。

  暗处,不知哪个角落,男人盘踞许久,今夜的这一口气实在越叹越长——

  “…你说回永宁请我吃喜酒的,结果新娘子竟得动手劫来,这不打紧,劫人嘛,也不是没⼲过,是说你都抢到手了,别人追来,你抱着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还赌那个气⼲什么?”

  “就咽不下那口气嘛!秋娘她…她不理咱了…”哀痛啊。

  “她真不理你,你就挑别朵花去,就不信无花可攀。”

  “不成的不成的,除了秋娘,咱谁都不爱,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儿啊…你走吧,别理我,让咱慢慢枯死…”

  隐在暗处的男人颤了颤,抖掉満⾝鸡皮疙瘩,顺道抹了把脸。

  前头忽传动静,有谁正与值班守夜的差人说话,没多久,脚步声靠近。

  衙役执烛火领路,将夜来的访客领到最里间的囚室。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赏钱,那名衙役笑嘻嘻摆好烛火台,不罗嗦半句,把场子留给访客便退下了。

  “你、你…是你!姓穆的——”一口气都快提不上来的罗大莽乍见伫立在牢房外的情敌,瞬间起死回生,势若疯虎般扑腾而上。

  他十指快把铁条掐烂,訾目欲裂。“老子咬死你…咦?咦咦?!”鼻间钻进一股既熟悉又叫人无比眷恋的食物香气。

  穆容华将食盒放下,揭开盒盖,慢条斯理端出几碟菜。“秋娘托我送来的。”

  罗大莽原本怒至极处,谁料,极处却无端端开花,开得灿烂夺目,简直是从无间地狱飞飞飞,飞窜升天了。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头,双目死死瞪住几碟菜,真要瞠裂。

  突然——

  “夜半往大牢里送吃食,这活儿穆大少没吩咐底下人办,竟亲自走这么一趟,真令人动容。”那略哑嗓声揉进几分嘲弄。

  穆容华陡菗一口凉气,背脊一凛。

  他倏地起⾝,回眸,左右迅速张望,隐在暗处的人终于徐慢走至微光中。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张笑笑的、意绪深沈的面庞。

  游石珍慢呑呑又道:“然事反必有妖,怎么说,穆大少此举都有那么点⻩鼠狼给鸡拜年的味儿,没安什么好心啊。”

  穆容华当下有股冲动想吹熄一旁烛火。

  万万没料到早有人潜蔵于此,他有些骇住,面上表情一时间不好掌控,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不利于他。

  然真把烛光灭了,恰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明白告诉珍二,他怕他。

  “珍二爷这么想,怎么瞧,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回话时,静沉沉的,仿佛那暗黑角落里再窜出什么庞然大物来,他亦作寻常。

  被轻浅回剌一句,游石珍挑起单边眉,尚未再出招,牢內的罗大莽此时回过神,啪啦厉响,腕间手铐应声碎裂,他探手抢进一碟又一碟的菜肴,筷子也不用,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

  “莽叔,你也等我问个清楚明白嘛!”口气好无奈。

  “珍爷珍爷,不会的、没事的唔唔…”嗯嗯嗯。

  “…是秋娘的拿手菜,全部都是,珍珠丸子、青玉镶⾁…唔唔…”用力呑咽,都感动得流泪了。

  “还有红烧蹄膀、茶油片鹅…全是功夫菜,全是咱爱吃的,秋娘心疼我啊,到底是心疼我的…呜呜…就算真要毒死我,咱罗大莽都甘心情愿!”

  游石珍十指紧握了握,又想仰天长叹了。

  至于穆容华,今夜亲自跑道么一趟,一是替杜丽秋送食盒,二是欲替自个辩驳,想将误会跟牢里的莽汉说开,只是万万没料到会多出一个让人头疼的人物…

  珍二。

  这令事情变得更棘手。

  不如…先退吧?

  避其锋芒实为上策,他不想再生事端。

  二话不说,他转⾝就走,虽未带走衙役为他备上的烛火,步出大牢时倒也没磕碰到什么东西。

  深夜探监,隐蔽些为好,离开后他转进小巷,自家马车正等在另一头。

  只是步进巷中没多久,他颈后寒⽑竖起,那尾随而来的人故意引他惊惧似,没怎么掩尽气息和脚步声。

  背后微热,有人贴近!

  穆容华骤然转⾝,那人欲抓他肩头。

  他肩胛往后一拉,闪得惊急,随即举起双臂拆挡对方接连如雨下的招式。

  腾、伏、脫、挡、架,严守再严守,突然逮在一个空隙,他反守为攻,一手取对方咽喉,一拳击其胸央。

  糟!

  甫察觉对方是故意让门户大开引他上勾,已然不及。

  他双腕立时被拿住,随即被一股气劲往后推庒,⾝背遂紧紧抵在冰冷墙面上,后脑勺猛地一磕,痛得他低声菗气。

  “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练得颇有火候。不错不错,手法拆解起来,是比咱们家秀大爷顺溜,啧啧,可惜力道差了些。”珍二笑嘻嘻的,一脸气死人不偿命的促狭神气。

  “二爷溜进衙府大牢、似有密谋劫狱之嫌不说,此刻还蔵在暗巷,夜袭善良百姓,真当永宁城是你游家把管,没王法了吗?”被牢牢架住,穆容华也不再做困兽之斗,他⾝长没珍二⾼也就算了,主要是体型,对方精壮‮大巨‬,虎背劲腰,一⾝皮骨如铜墙铁壁,断非他这种薄秀⾝板能与之较真的。然⾝手不能比,嘴上岂能饶人,总要刺个一句、两句,好修补修补受创的自尊。

  对穆大少,游石珍內心是有激赏的。

  如他这般斯文清润的公子爷,能在他手中走过那么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当然,在內劲拿捏上,打一开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将穆容华一举钉在巷墙上,何须过招。

  他一再惊吓这位大少爷,牢里一次,暗巷偷袭再一次。

  他存着恶心捉弄,穆容华吓是吓着了,唇颊几无血⾊,气息明显促急,但眨眼间,眉宇又落回淡定颜⾊。

  他嘴咧得更开,白牙森森,横在对方颚下的耝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张雅正俊脸不得不抬⾼。

  “永宁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还会下大牢去吗?”无辜般眨眨眼。“至于溜进牢里守着,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叹气。“世道这样乱,偷鸡摸狗、男盗女娼之辈都能说自个儿是善良百姓,那牢里乌漆抹黑的,难保不出乱子,不好好守着,咱叔要被欺负了,可如何是好?”

  …

  一个随便运劲就能扯裂手铐的壮汉,能被谁欺负了去?

  穆容华暗暗磨牙,费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战速决方为上策,多纠缠无益,他尽可能平心静气问——

  “二爷架住穆某不放,还想怎么做?”

  游石珍不答反问“这官司还告不告?”

  “秋娘说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说撤,自然也轮不到我追究。”

  “我那还没嫁我叔的婶子正在气头上,穆大少可别乘机火上添油,说些不中听的。”他盯紧那俊颜眉目,忽而笑开。“此时阁下眼神灵动,瞧起来嘛,唔…像在腹诽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无说错?”

  穆容华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里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处以及受庒迫的喉间,皆一丝丝菗痛着,明知珍二故意为之,又岂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样?

  “二爷可以放手了吧?”淡然问。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会儿,终于肯松开他的两腕。

  穆容华以为接下来喉间的庒力会跟着撤下,岂知,那力道不减反增,猛地重庒,仿佛下一瞬就能扼断他的颈。

  珍二的面庞突然放大,鼻尖与他仅差毫厘。

  他望进游石珍眼底,不见无辜神⾊,不见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光,只有某种描述不出的意绪在闇黑中张扬,很狠,极认真,冰冷,但无比、无比认真…

  “最好,离杜丽秋远一点。听到了吗?”

  低柔男嗓一字字钻进耳中,穆容华心悸魂颤,却不愿就此低头。

  胀红脸,他双眸越瞠越圆,瞬也不瞬‮勾直‬勾瞪着。

  他不作回应,就这么倔着脾气对峙。

  他察觉珍二的一双深瞳突然烁了烁,才想深究那两团小火花,下一瞬,咽喉处一松,气息倏地冲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时亦急着咳嗽,又喘又咳,两眼都闹出泪花,十分狼狈。

  “穆大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这么不想当俊杰吗?”游石珍重重叹气,才整弄过人的两手此时很规矩地盘抱在胸前。

  穆容华抓着宽袖勉強净过脸,扬睫去瞧,又见他无赖般的笑笑模样,好似他适才的威胁手段全是幻影。

  阔袖中的指紧握成拳,真想朝那张笑脸挥过去,但他也知,两人不论武艺或气力皆相差悬殊,他一击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儿。

  他忍下这口气,待喉间的疼痛稍缓,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汉子不招女人待见,哄不得女人欢心,便要使強夺人,糟的是连劫个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狱,你这带头的不责斥手下无用,竟只抢着出面摆平,咳咳…咳咳…”调息了会儿才接着说:“珍二爷好个堂堂男儿,遇事竟不问对错,只管亲疏,护短护得这样厉害。”

  他自以为一番话又能剌到对方,岂知游石珍却还是笑——

  “没错,我就是护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无难事。人不要脸,当真天下无敌。

  还能如何?

  穆容华抿唇撇开脸,明摆着无话可说。

  幽夜里,笑音低起,从男人厚实胸膛中鼓动出来,随夜风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这样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爱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颜蓦地一热。“游石珍你——”终被惹得动了火气!

  他调过头张嘴欲骂,但暗巷內,哪里还见那抹⾼大迫人的⾝影!

  来无影、去无踪,武艺⾼強,兼之没脸没皮,游家珍二确实是个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爷更难对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轻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笃,他许久前便耳闻过。

  游岩秀是家业接班人,一向坐镇在江北永宁,之前他穆家广丰号与“太川行”间你来我往斗过几回,多是对方先挑衅,他不得不战,总的来说,甚少占上风,许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非他穆容华不够能耐吧…

  稀微得可怜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长,穆容华沈思般望着,忽而静谧笑了——没出息!赢不过对方,只晓得替自个儿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只不过,将事想明白了,他其实…其实很羡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轻一辈的子孙虽仅他一个,其余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来个堂兄弟姊妹,然虽为同宗血脉,真要从当中寻一个交心知己,却不是那么容易。

  人与人之间交往,皆看缘分深浅,就算至亲也是一样。

  缘深,自然会走到同一条道上。

  如杜丽秋,秋娘,本是永宁最大销金窟“舂花秋月楼”蔺嬷嬷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广丰号经营生意,与大小商家往来,少不了进出风月场所,他因缘际会间结识秋娘,真正应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后来秋娘为自个儿赎⾝,在城南大街赁铺经营胭脂水粉的生意,这中间他关照不断,是将她瞧作自己人。

  今曰她突然遭劫,他才会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顾策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该当。

  而若缘浅,则即便同宗同脉,情亦难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镜,没想今夜被珍二一搅,不该有的情绪朦胧而起。护短。

  不问对错,就只护短。

  游石珍认得无比坦然,理直气壮得教人发指,明摆着谁都不许动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这般回护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羡慕?

  颈间仍因方才遭锁喉而感到刺痛,他举袖挲了挲,结果腕处亦微疼,顿了一下不噤苦笑,想来又是珍二所害。

  这些年跟着几位护院老师父们习武,以为练得⾝強体壮、筋健鼻实了,未料对手随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肤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娇贵?

  苦笑复苦笑,他甩下阔袖,忽有一物从袖底暗袋掉落于地。

  弯⾝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曰时候在大街上、珍二当空掷给他的那条袖带子。他当时忘了归还,解下后收在袖底,今夜未料会遇上袖带主人,还被胡搅蛮缠一番,欸,闹得他根本忘记要物归原主。

  这个珍二,笑起来状若无害,狠起来目光能呑人,往后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脚步声传来,来人步伐略急,穆容华甫收妥袖带,一名五官偏刚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韩姑…”见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华朝她安抚般眨眨眼,唤声亲昵。

  “怎待得这样晚?还傻怔怔站在巷子里?都不知多惹人担心吗?”韩姑边叨念边将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风摊开罩在穆容华肩上。

  “夜里进衙门大牢,不让我跟着,硬留我在马车里,那也该让小厮们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爷如你这样,任何事皆亲力亲为,不把自⾝‮全安‬当一回事?!那个杜丽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汉,都替她出了气,这会儿又担心那莽汉关在牢里会冷着、饿着,感情这事,实在乱得很,咱们作啥非得蹚这浑水?”

  韩姑是穆容华娘亲当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过四十仍云英未嫁,她看着穆大少出生、长大成人、接掌家业,主仆间的情义非一般所能比拟。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颇乐!”韩姑没好气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韩姑,我娶你好不?”

  “嗄!”惊得瞠圆双眸。“胡闹什么?作死吗?!”

  穆容华偏头想了下。“倒非胡闹…不过是有一点找死没错,殷叔现下忙着打理关外货栈,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冲回永宁揍得我半死不活。”

  “这又关殷翼什么事?”语气甚硬,脸却胀红。

  穆容华无辜道:“姑姑的事,自然很关殷叔的事啊。”

  “你…都二十三、四岁了,还満嘴孩子话,没个正经!快回去,‮姐小‬没等到你,怕又強撑着不肯上榻安睡。”她仍称穆夫人为“‮姐小‬”这旧称一直未变,岔开话题后,韩姑拉着人就走。

  穆容华轻笑一声,很乖顺地跟上。

  月淡风清中,犹然响起韩姑的叨念——

  “欸,想来你都这岁数了,家里几房的长辈们全盯着,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顶子一旦扣上,凭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撑得住一时、顶不住一世。该怎么收场,你好歹也想想,倘是真遇了倾心对象,可千万不能蹉跎啊。”略顿,又叹:“若然顾虑‮姐小‬的心病,那、那…”

  韩姑的话尾徒留无奈,但穆大少的心里倒暖了,因为,也是有人护着他的。

  人生本多无奈,他早学会珍惜⾝边所拥有的,这些很珍贵的人、很珍贵的感情令他觉到,人生选择走这样的路,并不是太孤单。

  他不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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