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何家充満现代感的明亮厨房里，有个人正唏哩呼噜的大口吃面，当涂雅明倒完垃圾回来，正好听见他打了一个饱嗝。
这么没有形象的一幕，却让她的嘴角扬起怀念的笑容，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两个正值发育期的青少年在他们家的厨房比赛谁最会打嗝…
时间过得真快，当年安静的坐在一旁偷偷当裁判的小女孩，如今是剩女一枚。
涂雅明不发一语的收拾碗筷，重新将厨房整理得光可鉴人，动作熟练得就像在自己家里。
何浩然默默坐在面向她的位瞒上喝茶，注意到不过几天不见，她的头发似乎长长了一起了脸⾊红润了一些，穿着围裙的背影依然纤瘦，却比今晚那些衣香鬓影的女人还要来得顺眼一些…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又往难以控制的方向飘，何浩然连忙正襟危坐了起来，随便找个话题让自己可以分心。
“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房子整理得怎么样了？真的不用找人来帮忙吗？”他不知道涂雅明怎么会露出莞尔的笑容，却十分喜爱她这一刻轻松自在的模样。
像融化的奶油，浓郁滑顺，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涂雅明被他露骨的目光看得心口发颤，稍嫌慌乱的垂下眼睫遮掩自己蔵不住的迷恋。
“很好。不用，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明天再找人来把那些废弃家具处理掉就行了。”说到这里，涂雅明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何浩然，漠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话“那个…你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你表妹，那天你们闯进去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客厅茶几上有一张纸？”
前几天她就是为了找这张纸，才会让何浩然误以为她说话不算话。
“什么纸？长什么样子？”
何浩然一脸好奇，反而是涂雅明显的扭捏不安。
“就是…一般的信纸，上面…”涂雅明欲言又止，既想找到那张⺟亲亲手写的纸张，又不愿意说出太多不想说的內情，白皙的脸庞充満了矛盾纠结。
“我会帮你问她。”
没想到何浩然很阿莎力的答允，换来涂雅明感激的一笑。
“谢谢。”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悬若不安的心终于放下。
“不过我想机会不⾼，珈珈通常只对美食还有钱这两件事有趣兴。”何浩然的神情⾼深莫测，无形中散发着成熟男人的稳重特质。
“没关系，我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涂雅明屏住气息，強迫自己的双脚固定在原地，免得自己飞扑到他⾝上去。
“那你怎么不问我？”那天进到那间屋子里的，可不只有麦珈珈而已。
“我…你…”涂雅明有些傻眼，直到看见何浩然眼眸里的促狭，才老羞成怒的瞪了他一眼。
“因为在我心里，你不是这样的人！”她愤愤的脫下围裙，眼眶可疑的泛红“而且，被你拿走，好过被不相⼲的人拿走。”
她刻意绕过他的位瞒，假装没看见某人受宠若惊的表情。
何浩然，你这个神经特耝的大白痴！
涂雅明一回到自己暂住的那间客房，就直接趴在软绵绵的床上，揪紧棉被的十指怈漏出她內心的激动，虽然连她自己也都不清楚自己这么难过是为了什么？
可怜的何浩然，又成了她乱发脾气的对象了。
自从她悄悄回到老家之后，或许是因为太多往事作祟，或许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总之，她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太认识的人。
暴躁易怒，泼辣好斗，尤其在面对何浩然的时候，每次事后回想起来，总是不忍卒睹。
她知道动物求偶的时候，雄性会尽情展现自己⾝上某些显眼的特擞，却不知道自己⾝为受过⾼等教育的成年女性，为什么面对自己心仪许久的男性时，会尽其可能的破坏自己的形象？
想当年，他们两家可以说是门当户对，如今，却已经是云泥之别。
她这样要背景没背景，要财力只有存款簿里那一笔快要接近五位数的现金，要外貌差強人意，要人品还没人敢夸赞的剩女，拿什么去跟那些⾝上充満昂贵香氛的女人一较⾼下？
涂雅明把自己发热的眼眶埋进又软又暖的羊⽑被里，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绝对绝对不要当一个让人觉得可怜的人！
于是她打起精神来，打开了笔电，开始填写售屋广告的刊登细节…
她要彻底的告别过去，就算是剩女，也有权利享受人生。
何浩然在年假过后的第一天，按照预定计划飞往京北的子公司坐镇。
罢开始的头一个月，他忙得足不点地，每天能够菗空打个电话跟湾台的⺟亲报平安就要偷笑了。
墨美玲自然能够伐会儿子的处境，不聪其烦的劝他两、三天打一次电话就好了，有空就多休息。
“没关系啦！懊打点好的关系都打点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看这些年轻人怎么去发挥、去打拚了。”何浩然口中的年轻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五岁，个个对于网游事业充満了⼲劲与热情，就像当年创业初期的他一样。
“怎么样？你们最近还好吗？你跟涂雅明好像相处得很不错吼？卖房子的事情呢？还顺利吧？”何浩然状似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问，只有自己知道他有多望渴听见涂雅明扣人心弦的声音。
还想让她说清楚，在她心里，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雅雅这么乖巧懂事又勤劳，我们当然合得来了，只不过啊…”墨美玲瞥了一眼窗外正在收棉被的那道人影，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忧心忡忡“她好像很急着把房子脫手，价钱订得有点低，我劝她照行情价来卖，她却说卖多少不是问题，只要快点卖掉就好，偏偏她又是个闷葫芦，不想说的事情，怎么问也问不出来，害我只能在这里胡思乱想的。”
墨美玲是真的有点烦恼，因为涂雅明坚持房子卖掉之后，就要离开。
唉…她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一整个舍不得。
何浩然在电话这头沉默了许久，甚至差点忘了自己等一下还有个重要的饭局“妈，我们能帮的就帮，帮不了的就顺其自然。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话虽这么说，何浩然心里却已经掀起了不小的浪花，脑海里已经自动列出种种可能的解决方案。
“妈，我等一下还有事，先挂电话了，明天我再打给你。”何浩然匆匆忙忙的挂断电话，也真的开始打起领带，却又按下男一个热键。
一个熟悉的女声懒洋洋的从机手扩音器里传了出来。
“浩然表哥？你不是在京北吗？找我做什么？你不会又要找一些怪咖来让我打发时间了吧？”麦珈珈的语气里居然充満期待。
何浩然拿起电话，没好气的翻白眼“不是！这次用不着你那些优秀的家事秘书，可是需要你亲自出马。”
“真的？你应该知道我的收费不便宜吧？”正在做瑜珈消耗热量的麦珈珈闻言，停下了正在拉筋的动作，一脸的兴致盎然。
“麦珈珈，你这个嗜钱如命的坏习价要尽快改掉，我是在请你帮忙，不是要花钱买你的服务！”何浩然气得差点勒死自己。
“浩然表哥，这你就错了，人家牵狗去散步都能赚钟点费了，为什么我花了时间、精力和脑力去帮你做的这件事，就不能收服务费呢？顶多算你亲友价再打八折啰！”
她一副亏大了的语气让人听了更是想吐血，偏偏何浩然想来想去也只有她能彻底信赖，最后还是签下了这一笔坑人的交易。
麦珈珈双眼发亮的看着刚刚拟好的合约，觉得她当初把业务范围设定在“家”字上，实在是太有远见。
两个星期后，荒废多年的涂宅顺利售出。
当麦珈珈主动找上她说要买下这栋中古透天厝时，涂雅明其实心里有着芥蒂，并没有立刻答应。
一来，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麦珈珈给她的印象并不好。
再来，不管怎么说，她跟何浩然是亲戚，谁知道这对一向奉行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子会不会私底下请她出面买房子，出钱的却是他们⺟子？
不过，后来麦珈珈带着她內向木讷的⺟亲，还有青舂活泼的妹妹，一起过来看房子，才让涂雅明打消疑虑，决定卖出。
她们⺟女三人相依为命的模样，让她想起自己过去十年的生活。
当她看见麦妈妈脸上喜出望外的笑容，她更加満意自己做的这个决定。
至少，以后住在这里的人，会延续他们以前的幸福。
涂雅明站在这间充満回忆的房子里，眼神里有眷恋的光彩，也有浓到化不开的遗憾。一旁的麦珈珈很识相的保持沉默，给予这个前屋主必要的隐私。
“麦姐小，谢谢你。”涂雅明伸出手向麦珈珈致谢“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这里。”
从今以后，她就了无牵挂了。
“没问题。”麦珈珈一口应允“还有，叫我珈珈就好，麦姐小太生疏了。”
这两个不管是⾝⾼还是年龄都很接近的女子，顺利的完成交屋手续，涂雅明的心情比预期的还要来得平静。
“对了，不知道何浩然有没有跟你提过…”涂雅明欲言又止，一想到自己就要离开这里，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答案时，心一横，问起那张平空消失的信纸。
何浩然自己都忙得分⾝乏术了，怎么还会有时间处理她这种小事情？
“信纸？没有啊！我那天没注意到有这个东西耶！”麦珈珈一脸疑惑，心想何浩然怎么没提醒她会有这个问题？
“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吧？要不要再去找找看？我帮你啊！”麦珈珈停在斑驳锈蚀的大门口，作势要转⾝进屋里去，却让人拉住了衣袖。
涂雅明笑着头摇“不用了，早就不重要了，只是…想留个纪念。”
经过了这一阵子密集的交涉，她对麦珈珈的印象重新改观，从一开始的自目厚脸皮，大幅升级成很有想法，也很懂得生活的单⾝女郎。
要是有机会深交，她会十分乐意。
可惜，她该走了。
“你真的不留下来？你知道我阿姨真的很喜欢你吧？她虽然人很好，心地很善良，长得也像观世音菩萨，但也不是会随便让人家住进来的那种人…”
麦珈珈语重心长的说着，虽然不清楚墨美玲跟这家人从前有着怎样深厚的交情，不过光是这个涂雅明洁⾝自爱又有条不紊的行事作风，就让她觉得很投缘。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何妈妈对我的照顾。”涂雅明站在何家井然有序的前庭里，享受冬曰暖阳的照拂。
阳光下，她看起来闪闪发光，轻盈得就像要随风飘扬。
“可是，我真的不能再继续打扰他们了。”她凝视着麦珈珈聪慧的双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就是知道麦珈珈会懂。
果然，麦珈珈没有再多说什么，倒是做了一个很宿命的结尾“嗯！反正有缘就会再见面的！”
她看过太多类似的例子了，非常深刻的体会到缘分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多情与无情。
“嗯！”涂雅明潇洒无比的朝她会心一笑，两人一起进到屋里去。
墨美玲老早就在客厅等她们进来，茶几上甚至准备好了点心，倒是没想到会看见这样笑意盈盈的涂雅明。
“来来来，喝一碗八宝粥暖暖胃，不过这天气似乎越来越暖和了。”墨美玲深深的看了眼神清明、精神抖擞的涂雅明一眼，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她还真舍不得让涂雅明离开，特别是当涂雅明无意间提起她会把头发剪成这样，是因为涂太太生前因为化疗的关系严重脫发，所以她要陪涂太太一起把头发留长，剪下来的长发则拿去帮涂太太做了一顶漂亮的假发…可惜，涂太太一直没有机会戴上它。
这样窝心的孩子，谁能不疼入骨子里呢！
“雅雅，何妈妈知道我留不住你，但是你也不可以从此就忘记我们喔！现在你没有了牵挂，经济上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看起来好像也不准备留在台北生活…”她特地停顿了一下，直到涂雅明轻轻点头之后，才又继续说下去“不管你未来要在哪里落脚，一定要记得跟我们保持联络，好吗？你这么善解人意，应该不会让何妈妈为你操心吧？”
墨美玲摆出长辈的架式，叨叨絮絮的叮咛着，仿佛要离开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在麦珈珈耳里听起来是这样单纯的十八相送剧情，在涂雅明耳里，却听出另一层意义。
“何妈妈，你放心，我知道那种音讯全无会造成怎样的痛苦，只要我安顿好了，一定会跟你联络的！”涂雅明再一次许下承诺，又陪着墨美玲讲了几句话之后，就上楼去提行李下来。
麦珈珈和墨美玲相看一眼，默默的走去帮她开门。
“你要去⾼铁坐车吗？我送你。”
趁着涂雅明被墨美玲缠住时，麦珈珈主动接过涂雅明手上的行李，自作主张的把行李放在自己那台休旅车上。
涂雅明好不容易婉拒了墨美玲试图让她收下来的一对金饰，一看见麦珈珈发动了车子，忙不送的主动跳上车。
在她眼里，宛如慈⺟的墨美玲的杀伤力大过于精明⼲练的麦珈珈。
等到墨美玲终于依依不舍的跟她们挥手道别，麦珈珈才踩下油门“往哪走？”
涂雅明注视着后视镜里那个雍容华贵的墨美玲，想起⺟亲临终前枯瘦⼲⻩的憔悴模样，喉咙不噤有些哑“台北车站。”
她不知怎么的回想起过去那几年艰困的生活，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账户里多出来的一千多万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要是早点卖掉这栋房子，妈妈是不是就能接受更好的医疗照顾？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香消玉殒？
当初，为什么她狠不下心说服妈妈卖掉房子？为什么要耗费自己的生命等待那个早就遗忘她们的人…
“你刚刚说你要去哪里？”麦珈珈忽然笑得很不好意思。
心不在焉的涂雅明直觉的回答她“⾼雄，我要去⾼雄。”
于是，车上的驾驶露出満意的笑容。
那个自己跳上车的乘客，则陷在回忆里，久久无法自己。
晋升小盎婆行列的涂雅明到⾼雄之后，并没有过着挥霍的生活。
她用台北市豪宅一坪起跳的价格买下一间旧公寓，然后在附近的窗帘公司找到一份助理会计的工作，过着相当规律的生活。
她每天骑着脚踏车上下班，偶尔留在公司加班，其余时间除了出门采买民生用品之外，一律留在家里上网看影片。
以前她妈妈还在的时候，她要医院公司两边跑，常常忙得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
现在的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巴不得每天都可以加班，让自己累得回家倒头就睡，免得度曰如年。
她最怕的是自己一开空下来，就免不了又要想起许多不该想的回忆。
涂雅明翻开手上那本曰记，神情楞怔的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
你从不知道我爱你。
从小就不停的听说关于你的种种风云事迹，长大后看着你⾝边的
女伴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离开后，你的消息依旧穿越千山万水，不时在我的生活中昙花一现，偶尔一转头，会下意识想要寻找你匆忙的背影。
我总是无声的观看，仿佛只能在你的生命中扮演这样无足轻重，甚至不需露面的角⾊。
爱情跟我彼此疏远，只是有志一魂的默许我担任滚动的背景，我早就不再奢望能够和你有所交集。
所以，你从不知道我爱你。
而我，直到一无所有，才赫然发现那埋蔵在岁月痕迹里的情感，在乌烟瘴气的生活中发出璀璨的光芒…
涂雅明看着最后一行那几个阿拉伯数字，竟然是她人生最低嘲的时候写的。
如今，人事已非，只有这一段文字里述说的总总，历久弥新。
那个男人，是她怎么也忘不了的存在！
她还时常想起大年初五那一天晚上何浩然目光火热的样子，更忘不了自己从他⺟亲那里听来的种种事迹。
原来，他仍是那个讲义气、重感情，愿意为你两肋揷刀的好男人，才会无怨无悔的照顾那个因车祸失忆，整个人性格大变的朋友整整七年。
虽然他现在已经是颇有名气的公司的老板，却没有因此改变他热心助人的天性，要不然怎么会为了一个多年不见的表弟，特地在某间知名小区瞒产，还聘请了一个管家贴⾝照顾，让他的表弟可以好好疗伤止痛。
墨美玲说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涂雅明可以听出墨美玲其实与有荣焉。
涂雅明自己其实也热血沸腾，要是何浩然当时就在现场，或许她会忍不住冲上去扑倒他，告诉他，做得好！
原来，在她的生活陷入困境，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时候，他一如往昔的照顾着他⾝边所有需要照顾的人，付出他所能付出的一切。
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生活花絮稍微滋润了她荆棘密布的心房，她很骄傲的想着，这就是我爱的男人！
尽管，他永远不会知道…
涂雅明把自己瘦长的⾝子跟薄被一起时缩成一团，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带着淡淡的惆怅入进梦乡。
她总是这样度过漫漫长夜，等待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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