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直到此时,被吓傻的众人才纷纷回神,有人去追马,有人赶来关心。
那足以让人稳定心神的好听嗓音拉回了她半飘离的神智,袁长云勉強撑起⾝子,一抬头,却看到那张总是笑得云淡风轻的俊容竟慌白了脸⾊。
他不是什么都不在意的吗?他不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吗…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毫不掩饰的強烈情绪,她怕了,心颤到无法喘息的她只想逃开。
“马…马跑了…”她别过头,不顾力气耗尽的⾝体正发着抖,仍挣扎起⾝。
她还没来得及站起,就被他攫住了手。
“长云我来照顾就好,你们都去追马没关系。”他对众人的吩咐是如此冷静,但握住她腕间的那股力道,却是充満了愤怒及霸道。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挣扎,因为自后传来的炽狂气势正无言地警告她别轻举妄动,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家朝马儿消失的方向越跑越远,留下他们独处。
她以为在大家离开后,他会強硬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她抵挡不了的情感逼她投降,但在不安的等待之后,却只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刚遇见大哥了。”那股慑人的气势消失了,而他的声音也一如平常轻快得像是带着笑意,但她却听得到隐于其中淡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苦涩。
这代表他知道她已明白了一切…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会那么痛,痛到她只能僵在原地,没办法回头,也没办法说出任何话。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宝物只有一个。”当她已知情,再隐瞒也没有意义。“我不在乎马、我也不在乎马场,因为这些只要我努力,全都可以得到手,却只有一样,不管我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
虽然他没有言明,但他语里的深情已清楚地告诉她,那个宝物是她自己。但…她一点都不值得啊…她咬唇,紧紧捉住已开始动摇的心不被他真挚的倾吐诱走。
“你明明那么勇敢,为什么一遇到我就变得懦弱了呢?”这犹如自语的低喃更是狠狠击中她的心。“我不想对你使诈,只是当你开始想要逃离我,我就只剩这个方法可以用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遇到他就变得这么别扭又讨人厌,她觉得歉疚,也想回应他的感情,但她就是动不了,只要一想到他对她的用情及心意是如此之深,整个人就慌到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想逃,以为逃开就可以维持现状,结果却…
“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咬人。”他自嘲低笑,对她的执握已经放松,变成了轻抚着她腕间的肌肤。“像现在,你应该也只想逃到看不见我的地方吧?”
被说中心思,正要将手菗回的她僵住了动作,不知该气看得透彻的他,还是该气全在他预料中的自己。
她却不晓得,能看穿她,却正是让那个深情凝望她的男人最感到痛苦的一点,因为爱她、因为心疼她,他只能委屈自己。
“不过,你暂时可以缓一口气了。接下来这段时间,我想专注在捕马上头,可能不会每晚都回去,你就待在娘家吧,这样就不用来回奔波,也比我们那儿舒适。”他话说得很轻松,但顺着她掌指滑下的徐缓动作却透露了他的不舍。
他不想放手,也不愿放弃,他是如此求渴她,如此想要拥有她,但他累了,握在手中却没办法留住的无力感让他好累,方法用尽的他真的已无计可施了。
武朝卿逼自己收回手。给彼此一些空间吧,或许…他苦笑,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连番的挫折让他也懦弱了,竟连这点奢望都不敢抱持。
再深深将她的背影敛进眼里,他毅然起⾝,依他所承诺的拉出了彼此间的距离。
她将重得自由的手紧紧握住,但为何她感受到的不是他的释放,而是失去温暖的失落呢?
想到他的话、想到他对她的好、想到这些年的一切,陡生的冲动让她终于有办法回头,他却已渐行渐远。
你暂时可以缓一口气了。他说。
你明明那么勇敢,为什么一遇到我就变得懦弱了呢?他叹。
她以为他可以准确猜中她所有的想法,但此时,她发现被说中的只有她的懦弱,她连追上去的勇气都没有。
但错得让她也想不透的是…她一点也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昏暗的房间让人无法辨明事物,燃尽的残烛说明了现在已然深夜,但袁长云仍睁着眼,望着那片黑暗无法成眠。
明明他说他可能会彻夜不归,明明他主动要她留在娘家,她却还是顶着夜风,坚持回到这间小小的屋子。
听到她说要走,大哥没有多言,只是那“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表情让她实在很想砍了他,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因为她的拉不下脸,害武朝卿吃了多少苦?难道她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所以她忍住了,就算长地的大笑声连她进了马厩都听得见,她还是咬牙呑下那股恼怒,把力气花在纵马狂奔。
她回来做什么呢?袁长云蜷缩着⾝子,再度自问这个她已问过无数次的问题,而同样的,躺了大半夜,她依然没有答案。
只是从小长大的家让她待不惯了,只是想回来了,但少了那平常总让她咕哝缠人的怀抱,炕烧得再暖她依然觉得冷,被褥卷得再紧她依然觉得空虚。
习惯竟是如此可怕又恼人的东西,让她想抛弃骄傲、想漠视无法面对他的尴尬,只希望他能回来,别再那么辛苦地鞭策自己,捕马不急的,一点也不急的…
这房里有他的气息,她闭着眼,想像他就在⾝后拥着自己,惶惶然的心得到了些许的依赖,她总算睡着了。
过了半晌,她被冻醒了,因为有股冰冷自后环住她。
⾝后多了人,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或许是气息、或许是那专属于他的契合,虽然他没了平常熟悉的温暖,但她在还没睁开眼前就已经知道是他。
她觉得心安,却又好心疼,因为他将她抱得好紧好紧,紧得像是只要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不是要你别回来的吗?”感觉到她醒了,埋首她肩窝的他开口,声音好低好沈。
即使她见不到他的表情,声音也抑得像不带有情绪,她仍感受得到他的欣喜与激动。
这个发现让她好歉疚。其实她也可以做到观察入微的,是她没用过心,却还一边抱怨又一边享有他对她的了解。
“…我忘了。”她试着模仿他的云淡风轻,但他的冰冷实在太恼人了,她忍不住执起他环在她胸前的手举至唇边,想用气息帮他呵暖。
他竟将自己冻成这样…
感觉她的呼息在已冻到快⿇木的掌指拂过,武朝卿没有言语,因为要抑住那份几将胸膛冲破的狂喜已费去他所有的自制,在这一刻,他只能放任自己感受她的关怀。
当在马厩里看到她的马,他愣住了,还以为是自己累出幻觉。
他没想到她会回来,因为他是真的要放她离开,并不是在欲擒故纵,可她却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
他不求了,只要她愿意这样待在他⾝边,就算不用告诉他她的想法,他也満足了,她能回到家里等他,温柔地帮他呵着手,这不已说明了一切吗?
“知道你会等门,我以后就不能不回来了。”须臾,等到已能自若地戏谑,他才故意叹道。
听出他那隐于轻快之下的实真情绪,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可以开心的同时,却又觉得心痛——妻子等门是天经地义的事,却让他如获至宝。
“捕马不急,我们家没那么缺马。”她不要他那么辛苦卖命,他已不需要再用这个藉口留住她了。
“是我自己想捕,我是武家人啊!”他轻笑,眷恋地拥紧她。
原本是为了让她留有空间,同时也用与马较劲来分走自己低落的心情,然而现在他却是真心想要为他们的未来奋斗。
多不可思议?不到一天前,他还绝望到以为自己会失去她,现在却已能开始编织和她共有家庭的幸福情景,想做得更多、想累积更多的财富,给她和孩子更好的生活。
这段曰子他那么“努力”应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吧?
手缓缓移上她平坦的小肮,想到在她体內很有可能已孕育着他们两人的骨⾁,那股喜悦与満足让他几乎无法自已。
他的话让她好不安,因为她会想到他提到父亲时所说的话。能和马缠斗至死,是他们最大的心愿,她可以理解他们宁可被自己最喜爱的事带走,而不愿垂老躺在炕上等死的悲凉。
但…太早了,他还年轻,他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别这么丢下她,他说过他最想要的宝物只有一样的,别因为那些次要的东西而放开她…
“我要你每天回来,不管再晚都要回来。”即使会被他认为是任性她也不管,她要逼他承诺,这样他会记挂有她在等,当他要奋不顾⾝时才能缓住他。“要是你敢为了捕马不进家门,我就让你睡马厩!”
武朝卿低笑,心里好暖好暖。
她的个性就是改不了,都到这地步了,直接说没见到他,她会放心不下这不就好了吗?
偏偏他就是爱她这什么都伤不了的凶悍,让他再忙再累,只要想到就会忍不住笑,心情也会变得很好。
“好,我答应你,别叫我去睡马厩。”他咕哝道,闭上眼感受她的软馥。“我答应会每天回来让你看…”
以为失去,却能再度紧拥她的心安,将他自豪的意志力全都瓦解,从不曾被疲累击倒的他,难得地开始昏沈了。
而这边,袁长云陷入了心头的挣扎。
她不是一直盼着他回来吗?结果她还是什么也没说,这样不是依然没有改变吗?在他累了一整天,在他对她付出了这么多之后,给他一句温言软语并不为过吧…
她深昅口气,再深昅口气,在她觉得自己若再不动作,狂跳的心很可能会就此跳出喉头时,她终于回头,却看到他扬着幸福的笑,睡得好熟。
她咬唇,想笑又有些失落,但最多的是对他的不舍。她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他的鼻梁,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又这么直接地看他。
心不慌了,只有悸动是那么明显,让她明白自己其实是深爱着这个男人的。
只不过是一句话,她却给不出,他也就这么有耐心,默默呑下这些苦,让她将他当成了坏人。
她倚靠进他怀里,环住他,感觉睡梦中的他也紧紧回拥自己,那可爱的动作让她好想笑,快被満満的甜意给融化。
别吵他,让他好好睡,这事不急,他们还有好多时间,或许等他这阵子忙完了,等大雪封闭了四周,他们只能待在这小屋子,到时她连想躲都没地方躲。
那时候,她应该就可以说出口了吧?再给她一些时间,再让她聚集多一点勇气,她应该就说得出口的。
不急呵,他们还要牵手走过一生一世呢…
她以为时间还很多,她以为她还可以再凝聚倾诉真心的勇气,但当他一天夜一都没回来,她发现她错了——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下,下午她从马场回来时还是细小的雪花,等她提水时,转为強劲的风势把她的脸刮得又冷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