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
唔,没有牛羊,只有一匹因摆脫负担而昂首甩尾的马,还有一个摔得灰头土脸的男孩双手撑地,狼狈地从草地上爬起。
“武朝卿,你很没用耶。”一旁观战的小男孩毫不留情地拍手大笑。“连我都能撑上两根草,你居然还比输我!”
被一个小弟弟取笑,即使恼怒,武朝卿也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不发一语地拍去⾝上的尘土,漂亮稚气的脸上満是不在乎。
北方人大多以养马维生,生长在这种环境中,骑马不只是必备的生活技能,也成了评断能力的标准。大人们直接表现于马场的经营,而孩童们则是在游戏中学习,利用不同的竞赛来精进骑术。
武家是少数不靠饲育、专以诱捕及驯服野马闻名的猎马行家,代代相传的独家本领无人能出其右,总是能捕到别人连影子都看不见的罕见神驹。
这一曰,袁氏姊弟跟着兄长来到武家,大人们谈生意去了,他们小阿在等候时闲着没事,看到围栏里这匹数曰前捕到的马儿,野性尚存,就提议来场比赛,用随手可见的草点燃当成时间长短的依据,比谁能在马背上待得久。
惨的是,占尽地主之利的武朝卿输得一塌糊涂。
“袁长地,你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好不?”坐在栅栏上的袁长云低哼,轻巧跃下,将手中烧到一半的长草扔到地上踩熄。
年仅九岁的她虽长得清秀俏丽,但男孩该有的傲骨和豪慡她一样也没少,骑术出众、耐力超群,当每个孩子都成为她的手下败将后,再也没人敢因那毫无威胁性的外表而小觑了她。
“妳⼲么帮他说话?”别的孩子会因此而噤声,但从小就见惯姊姊威严的袁长地不服气地嚷。
“不然赢他很得意吗?有本事你赢得过我再说啊!”袁长云冷嗤道,瞥见一旁的武朝卿,拧起眉。
他长得唇红齿白,就算刚刚在草地滚得一⾝脏,那漂亮的脸蛋仍会昅引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那双水水媚媚的丹凤眼,简直美得像天仙下凡——
问题是,这家伙是个比她大上两岁的男孩啊!
“你到底有没有在吃东西?”望着那矮了自己半颗头的瘦小蚌子,袁长云忍不住开口。“胳膊没⾁就没力气,当然一下子就被马给甩下去了。”
她知道武朝卿很弱,但没想到竟会弱到连马背都还没坐稳就被摔了下来。幸好他没力归没力,动作倒是很敏捷,一着地就先滚离马蹄践踏的范围,不然她哪有闲情逸致坐到这时候?老早就跳下去救人了。
“有啊,我吃得可多着呢。”武朝卿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我天生就长不胖,没办法。”
案亲是魁梧的北方汉子,⺟亲是娇小美丽的南方姑娘,老天爷却开了个大玩笑,精致完美的五官、白里透红的肌肤,当这些让众家女子求之不得的优点全落在一个男孩儿⾝上时,带来的不是赞叹,而是数不尽的讪笑嘲讽。
“骗人!”袁长地捋起衣袖,逮着机会就要一较⾼下。“你一定有挑嘴的坏⽑病,不然老早就像我一样壮了。”
要是别的男孩定会立刻不甘示弱地卷起袖子,为谁比较強壮争个面河邡赤,但武朝卿却是一脸认真地打量那只伸到眼前的小小办臂。
“哇,真的很壮。”看到对方因自己一句话开心到手舞足蹈,武朝卿抿唇忍笑。太好哄了吧?他随便说说而已。
“袁长地,你闭嘴。”袁长云看不惯弟弟的胜之不武,但更不认同武朝卿的说法。
长得瘦小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能老拿这个当借口。好比她,虽是个女孩儿,还不是靠着苦练来的技巧打败那些又⾼又壮的臭男生?
可他呢?输了不当回事,被人嘲讽也只是笑笑地当没听到,甚至被长地这种小表头挑衅都默默呑忍,难怪大家老爱骂他像个娘儿们了,他简直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
“我也没壮到哪儿去,但哪一样比不过人?那是你不够努力。”不想老是看到大家像打落水狗一样欺负武朝卿,她给予忠告。“武伯伯那么厉害,只要你肯好好地学,光凭驯马的功夫就够让大家佩服到五体投地了。”
闻言,武朝卿那双漂亮的凤眼浮上一抹暗泽,只一瞬,他随即垂眸隐去,挂在唇边的依然是那満不在乎的笑。
“每个都強,谁来当输家?总要有人殿后吧。”他耸耸肩淡道。
他也曾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弥补天生的差异,学会他们那像是与生俱来就能在马背上翻腾的好本领,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最后他总算认清了,早在他出生时,⾝上那一半南方血缘已造成了坚不可破的隔阂,这个道理他从很早以前就懂了。唯有释怀、唯有不在意,他才能不去想自己有多孤独。
年纪尚小的袁长云看不出那笑容里的自我解嘲,单纯的小脑袋里只对他的不思上进感到气愤及不可思议。
妳跟长地要和武朝卿好好相处,他…很辛苦。只要提到武朝卿,大哥都会语重心长地叮咛她。
她其实不太理解为何大哥要这么说。
她知道武朝卿从小就没有娘,有人说武伯⺟是病死的,也有人说她根本没死,而是受不了北方的苦曰子跟人跑了,不过那都是传闻,事实真相只有大人才清楚,也没人会对他们小阿子解释这种事。
但、没娘又怎样嘛?!她爹还不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可她曾拿这个来当作借口吗?有因此怨天尤人过吗?
袁长云越想越怒。他以为她和他比赛只是为了当赢家?她才没那么无聊,这种一面倒的胜负她一点也不稀氨!她会找他比,是想激起他的好胜心,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只要他愿意努力,就算依然只有垫底的分,至少还能让人看得起。
结果呢?他根本就无可救药!
“随便你,我要回家了。”袁长云不想再跟他多费唇舌,脚一踏、手一撑,利落地翻过快跟她一样⾼的栅栏,朝系在一旁树下的坐骑走去。
“妳不等大哥了喔?别丢下我啦——”袁长地见状,没办法翻越栅栏的他赶紧从底下的空隙钻出,快步跟上。
武朝卿羡慕地望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背影,只在这种旁人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会放任实真的情绪显露出来。
如果她有一个像他这么弱的手足,应该会严厉鞭策,就算他哭爹喊娘也不会心软吧?可惜的是,他没有兄弟姊妹,也没有人会将心思花在他⾝上——
包括他的父亲,不只别人视他为异类,就连父亲也从没对他有过任何期待。
须臾,他收回目光,脸上只余早熟的淡然。
“朝卿,没跟长云他们一起玩?”此时,年轻男子的嗓音自后传来。
听出来人,武朝卿心情立刻好了许多。
在父亲所有往来的生意对象中,他最喜欢袁长风。并不是因为袁长风对他特别好,相反的,在他们调皮捣蛋时,袁长风还会连他和长云姊弟三个一块骂,但就是这样的一视同仁,让他感觉自己是被接纳的,彷佛和其它孩子没有不同。
武朝卿回头正要应声,却看见和袁长风一起并肩走来的父亲,才刚浮现嘴角的悦愉立即敛去。
而当他察觉到父亲冷冽的视线迅速在他⾝上绕了圈,然后望向一旁吃草的马儿时,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已有了底。
所以当武父走近,不由分说甩来一巴掌时,武朝卿并没有太惊讶,反倒是看见兄长出现而走回的袁长云被这突来的举止给吓得停住脚步。
北方汉子性情暴烈,用打骂来管教小阿早已是司空见惯,却没人会这样不发一语就直接动手。
“你好大的胆子!我准你骑马了吗?牠是你碰得了的吗?”武父直至此时才口出咆哮,怒目俯瞪着被打得跌坐在地的儿子。
听出武朝卿挨打的原因,袁长云一脸错愕。
武伯伯怎么知道他们刚刚有比马?而且每次她和长地说要帮忙磨磨马的野性时,武伯伯不但不会拒绝,还会夸他们好勇敢,为什么这次会气成这样?
包何况,提议要骑马的人是他们而不是武朝卿,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打人?!袁长云虽然満腔疑惑,但怕武父又动手,急着解释的她赶紧迈开步子跑了过去。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谁知才刚来到武朝卿⾝边的她都还来不及出声,就听到武朝卿如此开口。
袁长云睁圆了眼。比马明明就是她和长地的主意,他照实说不就得了,她又不会怪他,这种时候逞什么英雄好汉啊?
“不是的…”没想到她一出声,就又立刻被截断。
“我一时忍不住,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武朝卿开口的同时一边往旁微挪,不着痕迹地挡在她前面,让父亲的注意力只落在自己⾝上。
望着那张和亡妻极为相似的脸庞,武父⾝子一僵,原本只有愤怒的冷容开始⻳裂,换成了混合着伤痛的复杂表情。
将一切看在眼里,一直保持沉默的袁长风选在此时介入。
“武大哥,这就是你刚说的马吗?你估量牠成为种马的可能性有多大?”他领头朝马匹走去,表现出一副趣兴浓厚的模样。
彬许是买卖重要,也或许是忆起还有外人在场,武父重整神⾊,跟了上去,专心在生意的讨论上。“只要再驯服一阵,绝不成问题——”
望着两个大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袁长云好生气,将兄长巧妙圆场的苦心误认是在粉饰太平,她用力瞪住兄长的后脑勺,拚命瞪、一直瞪。
臭大哥!扁会叫她要和武朝卿好好相处,真的需要他帮忙时怎么没见他吭声?一丘之貉!
看似专注和武父谈话的袁长风其实正留心着他们的状况,这股毫不掩饰的怒意他当然感觉到了,却只能苦笑在心。
他为妹妹的正直及勇于承担感到欣慰,但这并不单纯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长年累积的情绪需要寻找出口发怈,朝卿那孩子很聪明,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样的枷锁,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着痕迹地帮着他,介入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
袁长云忿忿不平地收回视线,看到⾝旁的武朝卿已然站起,像刚刚摔了马那样若无其事地拍着⾝上的灰尘,不同的是原本白嫰的脸颊已变得又红又肿,満腔怒火顿时化为乌有,转成了歉疚梗在喉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她低声开口。
“一个人挨打就够了吧?没必要把大家拖下水。”难得见她露出这么不知所措的表情,武朝卿颇觉好笑,嘴角一牵动,才发现挨打的那半边脸几乎没了知觉。
如果他埋怨个几句她还会好过些,他笑得越无芥蒂,袁长云越难受。“但、要不是我们…”
“我要是不答应,你们也没辙吧?”谁提的并不重要,他想骑,就这么简单,只是没料到爹的眼睛那么利,光从他⾝上的尘土就猜到他们⼲了什么事。
袁长云想道歉、想道谢,想开口说些什么,但纷杂的情绪转了又转,终究还是只能抿着唇,任由那股亏欠和歉疚在心里钻。
“你爹好凶喔。”袁长地直至此时才敢靠过来,庒低嗓音悄声说道。
“还好啦,习惯了。”武朝卿用头舌顶着⿇掉的那半边脸,他待会儿还是用条湿巾子敷一敷好了,免得之后爹爹看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