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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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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跟金鱼胡同24号院整个加起来差不多大,中间修了个跳舞场,四面都是落地玻璃窗,阳光时不时从云层中透过,仿佛能照穿整个房子,照得刚打过蜡的木地板像镜子一样。

  现场乐队是一群洋人,脸已经喝得红通通的,孟先生得意地说他把半个美军演奏队都请来了。

  舞会之前没有正式的宴会环节,而是很洋派地就在花园里摆了十几张桌子的自助餐,冷盘、水果、点心、酪应有尽有。

  西装革履的侍者们托着装红酒白酒香槟酒的托盘在庭花柳间穿梭来去。地主先带着大家喝了几杯,为同学友谊干杯,为法国干杯,为和平干杯。

  这祝酒词有点尴尬,大家都想到法国刚刚签了投降条约,孟先生没词儿了,就号召大家一起进舞场。孟氏伉俪一起跳了第一曲。何天宝和贾站在窗边干巴巴地聊天。何天宝忽然看到孟先生向他们这边走来,猜到他要干嘛,有点不安。

  贾面朝何天宝,仿佛后脑勺看到了孟先生一样,微笑着低声说:“你再不邀我跳舞就没机会了。”

  何天宝不经思索地揽住贾,旋进了舞池。一跳就跳了三曲。何天宝的舞技只能算是及格,但抱着贾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感到一种生命的欢喜,想要翩翩起舞。

  现场乐队暂时休息,放起话匣片子,一个美军下场表演踢踏舞。母子俩都有些见汗,并肩站着看。

  跳踢踏舞的美军跳了一曲,示意大家一起来,这玩意儿是真功夫,没几个会的,美军不放弃,踩着舞步走向贾这边,看样子是邀请她下场。贾小声说:“快带我离开这儿。”

  何天宝说:“好热,我去找杯冰啤酒喝,你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花园里走走。”两人并肩走到花园里,何天宝摆出一副心无旁骛、认真找啤酒的样子。贾从路过的桌子上随手拿了个桔子,低声说:“你是没办法正眼看我了,是不是?”何天宝叹气。

  贾说:“算了吧…你们的外快我不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三,咱们还是按原计划,我一装死,你悲伤两天写几句歪诗就算了。”“就算了?”“算啦。”贾叹口气,仰面朝天“一拍两散,永不再见。”何天宝说:“咱们走吧。”

  “什么还没吃呢我。”贾吃完一个桔子,又拿一个。“留着点儿肚子,昨儿立秋,晚上咱们去正楼吃烤羊吧。”老北平人过日子讲究应时,立秋吃烤…何天宝从金启庆那儿听来的。贾瞟他:“你这是庆祝?庆祝安全逃离我这盘丝?”

  “你去不去?”贾故意咽了口唾沫,叹口气剥第三个桔子,说:“去。”“说了留肚子你怎么还剥个不停?”“我这是受过长征考验的肚子,讲究的是,只要有的吃,就要吃得下。”

  “你参加过长征?”“嗯。”“跟我说说,你都走过哪里?”“不记得了。”贾神色黯然“就记着饿。”

  正楼的烤是用松树枝子来烤,烤出的带异香,沾上香菜葱丝酱油,进他们的招牌空心儿芝麻烧饼,松软香酥。

  何天宝一口气吃了十个,赞不绝口。贾吃了两个就不吃了,坐在那里抽烟,看着何天宝的吃相发笑。何天宝说:“您那革命的肚子不是说有的吃就吃得下吗,这会儿怎么跟我客气上了?”

  贾双手叉,想要起身又起不来,说:“这二年在白区工作,被腐蚀了,我说你也悠着点儿,这东西瓷实,吃多了不好消化。”何天宝逞能,已经了却说再来一份。

  贾制止伙计,说:“他眼大肚子小,我们不要啦。”何天宝逞强:“贴秋膘么,我这一夏天瘦了,需要多贴一点儿。”贾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水蛇似的,笑着说:“瘦也是你自个儿作的,碍着夏天什么事儿。”这话有点儿过界,何天宝接不下去。

  低头咬了一大口烧饼,为了这次商会开张,也为了付临时夫人的租金,何天宝打了几个电报向南京要钱。邵氏军哭穷没钱,同时又有几个盛文颐手下的鸦片商主动上门、愿意报效。何天宝不愿意跟这些鸦片贩子走得太近,一个个地联络自己在汪卫随从室里的人…

  大都是汪陈两人的南洋或者广东亲戚,何天宝小时候跟着父母在广东长大,也会说些不大标准的粤语,跟皇亲国戚们说了几天广东话,她口音都变了。

  金大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北平话突然退步了,最后不知道是终于上达天听还是把南京的人搞烦了。

  秘书长陈圃(陈璧君的堂侄)以主席随从室经费里拨了一万军票给何天宝。当天他就拉着两个旗人去找房东付钱签约。签了约回来,三个人经过西四,看到军警如云。

  何天宝跟着金启庆去了六国饭店,打电话给田文炳打听情况。田文炳鬼鬼祟祟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齐督军的甥少爷出事了。”何天宝想到前天刚刚见过的冯运修,问:“哪位甥少爷?出什么事了?”

  “我没有给你们引见过,是在辅仁大学读书的,不知什么时候跟那些抗分子混在一起了,昨天日本人去抓他,本来想活捉的。谁知他开拘捕,还打伤了北平宪兵队的袁科长,最后被打死在房里了。”

  “齐督军他…”“督军没事,日本人很讲理的,青年学生造反,跟父辈没有关系。”何天宝放下电话,心中一阵惭愧,他沉溺在中的时候,许多热血青年正在为国牺牲。

  他先去了趟玉华台,玉华台照常营业,只是门口水牌子上写着“今特供小笼包”这是通知军统人员不要接头、就地潜伏的暗号。

  何天宝回家,贾已经先回来了,上来闩了院门,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何天宝问:“你们的联络也断了?”贾说:“嗯,我的联络点挂着不要联络的暗号。”何天宝说:“我也一样…你诈死的计划必须延后了。”

  贾点点头,何天宝觉得她好像有点高兴,自己也好像有点高兴。贾去洗手间换衣服洗脸,何天宝悄悄走进厨房,在米缸里摸摸,摸出了姐姐带来北平的那把M1911…

  贾一个星期未必会煮一次饭,米缸是全家最安全的地方。他在洗手间外高声说“我出去走走,顺便买晚饭回来。”听贾答应了一声,就走了出去。

  何天宝走出金鱼胡同,绕过东单往八大胡同那边走,希望能撞上个落单的日本人,夜渐浓,院们纷纷掌灯,胡同里人来人往,比大白天的护国寺还热闹。听说话,有一些日本人,不过绝大多数是中国人。

  何天宝找不到机会,远远听到东单大街方向传来警笛声,他匆匆走出八大胡同,走进东单大街东边的胡同,兜了个圈子从金鱼胡同东口绕回24号院。

  他刚刚走进西跨院,他们那小院的门就开了,贾脸上又是忧又是喜,把他拖进门。何天宝勉强保持平静的表情,贾掩上大门,扑进他怀里,紧紧拥抱。“你想去杀个日本人出气?”“可惜没找到,街都是花天酒地的亡国奴。”

  “以后别这么冲动。”“我认识今天被杀的冯运修…那些白纸一样的年轻人,豪迈地舍生忘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轻率地拿生命冒险不难,难的是忍辱负重。”“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汪卫?汪卫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秘书喝闷酒,喝多了时候说的话,跟你差不多。”

  “你想杀人,我帮你。”“你?怎么帮?”“你找个死胡同埋伏,我装暗娼钓鱼。”何天宝看贾

  贾倚着门,像条没骨头的蛇,眼角瞟着他,轻轻挥动手绢。何天宝发呆,贾晃晃身子猛地站直,变成良家妇女。母子俩一起出门,往北到东四十条附近。贾路地找到一处僻静的死胡同,让何天宝在一株老槐树后埋伏,自己出去转转。

  何天宝等了十几分钟,贾匆匆走来,后面果然跟着一个单身的日本兵。何天宝放过日本兵,提着手从侧后斜刺里近,日本人的目光全在贾的水蛇上,全没看到何天宝。

  何天宝左手掐住日本人的脖子,右手举顶着他脑袋,一路推到槐树后的墙边。那日本人被卡住脖子说不出话来,脸紫,眼中尽是哀求之意。何天宝中一股戾气上涌。

  突然松开左手,右手举横砸,砸碎了那军的喉结。碎骨头大概割断了喉管,军捂着喉咙栽倒在地,不断搐,嘴里吐血,一时不死,瞪着眼看何天宝。何天宝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军用手指沾着嘴里的血,在地下写了几个字。

  黑灯瞎火的何天宝看不出他写的什么,好奇心起,弯把还在动的半死人拖到一边,打着打火机看地下,写的是:我不是日本人,汉城人。何天宝笑了笑,感慨道:“朝鲜人?汉字写得不错。”贾问:“你感觉好些吗?”

  何天宝叹口气:“更憋闷了,你说得对,匹夫之勇,于事无补。”贾挽着何天宝的胳膊,说:“咱们回吧。”两个人回家,何天宝飞快地洗漱了。

  进房钉钉子挂单,躺倒睡觉。他死活睡不着,闭着眼就能看到贾种种风情万种的样子。贾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爬上大炕。何天宝睁着眼盯着南墙,不知道过了多久,躺得实在累了。

  翻过身去,却看到隔在中间的单上掀了个出贾的脸,黑漆漆的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得到一双眼闪闪发光。贾说:“有话憋着就说出来吧。”何天宝看贾言又止。贾笑问:“想问我是不是真的当过女?”“…”“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啊,自己的妈妈都希望她是处女。”“在你这样的反封建革命者看来,女无所谓,伦也…”何天宝说到这里自知失言,闭嘴不说。

  贾霍地坐起,把隔在大炕中间的单也掀掉了,说:“不是说好了什么也没发生吗?你怎么还没完没了?”何天宝也坐了起来,说:“对不起,我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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