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想了很久:也许吧,只是,如果感情是花,它谢了;如果感情是钢,它锈了;如果感情是一件美丽的新衣,它过时了。然后轻轻喟叹,十多年,实在太久了。
他轻轻道:但是如果是美酒,弥时越久,越是陈年佳酿。
我没料到他能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来,很诧异:说得好,有道理,嘿,情如美酒…感情是一瓶黑米酒。自己觉得实在幽默,扬声笑了起来,前仰后合,竟是止不住。
诺诺趋前:姐姐你醉了。
我一愣:我醉了吗?这样就是醉了吗?想一想,很沮丧,我不知道,我没有醉过,又想想,安慰自己,醉了就醉了吧。
起⾝唤老板结帐,犹自咕咕笑不停,转⾝对诺诺道:我看电影里醉酒的女人都是默默垂泪啊,为什么我会笑呢?诺诺扶持我回家。我一路还在大惑不解:我到底笑什么呢?
还没进门,只听电话响得急切,我信手抄起:喂。
叶青。
所有酒意如嘲退,我整个人软了下来。
你到哪里去了?九信仿佛毫不知情,只盘问不休,昨天我听小吴说你找我,恰好我又换了房间,怕你打过来找不到我,就给你打,一晚上都没人接。同事同学我找个遍,你都不在。你们单位的人说你手烫伤了,烫得重不重?去医院了没有?手伤了,你不在家里呆着,到哪里去了?
我不相信地问:你换房间了?
原来那间房间,开空调吧,冷;不开吧,又热。我这间在十八楼。
我不依不饶追问:几时换的?
昨天中午过一点,总台一定要算我一天钱,跟他缠半天。你昨晚到底在哪里?
我有点心虚:我…在朋友那里。
谁?
你不认识。
他声音狐疑:你还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絮絮而谈,仿佛寻常夫妻。我还是忍不住要无条件地相信他,就好像忍不住要无条件地怀疑他一样。
我挂上电话,诺诺向我告别:姐姐你休息吧,我走了。
我问:你去哪里?
他耸耸肩:我这么大个人难道还会饿死,总有地方可去。
我说:我是问你现在、此刻、今天晚上,吃哪里睡哪里?
他不作声,半晌,抬头笑一笑:也许,山穷水尽了,还会回去。
他转⾝,我唤住他:诺诺,仍有点犹豫,要不然,你就住我这里吧。
半晌,诺诺忽然笑了,讥诮锋利:你留我下来?像收容一只流浪猫或者流浪狗,把我当一只宠物,在你丈夫不在的时候陪你,我懂你的意思…
够了。我一声大喝,然后软了下来。
我认识我丈夫的时候,他还没有你大。声音中的丝丝柔情连我自己也觉得了,我指着结婚照给他看:喏,就是他。
我说:他是私生子,几年前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不是一个十分出⾊的女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家中三姐妹,我是最不出⾊的一个:大学里,我连年拿奖学金,可班主任见到我都要愣一愣才叫得出名字;单位里,我不过做点抄抄写写的杂务,一个月不上班天都不会塌下来。可是诺诺你不明白,一个女人不被需要有多苦。
他低声:我明白。
我一摆手:刚才没吃饱,我再去找点东西来吃。
诺诺帮我弄饭,顺便嘲笑我的手艺:炒白菜你放这么多水,你煮汤啊。
饭后,我便大睡特睡,格外安稳,直到被人像拎一个洋娃娃般揪起来:叶青,叶青。
是九信。
我问:你怎么回来了?窗外是⻩昏。
他的脸贴得那么近,几乎变了形,将光完全阻挡,只是一个黑⾊的阴影:这个人是谁?
诺诺在门口半伸半缩地探头。
我说:朋友啊,我跟你说了你不认识的。
你在哪里认识的,怎么睡在我们家?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提?九信厉声说,他当时就在,是不是?
我哗地坐起,连空气仿佛都在沸腾,我异常委屈:所以你今天回来,是不是?
我跳下床,斗鸡般气势汹汹。
九信分明大怒,又強自隐忍,他声音冰冷到咬牙切齿:我是担心你的手,才推掉一切事务,坐第一班机飞回来。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关心他是谁。但是叶青,你欠我一个解释。
他眼中怒火熊熊,咄咄逼人。
我只是看着他,静静地,不发一言。
好久,我看见他的表情,突然轻轻地一顿。我知道,是因为我哭了,我的眼泪,冰凉冰凉。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一愣:什么?
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因为打不房开门便怀疑你,你看见一个比我小十几岁的男孩和我在一起便怀疑我?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感情,到了现在,难道连人跟人的一点信任都没有吗?眼泪竟是不可控制地汹涌而出。
九信在刹那间定住了。
我和他,无可避免地、面面相对地伫立着。中间,隔着空气和混淆的爱恨。
我看见,犹豫、震骇、惊悸,最后归结成不忍,留在他的脸上。
他的⾝体,微微地移动了一下。
如果他肯向前迈一步,我便会扑进他怀里,拥紧他,让我的泪渗进他的肌肤,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