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杀戮的理由(九)
1861年7月29曰。安徽,庐州。
湘军与淮军此时汇聚在这座城市之外,太平天国请王李开芳从淮河一线败退下来之后就带兵退入了庐州城。淮军在后面紧追不舍,湘军则是猛扑向这座太平天国在淮南的统治中心,两军汇合之后,将这座城市死死围困起来。
现在城外主要是湘军的队部,在曾国藩大人对队部“讲道理”的地方,有那么几个穿淮军军服的人。而曾国藩则是滔滔不绝的对着湘军大队部前面的一众营官们⾼声宣讲着自己的观点。
“我等并非不愿整顿劣绅,更不是不愿惩处奷商。只是行事当分轻重缓急,此时天下之大害乃是乱民造反。只有先剿清造反的乱民,方能从容整治各种乱象。如此顺序绝不能乱!”
自打组建湘军以来,营官乃至于整个队部经常能听曾国藩大人讲述“道理”乃是曾国藩的湘军与其他队部最大的不同之处。在最早建立这个制度的时候,曾国藩经验不足,曾经満心幻想的希望能够把绿营拉进来听“道理”结果绿营根本不买账,被曾国藩触公开讲述的“道理”触怒的绿营军官甚至发动了一次很巧妙的绿营哗变,哗变士兵要把曾国藩拉出来痛打。曾国藩不得已,只能带着他的湘军离开长沙到衡阳开始发展。
即便遭受了如此挫折,曾国藩依旧拿出了屡败屡战的决心,这等说道理的规矩还是维持下来。只是湘军后来规模变大,战线拉长,他慢慢只能写了各种文稿发到各个队部,让各个队部“自行组织学习”
1861年初攻克安庆,湘军漫长的战线终于得以收缩,与安徽巡抚江忠源达成了“湘军与淮军联手先夺取淮南”的战略共识之后,湘军的队部得以集结,这为曾大人继续给队部集中教育提供了机会。
此次一起来听“讲道理”的还有湘军系统之外的人,江忠源就带了和舂、李鸿章、刘坤一等淮军⼲将在位置最好的客席上听着曾国藩操着口湖南官话讲的激昂慷慨。江忠源与刘坤一都是湖南新宁人,李鸿章是安徽庐州人,拜曾国藩为师。三人对曾国藩的话都听的明白。和舂虽然不是听的很明白,不过他一个満人,只要能将満清皇帝的命令听明白就成,根本不用懂什么汉人的道理。只是仔细听来,和舂也听了个大概,曾国藩正在告诉湘军,淮南还是有不少地主士绅忠于朝廷,他们现在也已经主动与朝廷联络。所以湘军与淮军赐予他们证明的文书。在攻破庐州的时候,有文书的士绅可以放过。
曾国藩讲完之后,湘军各个营官下令,很快聚集在这里的湘军都操着湖南话唱了起来“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百姓被贼吃了苦,全靠官兵来作主…”
这是曾国藩编写的《爱民歌》,凝结了曾国藩的治军精神,湘军人人都要学会唱。江忠源早就知道这首歌,此次却是第一次听到成千上万的湘军一起唱起这首歌。只听到歌里头唱道“筑墙莫拦街前路,砍柴莫砍坟上树;挑水莫挑有鱼塘,凡事都要让一步…第三号令要严明,兵勇不许乱出营;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在家皆是做良民,出来当兵也是人;官兵贼匪本不同,官兵是人贼是禽;官兵不抢贼匪抢,官兵不淫贼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抢,便同贼匪一条心…”
听了这些內容,江忠源连连点头。満清军纪极为败坏,造成了很难得到百姓的支持。攻克寿州之后,淮军进军淮南。富庶些的地方有钱人多,对淮军的态度还算是比较恭顺,在穷困的地区,那些百姓们宁肯逃的无影无踪也不愿意与淮军有任何接触。如果淮军能有曾国藩所做的《爱民歌》里头的纪律,怎么都不至于弄到现在的地步。
“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一人被掳挑担去,一家啼哭不安居…”一句句歌词都深深打动了江忠源的內心。此时看着曾国藩的九弟曾国荃用极为不友好的看过来,江忠源也毫不在意了。
就在昨天,曾国荃在湘军淮军联合的会议上旗帜鲜明的表示,不希望淮军揷手进攻庐州的事情。湘军会自己立独攻下庐州。淮军的炮兵靠了候补道台王启年的努力,能够开始量产开花弹。攻城能力大增。淮军的刘坤一当时就反驳起曾国荃的无理要求。庐州乃是安徽地界,江忠源是安徽巡抚,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湘军在这里说话。
最后还是曾国藩温言请求,说湘军已经做好了攻城,请江忠源能够把攻打庐州的重担交给湘军,湘军也能心安理得的在战后取得庐州城內的粮草。江忠源不得不答应曾国藩的请求,而现在听了湘军齐齐的⾼唱《爱民歌》,江忠源对湘军更有了信心。
唱完歌曲之后,湘军就开始做了攻城准备。却听得远处传来了哭喊声,哭喊声越来越近,江忠源定睛一看,却见湘军押送了好大一批人过来,这帮人被绳子给捆成一串一串的,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江忠源方才还在感叹曾国藩的《爱民歌》做得好,其中一段是“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一人被掳挑担去,一家啼哭不安居;娘哭子来眼也肿,妻哭夫来泪也枯…”就江忠源的观察,湘军的确是自己安营,明显没有乱抓民夫的意思。可转眼之间,湘军就抓来了大批百姓。曾国藩文字功底很好,把老百姓被抓之后的惨状描写的极为形象,被掳来的百姓们的确是“一家啼哭不安居;娘哭子来眼也肿,妻哭夫来泪也枯”
江忠源连忙到了曾国藩⾝边问道:“涤生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坦然答道:“这些都是城內乱民的亲属,我给他们待罪立功的机会而已?”
“要让他们劝说城內的粤匪出来投降么?”江忠源问道。
曾国藩只是淡然笑了笑,却没有回答江忠源的问题。
此时已经快到中午,湘军开始吃饭。百姓们还是被绑着,想来他们被抓之后就没吃过饭。江忠源听到老百姓里头甚至有婴儿的哭声,而狼呑虎咽的湘军对这帮老百姓根本是视若无睹。仿佛这些老百姓就是空气。
吃完饭没多久,军阵中号角声响,湘军的进攻开始了。
驱赶着绳索串成的小队百姓向着庐州城方向前进,湘军的方式极为熟练。百姓们被绳索串成一串,只要有两串队伍稍有交叉,就会缠在一起动弹不得。湘军却把自己的队伍挡在百姓队伍之间,对着乱走的百姓连打带踹,湘军有效的维持了整体队列的秩序。
百姓被带到庐州城附近的时候尚且没有如何反抗,见到自己被驱赶向庐州城墙,又看到城墙上密布的太平军队部。百姓们慢下脚步,有些百姓因为害怕,甚至开始拒绝前进。面对队伍中不肯走的百姓,湘军士卒立刻挥刀将这些百姓脑袋砍下。若是有成队的百姓一起反抗,湘军刀枪齐下,百姓们成队的被杀死。
惊叫声,惨叫声,喝骂声,江忠源目瞪口呆的看着湘军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着百姓,很明显,百姓们也理解了湘军杀起人来不会有丝毫手软,在死亡的威胁下,百姓反倒是老实了。只要湘军拿起血淋淋的刀威吓一下,百姓至少也会暂时停下所有反抗,任由湘军驱使。
这个时代攻城的主要办法就是⽳攻,挖地道到城下,在地⽳里头放进去大量炸药,引爆这些炸药从下向上的炸开城墙,队部从缺口里头一拥而入。这原本是太平军先使用的战术,后来清军也学会了。同样,清军用来反制⽳攻法的手段,太平军也学会了。反制手段之一就是在城外挖了深深的壕沟,挖向城內的地道不可能太深,只要壕沟够深,地道就会暴露在壕沟里头,无论是派兵进地道剿杀,或者⼲脆直接往壕沟里头注水,水淹地道,都能阻挡地道的挖掘。
湘军驱赶着近千百姓向庐州城外驻扎的这些太平军正面而去,到了近100步的距离,队伍面对着太平军的枪口,暂时停顿了一下。被湘军驱赶的百姓们接近太平军阵地的时候很想逃到自家人的地盘上,可他们被绳索捆在一起,就只能扯着嗓子对太平军的阵地上喊话。而对面的太平军中明显有人认出了这些百姓中的亲人,他们也扯着脖子喊起来。江忠源当然听不清楚他们在喊什么,估计着无外乎是让自家亲属赶紧挣脫绳索的捆绑,逃到太平军那边。
就在此时,湘军先把一部分百姓的绳索割断,驱赶着他们跑在队伍最前面。这些百姓被放开之后,几乎是本能的想摆脫背后的湘军。他们争先恐后的向着面前太平军城外的阵地跑去。一边跑,他们还一边扯着喉咙喊起来。
在这些百姓组成的人墙之后,湘军的队部也跟着行动起来。他们继续驱赶着尚且串成一串的百姓跟在这些百姓背后,湘军的队部和百姓们混在一起,城头⾼处的太平军自然无法瞄准,而正面的太平军即便是开枪,先打中的也是老百姓而不是湘军。充分利用百姓的**形成的障壁,湘军向着太平军的阵地不停庒过去。
江忠源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还有如此攻城之法,更没想到湘军能够把这种利用别人亲属“打头阵”的办法使用的如此纯熟。
湘军对面的太平军明显对此也是第一次见到,人嘲逼近城外阵地不足20步的时候,太平军依旧没有开枪。湘军看到前列目的已经达成,指挥的旗幡挥动,完全由湘军组成的队列快步跟上。
太平军眼睁睁的看着湘军混在百姓当中冲进了自己的阵列,百姓们把太平军的队列冲的七零八落,太平军也无法辨清敌我。湘军就简单的多,只要不是湘军的人,就统统是敌人。也不管对面的敌人手中有没有武器,湘军队部立刻大杀起来。
先是刀枪,接着就是排枪。城外的太平军得有四五千人规模,若是淮军与之正面接战,怎么也得一天才能击溃这支军队。湘军就这么一举杀到了太平军阵中,太平军虽然没有遭到太大的伤亡,却也守不住壕沟,不得不仓皇撤退。
战斗结束的时候还不到傍晚,地面上到处都是百姓的尸体。湘军已经把战线推到了庐州城下。而在湘军背后,还有两三千庐州周围的百姓,湘军明显没有把他们放了的打算。江忠源完全想不出,湘军下一步准备怎么“使用”这几千百姓。
那两三千百姓被湘军严密看守起来,听着百姓们震天的哭声,江忠源只觉得心烦意乱。
“涤生兄,我就回营了!”江忠源对⾝边的曾国藩说道。
曾国藩点点头,他对江忠源语重心长的说道:“只有先剿清造反的乱民,方能从容整治各种乱象。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看了看已经尸横遍地的近千百姓,又看了看两三千尚且没有被驱赶上场战的百姓,听着他们的尖叫声,嚎哭声。江忠源完全理解了曾国藩所说的话。
曾国藩的手段的确残暴,但是至少非常有效。淮军想达成湘军这般战果,必然得一番苦战才行。看着曾国藩的成功,江忠源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的确有些过于仁慈。与曾国藩相比,江忠源对起来造反的乱民同样毫不留情,可他对于没有参与造反的百姓则比较宽容。所以江忠源总是打不开局面。
现在看,曾国藩能够几年內扳回了战略优势,恰恰在于曾国藩敢于把打击面扩大,这样利用百姓攻城的熟练手段,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江忠源不想称赞湘军,他向曾国藩拱拱手,带着自己的部下离开了庐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