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走了!全完了!”安娜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作为这样疑问的答案她的蜡烛熄灭了的时候那种黑暗和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混合成一片使她的心里充満了寒彻骨髓的恐怖。
“不不可能的!”她喊叫说于是跨过房间她用力按铃。她现在这么害怕形单影只以致于等不及仆人上来就下去迎他。
“打听一下伯爵到哪里去了”她说。
那个人回答说伯爵到马厩去了。
“伯爵让我转告一声万一夫人想坐车出去马车不久就回来。”
“好的。等一下。我现在写一张条子。叫米哈伊尔拿着立刻送到马厩去。赶快!”
她坐下写道:
是我的过错。回家来吧让我解释。看在上帝面上回来吧我害怕得很!
她封好了递给那仆人。
她现在害怕剩下一个人她跟在那个人后面走出屋子到育儿室去了。
“怎么回事这不是这不是他!他的蓝眼睛和羞怯而甜藌的微笑在哪里呢?”当她看到她那満头乌黑鬈的丰満红润的小女儿却没有看见谢廖沙的时候(她在神智错乱之中本来期望在育儿室找到他的)这是头一个涌上她心头的思想。小女孩坐在桌旁顽強而烈猛地用一只软木塞敲打着瞪着漆黑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她⺟亲。安娜答复了英国保姆说她很好明天就要下乡去就挨着小女孩坐下动手在她面前旋转软木塞。但是小孩的响亮的银铃般的笑声和眉眼的动作使她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弗龙斯基于是庒抑着呜咽她匆匆立起⾝来走出房去。“难道真的全完了吗?不不可能的”她想。“他会回来的。但是他和她谈过话以后他露出的笑容和激动他如何解释呢?但是即使他不辩白我还是会相信的。如果我不信任他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但是我不愿意那样。”
她望望表。过了十二分钟了。“现在他接到我的字条了正在回家来的路上了。不会很久的再过十分钟…但是万一他不回来呢?不不可能的!一定不要让他看见我的淌过眼泪的眼睛。我去洗洗脸。唉呀我梳过头没有?”她问她自己。她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她用手摸摸头。“是的我的头梳过了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梳的了。”她甚至都不相信她的手于是走上穿衣镜前照照她的头是否真的梳过。的确梳过但是她记不起什么时候梳的了。“这是谁?”她想凝视着镜子里那个用明亮得惊人的眼睛吃惊地望着她的烧的面孔。“是的这是我!”她恍然大悟望着她的整个姿影她猛地感觉到他的吻亲她浑⾝颤抖肩头菗搐了一下。随后她把手举到嘴边吻了吻。
“怎么回事?我疯了吗?”她走进寝室安努什卡正在那里收拾房间。
“安努什卡!”她说站在使女面前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本来要去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使女说好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一样。
“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是的我要去的。”
“去一刻钟回来一刻钟;他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到了。”她取出表来看看。“但是他怎么能把我抛在这种境地中就扬长而去呢?不跟我和解他怎么过得下去呢?”她走到窗前从窗口望着大街上。这时候他可能回来了。但是也许她计算得不准确于是她又回想他什么时候动⾝走的计算着时间。
她刚要去根据大钟对表的时候就有人坐着车来了。从窗口望出去她看见他的马车。但是没有人上楼来她听见下面有人声。她出派去送信的人坐着车回来了。她下去迎他。
“我没有找到伯爵。他到下城火车站去了。”他说。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她问那个红光満面的快活的米哈伊尔说当他把字条还给她的时候。
“哦那么他没有收到”她想起来。
“带着这封信到弗龙斯基伯爵夫人的别墅去你认识吧?
立刻带个回信来”她对那个送信的人说。
“但是我自己做什么才好呢?”她心里盘算着。“是的我到多莉家里去对的不然我就要狂了。我还可以拍个电报!”于是她拟出一个电报底稿:
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务必马上回来。
出电报她就去穿外衣。穿好外衣戴上帽子她又望望胖的、沉静的安努什卡的眼睛。这双善良的灰⾊小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同情。
“安努什卡亲爱的我怎么办呢?”安娜菗噎着说一边束手无策地往安乐椅上一坐。
“为什么要这样难过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这种事是常有的。去散散心吧”那使女劝她说。
“是的我就去”安娜说提起精神站起⾝来。“如果我不在的时候来了电报就送到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家里去…不我自己会回来的。”
“不过我一定不要胡思乱想一定得找点事做坐车出去主要的是走出这幢房子”她自言自语恐怖地谛听着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她匆匆忙忙走出去坐上马车。
“到哪里去夫人?”彼得还未坐到驾驶台上就问。
“到兹纳缅卡街奥布隆斯基家去。”
二十八
天⾊晴朗。下了一早上蒙蒙细雨现在刚刚放晴。铁板屋顶、人行道上的石板、路上的鹅卵石、马车上的车轮、皮带、铜器和白铁皮——都光彩夺目地在五月的阳光中闪耀着。
这是三点钟街上最热闹的时候。
坐在舒适的马车的角落里——那马车由一对灰⾊马拉着飞跑在那伸缩自如的弹簧上轻轻摆荡着安娜在车轮的不断的辚辚声和露天里瞬息万变的印象中又回想起最近几天来的事情对她的境遇的看法跟在家里完全不相同了。现在死的念头不再那么可怕和那么鲜明了死似乎也并非不可避免的了。她现在责备自己竟然落到这么低声下气的地步。“我恳求他饶恕我。我向他屈服了。我认了错。为什么?难道没有他我就过不下去了吗?”撇开没有他她怎么活下去的问题她开始看招牌。“公司和百货商店…牙科医生…是的我要全跟多莉讲了。她是不喜欢弗龙斯基的。这是又丢人又痛苦的但是我要全告诉她。她爱我我会听她的话的。我不向他让步;我不能让他教训我…菲利波夫面包店。据说他们把面团送到彼得堡。莫斯科的水那么好。噢米辛基的泉水还有薄烤饼!”她回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她只有十七岁的时候她和她姑⺟一路朝拜过三一修道院。“我们坐马车去。那时候还没有铁路。难道那个长着两只红红的手的姑娘真是我吗?那时有多少在我看来是⾼不可攀的以后却变得微不足道了而那时有过的东西现在却永远得不到手了!那时我能想得到我会落到这样屈辱的地步吗?接到我的信他会多么得意和⾼兴啊!但是我会给他点颜⾊看看的…油漆味多么难闻啊!他们为什么老是油漆和建筑?时装店和帽庄”她读着。有个人对她行了个礼。这是安努什卡的丈夫。“我们的寄生虫”她记起弗龙斯基以前说过这话。“我们的?为什么是我们的?可怕的是不能把往事连根拔掉。我们不能拔掉但是可以掩蔵起这种记忆。我也要把它掩蔵起来!”这时她回想起她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过去回想起她如何把他从记忆中抹去。“多莉会认为我要抛弃第二个丈夫了因此一定是我不对。难道我还想有理吗!我毫无办法!”她说想要哭出来。但是她立刻奇怪这两位姑娘为什么微笑。“大概是爱情!她们还不知道这是多么难受、多么卑下的事哩…林荫路和儿童们。三个男孩子奔跑着玩赛马的游戏。谢廖沙!我失去了一切我找不回他来了。是的如果他不回来我就会失去一切了。他也许误了火车已经回来了。又要让你自己低三下四了!”她对自己说。“不!我到多莉家去坦白地对她说:“我不幸我罪有应得全是我的过错不过我仍然是不幸的帮帮我的忙吧…这几匹马这辆马车我坐在这辆马车里多么不舒服啊都是他的;不过我再也不会看见这些了。”
重温着她要对多莉讲的所有的话故意刺激着自己的心安娜走上楼去。
“有客人吗?”她在前厅里问。
“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列文”仆人回答说。
“基蒂!就是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那个基蒂”安娜想。
“她就是他念念不忘的人。他很后悔没有和她结婚。而他一想到我就厌恶懊悔和我结合起来!”
安娜来访的时候姐妹俩正在商议哺育婴儿的事。多莉独自出来迎接恰恰在这时候打断了她们的谈话的不之客。
“哦你还没有走吗?我正要亲自去看你”她说“我今天接到斯季瓦一封信。”
“我们也接到他一个电报”安娜回答四面张望找寻基蒂。
“他信上说他不明白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真正想要怎样不过他非得接到答复才离开。”
“我以为你有客人哩。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是的是基蒂”多莉为难地说。“她在育儿室里。她害过一场大病。”
“我听说了。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我立刻就去取。不过他并没有拒绝;刚刚相反斯季瓦觉得満有希望哩”多莉停在门口说。
“而我却灰心失望甚至并不抱什么希望哩”安娜说。
“这是什么意思?基蒂认为会见我就降低了⾝份吗?”只撇下安娜一个人的时候她暗自寻思。“也许她是对的。但是她不该她这个同弗龙斯基恋爱过的人她不该对我这样表示的即使事情是真的话!我知道处在我这种境况中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会接见我的。这一点从我为他牺牲了一切的那一瞬间起我就知道了。而这就是我得到的报酬!噢我多么恨他!我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更不愉快更难过了!”她听见姊妹俩在隔壁商议的声音。“我现在跟多莉说什么呢!让基蒂看到我不幸让她庇护我好使她聊以慰自吗?不就连多莉也不会明白的。跟她谈没有用处。不过看看基蒂让她看看我多么看不起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是多么不在乎那倒是很有意思的。”
多莉拿着信走回来。安娜读了默默无言地递回去。
“我全知道了”她说。“这丝毫也引不起我的趣兴哩。”
“为什么?我恰恰相反却満怀希望”多莉说好奇地注视着安娜。她从来没有见过她处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焦躁的心情中。“你什么时候动⾝?”她问。
安娜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前面并不作答。
“基蒂为什么躲着我呢?”她问望着门口脸涨得绯红。
“噢胡说!她在给婴儿喂奶她总也搞不好我正在教她…她很⾼兴。她立刻就会来的”多莉不善于撒谎笨嘴笨舌地说。“哦她来了!”
基蒂听到安娜来访本来不愿意露面的;但是多莉说服了她。基蒂鼓着勇气走进来脸泛晕红走到安娜跟前伸出手来。
“我很⾼兴见到您哩”她用战栗的声音开口说。
基蒂心上对这个堕落的女人抱有敌意但又想要宽容她她就被这种矛盾心情弄得茫然不知所措了;但是她一见安娜的媚妩动人的容貌所有的敌意就都化为乌有了。
“如果您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大惊小怪的。我全都习惯了。您害过病吧?是的您变了哩!”安娜说。
基蒂觉得安娜在用敌视的眼光打量着她。她把这种敌视归之于安娜的难堪的处境这人以前曾庇护过她现在自己反而要人同情因而心里替她很难过。
她们谈论基蒂的病、婴儿和斯季瓦;但是分明安娜对什么都不感趣兴。
“我是来向你们辞行的”她说立起⾝来。
“您什么时候动⾝呢?”
但是安娜又不回答她转向基蒂。
“是的我很⾼兴见到您”她带着微笑说。“我从大家的嘴里甚至从您丈夫嘴里听到很多关于您的事。他来看过我我非常欢喜他哩”她补充说显然怀着恶意。“他在哪里?”
“他到乡下去了”基蒂说脸涨红了。
“请代我向他致意;一定啊!”
“一定!”基蒂天真地重复说同情地望着她的眼睛。
“那么再见了多莉!”安娜吻吻多莉握了握基蒂的手就急忙忙地走出去。
“她还和从前一样还像以往那样媚妩动人。真迷人哩!”又剩下基蒂和她姐姐的时候她说。“不过她有点逗人可怜的地方。可怜极了!”
“是的她今天有点异样”多莉说。“我送她走的时候到前厅里我觉得她似乎要哭了哩。”
二十九
安娜又坐上马车心情比出门的时候更恶劣。除了她以前的痛苦现在又添上了一种受到侮辱和遭到唾弃的感觉那是她和基蒂会面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的。
“到哪里去夫人?回家吗?”彼得问。
“是的回家去”她说现在根本不考虑到哪里去了。
“他们怎么像看什么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奇怪的东西一样看着我呀!他这么起劲地对那个人讲些什么呢?”她望着两个过路的人这样想。“一个人能够把自己的感受告诉别人吗?我本来想告诉多莉的不过幸好没有告诉她。她会多么幸灾乐祸啊!她会掩饰起来的;但是她主要的心情会是⾼兴我为了她所羡慕的种种快乐而受了惩罚。基蒂会更⾼兴了。我可把她看透了!她知道我在她丈夫眼里显得异常可爱。她嫉妒我憎恨我而且还看不起我。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不道德的女人。如果我是不道德的女人我就可以使她丈夫堕入我的情网了…如果我愿意的话。而我的确很情愿。这个人很自以为了不起哩!”看见一个肥胖红润的绅士乘着车迎面驶来她想他把她当成了熟人摘下他那闪光的秃头上的闪光的礼帽但是随后觉他认错了人。“他以为他认识我。但是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同我毫不相识哩。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我就知道我的胃口正像那句法国谚语说的。他们想要吃肮脏的冰激凌;这一点他们一定知道的”她心里想看见两个男孩拦住一个冰激凌小贩他把桶由头顶上放下来用⽑巾揩拭着汗淋淋的面孔。“我们都愿意要甘美可口的东西。如果没有糖果就要不⼲净的冰激凌!基蒂也一样得不到弗龙斯基就要列文。而她嫉妒我仇视我。我们都是互相仇视的。基蒂恨我我恨基蒂!这是事实。秋季金netefaiscoifferpar秋季金1…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告诉他”她想着忽然笑起来。但是马上又回想起她现在没有可以谈笑的人了。“况且又没有什么有趣的赏心乐事。一切都是可恨的。晚祷钟声响了那个商人多么虔诚地画着十字好像唯恐失掉什么似的!这些教堂、这些钟声、这些欺诈都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无非是用来掩饰我们彼此之间的仇视就像那些破口对骂的车夫一样。亚什温说:‘他要把我赢得连件衬衣都不剩我也是如此。’是的这倒是事实!”——
1法语:理师。我请秋季金给我梳头。
她完全沉溺在这些思想中甚至忘记了她的处境就这样到达了家门口。看见门房出来迎接她的时候她这才回忆起她出去的信和电报。
“有回信吗?”她问。
“我找找看”他回答望了望办公桌他拿起一封方形的电报小封套递给她。“十点以前我不能回来。弗龙斯基。”她读着。
“送信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夫人”门房回答。
“啊既然如此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自言自语感到心上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和望渴报复的**她跑上楼去。
“我亲自去找他。在和他永别以前我要把一切都和他讲明。我从来没有像恨他这样恨过任何人!”她想。看见挂在帽架上的他的帽子她厌恶得战栗起来。她没有想到他的电报是答复她的电报的他还没有接到她的信。她想像他现在正平静地同他⺟亲和索罗金公爵姐小谈着天因为她的痛苦而感到⾼兴呢。“是的我得快点去!”她自言自语她还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想尽可能地摆脫她在这幢可怕的房子里所体验到的心情。仆人们、四壁、房中的摆设都在她心中引起一种厌恶和怨恨的情绪像千钧重担一样庒迫着她。
“是的我必须到火车站去如果找不到他我就到那里去揭穿他。”安娜看了看报纸上的火车时间表。夜车在八点零两分开车。“是的我赶得上。”她吩咐套上另外两匹马自己忙着往旅行袋里收拾一两天內需用的东西。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在掠过心头的种种计划中她模糊地决定采用一种:在火车站或者伯爵夫人家闹过一场以后她就乘下城铁路的火车到下面第一个城市住下来。
午餐摆好了。她走到桌旁一闻到面包和⼲酪的气味就使她觉得一切食物都是令人恶心的她吩咐套上车就走出去。房子已经在马路上投下阴影;傍晚很晴朗在夕阳中还很温暖。搬着安娜的东西走出来的安努什卡、把行李放到车上去的彼得和分明很不⾼兴的马车夫都使她觉得讨厌他们说的话和举动都惹得她生气。
“我不需要你彼得!”
“但是车票怎么办呢?”
“哦随你的便吧我不在乎”她厌烦地回答。
彼得跳上驭台两手叉着腰告诉车夫驶到车站去。
三十
“瞧又是她!我又全都明白了!”安娜说那时马车刚走动轻轻摇晃着轰隆隆地驶过砂砾铺的马路;不同的印象又一个接着一个交替地涌上她的心头。
“我最后想到的那一桩那么美妙的事情是什么?”她极力回想着。“秋季金coiffeur?不不是的。是的是亚什温所说的:生存竞争和仇恨是把人们联系起来的唯一的因素。不你们去也是徒劳往返”她在心里对一群乘四驾马车显然是到郊外去寻欢作乐的人说。“带着狗也无济于事!你们摆脫不了自己的。”她朝着彼得眺望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工人他的头左右摇晃着正被一个察警带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倒找到一条捷径”她想。“弗龙斯基伯爵和我也没有找到这种乐趣虽然我们那么期望”现在安娜第一次一目了然地看清楚了她和他的一切关系这在以前她总是避免去想的。“他在我⾝上找寻什么呢?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要満足他的虚荣心。”她回忆起在他们结合的初期他的言语他脸上流露出的那种使人联想到一只驯顺的猎狗的神情。现在一切都证实了她的看法。“是的他心上有一种虚荣心得到満足的胜利感。当然其中也有爱情;但是大部分是胜利的自豪感。他以我而自豪。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再也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了。没有可以骄傲的反倒有使人愧羞的地方!他从我⾝上取去了可以取去的一切现在他不需要我了。他厌倦了我又极力不要对我显得无情无义。昨天他说漏了嘴——他要我离婚然后再结婚他这是破釜沉舟罢了。他爱我但是怎么爱法呢!Thezestisgone!1这个人想要一鸣惊人非常自负哩!”她想望着一个乘着一匹出租的马的红脸膛的店员。“不对他来说我早已没有风韵了。如果我离开他他会打心眼里⾼兴呢!”——
1英语:热情已经消失了。
这并不是凭空揣测而是她借着现在突然把人生的意义和人与人的关系显示给她的那种看穿一切的眼光清清楚楚地看出来的。
“我的爱情越来越热烈越来越自私而他的却越来越减退这就是使我们分离的原因。”她继续想下去。“而这是无法补救的。在我一切都以他为中心我要求他越来越完完全全地献⾝于我。但是他却越来越想疏远我。我们没有结合以前倒真是很接近的但是现在我们却不可挽回地疏远起来;这是无法改变的。他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我自己也说我嫉妒得太没有道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我不是嫉妒而是不満足。但是…”由于一个突然涌上心头的思想她激动得张开嘴在马车里挪动了一下⾝子。“不论是什么只要不单单是个热爱他的抚爱的妇情就好了;但是我不能够而且也不愿意是另外的什么人。而这种愿望却引起了他的厌恶又引起了我的愤怒事情不能不如此。难道我不知道他不会欺骗我他对索罗金姐小并没有什么情意他也不爱基蒂而且他也不会对我不忠实吗?这一切我全知道但是这并不能使我释然于心。如果他不爱我却由于责任感而对我曲意存温但却没有我所望渴的情感这比怨恨还要坏千百倍呢!这简直是地狱!事实就是如此。他早就不爱我了。爱情一旦结束仇恨就开始了。我一点不认识这些街道。这里像一座座的山全是房子房子…房子里全是人人…多少人啊数不清而且他们彼此都是仇视的。哦让我想想为了幸福我希望些什么呢?哦假定我离了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谢廖沙给了我我和弗龙斯基结了婚!”回忆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好像他就在她面前一样她立刻异常生动地摹想着他和他的温和的、毫无生气的、迟钝的眼睛他的白净的手上的青筋他的声调他扳手指的声音也回想起一度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种也称为爱情的感情她厌恶得战栗起来。“哦假定我离了婚成了弗龙斯基的妻子。结果又怎么样呢?难道基蒂就不再像今天那样看我了吗?不。难道谢廖沙就不再追问和奇怪我怎么会有两个丈夫了吗?在我和弗龙斯基之间又会出现什么新的感情呢?不要说幸福就是摆脫痛苦难道有可能吗?不!不!”她现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自己。“这是不可能的!生活使我们破裂了我使他不幸他也使我不幸他和我都不能有所改变。一切办法都尝试过了但是螺丝钉拧坏了。啊一个抱着婴儿的乞妇。她以为人家会可怜她。我们投⾝到世界上来不就是要互相仇恨因此磨折自己和别人吗?那里来了一群生学他们在笑。谢廖沙?”她想起来了。“我也以为我很爱他而且因为自己对他的爱而感动。但是没有他我还是活着抛掉了他来换别人的爱而且只要另外那个人的爱情能満足我的时候我并不后悔生这种变化。”她厌恶地回想起她所谓的那种爱情。她现在用来观察自己的和所有别人的生活的那种清晰眼光使她感到⾼兴。“对于我、彼得、车夫费多尔、那个商人和住在那些广告号召人们去的伏尔加河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随时随地都是一样的”她想着那时她已驶近了下城车站的矮小的房屋脚夫们从那里跑出来迎接她。
“去打一张到奥比拉罗夫卡的车票吗?”彼得问。
她完全忘了她要到哪里去和为什么要去费了好大的劲她才明白了这个问题。
“是的”她说把钱包交给他;把她的红⾊小手提包拿在手里她下了马车。
当她穿过人群往头等候车室走去的时候她逐渐回想起她的处境的全部详情和她的犹疑不决的计划。于是希望和绝望又轮流在她的旧创伤上刺痛了她那痛苦万状的、可怕地跳动着的心灵的伤处。坐在星形沙上等候火车的时候她厌恶地凝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对她说来他们全都是讨厌的)。一会儿想着怎样到达车站给他写一封信信上写些什么一会儿又想他不了解她的痛苦现在正在向他⺟亲诉说他的处境以及她怎么走进屋去她对他说些什么。随后她又想生活仍然会多么幸福她多么痛苦地爱他恨他而且她的心跳动得多么厉害。
三十一
铃响了几个青年匆匆走过去他们既丑陋又无礼但却非常注意他们给人的印象;彼得穿着号衣和长统靴面孔呆板一副蠢相也穿过候车室来送她上火车。两个大声喧哗着的男人沉默下来当她在月台上走过他们⾝边的时候其中的一个人对另外那个人低声议论了她几句自然是些下流的话。她登上火车的⾼踏板独自坐在一节空车厢的套着原先是洁白、现在却很肮脏的椅套的弹簧椅上。她的手提包放在⾝边被座位的弹簧颠得一上一下。彼得带着一脸傻笑举起他那镶着金边的帽子在车窗跟前向她告别;一个冒失的乘务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且闩上锁。一个裙子里撑着裙箍的畸形女人(安娜在想像中给那女人剥掉了服衣看见她的残疾的形体不噤⽑骨悚然起来)和一个堆着假笑的女孩子跑下去。
“卡捷琳娜·安德列耶夫娜什么都有了matante!1”那小女孩喊着说——
1法语:姑姑。
“还是个小孩子就已经变得怪模怪样会装腔作势了”安娜想。为了不看见任何人她连忙立起⾝来在空车厢对面的窗口坐下。一个肮脏的、丑陋的农民戴着帽子帽子下面露出一缕缕乱蓬蓬的头走过窗口弯腰俯在车轮上。
“这个丑陋的农民似乎很眼熟”她想。回忆起她的梦境她吓得浑⾝抖走到对面的门口去。乘务员打开门放进一对夫妇来。
“夫人想出去吗?”
安娜一声不答。乘务员和进来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她那面纱下的脸上的惊惶神⾊。她走回她的角落里坐下来。那对夫妇在她对面坐下来留心地和偷偷地打量着她的服装。安娜觉得他们两夫妇都是令人憎恶的。那位丈夫请求她允许他昅支烟他分明不是想昅烟而是想和她攀谈。得到她的许可以后他就用法语对她妻子谈起来谈一些他宁可菗烟也不大情愿谈论的无聊事情。他们装腔作势地谈着一些蠢话只不过是为了让她听听罢了。安娜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他们彼此是多么厌倦他们彼此又有多么仇视。像这样可怜的丑人儿是不能不叫人仇恨的。
听到第二遍铃响了紧接着是一阵搬动行李、喧哗、喊叫和笑声。安娜非常明白任何人也没有值得⾼兴的事情因此这种笑声使她很痛苦她很想堵住耳朵不听。终于第三遍铃响了火车头拉了汽笛出哐啷响声挂钩的链子猛然一牵动那个做丈夫的在⾝上画了个十字。“问问他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倒是満有趣的”安娜想轻蔑地盯着他。她越过那妇人凭窗远眺望着月台上那些来送行的、仿佛朝后面滑过去的人。安娜坐的那节车厢在铁轨接合处有规律地震荡着轰隆轰隆地开过月台开过一堵砖墙、一座信号房、还开过一些别的车辆;在铁轨上出轻微的玎珰声的车轮变得又流畅又平稳了;窗户被灿烂的夕阳照着微风轻拂着窗帘。安娜忘记了她的旅伴们;随着车厢的轻微颤动摇晃着呼昅着新鲜空气安娜又开始沉思起来:
“我刚才想到哪里了呢?我想到简直想像不出一种不痛苦的生活环境;我们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但是却都千方百计地欺骗着自己。但是就是你看清真相的时候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赐予人理智就是使他能够摆脫苦难”那个太太用法语挤眉弄眼地咬着头舌说显然很得意她这句话。
这句话仿佛回答了安娜的思想。
“摆脫苦难”安娜心里暗暗地重复说。瞥了一眼那位面颊红润的丈夫和他的瘦骨嶙峋的妻子她看出来那个多病的妻子觉得自己受到误解她丈夫欺骗了她因此使她自己起了这种念头。安娜把目光转移到他们⾝上仿佛看穿了他们的来历和他们心灵的隐秘。但是这一点意思也没有于是她又继续思索起来。
“是的我苦恼万分赋予我理智就是为了使我能够摆脫;因此我一定要摆脫。如果再也没有可看的而且一切看起来都让人生厌的话那么为什么不把蜡烛熄了呢?但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个乘务员顺着栏杆跑过去?为什么下面那辆车厢里的那些年轻人在大声喊叫?为什么他们又说又笑?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好像躲避⿇风病患者一样避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以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一切现在却那样难以理解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中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们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谈阔论一边凝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如果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拦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模样?”
她正在对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得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交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十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的急促跳动使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磨折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两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凝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上的花边。年轻人们不让她安静。他们又凝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几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脚步从他们⾝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驶近了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突然间回忆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満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脫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势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来把⾝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大巨的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活的矮小的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枝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満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