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干部大会
红旗公社的宣传工作,由于有周先生这样的“大腕”加盟,搞得风生⽔起。他编了许多快板,顺口溜和地方戏短剧,叫公社文工队演练了,至各个大队循回演出,大受。
只不过这个“编剧”写的是老爸的名字。
见周先生⼲这种小儿科的事情居然⼲的十分乐意,我不免十分感叹。先生这也是憋闷得很了,整整六年时光,他一个学鸿儒在⿇塘湾揷秧锄地,五十岁不到年纪,磨得如同六十岁的小老头。好不容易逮住这么一点可怜的机会,也就忍不住暴发起来了。
但我也知道,这种现象只怕难以持久。
因为红旗公社目前宣传的主体方向,与县⾰委的文件要求是不相符合的。周先生宣扬的最多的,乃是“稻田养鱼”一类的农业技术知识,当然也宣传以阶级斗争为纲,但对于央中理论方针却是避而不提。王本清崔秀禾迟早要发难。
无论哪个导领,都不容许手下有这样“大逆不道”的部属出现。
七七年七月初,红旗公社开始全面收割早稻。三个多月前放养的鱼苗,大面积丰收,全公社四百二十亩⽔田,基本上没有发生严重病害,大的鲤鱼鱼苗长到了三四两,个别竟有达到半斤的,小的也有二两,虽然还没有全部起网捕捞,保守估计平均每亩也能产鱼六十公斤左右,每个大队凭空增收了两千余斤鱼。尽管摊到每个人头上,只有两斤左右,对于常年吃红薯米饭,难得开一次油荤的农民,实在是一注了不起的财富。看着稻田里不时跃出⽔面的鲤鱼鲫鱼,社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严主任和老爸自是奋兴异常,严主任甚至又买了个猪头一锅炖了,再煎了几条鱼,叫上大家海吃了一顿。不过这次,严主任却特意声明是为我酬功。
周先生、师⺟和大姐这才知道“稻田养鱼”的首倡者,竟然是我这个小庇孩。
正当大伙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之中,县里召开⼲部大会,并且点明各公社一把手和主管宣传工作的副职必须参加。
“终于要见真章了。”
严⽟成得到通知。反而松了口气。
兴许因为等待得太久地缘故吧。等待历来是最让人心焦地。至于见了真章之后是个什么结局。却在其次了。
通知会议开始地时间是次⽇上午八点半。红旗公社离县城十几华里。不算远。问题是红旗公社没专车。整个县⾰委。也才两台京北吉普。至于红旗公社地直接上级机构——台山区⾰委会。也没有一台专车。每天倒是有一趟农村班车往返红旗公社与县城。却是在上午十点。因此严⽟成与老爸要想准时参加明天地⼲部大会。必须今天晚上赶到县城。而且选择无外乎两个——走路或者骑自行车。
有自行车骑当然还是不走路。红旗公社地专车。就是三辆自行车。
既然周先生已住到公社。严主任和老爸自然要先和他商议一下。我也就是在他们商议地时候。知道了这回事。
“⽟成。你有没有打电话问一下县里地人。这个⼲部大会地主要议题是什么?”
“问过,县⾰委办公室的江主任,是我以前的老同事,他说这个大会主要是布置下半年的⾰命宣传工作,王本清亲自主持,具体內容却不清楚。”
“看来上头拿定主意了。”
周先生有些忧心忡忡。
如果是他自己的事,他是决然不会如此忧心的。这人脾气犟得一塌糊涂。但事关得意门生与莫逆之的政治前途,不免颇为焦虑。
严⽟成表情轻松,淡淡道:“那又如何,大不了不做这个⼲部就是。”
老爸也道:“就是。咱哪里来的还回哪里去。”
周先生灿然一笑:“倒是我多虑了。你们去吧。”
我忽然说道:“严伯伯,爸爸,我也要去。”
老实说我是鼓起勇气提这个要求的,不成想严⽟成与老爸对视一眼,居然同时点了点头。看来几次出位的表现,已经博得他们对我的认可。
于是我坐在老爸自行车后座上,颠簸了十几里山路,忍受着庇股和腿两內侧一阵阵辣火辣的刺痛,终于在⼊夜时分赶到了县城向镇。
严⽟成的爱人在县城上班,小孩也在县城上学。他当然要赶回家里去享受天伦之乐。他也邀请我们去他家里住一晚,只是咱们爷俩,如何肯去做这种超级电灯泡?自然是敬谢不敏。
老爸带我去向镇解放后街的面馆里吃了一碗牛⾁面。
上辈子我这个年龄该当已在向镇上学了。解放后街倒与我记忆中一模一样,连面馆里做出的牛⾁面,味道也与前世不差分毫。到二十一世纪时,解放后街的牛⾁面可是成为了向市的经典名吃。
吃过牛⾁面,老爸去招待所开了一间房,⽗子俩洗洗睡下,夜一无话。
次⽇,向县宣传工作⼲部大会在县城最恢弘的建筑——向大礼堂举行。各区、公社⾰委会主任,主管宣传工作的副职,县直机关单位一二把手,悉数参加,约有两百余人。
向大礼堂门口的马路上,停放着一排排的自行车,场面蔚为壮观,比之后世一排排的小轿车,似乎也不惶多让。最前头空出几个位置,想必是为县⾰委的那两台吉普车预留的。县里的头头们,总是要等参加会议的人员基本到齐了,方才姗姗而来。
这也是官场的一种讲究,不如此何⾜以显示导领⾝份的尊贵?
老爸和我早到了十几分钟,在大礼堂门口与严⽟成会齐。严⽟**头络,不断与人握手寒暄,当然也不忘将老爸介绍给各路诸侯。看那些头头脑脑的神⾊,并无异样。大约他们也只是将这个⼲部大会当成普通的工作会议。⾰命时期会多,动辄召开万人大会。虽然这个会议规格颇⾼,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这样规格的会议,保卫措施却并不十分严密,除了县⾰委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在进门处维持秩序,大礼堂门口只有三五个穿⽩⾊制服的安公人员转悠,看不出什么紧张来。
当时老百姓普遍胆小,这旮旯集中了向县最有权势的两百人,闲杂人等,早就远远避了开去,谁敢跑来凑热闹?
我人小个矮,拉着严⽟成的手,隐蔵在一群⼲部之间,毫无困难混了进去。也有⼲部发觉了我,都只是笑笑,毫不理会。谁会在意一个小庇孩呢?
刚一进门,主席台上一个大巨的横幅便映⼊眼帘。
“向县坚决贯彻落实央中理论方针动员大会”
我心中“突”地一跳。看来我们事先的设想是对的,王本清忍而不发,是因为尚未摸准上头的意向。如今这么大张旗鼓宣扬央中理论方针,料必是得到了上级的明⽩指示。
向礼堂大得很,⾜⾜可以容纳一千五百人,两百人开会,自然都集中在前面几排。我这时却不便再和老爸一道。在一大堆神情俨然的⼲部中间,忽然多了这么一个小孩,未免过于突兀。
于是老爸让我在稍微靠后几排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吩咐我不要跑。
我点点头。
对这个会议的关注程度,我丝毫不亚于他们,哪里会跑?
人员基本到齐之后,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突然全场起立,热烈鼓掌,却原来主席台一侧,一长溜穿着笔中山装,红光満面的中年⼲部,正鱼贯登台。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约莫五十岁年纪,⾝材瘦⾼,戴一副黑框眼镜,长条脸,薄嘴。不问可知,定然是向县的一把手王本清了。
一见王本清的模样,我便心中不喜。倒不是对他有偏见,而是这种容貌的家伙,大都狠刻薄,手段毒辣,偏又狡猾多智,不好对付。相比之下,昂首,趾⾼气扬走在第四位的崔秀禾就显得不⾜道了。这种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如果没有王本清撑着,基本没法在官场混。
我数了数,主席台两排,前排九人,后排八人。当时不兴写名牌,反正位置怎么排,谁该坐哪里,大家心里都有数得很。前排的九位,应该就是县⾰委会在任的九位正副主任,后排八位,年岁较大,该当是退二线的老⼲部。大⾰命期间,许多老⼲部纷纷被打倒,整个向县够资格坐在主席台上的,也就这么区区八位老人了。
县⾰委办公室江主任提供给严⽟成的消息,与事实略微有点出⼊。大会不是由王本清主持,还是由副主任兼宣传部长的崔秀禾主持。
崔秀禾不愧是造反出派⾝,讲起话来中气充沛,声音洪亮。拿着讲话稿,⾜⾜念了一个小时,翻来覆去強调央中理论方针的重要,指出这个理论方针是当前政治生活中的最⾼行事准则。估计许多话都是他的秘书自几家主流大报的社论上照抄而来。
“…下面,请向县⾰命委员会主任王本清同志作报告…”
掌声又一次参差不齐地响了起来。
原本被崔秀禾弄得昏昏睡的我,也不觉精神一振。嗯,主角终于要上场了。
“…同志们呐,这个理论方针是央中提出来的,是全全军和国全 民人都必须始终不渝地遵循的最⾼政治准则…县里今年三月份就下达了专门文件,要求各区各公社认真贯彻落实央中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绝大多数区和公社做得很不错,工作做得很到位。比如莲花公社和古镇公社,成立了专门的宣传队,挨家挨户宣传央中的指示精神…这很好啊,同志们,⼲⾰命工作就应该是这样认真负责的态度…”
王本清的声音平稳斯文,语速适中,抑扬顿挫,适当的时候拖长声调,打点官腔,很合乎他一把手的⾝份。
“…但是,也有极个别公社和极个别⼲部,思想不正确,态度不端正,奉违,拒不贯彻落实央中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和县⾰委的文件。这样是不行的。同志们呐,这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
一言及此,王本清刻意加重了语气,甚至曲起两手指敲了敲桌子。
台下就有些动,一些人头接耳,想必是在猜测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与央中的指示精神和县里的文件对着⼲。
崔秀禾在红旗公社吃瘪,毕竟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內,当时在场的几个人,崔秀禾与他的秘书司机是断然不会宣扬出去的,严主任和老爸也不会,张木林和另外两位副主任倒有可能怈漏一些。终归会顾忌到崔秀禾的面子,不会传得十分离谱。
因而这个事情,其他公社的⼲部知道的并不多。
“…红旗公社的柳晋才来了吗?”
糟糕,王本清这是要公开发难了。指明要主管宣传工作的副主任参加,能不来吗?还要问来了没有!
我心里一急,站了起来。
而前排位置上,老爸也慢慢站了起来。
“报告王主任,我是柳晋才。”
老爸军人出⾝,语气倒还镇定。
王本清显然也未曾料到老爸居然还能如此镇定,颇为意外。不觉扶了扶眼镜,似乎要好好看清楚这个胆大包天的公社副主任长得啥模样。
“哦,你就是柳晋才,红旗公社的宣传工作,是由你负责的?”
“是。我分工负责宣传工作。”
老爸这种不亢不卑的态度,令得王本清心中有一条气不大顺了。自从他当上向县⾰委会一把手以来,县里⼲部有几个敢在他面前这种态度?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一口?这个柳晋才,小小的公社副主任,以为自己是哪颗葱啊?
“那我问你,你们红旗公社,为什么不贯彻落实央中理论方针的指示精神?”
王本清又敲了敲桌子。
崔秀禾斜眼乜向老爸,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
“报告王主任,我们有贯彻落实,县里文件一下达,公社就组织了员⼲部学习讨论…”
“光是组织员⼲部学习讨论就够了吗?这个理论方针是央中提出来的,是最⾼指示。不但每个员⼲部要认真学习,领会精神,更要做到家喻户晓,老少皆知…上次崔主任去你们红旗公社指导工作,你们拒不配合,态度恶劣得很呢。今天你还是这种态度,啊?的组织原则还要不要了?”
老爸満脸涨得通红。
被县里一把手在全县⼲部大会上点名批评,老爸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我心中大急,真担心老爸扛不住,当场与王本清顶牛。且不说他们俩的级别相差太远,当众顶撞上级,藐视导领权威,历来都是官场大忌。无论哪个导领,都难以容忍的。
正在彷徨无计,严⽟成突然站了起来。
“王主任,组织员⼲部学习讨论央中理论方针,是我们红旗公社⾰委会的集体决定。如果县里认为我们工作做得不扎实,我们可以改进工作方法。”
帅!
真TM的帅呆了!
严⽟成在这个关键时刻站起来力老爸,不惜冒着与县上一把手翻脸的风险,果然是大勇之人。从今往后,老爸焉能不为其效死乎?
王本清也未料到严⽟成敢于主动承担责任。他选择在⼲部大会上公然发难,便是要利用这个特殊的场合,庒得老爸抬不起头来,顺带打击一下严⽟成。但严⽟成这一手,却让他措手不及。
对严⽟成宁折不弯的脾,他可是相当清楚。他可不想将⼲部大会变成辩论场。就算最终占据上风,也是得不偿失,对他一把手的威信损害太大了。
王本清毕竟非崔秀禾可比,微微一笑,说道:“唔…⽟成同志、晋才同志,都请坐吧…⽟成同志勇于承认错误,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嘛…”
这老狐狸,终于还是将“错误”这个词语安到了严⽟成和红旗公社头上。
“只要态度端正,工作就好开展了。回去之后,各区、公社都要动员起来,大张旗鼓宣传央中理论方针,要将主席和央中的指示精神,贯彻落实到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