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实验
裴杨府內,后园。
阿锦匆匆而来,看见少夫人正在不远处的惜花亭內,便直奔这边而来。
这座府邸是三个月前刚刚买下,原来的主人左迁走后,这院子已经好几年没人住过,后花园自然也是荒疏已久,她们搬过来没之后这段时⽇里家中又是百废待兴的,事情多到处理不完,一时间本腾不出手来收拾,就连花匠也才刚雇了没几天,所以这后花园里还的很,不过挡不住舂⽇正好,再加上毕竟也有原来那户人家打下的底子,因此哪怕这园子荒废多年,看去失了些雅致韵味,但此时一路行来,草长莺飞百花争,却也颇有野趣。
只不过阿锦可没有心思去把目光停留在这些上头。
从她十四岁那年陪着少夫人嫁到裴家,少夫人的很多事情便都是由她负责料理的,别看她年纪小,到现在也不过十九岁,但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更何况她是自小就和妹妹一起被卖到了杨家,不但要上边应承主人,下面还得要照顾妹妹,因此自小就历练得极是沉稳老辣,这些年来负责替少夫人料理些家务琐事,甚得信赖。
眼下少夫人搬出老裴家来自立门户,她是作为娘家陪嫁来的丫鬟,又是多年的亲信贴⾝丫鬟,自然备受重用,裴杨氏是个大略处聪慧至极,然而却极厌细务的,因此自从自立门户开始,这段时间以来,几乎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都是阿锦负责处置,也不过关键处请示几句罢了,所幸她为人聪慧处事谨慎,虽然內內外外都是个难,这一路过来,却也是井然有序。
只不过即便是她,也有处理不了的事情,便比如眼下这件事,就让她不得不在三思之后,仍觉得束手无策。
惜花亭內,裴杨氏正在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地教给女儿写字,小囡囡才刚四岁,生得粉雕⽟琢极是可爱,此时正一边声气的跟着裴杨氏念字,一边晃晃悠悠地拿着一杆小号⽑笔,很是认真地在纸上划着横横竖竖。而不远处的亭外,她那个才刚两岁半的弟弟裴徽则正被两个丫鬟逗弄着捉蚂蚁玩,那可爱的模样不时就会引来丫鬟们一阵笑声。
阿锦手捧账簿走进亭內,先是冲少夫人裴杨氏问了安,然后才笑着看小丫头写字,看了一会儿,却是笑着问道:“现在就学写字,是不是早了些,小公子和姐小还这么小,正是该好好玩的时候。”
裴杨氏闻言笑笑,连头也不曾抬起,只是一边仍旧把着女儿的小手引着她写字,一边道:“这孩子早慧,是她自己要学的,我不过她,只好教她。”
说话间,她抬起头来看了阿锦一眼,瞥见她手里拿着的账簿,便又问:“怎么了,还拿着账簿过来,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何管家又找你告状了?”
阿锦闻言一笑,道:“她找我告状也是好事儿,至少说明他很用心。”
裴杨氏点点头“何管家没什么大本事,唯独这一点最好,任事十分的认真,他这个人没什么聪敏的心思,并不能帮人拿主意处理事情,但是只要你把某件事给他了,告诉他该怎么做,有一件算一件,他总是能十分用心的去做,这就算是难得了。只是我嫌他每天都来告状,实在聒噪的紧,所以就⼲脆告诉他,以后有事直接去找你,不必告诉我。”
说着说着,她又抬起头看看阿锦手里的账簿,问:“今天又是什么事儿啊,是告那个大才子李曦的状,还是账上出什么问题了?”
阿锦笑笑“告状还是告了,他不懂少夫人的意思,不理解您这么做其实是为了花一个李曦的钱,把其他咱们要用的人引来,所以他告状我就听着,却也没法解释给他听,这倒没什么,而且何管家也说,这个李曦虽然不安分,帐却是算得极准的,据说何管家还试着考过他一次,那李曦的心算堪称绝妙,无人能及。”
顿了顿,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只是,婢子也觉得,那李曦在房间里又是饮酒又是点火的,确实不全安,所以想问您个主意,还是让何管家去管一下吧,免得将来真的走了⽔烧了账房,后悔可就晚了。”
裴杨氏闻言点点头“管…就不必管了,他这个大才子,也算是一方名士了,好歹是块牌子,既然说了只留他一个月,那就还是不要惹他心中不快的好,只要他不纵火,也就是点些小锅温酒,还是别去管他了。”
阿锦闻言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这时裴杨氏伏⾝把着小囡囡的手写了十几个字,便觉得⾝子发酸,便松开手伸了个懒,问:“让你去打听着城里买个好铺面,打听着了吗?”
阿锦闻言点头“得了几处,我让人带我去看了,都是好铺子,位角也好,铺面也好,只是前面的人不善经营,所以才落得个关门大吉,不过何管家问过之后,人家都是只同意租,并不愿意卖掉,所以,如果非要买下来的话,怕是得多费些钱了。”
裴杨氏闻言点头“嗯,这是肯定的,这些年风调雨顺的,朝廷上又政令清明,大家的⽇子越过越好,手里也越来越有钱,而只要是手里有些钱的,要么就是城外买地,要么就是在城里买铺子买宅子,地是有限的,买的人多,价格当然飞涨,晋原县城就那么大,铺子和宅子也是有限的,大家都买,自然也就贵些,贵些就贵些吧,我们娘儿几个既然出来自立门户了,总不能没有个营生,那样就算是现在还有些钱,也难免要坐吃山空了,看个不错的,你就替我做主,买了吧!”
阿锦闻言应了声是,却又道:“买便买了,倒也没什么,只是这卖酒,是不是不太稳妥?”
裴杨氏闻言纳闷“怎么不稳妥?”
阿锦想了想,道:“卖酒当然是一桩好生意,婢子找人打听过了,光是最近的这几年里,咱们晋原县城里已经又多了三处酒庄,新开了七八家酒铺,生意仍是好得紧,可见这个生意本⾝是好的,只是,这酒铺子历来就是多事之地,咱们家又没有个能在外头主事的,这将来万一要是有人找茬儿…”
她的话不敢说的太明⽩太直⽩,但裴杨氏还是立刻就听懂了。
当下她笑笑“你放心,裴颂虽然蠢笨,但老爷子却是个聪明人,有些道理他会告诉裴颂的,越是咱们两家关系不睦,裴家就越是不可能欺上门来,要动手脚,也只能在背地里,至于那些背地里的事情,却是正好可以用到咱们的舅老爷,省得他每天什么事情不做,也一样的过来打秋风。”
阿锦闻言虽然仍是有些悬心,不过既然少夫人如此底定,她也只好点头应是。
聊完这些,裴杨氏便低下头继续陪着小囡囡练字,好容易娘俩儿又写了一个字,裴杨氏笑靥如花,没口子夸赞,搂着小囡囡又是亲又是疼的,不过这时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阿锦还没走,非但没走,看她的模样言又止的,似乎是还有事要说。
挑眉看了她一眼,裴杨氏收起笑容,低下头低声地呵哄小囡囡,好说歹说哄走了,她也由两个丫鬟陪着,去跟弟弟一处捉蚂蚁了,裴杨氏这才理了理⾐裳,淡淡地道:“还有什么事儿,说吧。”
阿锦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姐小,外头那些传言您也听说了,要么,咱们还是把那个账房先生给…辞了吧。”
裴杨氏闻言点头,道:“说说原因。”
“第一,虽然他出面辩驳了,那个谣言的影响力已经大大下降,但是毕竟人言可畏,更何况咱们现在的处境本来就不好,所以婢子觉得,彼此还是撇清些好…”“嗯,既有第一,那肯定有第二了,说。”
“第二则是,现如今的李曦,可不是什么蜀州第一才子了,婢子昨天出去看铺子还听见到处人们都在议论,说李曦此人无视文章道德,且毫无气节,纵有小才,亦是歪才,而且他前些天在小樊楼里夸下了海口,到现在整个蜀州几乎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呢,这样一个人留在咱们家里,只怕并不能添什么光彩了,因此婢子觉得,倒不如就借着让何管家管管的机会,妥帖的给些工钱,打发他走了算了。”
裴杨氏闻言再次点点头,却是陷⼊了深思。
良久之后,她微蹙着蛾眉,也不知是对阿锦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地道:“说来也琊门,我怎么觉得这个李曦那么不对路子呢?好像他做什么事情都跟咱们普通人想的不一样,总是能做出些让人瞠目结⾆的事情来…奇也,怪哉!”
阿锦闻言默然。
不管外头传言如何,李曦这段时间的⽇子过得倒是逍遥。
账房先生的活计很轻松,其实上辈子李曦虽然不是做财务的,但是报表啊什么的,还是经常会接触到,而且他还去朋友的公司里帮过几天忙,小公司人少,所以他也管过账本,跟上一世那种发达的商业社会的账本相比,毫无疑问当下这样一份家庭账本简直是太简单了,他应付起来毫不费力。
其实李曦当初之所以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活计,除了他从三叔李肱嘴里得知了这个裴杨府目前正在准备买铺面开酒庄,觉得这个契机不错之外,最重要就是他想悉一下这个年代的账本了,别说他也知道人家不可能长期雇用他这种连字都写不端正的账房先生,就是他们想雇,李曦还不⼲呢,他只是在为自己未来的道路做准备。
有了这个态度打底子,这工作自然就轻松愉快了。
何管家怒目而视,李曦就抬起头冲他笑笑,路上碰见个下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也傻呵呵的笑脸以待,总之是不管看见谁他都乐呵呵的。
可一等回到分给他的那间小“办公室”里,他却会突然一下子收起笑脸,俯下⾝子认真地捣鼓自己的“实验”
嗯,应该被称作是实验吧,因为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这种东西和这种思路。
一个小铁鼎,一个李曦设计出来之后让匠人给打造的酒甑,一小包袱⾼品质的木炭,以及其他辅助工具若⼲,当然,最重要的东西是原料——崇义坊狗⾁娘子那里买来的上好美酒。
穿越过来之后,据李曦的了解,这个年代造酒其实还简陋的很,人们所谓的酿酒其实就是把酒带着酵⺟之类的一起放在坛中,让它一边发酵酿造一边贮存,但是喝的时候打开酒坛之后,却必须要先筛除掉酵⺟和渣滓,然后才能饮用。所以在眼下的大唐,人们除了说“吃酒”之外,也管喝酒叫做“筛酒”就是指的这个筛除的过程。
前些天到处逛,李曦跑遍了城中所有的酒铺,而且还找了不少人打听,其中就包括三叔李肱,所以他确信,至少是一直到现在,大唐境內还没有出现过蒸馏酒。
虽然上辈子不是玩技术的,也不是学化学的,但毕竟是理科生,化学实验不太陌生,对付这种层次的实验,李曦可是一点儿都不怵,更何况就算是发怵也得壮着胆子上啊,这种仿佛天生就是留给穿越者发财的机会,李曦怎肯错过。
不光是他,在前几天的酒楼里跟很多人发生了那场争执之后,李曦回头把自己可以造出一种⾼浓度酒的事儿跟三叔一提,就连他听了也是立刻就两眼放光。
虽然他并不太相信李曦的说法,认为酒还可以提纯,但毕竟出于对自家侄子的信赖,他最终还是点头,好歹算是允准了李曦要实验的想法。
当然,以他的聪明,在假定李曦能够成功“研究”出这种酒的情况下,他自然是很快就明⽩了李曦之所以选择裴杨氏这样一户人家去做账房的用心之所在。
简而言之,分摊风险。
首先,酿酒这个行业虽然利润不小,但也是烧钱的大户。而且李曦如果真的能弄出一种新酒来,那就是属于一件新东西,这个世界上没人喝过这种东西,更是无从预测它的销路如何,这一点甚至连李曦都拿不准,因为先进的东西,未必就是合适的东西,事实上就只是李曦知道的就已经有无数的事例都证明了,超前的,甚至不如落伍的。
而偏偏裴杨府最近一段时间正在张罗着要开酒庄子,据他们家的情况,稍微推测一下就可以猜到,他们新立门户,正在无比焦急的寻找立⾝的财路,所以,双方很有可能会一拍即合,到时候借助她们的力量先来试验一下,一旦发现这种酒是有销路的,三叔可以顺势加⼊,自然也就是最妥帖不过的路子了。
当然,其实以三叔李肱的财力,完全能够支撑得起这种小规模的实验,所以李曦其实完全可以不必借助裴杨氏,但是话又说回来,虽然是自己的三叔,是对自己很好的三叔,但是李曦却还是不想把自己的路子完全都给他去做。
他时刻都告诉自己,我是个穿越者,对于整个的大唐时代,对于整个天下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户。
所以,可以借助,但绝不依靠,更不能全盘托付。
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李曦小心翼翼地调控着火候,凭借着感觉大体的把酒的温度控制在合适的程度之內,然后几乎是屏息地等待着结果。
蒸馏的技术说起来一点都不复杂,因为中学那会子就学过了,酒精的沸点和⽔的沸点是不同的,如果李曦没记错的话,酒精应该是在七十八摄氏度多一点,而⽔则是一百度,所以,只需要始终把酒的温度控制在这两个数值之间,酒精就会一点一点的从酒中蒸发出来,从而达到与⽔分离的目的。
道理说起来简单,但是真做起来却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一是酒温不好掌控,而且连个精确的测温工具都没,只能凭借感觉和目测,二是工具也不趁手的紧,至于第三么,在李曦出生和读书的那座小县城里的中学里,就算是最好的学校里的化学课,也是基本上不做什么实验的,老师说过,只需要把课本上的实验过程背过去,就能考大学了,要做实验,去大学里做去,咱们学校花不起那个材料费,而李曦大学学的又不是化学——所以,他的动手能力实在不是一般的差。
过去的这些天,他已经失败了无数次了。
虽然有些时候也能蒸馏出一些酒精,但要么是火没控制好,⽔汽也蒸馏了很多进去,要么就是特意订做来的那个酒甑实在是有些不靠谱,因为正在蒸馏的过程中,酒精的温度很⾼,所以只要酒甑有一丁点儿扣不紧,一个不注意的情况下,好不容易才蒸馏出来的酒精就能飞走大半,…总之就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状况都出过。
眼看就蒸馏的差不多,李曦的手一个不注意被盛着酒的铁鼎给烫了一下子,他一哆嗦,坏了,酒鼎微微一个倾斜,顿时蒸馏好的部分酒精就不翼而飞,而且酒鼎一歪,火头就突然的大了起来,就这一下,眼看着鼎內的酒就有些小滚…
李曦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废了。
不过还好,总算还略有成果,虽然只剩下大概几滴。
李曦颓然起⾝,熄了火,等铁鼎的温度降下去之后把东西收拾起来,把剩下的酒和蒸馏所得的酒精都小心翼翼的重新分开装好,这才收拾一下自己的书案,把账簿再次整理一遍,然后看看天⾊不早,估计今天自己呆在府里也不会有什么其他事情了,就⼲脆动⾝回家。
当然,回家之前除了跟何管家打个招呼之外,就是还得顺路再买点酒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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