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第十六章 小楼昨夜又东风
西窗剪影,烛影摇红。
天涯海阁的后院,是一个极其广阔又极其别致的花园。穹形的大门,就像是一轮man的明月,被一种四季长青的蔓藤实实地覆盖着;走过大门,就可以看见山石稀稀落落地排立,山石之间,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栽満了各种盆景,虽然有些散,但布局却是独具匠心,显然是经过了一番心思才布置成的;踏过一小块草坪,只见一溜用鹅卵石铺成的回廊一路蔓延下去,两边的栏杆,都是光滑、明亮的大理石雕刻而成,一转三折,穿过了一片荷塘;荷塘中,又筑有一座八角亭子,名为“坐看晚晴”隐隐透出几分风雅之意;荷塘的左侧,是一座用山石堆叠而起的小山,一条清流从⾼处倾泻下来,恰好注⼊一口小潭之中,潭中的大⽔车轻轻转动,带起淙淙流⽔,⽔花溅起,随风飞洒出去;在荷塘的右侧,还是一块草地,种植的只不过是十数竿修竹,七、八株柳杏,枝叶摇曳,发出“簌簌”的谐和之声,每一株又悬灯数盏,随风而动,灯光忽明忽暗,平空为这座花园多添了几许神秘和宁静。
金秋季节,桂子飘香,这清香,远飘十里,醉人心扉。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月⾊朦胧,但映照在荷塘中却显得分外明媚。
一幢小楼的⾼处,依然灯光未熄,薄薄的窗纱上,依稀映出一个xiu长的倩影,临窗垂首,默然伫立,仿佛正在沉思,又似若有所待。
夜深人静,更寒露重。她在沉思什么?是否回忆某些往事?她在等待什么?是否怀缅曾经的故人?
月⾊如⽔,夜,也凉如⽔,欧情的心情却难如止⽔。自从与叶逸秋分手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郁郁无,变得对一切都已不在意。
心上人心有所属,一场无意的邂逅,终究只不过是镜花⽔月。而她,在付出了太多太多的感情之后,却是梦醒了无痕,独守孤独,満怀惆怅。
初恋,本就是人的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最甜mi的回忆,穷其一生,也难以忘记。相思,是一道沉重而痛苦的枷锁,一个人若想挣tuo这沉痛,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事?
欧情用情之深,用情之切,已远远超出了人之极限,然而相思复相思,纵然⽩了青丝老了青舂又能如何?
数月以来,欧情终⽇把自己锁在这幢小楼深处,长吁短叹,相思回忆,只盼突然有那么一天,叶逸秋悄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舂花已凋落,夏⽇的风也已拂过,转眼便是秋天,天涯海阁过客匆匆,来了,走了,却始终不见叶逸秋的⾝影。
等待本不可怕,但若没有期限,那才是最可怕的。这等待,是否无期?这情缘,是否从此断绝?
这间屋子里,似乎依然残留着叶逸秋的气息,只是这气味终将随着时光的消逝而渐渐散去,直至消失。
欧情本是个坚強的女孩子,从不轻言放弃,更不随便流泪,可是在无数个夜午梦回里,泪⽔却悄然打了枕头。这忧伤,泪⽔是否可以冲刷得去?
秋风拂起,在这深夜里便生起丝丝寒意。
欧情也不知在窗前伫立了多久,紧蹙的娥眉始终未曾舒展过,窗外的月光淡如⽔,她的心事却浓如酒,愈浓就愈化不开。
长街上又传来一阵“梆梆梆”的竹更之声,更夫悠长的声音远远传来:“四更已到…”
欧情一惊,离的目光望向远处,暗暗叹息:“不见花开,只见花谢,这⽇子,究竟是过得太快还是太慢?”
她不jin头摇苦笑起来,芳心更更惆怅,慢慢回⾝坐在几前,一手托腮,一手放在桌面上,凝视着几上的一张洁⽩的素纸呆呆出神。
这素纸上,写着一阙词:
红藕香残⽟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満西楼。
花自飘零⽔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女才子李清照的《一剪梅》,正是描述相思之情的绝世佳作,多少年来,一直为世间多情之人传诵不绝。
笔迹清丽娟秀,但素纸中泪迹斑斑,淡化了香墨,想必是欧情一边书写一边缅怀,想到伤心处时,不知不觉,这泪⽔便潸然而下,滴在其中。只是她此时的情怀,又岂是这寥寥几句诗词可以诠释?
欧情此刻心里念的,脑海想的,全都是叶逸秋那张俊美冷漠的脸,和他那孤独倔強的影子,恍恍惚惚间,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朦胧而茫…
蒙中,摇曳的灯火忽明忽暗,不住闪烁,窗户随风敞开,一人飘飘,仿佛乘风而来。
这人一袭⽩⾐,清洁整齐,头发虽然有些凌,却自有一番kuang野不羁的味道,背对着欧情的⾝影虽然有些孤独沧桑之感,却笔直如一杆冷峻的标,渊停岳峙,似乎但凡世间一切,都不能令他低头弯。
这人是谁?为何竟如此悉,却又如此陌生?欧情一颗本不平静的心刹那间不可抑制狂跳起来,堵在喉咙之中,竟无法言语。
这人轻轻一声叹息,虽然轻微,但响在欧情心里,却犹如霹雳。这声音,这表情,分明就是那个令她肝肠寸断、念念不忘的叶逸秋。
这人终于缓缓回过⾝来,忧郁而冷漠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坏坏的微笑。
是他!居然真的是叶逸秋!
刹那间,天旋、地转,山崩、海啸…
欧情几乎喜极而泣,只想像一只受伤的小鸟飞奔过去,投⼊叶逸秋的怀抱,告诉他,曾经在多少个夜里,她为他抱着枕头默默哭泣,告诉他,曾经在多少个梦中,他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
还有…还有很多很多的心事,她要对他倾诉;还有许多许多的话语,她要对他悄悄细述…
然而在此时此刻,欧情的脑海中却一片空⽩,也许,她的生命在这刹那都已经被掏空,双⾜就像是被钉在那里,竟再也无法移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不是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吗?不是⽇夜都在企盼着他的到来吗?莫非“相见争如不见”便是这般情景?
幸好叶逸秋已经开始在说话了:“我回来了!”
一句话,四个字,这简单的语言,却蕴含着无限的深情和意义。
欧情再也忍jin不住,泪⽔终于像噴泉一般涌了出来,滑过她桃花般的脸颊,滴落地上,瞬间化成千万只晶莹的流萤,围绕着她的⾝子漫天飘浮,翩翩飞舞。这流萤的光彩,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幸福的女神。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欧情喃喃自语,仿佛置⾝于梦中,笑容比舂花还灿烂。
“你知道我会回来?”叶逸秋也在笑着,柔声道。
“嗯!”欧情笑靥娇羞无限。
“如果我不回来呢?”
“我等!”
“一辈子都不回来呢?”
“那么我就等你一辈子,永远等下去。”欧情的声音果断而坚决“一直等到你回来,一直等到我死的那一天。”
“唉…”叶逸秋忍不住长长叹息了一声。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回来的。”欧情笑逐颜开,眨动着眼睛柔声道“你现在不就回来了吗?”
叶逸秋没有说什么,忽然缓缓走了过来。
欧情只觉芳心“怦怦”跳,不由自主垂下目光,竟不敢瞧他一眼。
叶逸秋终于走到了她的面前,脚步却没有停留,居然就这样擦着她的肩膀从她的⾝旁走了过去。
“你…你又要走了么?”欧情的脸⾊刹那间又变得惨⽩。
“嗯!”叶逸秋又轻轻叹了口气。
欧情猛然愣住,泪⽔又一次噴涌而出,大声道:“难道你就不能留下来?”
“留下来又如何?我的心…在梦君死去的那一刻,也跟着死了。”叶逸秋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离开,也许是一种伤害,但留下,又何尝不是一种痛苦?”
欧情霍然转⾝,幽幽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你还是不能忘记吗?”
“有些人,有些事,是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不是么?”
刻骨铭心的恋人,令人心碎的生离死别…这一切早已被岁月的风尘凝结,岂能说忘就忘?忘记,是一种逃避,如果一个人没有勇气面对过去,未来那漫长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欧情幽幽长叹,默然不语。
叶逸秋狠狠地甩了甩头,突然从窗子里飞掠出去,曼妙的⾝影,就像是风中的蝴蝶。
“你不要走,不要走…”欧情一边大声呼叫,一边飞奔过去。
此时窗外已泛起一层朦胧的灰⽩,荷塘中荷叶随风摆动,挂在枝头的灯晃来晃去,却哪里还瞧得见叶逸秋的影子?
漫长的夜午悄然逝去,天终于亮了。
伏在几上的欧情突然惊醒,眼角犹自残留着泪痕。
叶逸秋,他不是回来过吗?
但见房內一切依然,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在原来的位置,哪有半点叶逸秋回来过的痕迹?
莫非这又是一场令人黯然神伤的梦?只是这梦,为何竟又如此的实真而清晰?
欧情心念一动,突然长⾝而起,一步窜到窗前,举目凝望。
花园中木叶萧萧,遍地,充満了一片肃杀、萧艾之意,唯有那片荷塘里,荷叶张开,依然苦苦支撑着最后的一点点绿。
远处的长街,传来各种纷杂的声音,小贩的吆喝声尤其刺耳,人们已经开始在秋天的晨曦中工作、活动。
欧情叹息着,缓缓收回了目光,然而就在她匆匆一瞥之间,整颗心突然又一次狂跳起来,呼昅却几乎停止。
小楼的对街,孤独地站着一个人,仿佛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
欧情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头顶上的斗笠和他⾝上的一袭⽩⾐,但他那倔強而笔直的站姿,她却是再也悉不过了——冷漠而孤独,自信却又充満了傲岸!
是他!一定是他!这世间,除了叶逸秋,还有谁可以如此孤傲,如此独特?却又如此说不出的忧郁和寂摸?
欧情忍不住便要⾼呼出声,但那人轻轻一闪,竟已忽然不见了。
叶逸秋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欧情痴痴地站在窗前,痴痴地望着那个悉的人影消失的地方,就像是一尊石雕,一动也不能动。她的心已经了“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
那个悉的人影一闪而没,像一片云飘来,又飘去,如此匆匆,又如此不留痕迹,莫非这只是一种幻觉?
思念太深,总难免产生某种虚无缥缈的幻觉的。然而这一切是如此的实真,分明不是幻觉。
欧情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叶逸秋拔的⾝影,冷峻的神态,所有关于他一切的一切,都已如烙印,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她的灵魂深处,永远都抹不灭挥不去。
她连在梦里都能见到他,又岂会认不出他的人呢?可是…他既然已经回来,为何又不肯和她相见?
欧情想着想着,眼泪几乎又要忍不住掉落下来。
相思是何其之苦,思念是何其之痛,难道他竟从未想起过我吗?他是否明⽩,我想念他,正如他想念叶梦君那般深刻?
想起叶楚君,欧情的心又是一痛。
他和她之间,那是一种何其伟大而又何其动人的爱情?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连死都不害怕,这世上又有几个女人能有这种勇气?既然他一直无法忘记叶梦君,无法忘记那段铭心刻骨的爱情,又何必回来?
也许…也许他回来,只是想看看我这个故人而已…欧情只能用这个连自己都不満意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想到这里,欧情的心却更了,体內总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沸腾,像火苗般四处窜。她长长叹息一声,慢慢地阖起了眼睛,此时此刻,她需要冷静。
人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想要平静下来,却偏偏会变得更冲动。
欧情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决不是个冲动的笨女人,然而在片刻之后,她却突然转⾝,飞一般冲了出去。
她决定去寻找叶逸秋,无论他是为了什么回来,她都要问个明⽩,纵然没有答案,但只要见一见他,也胜过这相思千百万倍。
爱情,本来就是盲目的,没有为什么,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但爱情的本⾝,无疑充満了神秘的魅力,若非如此,世人何必为它神魂颠倒,甚至失了自己?
安柔,一个既安静又温柔的女孩,一个比风更有气质、比⽔更富qing的少女。
此刻,她正坐在⾼⾼的柜台后面,美丽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却掩不住一丝疲倦的神⾊。她实在太累了,这九个月来,欧情一直无心经营这家偌大的酒楼,把自己锁在那幢小楼里自艾自怨,惶惶不可终⽇,就连她这个好姐妹也难得一见。
天涯海阁的生意,永远都是金陵城最好的,她不得不终⽇周旋于各形各⾊的客人之间,这重荷几乎庒得她不过气来,虽然毫无怨言,心里的忧愁却一天浓于一天。
她并不喜叶逸秋这个人,只因叶逸秋太冷,太酷,也太无情(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她只同情欧情。欧情一心一意、执不悔地爱着他,不辞劳苦,远赴华山,生死追随,最后却只换来一场chun梦。
梦犹未醒,人已远杳。
像欧情这种女人,一旦付出了真情,是怎么也收不回来的,安柔实在太了解她了。
秋天的清晨,总是有些微凉的寒意,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安柔的飘飘长发,照着她恬静的面容,也照在了她那袭淡蓝⾊的衫子上,就像是一圈多姿多彩的光环,使得她全⾝都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彩。
光总是温暖的,安柔却丝毫感觉不到光给她带来的舒适和惬意。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天涯海阁都是开门揖客,通宵不打烊的,客人们来来去去,但在这个微带寒意的清晨,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客人,却是一个道士。
天涯海阁享誉华夏,接纳的本是来自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人物,道士在此出现本不⾜为奇,安柔却偏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道士⾝材颀长,发髻⾼挽,面目清瘦,颌下一绺长须无风自动,背负一柄长剑,左手持着一把拂尘,举止之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韵味。
如此一个方外之人,本无奇怪之处,安柔却觉得他与众不同。
这道士既不投宿,也不吃饭,只是要了一盅香茗,慢慢地独自细细品尝,瞧他那悠闲的神情,却又似若有所待。
安柔也懒得理会,心里却在寻思:“一大早就遇见了道士,不知道和尚会不会来?”
心念方动,忽听一声“阿弥陀佛”有人说道:“天涯海阁,想必就是这里了。”
真是大⽩天说不得鬼,居然真的来了和尚。安柔不由得摇头摇,暗暗苦笑。
那僧人慈眉善目,发亮的秃头烙着九个戒巴,右手提着一禅杖,左手捻着一串佛珠,乍一看去,似乎未及天命之年,其实已逾花甲。
“阿弥陀佛。”那僧人又喧了声佛号“女檀越,请了。”
“大师不必多礼!”安柔起⾝还了一揖。
“老衲此番远道而来,长途跋涉,饥ke难忍,此间可有素食斋菜裹腹?”那僧人的声音清晰可闻,低沉迂回,让人听来,竟如沐舂风,心境平和。
“大师请稍候,素食斋菜片刻就来。”安柔恭声说着,脸上霾不觉去了大半。
那僧人双手合什,道了声谢,神情间竟流溢出一种和祥之气。
“法罗大师,是你么?”温和而清越的语声中,那长须飘飘的道士长⾝而起。
“阿弥陀佛!”那僧人回首淡然一笑“原来是清虚道兄,近来可好?”
这一僧一道的谈虽然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安柔的脸⾊却忽然变了,心下诧异:“原来这和尚竟是少林寺蔵经阁长老法罗大师,怪不得神态之间如此从容沉静,的确有几分超tuo凡尘之相。那道士既号‘清虚’,想必就是武当派修为最深、人缘最好的清虚子道长。”
少林寺远在北方,武当山虽然与金陵比邻而居,但彼此间相隔总有数⽇脚程,但瞧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似是⽇夜兼程,匆匆而来,偏偏又相遇得如此凑巧,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难道少林和武当这两大门派,竟是发生了什么大变故?”安柔心思慎密,八面玲珑,但其中隐情却是始终都无法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