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该是这样的。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泡在浴桶里,原君振怨念深重地想着。
浴桶--没错!此时此刻的他正泡在客栈澡堂的浴桶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点头答应跟着那姑娘回成都。
那姑娘…如今有名有姓,姓傅名惜容,正是他上一趟差使的请托人傅仁豪的千金。
她寻他,是为了不久前他从川西深山挖坟寻得的⻩金连理枝,根据她的说法,⻩金连理枝在他离开成都不久后便遭窃。
好吧,弱女子如她,又是娇生惯养的富家千金、跋山涉水这么一大段路,从川西的成都追到川北山麓,她的毅力令人感佩。
但这不足以构成他答应随她回成都的理由。
“为什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不知第几次问自己,他还是找下到満意的答案。
回到大竹镇,天⾊已晚,两人在镇上客栈住下,用过晚膳,原君振差小二准备泡浴所需,洗涤一⾝狼狈。
会这么狼狈,全拜傅惜容之赐,要挖一个十来尺⾼的巨熊得以安眠的坟,很难不把自己弄得浑⾝脏泥。
明知为一头能i设坟立碑很蠢,但在她又是哀求又是充満希冀的眼神下,他无法不心软。
就连答应再走一趟成都,协寻失窃的⻩金连理枝,也是因为败在那双泪水盈眶的眼眸凝视下,链i法狠心拒绝使然--即便他从未与姑娘家如此朝夕相处,即便这么做有违他不与雇主有太多牵扯、万事只求简单的行事作风。
“真是混帐咕噜噜噜…”原君振把自己埋进水里,呼气吹出无数个水泡,啵啵直响。
这一句“混帐”骂的是自己。
直到洗浴完毕,他已经骂自己“混帐”不下十数次。
步出澡堂,他转往厢房的方向,一阵夜风吹来,湿发迎风,几滴微凉的水珠坠下,浸濡刚换上的布衫。
回到自己的厢房之前,原君振先经过隔壁傅惜容所住的厢房,意外地听见一丝抑忍的哽咽低泣。
“不会吧?”为了哀悼一头熊哭到现在?
熊啊熊,若你地下有知,也可以死得瞑目了。原君振好笑地想道。
他长指成勾,轻叩门?小!父倒媚铮俊?br />
“谁?”问声带泣。
“是我,原君振。”
“这、这么晚了,原公子有事吗?”
“开门。”
“天⾊已晚,我累了,想早点歇息,有事明早再说好吗?”
这么蹩脚的谎话,连三岁娃儿都骗不了。原君振忍不住翻个白眼。“开门。”
“我--”
“再不开门,别怪我破门而入。”
“你、你等等!”低细的嗓音添加一抹惊慌。“我开、我开门就是。”
等了片刻,房门终于由內开启,露出镶嵌着一双红眼的娇颜。
“果然在哭。”他愈来愈相信这女人是用水做的。“我已经替那头熊立坟,你也为你罹你闪艘幌挛纾痪鸵煌沸芾此担你丫?赖孟嗟狈绻饬耍?褂惺裁舂每薜模俊?br />
“我不--”
“不什么?”
傅惜容螓首轻摇,眉心却凝锁着,似乎正忍受某种痛楚。
“原公子若没有其他事,就早点歇--啊!”她双脚忽地没站稳,⾝形踉跄了下,贝齿咬住下唇,却抑不住一声低呼。原君振察觉到不对劲“怎么回事?”
“没、没事。”好痛…脚底如千万根针刺的痛楚,逼出她盈眶水光。
“鬼才信你。”
“原公--啊!”⾝子忽被打横抱起,傅惜容吓得抱住最近的稳固支柱--原君振结实的颈子。“你、你你…”话未落,原君振已经将她抱上床,不客气地动起手,目标是她鞋袜下的玉足。
“原公子!”傅惜容才刚惊慌失措地喊出口,他已经成功脫下她的鞋袜。
只见柔嫰细白的脚底板満布大小不一的水泡,有的甚至早巳破裂渗血,⼲⼲湿湿的血迹让双脚看起来触目惊心。
“搞什么鬼?!”原君振几乎是吼出来的,嗓门之大,震得傅惜容缩起⾝子。
“对、对不起…”傅惜容你鹊狼福?俪俨桓姨?房此你br />
“对不起个鬼!这种时候还跟我道歉?!”
难怪了,下山时她走得温呑缓慢,只比蜗牛快一些。
该死,他竟然没有发现!
“对不起…”
“还说!”
“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好痛…”她噙在眼眶中的泪,就这样哗啦哗啦流了満面。
她本来可以忍住不掉泪的,却在他震天的吼声下夺眶而出。
不是因为害怕,绝不是。傅惜容很清楚。
不知为何,但她心底就是明白,他也许说话的语气凶了点、没耐心了些,却是个好人,否则不会答应她再跑一趟成都。
她是鲜少与人相处,但不代表她不懂得分辨善恶。下山时已近⻩昏,他应该催促她加快脚步的,但他没有,只是默默领在前头,放慢了脚步地带路。
相处了一整天,她知道,他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嗯?”她呆茫地望向他,神情透着一知半解。
她果然没听见。原君振无奈重复“我刚说,在伤口结痂之前,别让你的脚丫子碰到水。回头我拿瓶药给你,记得每晚睡前要上药。”
“公子懂医术?”好厉害。
接收到她熠熠发亮的祟拜目光,原君振差点以为自己转行当起大夫,而且还是天下第一名医哩。
遗憾的是,他庒根儿不懂岐⻩,所以她胡天胡地的崇拜让他哭笑不得。
虽然才相识不到一天,但他却非常肯定,她是个⿇烦,而她那双眼更是前所未有的大⿇烦!
他严重怀疑,天底下有谁能在那专注且祟敬的视线下,说出“办不到”三个字来拒绝她的请求,惹她心伤、令她失望?
至少,他就不行。
该死!原君振低咒一声,骂的还是自己。
要是哪天她用这种眼神望着他,说想要天上的月亮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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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及傅惜容的脚伤,原君振决定买辆马车代步。
反正,四川首富傅仁豪什么没有,就银子最多,他并不担心这第二趟成都行会亏本。
再说,千金姐小富贵命,傅惜容拖着一双伤足,忍痛地跋山涉水找他,冲着这鲜少在大家闺秀⾝上看见的吃苦耐劳,他也该好好照应她,以表示自己对她的佩服。
更何况--他根本就无法拒绝那哀求的眼神,唉!
“我们先在这儿打尖,等会儿再继续赶路。”
“好。”车帘后飘出细细的回应。
然而,原君振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人下来。
“傅姑娘?”
“是。”回应的声音与其说是惯于使唤人的千金姐小,倒比较像是被人使唤的小丫鬟--低细,且隐隐透着委屈。
“你还想在里头躲多久?”
“这…我可以自己下、下来…”
想起过去几天自己是怎么坐上马车,又是怎么下马车的,傅惜容就觉小脸火烫,一路上躲在车內,连帘子都不敢掀开。
傅惜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他竟然完全不理她的抗拒,強行抱她上下马车,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天…男女授受不亲,他、他、他怎么能这样!
偏偏他还视若平常,好像经常这样做似的。
他常这样做吗?对其他姑娘也都这样…亲切呵宠?
傅惜容突然觉得心口莫名一酸,像被迫饮进一杯酸水似的。
“我说你还要待在里头多久?不怕闷坏吗?”车帘掀开一角,原君振将大脸探入。“都未时了,你不饿啊?”
“再等一会儿。”等她作好忍痛的心理准备。
“别扭的姑娘。”大家闺秀他见多了,还是头一遭见到像她这么害羞的千金姐小。
啧啧,她孤⾝北上寻他这一路是怎么走的?原君振忍不住好奇起来。
“你刚说什么?”
“没。对了,你…”说话时,原君振很自然地伸手向她,欲引她注意。
谁晓得他的手还没碰到她衣角,傅惜容已经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缩起娇小的⾝子,微微颤抖。
“喂?”他手再往前一戳,又是扑空。
“我说傅姑娘…”再接再厉,还是被她闪过。
好样的!我戳戳戳…
车厢里的娇小人儿也卯起劲来,拚命闪闪闪…
他、他在做什么啊?!傅惜容有些慌乱,不明白他为什么作弄她。
“哈哈哈哈…”有意思,真正有意思!
听闻笑声,傅惜容抬起埋在双掌下的小脸,就见他笑得趴在车板上。
“原、原公子?”
“哈哈…哈哈哈…”原君振抬头,抹去笑得进出眼角的泪。“你、你真有趣哈哈…”傅惜容惊讶地看着他。
自小到大,怕羞、惧人、怯弱…形容她性格的词句多不可数,但这其中就是没有“有趣”二字。
有趣?她?
“碰到了!”原君振突然像个孩童似的开心大喊。
“咦?”回过神来,右颊耝糙的感触骇得她又是一缩。
她退开些许距离,才看清楚碰触她脸颊的是他的手指。
“你、你…”残留在颊畔的感触非但未退,隐隐约约的,自触及处慢慢扩大,烧得她満脸通红。
唯一庆幸的是有帷帽遮掩,不至于让他看见她红热的脸。
原君振好整以暇地只手托腮,懒懒地睐着车內缩着⾝子的姑娘。“我怎么?”
“没、没什么…”她不敢说。
唉,他人虽好,却视礼仪于无形,令她不知如何招架;虽知他是善意,但自小谨守男女分际的她,实在是承受不起。
他为什么这么爱逗她?傅惜容困惑极了。
“在你的脚伤痊愈之前,别想我会让你双脚落地。”
“咦?”“总之,就是这样。”原君振自顾自道,出其不意抱她下车。
“原公子!”傅惜容又羞又恼,在他怀里动扭挣扎。“你这样不--”
“原君振,给我看招!哈呀--”不知从何方直扑两人而来的吆喝,吓得傅惜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该死!”原君振低咒,发现自从遇上傅惜容之后,这两个字就经常挂在嘴边,严重破坏他原大侠的英伟形象。“真是该死…”啊,又说了一次。
“啊畦!啊哒哒哒哒--”
傅惜容只觉眼前一花,帷帽滑落,一袭黑影迅疾晃过眼前。
下一刻钟,一道银光朝两人砍来。
原君振抱紧怀中躯娇,在仅几寸的微短距离移动⾝形,巧妙地躲过直劈而来的兵器。
磅啷!马车成了代罪羔羊,在巨响之下,一分为二。
“嘶--”受到惊吓的马人立嘶鸣。
“啊!”傅惜容怕得忘了男女分际,紧抱住原君振的颈子。
好、好可怕…
“嘿啊--”兵器划破半空的声响再起,由直转横,砍向原君振腰胁。
“该死的笨蛋!你没看见我怀里有人吗?”这混帐!
“光天化曰之下戏调良家妇女更该死!哈呀--”长戟在半空旋了个圆,再使一招横扫千军。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戏调良家妇女?”这白痴!原君振后退一步,对方的攻击再度落空。
“退得好!再看我一招气贯长虹,哈--”
是可忍,孰不可忍!
原君振肝火直往上冲,恨不得给对方一个痛快。
“抱紧我。”
耳畔忽袭来一阵热气,灼得傅惜容脸红心跳。“什么?”
等不到他更进一步的解说,她忽觉⾝子腾空,双臂自然地缠紧他的颈项,小脸惊恐地埋进他肩窝。
到底发生什么事?傅惜容吓得空白的脑袋只能装进这个疑问,完全不明白眼不是什么情况。
另一方面,原君振巧施轻功,抱着傅惜容蹬离地面数尺;旋即,以左脚为剑,右脚为盾,先挡开来人刺向他俩的戟尖,再出左脚轰向对方门面,赏他一记脚板大锅贴。
对方飞向惨遭分尸的马车,激飞的木片庒上他倒地不起的⾝躯。
“啊啊--”
惨叫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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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可怜呜呜呜呜…”
⾼安镇迎宾客栈某间厢房內,看似十四、五岁的少年,一张脸凄惨到看不出是啥样貌,双膝跪地,哭得好不伤心。
原君振坐在椅上,跷起二郎腿,一脸怒容,完全不把少年的悲戚放在眼里。
被搁置在床上、腿双并坐的傅惜容攒着眉头,不知该不该替这位少年求情。
一刻钟前,她与原君振遭人偷袭,出手的人,就是眼前跪地痛哭的少年。
原以为对方是坏人,但他哭得好可怜,方才被原君振一脚踢飞,整个⾝子还撞上毁坏的马车,之后又被原君振打得这么惨…
菗菗鼻子,傅惜容的同情心显然有滥泛成灾的迹象。
“不必同情他!”眼角瞥见床上的人儿蠢蠢欲动,原君振厉声道。
果不其然,床板方向响起的微弱声息,又归于平静。
“呜呜呜…你好坏呜呜…”跪在地上的少年断断续续地菗噎道:“你这死没良心的,也不想想你跟我是什么关系…还记不记得?以前同床共枕的时候,你庒着我的袖子呼呼大睡,好心的我怕吵醒你,还用匕首割断衣袖呜呜呜…你我关系匪浅,没有你,哪来的我呜呜…你我是同生共死的--哎呀!”长篇大论终结于原大侠的一记飞踢。
少年登时化⾝壁饰挂在墙上,慢慢、慢慢滑落地面。
噢,好狠啊。巨石般的重击让少年连呻昑都没办法。
同床共枕?匕首?割断衣袖?
三句关键词串成“断袖之癖”四字的结论。
傅惜容猛地一晃,帷帽后的表情想来也是惊慌失措。“原、原公子,原来你…”“停止你脑袋里正在想的事情。”森冷杀气逼向少年,原君振咬牙道:“原小侠!限你一炷香的时间內把事情给我说清楚,要不,五马分尸!”
少年猛地跳起。“四哥!你好狠的心,见⾊忘『弟』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你不是人!”
闻言,傅惜容转向少年。
四哥?这少年是原公子的弟弟?她惊讶地定晴瞧着。
她很努力地看了,但实在无法从鼻青脸肿的少年脸上,找到一丝与原君振相似的地方,她连他的相貌都看不清。
原小侠急忙为自己的狼狈做出澄清:“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就长这样!这绝对不是我的真面目,我才没那么丑!”
说话间,他赶忙撕下人皮面具,露出白皙俊朗的真脸皮。
“咦?!”傅惜容又是一惊。“你、你有两张脸?!”
两张脸?“嘿,姊姊说话真有趣。不不不,小侠我有好几张脸哪,刚那张是拿来玩儿,不算数的。”
“啊?好几张?”少年的话令她一头雾水。“一个人只能有一张脸不是吗?”
“不不,这叫易容--”
“你还剩半炷香的时间。”不远处飘来森冷的警告,再加扳动指节的喀喀声响。
“别这样嘛,四哥。”原小侠嘿嘿一笑,煞有其事地朝傅惜容打躬作揖了一番,才道:“我姓原,名小侠,现年十五,家居重庆城东南百余里远的涪陵山境原家庄,家中排行第七,⾝长五尺六,上有⾼堂下无妻小,虽然名叫小侠,但我立志成为武林绝顶⾼手、中原第一大侠:坐在那头的,是我四哥…”
原来是兄弟啊…傅惜容低低舒了口气。
咦?为什么会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傅惜容按着心口,顿时茫然。
在她失神的片刻,原小侠又哇啦啦说了一长串--
“相信我,四哥虽然看起来像头熊,脾气不好,忍残暴躁,对自己的弟弟下手既狠又重;但他的的确确是个好人,只是不知怎的,姑娘家一看见他的凶?就怕得逃到天边远,其实我四哥是面恶心善;相信小侠,小侠我是不会说谎的,姊姊喜欢我家四哥吗?那就别客气,只要你说一声,小侠我绝对双手奉上,请姊姊你笑纳--哎哟!”后脑勺挨了一记爆栗。
“四哥,我又说错什么了?”原小侠回头,泪眼汪汪地问。
“我是叫你介绍自己,不是要你掀我的底!”原君振狠瞪他。
“我是在介绍我自己啊。”好冤枉!“介绍之余,顺便帮你说说好话嘛。我是为你好耶,要不吓跑了这位姊姊怎么办?”原小侠责怪地瞟了他一眼。“难得有姑娘敢待在你⾝边耶!难得看见你那么好声好气对待一个姑娘哩!要不是跟踪七天、看了七天,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个柔声说话的男人就是四哥你耶!我说四哥啊,你什么时候学会写『怜香惜玉』这四个字来啦?”
“原、小、侠!”原君振闪电般迅速跳起,虎口撑张逼向他。
“哇--姊姊救我!”原小侠机灵地蹦上床,不怕丢脸地躲在傅惜容背后。
原君振迅影如飞的追逐自家小弟到床前,及时煞停。
“躲在人家姑娘背后,你要脸不要?”他吼。“要脸就没命,我要命。”原小侠吐了吐舌。“大丈夫能屈能伸,大哥说的。”
原君振闻言,气得咬牙。
噗哧!原氏兄弟之间突然迸出一声轻笑。
兄弟俩闻声低头,就见被夹在中间的傅惜容笑得双肩直颤。
“傅姑娘?”
“姊姊?”
“呵!嘻、嘻嘻…”好、好好笑!
银铃似的笑声自傅惜容小口中断断续续逸出。
原君振愣住,同行数天,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切切实实、毫无掩饰的笑声,他甚至能看见帷帽后头若隐若现、如贝壳般白的珠齿。
所谓的天籁当如是--停!他在想什么鬼东西?!原君振赶紧稳住莫名浮动的心绪,目光却怎么也收不回来。
她启唇的笑太少见,而他在这瞬间意外发现她的笑容与笑声,要命地具有某种说不上来的感染力,连他的嘴唇也跟着不自觉地往上扬,就连心--也要命地鼓动怦然。
该死!原君振暗咒在心里,铁拳怈愤地朝前头直轰。“哇呜!”骤然接招,原小侠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倒。“为什么又打我?!”要打也要先通知一下,让他作好心理准备嘛!
“因为你该死。”原君振迁怒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