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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场)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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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窝阔台上四海楼看儿子的时候,十一和秀儿还在车上。晚上沿着宮墙的那条路噤止通行,他们要回南熏坊只能绕道另一条路,所以比平时远得多。

  十一倒巴不得路绕得再远一点,最好让本来半个时辰就可到达的地方延长到两个时辰,这样可以跟秀儿多待一会儿,多聊聊天。

  当秀儿皱着眉头抱怨宵噤的时候,十一却兴致勃勃地问秀儿:“你们这段时间排的什么新戏呢?”

  这下秀儿的兴致也来了,于是把新戏的內容以及自己将在里面出演重要角⾊的內幕和盘托出,说完了,才“啊”地一声道:“我这算不算提前怈密啊,难怪师傅要严噤弟子出门的,这也是他考虑的一个方面吧。”

  十一安慰她:“放心,这一行的规矩我还懂一些,在你们公开上演之前,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得到了保证,秀儿又眉飞⾊舞地跟他讲起了里面的剧情,说到剧情,就说到了廉访史,也就说到了那位少年名臣卢挚。说到他,秀儿不由得亮出了怀里的那本宝贝书,喜滋滋地说:“看,这就是他写的文集,印这书的时候人家才十八岁呢,真是个大才子。”

  十一的脸⾊阴沉下来,一把抢过秀儿手里的书,冷笑着说:“我当是谁,原来就是这个家伙呀,他这书我也看过,诗词很一般,我都写得比他好!”菊香捂住嘴笑了起来,十一恼了,冷冷地问着自己的书童:“你的意思是,我写的不好,还是这个人写得好?”

  菊香忙声明:“不是不是,少爷别多心,在小菊眼里,少爷是天下第一才子,同时也是天下第一美男。”

  “那你笑什么?”依旧是冰冷的声音。看来小书童的笑声严重地伤害了他家主子幼小的心灵,所以这会儿赶着吹牛拍马都没法补救了。

  可菊香好像并不畏惧主子的权威,还用手夸张地扇了扇说:“小菊笑的是,刚才这里面好浓的酸味哦。”

  一把将手里的书怈愤似地的砸了过去:“我叫你瞎说。”嘴却忍不住咧开了。

  小书童刚把主子哄好,可惜秀儿的一个动作又让他脸上的笑容迅速为阴霾所取代。晴空乍现,阴云又至,车內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了。

  秀儿做了什么动作呢?

  其实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在十一甩书的那一刹那猛地扑过去接住书,宝贝一样地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还责怪十一,尽管口气是轻轻地,温柔地:“你没事砸书⼲嘛?我家就这一本,这书是他七年前刊印的,现在市面上早买不到了。别说我没钱,就算我有钱也没地儿买去。”

  现在,该拿什么来形容十一少爷的脸⾊呢?铁青?比那还青,简直青里泛黑,黑里泛红,红里泛紫,变来变去像开了染⾊坊。连最爱开玩笑的菊香都怕怕地朝秀儿直眨眼,意思是:拜托您了,别再往下说了好吗?

  秀儿却抱着怀里的书,懵懂地问菊香:“你⼲嘛?眼睛里进灰尘了。”

  “下车!我要下车!”十一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某人怀里露出的书角刺痛了他的眼睛,当着他的面抱着别的男人写的书,实在是太过分了!这跟抱着别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呃,那区别还是很大的,只是,照样无法忍受!

  菊香慌了,一面堵着车门一面努力跟暴怒的主子讲道理:“少爷,你不要这样啦,你还不是很喜欢元好问的文章,就上个月,你还买了十本送给朋友呢。喜欢书,又不是喜欢人,秀儿也跟你一样啦。”

  怎么一样?“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而且那该死的姓卢的家伙还是什么少年名臣,多威势啊,想不到天下的女子都是趋炎附势的。”

  茫然地听他发了半天火,秀儿到现在才总算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听十一说得那么难听,连“趋炎附势”都出来了,秀儿气得几乎要抓狂了。人气到一定的地步,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最后,她只说了一句:“不可理喻!”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菊香手忙脚乱地把车门拉上,闩好,吩咐前面的车夫:“没人要下车,他们在闹脾气呢,你只管赶你的车。”

  又回过头来哀求道:“两位祖宗,算我求你们了,不要闹着下车好吗?少爷你下了车⼲什么呢?你下了,秀儿肯定也要下,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大街上逛,要是被那些鞑子兵看到了,一把提起来掠在马上就跑,你能怎么办?秀儿你也别掉以轻心,你那禽兽姐夫随⾝都可能现⾝的。”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闹也没闹了,但也不说话了。

  菊香只好拼命地打圆场,当然是为自己的主子说好话:“秀儿,你就算看在我家少爷等你这么多天的份上也不要生他的气呀,他只是孩子脾气,容不得你喜欢别人。”

  秀儿懵了:“我喜欢卢大人的书而已,我见都没见过他,喜欢他?这从何谈起。”

  菊香笑着看向自家主子:“我就说嘛,少爷非要乱联想,这世上的书多着呢,会买书看书的人,自然都是喜欢才买,喜欢才看,难道都是喜欢作者本人?还有少爷你也喜欢李清照的诗词啊,有一段时间还放在床头看,她可是女的哦,难道少爷也喜欢她本人?这李清照都死一百多年了。”

  经菊香这么一开解,十一的脸⾊渐渐和缓起来,还不好意思地看了看秀儿,似乎想跟她道歉,可又开不了口。

  秀儿却暗暗吃惊地想:难道他上次跟自己求婚,不全是为了想当救苦救难的神仙拯救自己,还有别的因素夹杂在里面?

  可就算他对自己真有几分情意在,这样一个风流浪荡的男人,又生在那样一个妻妾成群的家庭里,也注定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可以托付终⾝的良人。

  在秀儿的婚姻理想里,要找就要找一个像父亲那样专一的男人。父亲当年何尝不是富家‮弟子‬,家财万贯,并不是娶不起妾,可是他依然只要⺟亲一个女人,两个人恩爱一世,白头偕老。哪怕家里穷点,可心里是快乐的。关家太太们表面上看起来成天乐呵呵的,一会儿串门一会儿逛街,仔细推敲,她们不过是在寻乐子。一个需要整天到外面寻乐子的女人,不正说明了自己的寂寞,在家里觉得憋闷吗?

  十一最后没有道歉,倒是夸上了海口:“我只是懒得写而已,我要写起来比他们都好得多,不管是散曲还是杂剧,只要我写,保管都比一般的人都好。”

  秀儿噗哧一笑,菊香这次倒是表现出了优质书童的良好素养。要成为优质书童,首先第一条,就是要懂得赞美主子,要鼓励他,夸奖他,让他信心倍增,表现得更优秀。当下他就翘起大拇指对秀儿说:“这点我家少爷可不是盖的,你只听他偶尔念的诗就知道了,小菊虽然读的书不多,可也知道少爷念的那些都是最好的。”

  秀儿越发笑得花枝乱颤:“如果打油诗也算诗,顺口溜也算词的话,那我承认他会作诗。”比如那天念的什么“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倒也还有些味道。只是这內容嘛,实在不敢恭维,整个一花花大少,除了散漫金钱到处狎玩之外不会别的了。

  十一气呼呼地说:“那不是打油诗,那是一首套曲,我写下来了的,下次带给你看。”

  菊香也为自家主子打气说:“少爷,小菊最喜欢的是你上次在玉京书会上做的那首《四块玉》。”

  秀儿说:“背来听听。”

  菊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没记全,只记得最后是‘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是不是这样啊,少爷?”

  秀儿笑着奚落菊香:“最喜欢,又不记得,这不自相矛盾么。”

  十一本来就打翻了醋坛子,如今见秀儿一味地抬⾼姓卢的贬低自己,终于忍不住亲自出马念出了那首小令:“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这回秀儿总算点了点头:“嗯,是还马虎。”

  “什么还马虎,明明就是…”很好。虽然不好意思这么自吹自擂,可又实在憋不下这口气,遂冷哼着说:“改明儿我也写个戏本来,然后白送给你们秦班主,不要钱,唯一的条件是让你演,让你天天背我写的戏文背到牙酸。”

  “如果你真能写得出好戏本来,我情愿牙酸。”谁怕谁呀,也不知道是写的累还是背的累。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到时候你可别反悔,我要写很多很多,背到你吐,叫你乱贬我!”

  十一的车一直把秀儿送到了芙蓉班寓所的门口才停下,老周出来开的门。一见到十一,忙笑着招呼:“十一少爷来了呀,稀客稀客,快请进吧,班主在他屋里,我这就去喊他。”

  十一笑着推辞道:“不用了,时候也不早了,今天就不进去了,下次来了再拜访他。”

  老周客气了几句,也就没留了,因为真的不早了,人家还要赶回去呢。

  秀儿他们都没注意到,就在他们的车子停下不久,还有另一辆车子也在附近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如果他们注意看一下就会发现一个蹊跷现象:那辆停在人家大门边的车,只是靠墙停在那儿,并没有人从车上下来,甚至,连车门都没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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