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 蕴华
那天秀儿并没有唱完全场,她和爹被家里派来的人喊回去了。虽然那人当着关家満座宾客的面不肯说什么,但从他慌张的神⾊,秀儿还是知道:家里肯定出事了。
父女俩匆匆往回赶,就在那大红的“朱”字门牌底下,娘正领着妹妹们眼泪汪汪地站在那里等着他们。
“蕴华怎么了,如玉?”爹焦急地问。
娘的名字就叫颜如玉,她派去的那个人只说大姐蕴华出事了,具体情节没说清楚。
娘泣不成声地说:“孝和,我们的蕴华,没了。”
“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爹似乎没听懂娘的话,又或者,他不想听懂娘的话。
娘哭倒在爹怀里,断断续续地呜咽着说:“你们走后,不鲁花家就派人来通知,说蕴华昨晚跟她婆婆赌气跑了出去,夜一没回家。今天早上他们听说有人在万宁桥投水,就派人去打捞,结果就把蕴华捞起来了。”
“又是那个老虔婆!我早说过蕴华在那个家里没好曰子过的,如今果然被他们害死了,我要去官府告她!”
爹眼泪泗流地就要出门,娘慌忙拉住他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现在又是他们蒙古人的天下,我们汉人本就是低等民族了。你又是儒生,更是贱中之贱,你去告都总管府的推官,那不等于是去送死?我已经失去了蕴华,不能再失去你。”
娘哀哀地哭着,秀儿流着泪帮娘把爹推进门,然后回⾝把大门揷上了。
上好门闩,她还对几个妹妹悄悄交代:“你们谁看见爹出门都赶紧拉住,千万不能让他这个时候出去知道吗?”
爹出去肯定是去找不鲁花家理论的,可是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理?蒙古人随便打死个把汉人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不仅不用抵命,连官司都不用吃,那倒霉的汉人就只当送他们练拳练刀了。蕴华姐还是杀自的,人家就更不怕你闹了。
妹妹们哭着点头,她们虽然年纪小,也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不鲁花家的老虔婆出了名的凶悍,一贯作威作福,家里的汉人奴仆轻则打骂,重则私刑虐死。可怜蕴华姐,当初被勃勃那花花公子哄晕了头,居然不顾爹娘反对,死活要嫁到这样的人家去,弄得年纪轻轻就不得善终。
不是秀儿不关心姐姐的死活,也不是不想给她讨回公道,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必须先保证活着的人全安。拿家里某个人的性命去争一口气,那是得不偿失的。
因为姐夫——如果他还配称作姐夫的话——勃勃的父亲是都总管府的推官,那是朝廷的正四品官。爹在那些官老爷眼中的地位,却是娘所说的“贱中之贱”:汉人本为贱民,爹又是汉人中的儒生,也就是“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中的“九儒”在本朝,文人的地位比娼妓还不如,这样的人,拿什么去跟朝廷的正四品推官拼?纵使拼了性命,也动不了人家分毫,何苦白白送死!
被娘劝回內室的爹,在屋子里急躁地走来走去,哭一会骂一会,最后终于找了一个由头出门。这回,娘也不拦了,因为爹说的是:“我不去告状了,但你总得让我去看看我的女儿吧,我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娘当即哭着说:“要去我跟你一起去。”
爹却又站住了,劝娘留在家里,娘非要跟着,两个人在门口僵持不下。
秀儿知道娘的意思,还是怕爹出了门,见了女儿的惨状,会忍不住闹事,或者跑去告状,最后把自己给赔上。如果这个家失去了爹,留下儿孤寡⺟怎么过曰子?
虽然爹一再保证,娘还是说:“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真的怕了,凡事跟蒙古人扯上关系就没好下场。当年蕴华要嫁的时候,我们是怎么劝的?我们说,只要她敢嫁给蒙古人,我们就只当没生这个女儿。可她被那人灌了迷汤,非要嫁,连爹娘都不要了,婚后也没来看过咱们,这样的女儿,你还管她做什么?”口里虽这样说,眼里的泪却一直没⼲过。
爹望着门外的巷子说:“她来过的,只是一开始我们不让她进门。她第一次来,在门口站了好久,后来哭着回去的。等我们想通了,托人去请她,那边的老虔婆又知道了,不准她回来。不管怎么说,她终究是我们的女儿啊,她出事了,我这个当爹看都不去看一眼,怎么对得起她?”
“那我跟你一起去,她也是我的女儿,我也想去送送她。”娘依旧坚持要同行。
眼看天⾊不早了,秀儿只得劝娘:“娘,你⾝体不大好,那种场合还是别去为好,看了也只是伤心一场,没别的益处。不如,让秀儿陪爹走一趟吧。”
娘这才松开死死拽着爹的手说:“秀儿,那你一定要劝着你爹,不要跟那边吵嘴,尤其不能动手,知道吗?那边尽是恶奴,你爹动起手来只有挨打的份。”
“知道了,娘。”
娘又把秀儿拉到一边,郑重地说:“秀儿,娘就把爹交托给你了,你们早去早回。”
这是娘在向女儿要承诺了,秀儿赶紧答道:“娘,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把爹带回来。”
秀儿和爹赶到不鲁花家时,已经是⻩昏时分了,可是门上并没有白对联,门內也没有搭孝棚,就连走来走去的丫环,仍然是穿红着绿的。
秀儿带点欣喜地问:“爹,是不是大姐只是投水,并没有淹死?你看府里这样子,哪像是有死人的。”
爹也疑惑地说:“是不像,也许是传信的人传错了吧,我们进去再问问。”
“哟,这是亲家来了?来了好,快把你女儿领回去吧,真是晦气!看着就烦。”站在阶沿上的,是一个⾼大富态的蒙古女人,秀儿知道,这就是爹口中的“老虔婆”了。
爹惊喜地问:“我女儿没死?”
老虔婆冷冷地说:“自己去看吧,看了赶紧弄走,别腌臜了我家的地。”
秀儿和爹也顾不上计较她的言辞,慌忙随丫环往里走。却见后院的空地上,一张竹床,一条旧床单,中间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拖到地上。
父女俩腿都软了,⾼一脚低一脚地走过去。
这时,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人,跪在爹面前哭道:“岳父大人,小婿对不起你。”
这个人,自然就是“姐夫”勃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