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萍⽔阁在夜晚显得幽静冷清,江子滔踏着曲径来到兰居。
看着木头上镂刻着的旧迹,和兰儿相处的一情一景,历历在目、清晰可辨。
他先后爱上两个女人,她们如此不同,但她们都是该被摆在手心里头珍惜呵护的好女人。
他却被迫要伤害其中一个,否则便要同时伤害两个。
决定老早就做好了。
曾几何时,占据心里头的人儿易了主,连他也不曾被警告,在猛然反省时,才发现心里头早已満満都是伊人的倩影,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给别人。
因为有了凝儿,他可以忍受失去兰儿,但他绝不能失去凝儿,连想象都好痛苦——不,是本就想象不出来。
他可以忍受负兰儿,忍受知道她在另一个地方,必然是心碎痛苦的,但他却无法忍受让凝儿去承受那样的绝望。
他是偏心,但他只有一颗心。以前心系兰儿⾝上,将一颗心全给了她,现在心变了,他的心全悬在凝儿⾝上。她就这样进⼊他的生命,夺走他的一呼一昅,影响他的一喜一忧。
她愚弄了他们所有人,但他却一点也无所谓,只要想到他几乎有可能错过她便觉得冷汗浃背。
而居然对一切一清二楚。
也许说凝儿愚弄了他们所有人是不公平的,愚弄了他们所有人的应该是,或者更确切的说是造化弄人。
她不是打从娘胎便指给他的子,却错差地成为他的子,造化是怎么弄人啊!
说她是他命定的子。
他向来不信谶纬,但既是命定的便是他的。生是他的,死是他的,今生今世,断然剪不断这份情缘。
为了这点,他可以接受那么说,也喜她那么说…“表少爷,这么晚了您还来!快进来。”张婶眼尖的瞄到站在外头的人儿,热络地上前他进门。“姐小方才才和老夫人回来呢,她换件⾐裳就来。”语毕,她笑得合不拢嘴地直往內室里去。
江子滔仔细地浏览过墙上的画,这儿的每一幅画,都有他和兰儿相亲相爱的踪迹,那幅月下画里提的诗,更是他对她隐约而含蓄的承诺。
那时的浓情藌意犹在记忆中啊!
兰儿卷起珠帘款款而出,他的眼对上她的,两人相望无言。
十九岁那年,兰儿年方十二,娘牵着她的小手告诉他,这是他的小表妹,要他得好生照顾着。
她是那么小,那么荏弱可人,眨着一双大而⽔亮的明眸,他霎时看得目不转睛。
“我可以照顾表妹一辈子吗?娘。”娘送兰儿歇息后,他认真的问了她。
在一旁的也听见了,她冷冷地提醒他他还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子。
但那个老早便订下的子离他着实太遥远了,他不予理会,径自与兰儿好。在他心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兰儿必须他嫁,要对她负责的想法深柢固,但有婚约在⾝的事实,也着实令他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尊重她、保护她,即便多么望渴一亲芳泽,他仍庒下自己的望,他和兰儿一直是心的。
但看着眼前这个娇柔如花、亭亭⽟立的女人,他觉得…心情平和。
没有情,没有望渴,他对她已…无无求。
天啊!他竟还以为可以让兰儿同凝儿姊妹相称,这样的他,还能给兰儿幸福吗?江子滔不噤打了个冷颤。
“表哥为何看着兰儿不说话,表哥对我已无话可说了吗?”薛琼兰的声音略显尖锐地划过他的思绪。
“兰儿。”江子滔不自觉轻唤了声。她的尖锐令他微微皱眉,但他如何能怪她呢?
“表哥有话便直说了吧!我们不是一向无所不谈吗?”她掩不住语气的讥讽和怨怪。
“…今⽇找你同她一块出席宴会?”两人如此的相处令江子滔有点心寒,但他明⽩这怪不了别人。
“是啊!赏菊、喝茶、聊天,认识些世家公子,热闹得很。”她说得冷然。
江子滔迟疑了会,才痛下决心的道:“表妹可有中意之人?”
薛琼兰霎时面无⾎⾊,盈盈珠泪瞬间烧灼她的眼,威胁着要夺眶而出。
她的凄恻令江子滔深感內疚,他想伸手抚平她的哀伤,但他知道全天下最没有资格安慰她的便是他这个大混蛋了。
“表哥没有兰儿也无所谓了吗?”薛琼兰紧咬着下,神⾊木然地迸出话。
“表妹值得比我更好的人一心相待。”他低哑地道。
更好的人?更好的人!薛琼兰克制不住笑了出来,泪珠随着笑颜滴滴滑落。
她的反常令江子滔担心得眉头纠结。
“更好的人…”薛琼兰哭笑着,霎时端起一副正经的面容。“我懂了,你可以走了。”
“兰儿。”她故作的平静和坚定令江子滔心慌了。
“你可以走了。”
她的情绪再不是他有资格左右的了。江子滔心一横,大踏步的离开没有回头。
薛琼兰没有目送他,她盯着墙上一幅幅的画。
“这年头,⽗⺟之命媒约之言,说了才算,哪容得你们私下胡来。你自小没了爹娘,你姨娘既将你带来浮月山庄,我也算是你的长辈,让你挑选你自个儿満意的夫君,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我相信你懂的。”
这是老带她至谢府花宴见过几个世家公子后,私下对她说的话。
仁至义尽?仁至义尽!是啊!她只是一个小孤女,他们所有人都对她仁至义尽,她的情、她的爱算什么?那些隐约的誓盟算什么?都是狗庇倒灶。薛琼兰发狠似的直扑向墙上的画,将它们全扯了下来。
“哎呀!我的好姐小,你做什么这般磨折自己。”张婶卖了老命似的赶紧制止薛琼兰狂疯的举动。
那些图画她这般耝俗的人不懂,可是那是姐小宝贝得要命的东西啊!
“哎呀!你瞧瞧,你最喜的这幅画裂了条隙了。”张婶急得大声嚷嚷。
薛琼兰一把扯了过来,发现那正是月下。
裂隙将手相牵的两人一分为二,薛琼兰泪⽔不停滴落画中,模糊了月下的两人,心也同时被撕扯得⾎⾁模糊。
执子纤素手,与子同偕老。
执子纤素手,与子同偕老啊!她抱着画嚎啕大哭。
“姐小,你这是何必呢?表少爷不是如此绝情之人,你若苦苦央求他,他绝不至于弃你不顾的。”张婶苦口婆心地劝着。
央求他?叫她没半点骨气的央求他?
“娘,你看不出来他的心已全不在我⾝上了吗?自从表嫂来了,他一⽇一⽇的冷淡我…”
原以为单纯的两人相守已无望,若能常伴他⾝侧便已⾜矣!现在,却连这也变成妄想。
他竟爱表嫂如此深,教她情何以堪?教她如何不心神俱碎?
四年多来默默的寄情一下就被完全抹杀,表嫂才来三个多月啊!只三个多月竟教所有人都不得不喜上她。
包括她。
“我去求表少爷,我这把老骨头去给他下跪,我去央求他别负姐小,我也去给少夫人跪下,求她大人大量——”看着泪満襟的人儿,张婶也噤不住老泪纵横。
“不许你去求他们!”薛琼兰厉声嘶吼。“姐小。”张婶手抚前,被她的严厉吓得不轻。
薛琼兰静静地擦⼲泪⽔,敛起厉⾊,语气淡漠平静。“你去回了老,苏家二公子我见了很喜,姨娘既不在就请代为作主,请对方择⽇下聘吧!”
“姐小…”张婶倒菗了口气,看着薛琼兰头也不回的进內室去,她的泪又忍不住颗颗往下落了。
她苦命的姐小,什么时候会有好命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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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凝香深锁双眉,望着自一进房门便跌坐在上,显然心情跌到⾕底的夫君。
江子滔陷落在极端沮丧的情绪里,没有回应。
凝香由梳妆镜前缓步走至他⾝边,他伸手揽紧她的,将头搁在她柔软的双峰上。
“怎么了?”她开解他的发,双手没⼊发间,温柔的替他按。
“我好难过。”他在她间低语。
“你去见过兰儿了?”凝香轻柔地道,感觉他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顿了一会儿,凝香才轻声说道:“我也很难过。”
“你又怎么会有我们的难过呢?”这话是几近讥讽的。
“你说得对,我的确想象不出你们会有多难过。”不为话中的尖锐所影响,她仍是一贯的柔如轻风。
显然他也意识到让她承受自己挫败的情绪太过差劲,他环住她纤的手紧了紧,像在传达无言的歉意。
半晌后,他唤她“凝儿。”
“嗯?”
“你绝对不可以离开我。”江子滔抬头看她,眸中盛载的是亟须保证的脆弱。
“好,我绝对不离开你。”直望进他的眼,她眸中微泛着⽔雾,许下一生的承诺。
帮他宽⾐解带,让他缓缓躺下后,她躺在他⾝畔,他马上伸手揽紧了她。
“凝儿。”良久,他再唤她。
“嗯?”
“兰儿若是不能幸福,我将永生愧疚。”他沙哑地低语。
踏出兰居他并未马上离去,兰儿的哀泣、她们的对话,都尽⼊他耳里。
他对不起她啊!
凝香心一沉,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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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月山庄又开始办喜事,连出去流浪了三个多月,早就乐不思蜀的江伯尧和江沈月娘都摸着鼻子乖乖回家。
苏薛联姻,江老夫人将薛琼兰风风光光的嫁了出去,娘张婶自是一道跟去。
接下来要打点的便是江子滔和凝香的婚礼了。凝香代嫁的事很快地便在奴仆间传开来,成为山庄里头的最新话题,少夫人好不容易变成真正的少夫人,却又一下子变成不是少夫人。
不过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毕竟从头到尾,是少夫人也好,不是少夫人也好,大伙早认定她便是少夫人了。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薛琼兰出阁的喜悦里,热切地期盼着他们少爷和少夫人的婚礼时,出乎意料之外的,少夫人却头摇不肯办婚事。
大伙摸不着凝香到底在想些什么,江老夫人和江子滔心里却是明⽩的,因此这事也就暂且搁下,只是在江老夫人和江子滔一致坚持下,凝香仍以江家媳妇的名义对外。
秋天的脚步去了,而⾝体向来健朗的凝香在受了好几回风寒后,总算艰难地挨过北方第一个冬天。
舂访大地后,浮月山庄褪下雪⽩的银裳,开始妆点上青翠的绿意。
“少夫人,少夫人…”雪青兴匆匆地闯进內室。“啊!少爷您也在。”乍见卧榻上有两人,雪青顿也不顿地旋着脚跟往外头走,静立于花厅。
其实,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少夫人极怕冷,整个冬天病得一塌糊涂,少爷只要一得空,也不管⽩天或晚上总会上榻帮少夫人取暖,很多时候她都是十分羡慕地望着两人相依相偎的模样在旁伺候的。
但近几⽇天气回暖,太挂得⾼⾼的,晒得人暖暖的,一点也不冷,少夫人这会儿可健康得很,而两人又分明⾐着不整…雪青偷偷地吐了吐⾆头。
“雪青,什么事?”內室里头传来江子滔没好气的问话。
“苏府捎来了一封信,给少夫人的。”呵!她就知道坏了少爷的好事了,不过这可怪不了她,现在是大⽩天耶!雪青內心觉得好笑却有板有眼地答道。
兰儿?凝香与江子滔相望一眼。
江子滔下了榻,微整了整⾐裳后走至花厅,由雪青手中取了信,雪青马上识相地告退。
“是兰儿写来的信。”他走进內室将信递给了凝香,而后上榻紧拥住她略嫌单薄的⾝子。
这个冬天她瘦了好大一圈,他心疼死了。
凝香微咬着下将信打开,娟秀的字迹映⼊眼里,两人一同看着,她的泪缓缓滑落。
“兰儿幸福的那一天,请告诉我。”
兰儿出阁那天,她拉着张婶的手,如是说着。
她深信张婶会这么说的那一天,必是兰儿真的幸福的那一天。
但兰儿亲自捎信来了,信里提的尽是对丈夫的仰望和对未出世孩子的期待。
她是幸福的。
凝香轻泣出声,江子滔轻柔地吻掉她的泪,他们终于完完整整的拥有彼此,再无任何障碍横阻其间。
而她也终于可以嫁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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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树争相发新芽、百花争相开放的时节,浮月山庄为少主人举办第二次的婚礼。婚宴上,江老夫人将这桩姻缘说得像传奇故事似的,令众宾客啧啧称奇不已。
再度披上嫁⾐,凭良心讲,凝香还是比较喜第一次,至少她需要应付的只是永无止境似的冷冷清清,而不是永无止境似的洞房喧闹。
在众人喧闹中,两人相喂哺地吃着吉祥甜汤,鼻尖碰着鼻尖地喝着杯酒,在两人被簇拥着上,由纱帐里丢出所有的⾐物后,闹洞房的一行人总算愿意散去。
裸裎相对的两人累极地各自仰躺着,动也不动,嘴角心里却是无法遏抑的笑。
“夜深了,睡了吧!”凝香将厚被拉至下巴,密密地裹住自己和丈夫。
舂寒料峭,夜里凉意仍是冻人的。
“不行,以我此刻矛盾的心情,是怎么也睡不着的。”江子滔由被中伸出手,让头安稳地枕在握的两手上。
“何事令你觉得矛盾?”凝香偏头瞧他,随口问着。
“陈益年那老头还有你的姐小。”他们皆应江老夫人之邀,大老远的前来参加喜筵。
“唔?”凝香微扬了扬秀眉。
“只要一想起以前他们是怎么待你的,就让我恨不得痛揍他们一顿。”江子滔颇为严肃地道。这些⽇子以来,他早把子寄居在陈府里的事问得详尽。
“嗯。”凝香好笑地应着。事实上,那段⽇子她丝毫不以为苦,但她的丈夫显然认为她受尽待。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他们,我又怎么能得到你呢?”他望向她的眸光満是深情。
“嗯,所以你很矛盾。”凝香略带同情。
“凝儿,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他索侧了个⾝只手撑头,另一手轻抚着她泛着嫣红的细致脸颊。
“相公,我说这样的时刻,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她软软的小手抚上他的膛,转而滑到他后背,顺着背脊一路往下。
“嗯!娘子说得对,我想太多了。”他缓缓点着头,而后⾝下的感快令他猛地一震,他低吼一声,眼里陡地升起掠夺的望。
凝香看见了,她轻一声,动作迅速地想拉起厚被保护自己免于他的略侵,但还不够快。
新房里隐约透着相起落的低吼和娇后,守在门外原本还打算再闹一回合的几个人顿觉没了兴致,决定相偕离去。
途中,其中一人注意到当空⾼悬、皎洁有如⽩⽟盘的明月,几个人抬头仰望赞叹不已,不一会儿便拿明月为题,纷纷作起对子。
徐徐的舂风吹着,吹来几片薄云,半遮住皎洁明月。
徐徐的舂风仍吹着,将遮得月儿半隐半现的薄云缓缓送走,而另几片薄云正往月儿那边去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