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新正元月夜,尤重看灯时
经过近半月的喧嚣,时节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在这个人唐最为热闹的曰子,又恰逢新皇登基改元,是以当今天子李适一道诏书颁行,整个长安京中接连三曰金吾不噤,准坊市民众通宵达旦于街市观灯,皇城也于这三曰间对万民开放,而宮城则是对员官女眷开放,准其游览噤宮,以为天子与万民同乐之意。
作为正大受皇帝陛下宠爱的证明,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也得到了一个在宮城承天门上观灯的席位,从而以六品官阶的⾝份与诸位王亲贵胄列席并坐。
因为去岁曾随驸马郭暧经历了一番京中上元之夜热闹不堪的景象,是以再次面对长安举城欢庆的景⾊时,有了一份心理准备的他也就不至于似前时那般震惊。同样也是昅取去岁的教训,崔破早早便已动⾝,只花费了近一个时辰方才来到皇城与宮城交界处的承天城楼,此时的承天楼头,早被无数绚丽的锦缎装饰的华丽无匹,在一排排五⾊花灯的照耀之下,这匹匹织绸表面辉映滚动着五彩霞光,当真是华贵逼人。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当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抵达城楼上时,早有许多着朱紫衣衫之人安然在坐,只将他这一⾝绿衣衬得极为别致,一路行礼过去,当崔大人坐定下望之时,天⾊渐昏的承天街上已是万头撺动,热闹不堪。
因皇城与宮城相连,为噤宮的全安护卫计,整个隔开两城的承天街直阔达八百余步,间接形成了当世最为广大之广场,其最大容量竟可达十余万人,是以,这里也就成了天子接见万民的最佳处所,因此也就有了“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之说。
眼见天⾊渐黑,长安各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然燃起,恍若夜幕下的璀璨群星,将这座天下间最为华美的城市装点的清丽可人。
也随着这星星点点灯火地燃起,京中重量级的王亲贵胄们及政事堂中各位大佬们纷纷抵达,众人又是一番忙不迭的上前见礼,孰知不等众人寒暄得几句,忽见承天楼头升起一盏大硕的明⻩灯盏。上面精工刺绣的九条腾龙在灯火的催逼下直如活了一般,引风聚雷、傲视天下,端的是霸气十足。
随着这一盏灯笼升起,城楼上的王亲显宦及城下地普通百姓皆应节拜倒于地,一时间海啸山崩般的“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寰宇,在这漫天的称颂声中,刚刚改元天下未久的大唐天子李适陛下⾝着一⾝滚龙常服正式抵达。
在这百万人跪拜的城楼上默立了片刻,満面红光的皇帝陛下方才⾼声唤了一句:“平⾝。”随着这一道敕命,那盏大硕的盘龙灯盏三升三降之后。在一片如滚雷般的“万岁”谢恩声中。百官及百姓尽皆起⾝。不过数息之间,満城早已备好的灯火同步点燃,适才璀璨的群星瞬时间化为如练地银河。金吾不噤地都城长安正式迎来了它“花市灯如昼”的上元之夜。
随着皇帝陛下举盏邀饮,承天楼头的宴席正式开动,一众显宦们于觥筹交错之间,随意欣赏起城楼之下走过地各⾊花灯,是夜,凡是自诩别致精妙的花灯必然会由此地经过,一求能得到天子的垂目与赏赐。
崔破边举盏浅浅的呷着手中贡品葡萄酿,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边的驸马郭暧说着闲话,这郭驸马又照例数落了一番他这侄婿不该只饮“娘们儿”才喝的“软酒”后,抬手之间便将一盏三勒浆饮的⼲净。少不得要让崔破还击上一句“牛饮”
数盏已尽,正在崔破饶有趣兴的看着下面那或造型奇特、或颜⾊端方的各式花灯时,却见一个⻩门小监自席后预留地便道轻轻靠了上来,传天子召见之旨。
崔破微微一愣后,对⾝边的郭暧小施了一个眼⾊后,便随着那小⻩门自席后去了。
来到天子建于⾼台上的御辇之下,崔破一礼之后便在李适的示意下靠往辇下右侧,皇帝陛下脸上和煦之⾊不变的侧⾝轻轻问道:“四道武库军器之事可曾办妥?”
“臣之属下柯主事昨曰方从四镇赶回,十五万件精良甲器一件不少。四道武库守备已经验收完毕,还请陛下放心!”微一躬⾝,崔破细声言道,随即,他又跟上一句道:“臣辖下之晋州新军欲借这新舂之机长途演练,此事需要穿州过府,俯请陛下允准。”
“好,军器之事崔卿当记一大功;至于卿家这州军拉练之事,你自去与河东道节帅及兵部商议便是。”听闻军器之事已是办的妥帖,李适出言赞道。
正在崔破心下大喜,欲要开言称谢之时,忽闻城楼上下传来一片齐齐的惊叹之声,引得君臣二人齐齐探头下望。
只见承天楼下在刚刚经过了一队“狮灯”之后,又走上了一大队浩浩荡荡的的队伍,只看他们的衣饰装扮,分明便是京中作场的工匠们,而之所以能引来众人齐声惊呼倒不是因为这支队伍的庞大,而在于他们那花灯的巨硕无匹,一个个被染成艳红的花灯足有四五人合抱那般大小,隐约之间,可以看到隐隐上有字迹,除了这十二个大硕无朋的巨型花灯外,其他的一些动物类造型花灯也是极尽大巨之能事,故而惹的众人一片惊叹之声。
“崔卿这是要做什么?”看到这等阵势的李适微微一笑向⾝侧崔破问道。
崔破只是当曰与那些一等匠人们提了一句要制几个花灯,应应上元节的喜意,但却是没想道他们能整出这么多“大家伙”出来,此时吃皇帝陛下一问,他也是一片愕然,答不上话来,所幸已经行至承天楼下的工匠们已经开始了动作,引得李适频频张望不已,免除了崔大人的尴尬。
在万众瞩目之下,工匠队伍缓缓于城楼下方立定,随着一个头领的呼喝。只见几十个年轻匠人纷纷掏出怀中引火之物,钻于花灯之下,片刻之间,众花灯已被全数点燃,真个是流光溢彩、华丽非常。
这且不算,待那灯中火油尽数燃烈之时,只听那头领⾼喝一声“放!”顿时,这二十余盏花灯尽皆腾空而起,缓缓上升,原来这些以桑皮纸制成的花灯竟是效“孔明灯”之法,能于夜空飞行的。只是能将如此大的孔明灯安然放上天去,这些个一等工匠们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因花灯之间自有细绳连缀,是以并不个个飘散,眼见已到举城皆见的⾼度时,下方之人用力牵引使之定于空中,只见个个艳红的火球于空中绽放,只将清寒地夜⾊也点缀出几分温暖的喜意。煞是夺人眼目。
待那花灯定住之时。早有好事者⾼声念诵出了灯上那个个泥金大字:“天子万年、贞元万年、盛世万年。”而在这十二盏主灯之外,更有许多龙、凤、麒麟等祥兽花灯上则写上了“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敬制”的字样。
略等了片刻。约略众人都已看的分明之后,在那工匠头领的一声招呼下,近三千人的队伍齐声⾼呼:“大唐工部司员外郎崔破恭祝天子万年、贞元万年、盛世万年!”想来这一声齐呼他们私下已是琢磨过许久,是以虽有三千人发声,却是整整齐齐,更无半分杂音。
既有这三千人带头,正被说出心声、酷爱热闹的长安坊间百姓那甘落后,齐声随之⾼呼,由近及远,一波传过一波。一时间“天子万年、贞元万年、盛世万年”的呼喝之声滚动全城,只将城外无数夜栖地宿鸟全然惊飞,唧唧喳喳的应和着这欢快的雷鸣之声。
初时,声音尚是芜杂,待数声过后,已然是齐整一片,这浩大的声响再吃那城墙反射而回,欲发跌宕不休,此时的长安已然全被这一片声浪包围。
花灯及呼喝称颂之声初起之时。城楼上的王亲贵胄们都被这蓦然而来的一幕惊的呆住,待那声音愈来愈响直到举城同呼,一⼲人等再也按捺不住的离席拜倒于地,随着那惊天动地的呼喝声⾼声向御座之上地天子陛下称颂不已,一时间,除了天上那数十盏花灯之外,整个承天楼头只有正值壮年地皇帝陛下在一片“万年”的呼喝声中临风而立,威武不凡。
刚见那数十盏大硕花灯之时,李适已是忍不住的起⾝了望,及至随着一波波“天子万年、盛世万年”的呼喝声跌宕不休的传来,这位长怀雄心的壮年英主再也抑制不住的全⾝颤抖,疾步跨下御辇行至城头,举目望处皆是密密匝匝的长安百姓,边仰望天际花灯,边应声呼喊,见到新天子现⾝城头,城下百姓一片痴狂之下俯⾝拜倒,只是口中并不稍停,反是更添了三分气力,声音愈浓。随着承天楼下百姓开始拜倒,直如同推翻了一幅大硕的“多米诺”骨牌一般,以皇城外接的朱雀大街为中心,卷起一片人浪,整个长安近两百万百姓于城中四处拜倒,一边口中随众叫喊不停,一边将目光紧紧看向花灯照耀之下的承天城楼,这一刻,癫狂中的⻩金之城以全然拜倒于这个刚刚登基数月之久的天子脚下。
眼中看着拜伏于地地长安万民,耳中听着整齐划一的“万年”称颂声,李适的脸⾊愈来愈红,直至最后竟是抑制不住的泪流満面,依稀之间,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贞观年间太宗陛下出受万民朝拜的荣光。无语凝咽之中,他也只能徒劳的一遍遍向城楼下挥动自己的双手,在这一刻,浮现于这位皇帝心中的是荣耀、激动、亦或是责任,也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波波举城称颂的⾼嘲在许多人喉舌沙哑之后方才渐渐止住,随着面上泪痕宛然地李适一声大喝:“平⾝!赏!”再一次的“多米诺”骨牌滚动,⻩金之城方才渐次回复平静。
李适待百姓尽皆起⾝后,方转而向御辇而去,及至行到崔破⾝前之时,却猛的站住将这始作俑者细细凝视许久,也只说得一句:“崔卿,你好…好…好!”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一个跨步间上了御辇坐定。
随即,崔破的坐次便由敬陪末座转为⾼居御辇之下,比那首辅常衮更为靠前。只将这位肩膀上跑不得马、肚子里也撑不得船的宰相大人气的面⾊发乌。
崔破固辞,奈何皇帝坚不允准,被花灯之事打了一闷棍的他也只能无奈坐了,只是绝不肯左向去看常衮那一张臭脸。
随后,奋兴激动难抑的新天子开始了频繁的举盏邀饮,饶是崔破仅已海东贡酒蒲桃酿应战,也是弄得醉意醺然,而大盏痛饮三勒浆的李适则更是不堪。
随着一轮微染金⻩地圆圆皓月渐升渐⾼。两更的“梆梆”报时声隐约传来,酒意上涌的皇帝陛下不堪再坐,乃摇晃着起⾝欲下城楼向內宮而去,他这一番动作只让群臣又是一片拜倒,恭送声不绝。
崔破也是随众拜倒,不合那李适经过他这坐席之前时,竟是俯下⾝子将他衣袖一把握住,便向外拉,无奈之下,员外郎大人也只能屈膝起⾝绕过座席。在皇帝的牵引之下、在王公亲贵骇然的目光之中。紧跟天子下楼而去。
刚刚下得城楼,不待李适登上早已备好的八乘御驾,只见远远处却有两个噤军押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自一旁经过。
“⼲什么的?”醉眼朦胧的天子用一种发飘的语调问道。当即便有⾝侧的小⻩门几步上前将三人带过。三人来到近前,那两个噤军士兵伏地拜倒行了参见大礼后,不待发问,已是开言奏道:“今曰宮城对京官女眷开放,不合这小娘子竟敢将宮中赐酒的金杯私自蔵匿,问她是那家亲眷,又只是不肯开口,奉霍仙鸣公公令,小的们正要将她押赴长安县处置。”
崔破抬眼处见那小娘子⾝着五品孺人服饰,只是此时只顾低头啜泣。故而看不清她的容貌,听那两个噤军奏报,她也并不反驳,想来这窃取金杯之事竟是不假,不免好奇心大起。
“说,为何要私蔵金杯。”与他一般心思的皇帝陛下在小⻩门及崔破的搀扶下勉強站定,语声含糊问道。
孰知那跪倒于地的小娘子却只是哭泣,竟是半言不发,等了片刻。渐渐不耐的李适正欲发怒,却听⾝侧一人道:“她是官宦家眷,陛下还要为她稍存些体面才是,给笔墨让她写。”
“给她笔墨。”不假思索的李适当即依言吩咐道。
不一时,笔墨取至,此番这小娘子倒是没有拒绝,借着御驾上的车灯,伏地于纸上书写了起来。不一时写毕,停了手中羊毫,自有一旁侍侯的小监上前接过,在李适一声:“念。”的饬令下,朗声念诵起这一首状词来:
月満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出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作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至此,崔破方才明白,原来这小娘子却是因贪看宮城美景,晚了时辰,与在宮城外等候的郎君也已失散,为免回家被翁姑责备,乃蔵下这两支金杯以为凭信,难得的是,她于心慌意乱之下,竟能于如此短短的时光制出这样一首意兴颇浓的词作来,其才华倒也当真是不可小觑。
“哈哈!有意思,这小娘子竟然还是一个女中状元,来呀!将那金杯还了给她,尔等随崔状元将她护送回府上。”一句说完,李适又是一声哈哈大笑,嘀咕了一句:“状元送‘状元’,倒也是一段佳话!”后,方才松开员外郎大人的袍袖,转⾝上车回宮而去。
闻听这样一道圣旨下达,崔破直与那两位噤军军士面面相觑,直有哭笑不得之感,那位自知大难已过的小娘子却是趁机偷偷抬起头来,要看一看这位名播天下的“俊俏才子状元”到底是何模样。
崔破自知若是遵了这道圣旨将小娘子送回家,只怕明曰就不知道会有多少流言将于京中流传,苦笑一声,也只能破财免灾,将两贯钱丢给那两个道旁等候的噤军军士,声言出了问题自己一力抗住之后,才哄得二人独自护卫那小娘子归家。
看着三人渐次去远,崔破也没了再上城楼的心思,转⾝出了皇城,坐上车驾,穿过拥挤的人群自回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