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故人已乘黄鹤去(上)
板板不停地挥着大网兜,一堆堆垃圾很快砸満箩筐。忙到中午时分,哑巴拍打板板,让他去生火,一个铜质的小火锅,哑巴不知道从哪儿拎出一袋子木炭,倒进水,生火,剖鱼,再拿出几截新鲜的竹筒,将淘洗好的米倒进去,再塞入木炭中。
板板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竹筒饭,饭里透着一股子青竹的香味,鱼汤无比鲜美,板板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头舌。哑巴张开嘴,无声地大笑。总共四筒饭,板板一个人吃完三筒。他不停冲哑巴比大拇指。
吃完饭,两人把垃圾运到岸边的垃圾场,然后空船又往江上游去。就这样直到傍晚,由板板驾着船,慢慢驶回船屋,这一天收工。晚上同样在船屋外边,一杯浓茶,两个沉默的人,一个仰望夜空,一个凝视江岸渔火。
板板心里充満了迷茫,跟哑巴在一起,绝对是宁静的生活。除了今天中午的“大餐”驾船已经没了兴致,捞垃圾更是没有意义。
板板看向哑巴,伸出手拍拍对方的手背:“你这儿有木工工具吗?我想给你做付棺材。”
哑巴点点头,板板从他的內心中了解到,哑巴船下有一套工具,那是解放以前造木船用的。
板板看着船屋后边的几块方木,这是哑巴在洪汛期从江水中捞起来的,上游的林区为了节省运费,经常会将木材放到江中漂流,所以偶有几根“漏网之鱼”也很正常。
这是上好的楠木。板板揭开塑料布,开始打量木材。哑巴从船底把工具箱搬出来,推刨,板斧,锯子,直角尺,墨线盒等一应俱全,板板接过手的时候,忍不住微微发颤,将近一年了,终于再次摸到这些工具,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斧头。
斧⾝漆黑,这样的板斧按说应该锈迹斑斑,但是这把斧子很特别,哑巴也不知道,这点板板可以肯定。他提着斧头,全⾝热血沸腾,信心百倍地走向江边,找了一块较大的石板,沉住气,凝神静气,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
哑巴带着欣慰的笑容,静静地观看板板磨斧。一块块硬坚的肌⾁在板板赤裸的上⾝鼓起,随着斧刃在石板上来回磨动,他的⾝上仿佛有种山一般的庄重和肃穆。一小时过去,板板在磨;两小时过去,板板还在磨;満天星光闪闪,板板就像不知疲倦的机器。
哑巴先去睡了,板板继续在石板上挥着斧头,一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板板石雕般的脸孔总算出现了一丝笑意,他不知道手中斧子是什么原料打造,但是他知道这把斧头绝对是好东西。
同样大小的斧头顶多只有十几斤,而这把看上去不起眼的黑斧头最少有五十斤。等哑巴醒来后,板板晃晃手中的斧子说:“我给你做付最好的棺材,你把斧头送我吧?”
哑巴点点头,指指木工箱,意思是这些从此以后全归他,板板欣然接受。
接下来的曰子,板板白天帮忙捞垃圾,晚上则搭起架子做棺材,这次他做得特别慢,整整三个月才完成基本的模子,那些精雕细刻的活计还没开始。
经江水泡过的木头再晒⼲后显得很松脆,幸好是楠木,上好的材料。经过板板不懈的努力,总算在过完年后宣告成功。
哑巴看着属于自己的棺材,眼里忍不住放出贪婪的光芒,虽然还没有上漆,但是露出的原⾊,配合棺材的形体,显出无比⾼贵的气质,对,就是⾼贵!虽然这只是一个死物,一堆木头组合成的器具。但就这样摆放在那儿,竟然有种无比森严的、⾼贵气质。哑巴就像摸抚孩子一样,手指轻柔地摸抚棺盖。
哑巴紧紧地趴在棺木上,这东西就是百年后常眠的家,王侯将相也不能例外。板板无比満足地看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半年前跳江的痛苦,在每晚风雨无阻地活计中挥散一空。哑巴的眼泪无声地流出,一滴滴洒在棺木上。
哑巴在心里不停地向板板道谢,他很喜欢这盒棺材,很喜欢!
所以当天晚上哑巴不顾板板的阻止,坚持换上一⾝新装躺进棺材,他想先试试,活着试试,感觉一下如此精美的棺木究竟有多舒适。
结果第二天早上板板醒来时,哑巴已经去世,但是他的脸上不像王⿇子那样,青黑死气,而是洋溢着幸福的笑意。这是板板见过的第三个死人,第一个是王⿇子,板板被吓得尿裤子;第二个是火化厂的死人,让板板在城里做棺材发家致富的愿望彻底落空;哑巴是第三个,但是板板一点都不害怕。
他把哑巴死了的消息带到垃圾场,环卫站的站长跟着板板来看望哑巴的遗体。当他见到这样一盒精致的棺材时,同样惊怔不已,板板没说这是他做的。环卫站长一再追问,板板只说不知道。
接下来就由府政进行安埋,可是板板死也不让人把哑巴拖去火化,他告诉周围的人,那边的江滩地是哑巴家的,他的遗愿就是埋在那里,谁也不能把哑巴带走,哑巴是好人,不应该被烧成骨灰。
环卫站长左右看看,参加哑巴葬礼的人只有十几个,这些都是他的手下,他摸着下巴想了半天,然后把板板拖到一边,悄声说:“这样吧,我们明天来,如果到时候不在了,我也没办法!你明白吗?”
板板头摇,环卫站长瞪他一眼:“就是说你今晚把人埋了!反正手续都已经办完。还有,这条船我要收回去,你自己重新找事做吧。”环卫站长心里想什么没有瞒过板板,他清楚地“看”到站长的得意,又可以照顾一个亲戚了。
人走完了,一直到深夜,板板用一根⿇绳套着棺材,下边用圆圆的滚木支撑,慢慢地朝江滩地拖去,那儿已经有人帮忙挖出了坑,板板足足用了两个小时,才把棺材拖到坑边。他已经累得差点虚脫,将棺材埋入坟中,挖土,填实,再竖起一块木板,有站长的墨宝。
天亮了,板板跪在哑巴的坟前说:“哑巴,你是我的恩人,我给你磕头。”
生活还要继续,环卫站长派人来把船开走,这个船屋从此后属于板板,而且哑巴还留给他三百多块,这是哑巴的工资,至于哑巴一直以来存的钱,板板没有追问,他也不想再问,人死财灭。
哑巴死后,江边的船屋再没人过问,板板没有朋友,他也不想交什么朋友,哑巴的死就像投入江水中的一粒石子,微微一圈涟漪后,无声无息,仿佛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有这么个人。
接下来板板将哑巴生前的东西全部烧毁,然后重新整理船屋,还有好几十斤大米,油也还有,从此后这就是他鲁板的家,来了一年多,总算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拥有了一个家。
板板收拾起木工工具,整理好服衣,朝最近的农贸集市走去,他要买把锄头,买点菜种,江滩地还有一亩多,鲁板看得出来,这块地很肥沃,种点白菜、⻩瓜、葱之类的常用蔬菜,生活应该能够应付过去。
过了一个月,板板收获第一批大葱。到四月的一个早上,板板扛起两捆大葱往农贸市场赶去。
这是一家效外的农贸集市,板板来过很多次,最开始是哑巴带他来买菜买⾁,后来都是板板一个人。
板板第一次卖菜,虽然有过⿇辣串的打工经历,可这次是自己的生意,他显得非常紧张,四处张望,最后找到一个瘦小少年的⾝边,这儿的位置空着,瘦小少年横眼看着他:“俺这儿不许摆!”
山东话!板板在建筑工地上听过山东工友的口音,他笑笑:“兄弟,帮帮忙。”
瘦小少年不像那些耝壮的山东大汉,而且他的表情很凶,两条眉⽑倒竖起来,眼睛瞪圆:“俺说了!这儿不许摆!滚到别处去。”
鲁板一下就犯了倔:“凭什么?这又不是你家的!”
少年看着挺胸抬头,満⾝肌⾁盘结的鲁板,他心里有些吃不准,这个牛鼻子家伙很有气势!少年哼一声,往旁边挪开:“好狗不揷道,俺警告你,不许跟俺抢生意!”
鲁板这才发现少年也是卖大葱,什么同行相忌的道理他哪里懂?但是板板“看”得出来少年心里确实怕他,万一动起武来,绝对要吃亏。板板忍不住得意地哼了一声,这时他竟然看到少年在心里不停地臭骂他。
板板一把纠住少年的衣领,用力一拧,对方被他整个提到空中:“你敢在心里骂我!小***,你信不信我揍你?你再骂一句!你管老子怎么知道的,你要是再敢在心里骂,老子保管揍得你吐隔夜饭!”
少年吓得脸⾊发青,两手用只劲使扳动板板的铁爪,脚不断往板板的腿大上踢:“你凭什么说俺骂你,你凭什么…”
板板见四周的人开始围过来,生怕别人说他以“大”欺小,冷哼一声,嘴里还骂道:“你才是***,你才是神经病,你妈才是子婊。”
少年无比惊奇地看着鲁板,这家伙能看透俺的心事?他心里不断猜想,反倒忘了骂人,板板放开他,蹲在地上,围观的人眼看没啥搞头,渐渐散开。
少年蓄了一头长发,眉清目秀,就是嘴唇稍显厚实,下巴翘起来,看人的时候,老给人一种不屑一顾,⾼⾼在上的错觉。鲁板暗骂一句“望天狗”!
少年⾝子骨太单薄,肩骨和锁骨将服衣顶起来,刚刚鲁板拎他的时候,心里秤量,最多只有八十斤,瘦皮猴子。
还别说,这小家伙如果长结实点,弄⾝体面的服衣穿上,跟那些有钱人家少爷或者⾼官弟子相比,毫不逊⾊。
两人不说话,板板不时瞅两眼对方的下巴,少年则盯着板板的鼻子看,但心里再不敢骂半句,这家伙的力气太大,刚刚揪住他的时候,全⾝都快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