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鹿门月照开烟树
根根?板板回过头去,朝着堂屋门,看向院里。
鲁根穿件大红面料、奶白里衬的夹克,一条蔵青⾊休闲裤,脚上一双黑红相间的旅游鞋。四年不见,鲁根依然眉清目秀,白里透红的肤皮,瘦⾼个,満头长长的乱发,应该有好几天没来得及清洗。
这是根根?四年未见的亲弟弟,像城里的小青年,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服衣在旅途中弄脏,旅游鞋被村里的稀泥涂花。
是根根!眼神和嘴角,看人懒洋洋的,带着戏谑和嘲弄,嘴角似笑非笑,不知根底的人,以为这人本事学识挺了不得。
板板咧开宽实的嘴,憨厚地微笑着:“根根回来了。”
鲁根几大步跨进来,站在板板⾝前,脸⾊微红,毕竟年青识浅,人情阅历,处事经验还是太嫰:“哥,你可回来了!我找得你好苦!”
板板点点头,也不说破,看眼鲁贵:“大,让根根来看眼你的寿材。”这才转过来对根根说:“辛苦你了,去,看看大的寿材!”
根根刚刚觉得挺尴尬,谁知板板很快搬来梯子,赶紧朝青钢棺木走去,这时板板妈听到小儿子回来,从厢房里跑出来,一把抓着根根,卖天卖地呼唤:“根儿啊,根儿哟,我的根啊!你可算回来了…”
鲁贵大吼一声:“嚎你妈卖B!等老子死再嚎丧!滚进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指着鲁根骂道:“你!给老子滚过来…”
扯着根根的大红夹克,踢着根根脚上的旅游鞋,嘴里骂道:“老子的血汗钱、老子棺材本,用起来顺手不?”再一把纠着根根的长发:“你想做贼还是当流氓?跪下!”
同村的人急忙后缩,没多大功夫,全跑得没了踪影,人家教育儿子,他们不适合在场。
板板跨上去,拦着鲁贵:“大!他不小了,给他留点面子!”
板板妈想上来把儿子扯开,鲁贵瞪了一眼,恨恨地骂道:“臭婆娘,都是你惯出来的!看看他什么德性?”
板板把満脸羞惭的根根从地上拖起来,脸上带着宽怀的笑容:“起来老弟!没事的,大在气头上。要怪也怪我,一去四年,没个音信。根根,听说你跑了不少地方?”
鲁根奋兴的神⾊一闪而逝,怯怯地瞄瞄鲁贵,这可是敢用刀,善用刀的老家伙。
“没、没去几个地方,我…”
鲁板按住他,不想再听那些编造的假话,笑道:“不说了,还没吃饭?跟妈去整点吃的。晚上再说话。”
鲁贵看着⺟子俩离开,头摇长叹,两眼深深地看着板板:“儿哎,大多话不想说,你和根根都是我的种,往后…往后…唉…别让他太受罪…”
鲁板惊异地看着鲁贵:“大…”
鲁贵摇摇手,止住鲁板说话,转朝铁牛道:“铁牛,来,跟你哥使把劲,把盖子取下,风⼲着!嘿,接下来要请⾼明漆工,免得费了咱们的手艺。”
三人收拾好工具,板板带着铁牛往后房转去洗⾝子。鲁贵坐在堂屋前,呆呆地看着棺材,今天两兄弟见面的情情,他心头有数。板板,再不是从小那个闷罐儿,要说到头脑,恐怕十个根根也顶不上一个板板!要是板板没头脑,哪能挣那么多钱?
老木匠黯然不已,当初是自己拿主意让板板学手艺,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只望他们兄弟和睦…可根根那德性!
鲁贵拍拍庇股,不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摸着新棺材,鲁贵一阵感叹,这把手艺,比老子強!
鲁板洗完⾝上,带着铁牛窜人户,他故意留时间给鲁根,他知道***性子。心疼小儿子,肯定要把自己挣钱的事告诉根根。
这样也好,省掉多少⿇烦,眼看出来一个多月。汉江的事情差不多到时候了。
到张老八家的时候,正逢着老八的侄子买⾁回来,被強行留着吃晚饭,板板让老八做好准备,到时候一起走。
老八问他打算带哪些人。板板想了会儿,这次人不能多,最多事五个,老八,鲁志,鲁锋,再带两个平时跟家里交好,二老落难时帮过忙的青壮。
板板考虑后,决定让老八出面,现在老八在村里腰杆挺得直,村长也要找他商量事儿。有威信好办事,由他出面,鲁家不用得罪人。
晚上回去的时候,家里热菜热饭,一直等着他们回来,根根热情万分,表现得极为懂事有礼,给爹妈添饭,殷勤孝顺。板板说在老八家吃过了。
根根关怀备至,忙着打水给板板洗脚,要不是板板阻拦,根根要蹲下给他脫鞋脫袜。
板板吓了一跳,看看父⺟的表情,鲁贵气得脸暗红,老妈倒是喜洋洋、赞许地看着根根。板板叹息着,根根帮人洗脚,恐怕连二老都未享受过!
吃完饭后,鲁贵丢下一句:我看寿材去。
留下几人围着火塘叙话,根根先问⺟亲:“妈,姐姐们一直没来?”
听到根根问起,板板这才想到还有五个姐姐,奇怪,他回家一个多月,硬是没见着人影,被鲁贵拖着天天做活,一时半会儿真没想起来。
他们妈皱皱眉头,正正磨盘子黑头帕,用手揩试着⼲涩的眼睛,声音透出股无奈:“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自打根根出门后,家里要啥没啥,他们来看过,看我们吃洋芋,油星子不着汤,就这样,打断脚也不会再回门。我呀,不怨她们!幸好,板板有出息,可能她们听着板板挣钱回家,不好意思再来。这样也好,也好!我年轻时候觉着,是儿是女都一样,现在才明白,生女儿是帮人家养!你大当初非逼着我生,要不是有你们兄弟俩。嘿嘿,恐怕我们老俩口死都没个人管!”
板板垂着眉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倒是鲁根,显得无比激愤:“妈!跟她们断绝父女关系,燥她们脸!太没孝心了!你们好不容易把她们拉扯大,风风光光嫁出门,娘家有困难,躲得比兔子快!”
老⺟亲指头戳着根根脑门:“还不是你!你五个姐姐全部超生,手头虽说有点小钱,但孩子还小,你一出门,三天两头冲家里要钱,我们有什么办法,只能找他们借!一回,两回还过得去,这借得多了。谁敢再来?你呀,好好跟你哥学!要争气!”
鲁根肯神闪烁,不敢接呛。板板恍然明白,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姐姐不至于如此绝情。果然,娘老没什么心计,有什么话冲口而出。呵,那些姐夫拿小舅子没办法,惹不起,只好用躲!
板板想到这儿,接口道:“借了姐姐们多少?”
老⺟亲头摇道:“每家一千。”
板板笑笑,多大个事儿!转头看看鲁根,本想让弟弟跑一趟姐姐们那儿还钱,一转念,不行!
“明天我让人带钱给她们,生家还两千。过几天我要走,顺便让姐姐们带着孩子过来聚聚。”
老⺟亲本想反对,可想想毕竟是自己⾝上掉下的⾁,儿女们的事情何必多管,两千也罢!看看鲁根急切的眼神,老⺟亲看向板板,开口求道:“板儿,妈有事求你!”
板板心道来了。
老⺟亲慈爱地看着自家两个儿,心里半喜半忧,板板历来厚道,自家兄弟怎么也会提携:“你看根根初中毕业一年多,在家里他吃不了苦,进城打工又没门路。再说,这山里头累死累活,只能图个嘴満。根儿是你亲弟弟,你们都是我一对奶子吊大的,你现在有办法,有本事,这次出去把根儿带上。生意做大了,还得自家人经管。这些妈不懂,但五行外人哪能和亲生的相比?”
板板点点头,看向热切期待的弟弟,板板心头冷笑,嘴上却温和地说:“妈,你放心,我会安排!既然妈开口,我也把话说明白!”
満脸严肃地转变鲁根:“根根,家里只有你跟我,如果咱们一起出门,大和妈有个好歹咋整?你想过没有?以后咱们兄弟俩要被人挫脊梁骨,骂我们不孝!我知道你有志气!我知道!你看大和妈,四十多生咱俩,现在快奔七十的人,不得不防啊。你听我把话说完!”
板板冷声打断急欲表折的鲁根:“你别急,有我的,就有你的!妈说得对,咱俩一对奶子吊大的兄弟,我能把你忘了不是?我帮助外人不帮你?没这个说法!我想了很久,根根,我出钱给你娶房媳妇,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你看中才行!我替你娶个媳妇,你们两口子安心伺养老人,等他们百年之后,我给你一百万!”
本来満脸不耐,急不可支的鲁根猛然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鲁板,一百万?一百万?当真一百万?
鲁板接着说:“你不用怀疑!想必你也听说了,我现在外头挣了四五百万钱。给你一百万不算什么!而且…这一百万,只是最少保证,万一过几年,我走屎狗运,挣更多呢?到时给你更多。你也不用担心,我会把钱全亏了!这一百万,我提出来,存进行银。亲兄弟明算账!这钱是你的,但你必须答应我把事情办好!你觉得我这个安排如何?如果你不⼲,我也带你出去,是龙是虫全凭本事!我最多给你找份活⼲,你也别指望我能你多少钱。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好好想想,想明白,想透彻了再跟我说!”
鲁板话音刚落,鲁根斩钉截铁地说:“不用想了!哥,我答应你!你在外边苦钱,我在家里照顾,有你的,有我的。同样,我替你尽孝,照顾二老!”
鲁板感动不已,拍着根根肩头:“好兄弟!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事先定下。明儿我请村里人出去,四乡八里给你相亲,只要你看上的,花多少钱哥不在乎!只要你満意。但是必须有一条,我出去后,哪怕听得半点你没待好二老的消息,我也不饶你!”
鲁根激动地保证:“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除了正常生老病死,二老有个好歹,你拿我是问!对了,这、这家里开销…”
鲁板嘿嘿笑道:“每月我给你们带回来两千块。”竖两手指起来:“两千块!而且走之前,我把家里翻新好,买电视机,买接收机,买洗衣机,买猪草机…反正能用上的我全买齐。如何?”
鲁根奋兴不已,老⺟亲也⾼兴得咧嘴呵呵笑,这样好,根根找媳妇儿,有儿有媳,将来再抱个孙子,两兄弟一个在外打拼,一个在家孝顺。再好不过的安排!
而且一个月有两千块,啧啧,在村里比人家一年收入还⾼!往后,娘老往地里一站,谁敢跟我啰B叭嗦?
根根则奋兴得直搓手,两千呐!他出门见识过,两千块等于那些大⼲部的工资收入,乡上的二叔也才七八百呢。
“好!好!我听哥安排,你说咋整都行!”
第二天,板板亲自下街,带着七八个壮汉子。去年小河乡开了个家电铺,电饭煲、洗衣机、电视机…电冰箱用不上,山里的气候偏冷,鲁家村地处⾼寒山区,新鲜⾁可以放三四天不坏,买电冰箱纯属多余。
板板到农行营业室取钱,买好家电买蔬菜、大米、油盐酱醋茶,以及各类⼲货。到下午临走前,板板狠狠心,跟杀猪匠谈好价钱,请到村里杀猪。
根根结婚,家里翻新,还要宴请村里老少,办这些事少不得吃吃喝喝,杀四头猪应该足够了,两头猪办事做伙食,两头猪腌⾁,留给二老慢慢吃。
回村后,村里人见板板他们背着一口大白锅(电视卫星接收器),大伙指指点点,有见过的便慢慢讲解。
吃过晚饭,跟着上山的技术员帮忙调试安装,这里电庒不稳,要用稳庒器,技术员一边调试一边讲解,鲁根缀在人家⾝后不停点头。
考虑到房屋翻新,电线安装只能随后进行,鲁根跟着技术员学习正好,到时板板走了,鲁贵老两口哪懂得安电?
青钢棺材靠边,天地君亲师位下边摆上一张大方桌,21寸彩电,左边稳庒器,右边是接收器,一根电视线连接外边的信号锅,技术员熟练地调动,几分钟后,正逢七点整,新闻联播的音乐声响起,播声员纯正的普通话第一次传遍鲁家村…
村里人挤在小院里,全村老老少少,脸上不约而同透出一股子惊奇和兴历,大多数人梗着脖子张着嘴,痴痴傻傻地看着电视里的影像和声音。
新闻一开始,关于家国 导领人的內容。
“那…是江主席?哎呀!是主席嘞!哎呀…”还没哎呀完,已经被自家婆娘一扭手,掐得发不出声来。
技术员要连夜赶回去,村里两个小年青打着手电领路送人。这一天,鲁家村跟过节一样,板板看着乡亲们奋兴的样子,本打算给村民导领小组买一套。可转念一想,小时候鲁贵用打火机的情景浮现眼前,现在是打火机换电视机。大也有事可⼲,还能在村里显摆呢。
板板这么想,急忙追出去,追上技术员,让他明天再带个VCD来。他打算让老父亲在家里免费播放电影电视剧!这样一来,不愁没人冷清,不愁二老孤独无聊。
等技术员走了一段,板板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再次发足追去,算了,再来一套电视设备,连之前的VCD,来两个!
这套给父亲显摆,再买一套给鲁根结婚!
三天后,给鲁根提亲的人跟赶集似的,这拔还没走,下拔已经急不可耐。五个姐姐相继回娘家,在板板的调和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老本没把姑娘们的行为当回事。
都是自家亲人,板板还钱时,几个姐夫打死不敢接,最后鲁贵吼起来,姑爷们这才接过手,越发对板板、对娘家人恭顺。有姐姐们帮忙打理家务、把关弟媳妇,板板省事不少。
悄悄找到三姐夫和五姐夫,这两人好歹读过初中,近年来,在县城打工,收入不错,头脑比较精明。
板板把家中的安排告诉两人,一来不放心根根,生怕弟弟对二老不孝,二来是根根不会为人,万一家中出了什么事,大事做不得主。两个姐夫都是明白人,板板开口,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最后,只剩下为根根操办婚,鲁家六个娘们联合通过,经鲁根认同,确定十九里外杨家坪的一个姑娘,名叫杨贵仙,八字与鲁根相合,人品贵重,读到初二,兄弟姐妹六人,排行老大,家中条件不好,因此辍学回家帮忙。与鲁根同龄。
今天说好过来相亲,鲁根打扮一新,头发剪成中分,穿套新的双排扣西装,里边是件绿⾊体恤,脚上旅游鞋…这打扮,要是进城的话,肯定被人骂土包子。可在村里却是最洋气、最时尚、最流行的装饰。
板板忍住暴笑的冲动,站在根根⾝后,目不斜视,生怕多看几眼洋气的弟弟。
人来了,穿着说不上好,旧服衣,黑布鞋,很⼲净。令鲁板奇怪的是,这人走了十九里路,路上怎么没沾泥呢?难道是传说中的草上飞?人比相片上漂亮,眉清目秀,⾝材⾼瘦,一头青丝扎成马尾,矜持地低下头,垂目不动,脸⾊略略发白,手指局促地交叉动扭。
贵仙父⺟跟在⾝后,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谦恭地笑着,鲁贵板着脸,看看未来的儿媳妇,率先点头。
贵仙爸见亲家公点头了,这门事成了大半。
根根脸⾊发红,手足无措的样子惹来姐姐们肆无忌惮的大笑,板板迎上去,请入座,让根根泡茶递水。
接下来是老⺟亲跟贵仙妈商量迎亲办事的章程。鲁根时不时偷看着未来的媳妇,看得出来,这小子特欢喜。
事后鲁板才得知,杨贵仙跟鲁根是同班同学,鲁根成绩不好,成天逃学打混,贵仙是班里的尖子生,可惜家中贫困,上到初二后,中途退学。杨贵仙曾是小河中学的校花,鲁根得知后,心里大乐。
鲁板暗骂,这小子,真沉得住气!
三回九转,合计送给杨家六千块,板板私底下给杨贵仙三千块,让她转给父⺟。之后办婚事收到的人亲钱,板板做主,鲁贵同意,往后家中的财物收支由贵仙掌管。
屋子翻新不过三天时间,刷一道双飞粉,捡瓦,培墙,整地。鲁家热热闹闹结儿媳妇。
鲁根新婚后,板板开始准备离家,这次不同前回。经张老八挑选,找了两个跟鲁家关系特别硬的同村。
一行七人,订好曰期打算上路。
鲁贵没来送,根根两口子一直送到县城,板板背过鲁根,悄悄塞给杨贵仙一张存折:“贵仙,你拿着这个,这边是我的机手号码,有啥事给我打电话。家里没钱了,你扯个理由,到乡营业所取钱,我每月一号准时存钱。你要小心点!根根靠不住,他说什么你听着就行了,万万不能把钱交到他手中!记住没?”
杨贵仙点点头,对这个外表憨厚,沉默少语的大伯,她是由衷钦佩!
“哥,你放心,我虽然年纪小,可打小知道孝敬父⺟,有我一口吃的,少不得爸妈一口。你尽管放心!家里交给我,你忙你的,有时间回来看看,把侄儿带上,哥,一路小心…”杨贵仙知书达礼,板板替弟弟⾼兴,找了这么个明事理,漂亮贤慧的老婆,这算猪人有猪福吧。
告别弟弟两口子,鲁板上车,张老八跟其他四人又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