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请坐,朴姐小。”
希文去找蓝嘉修,他不在,这个自称朴枫的时髦女人正和嘉修的秘书僵持不下。她坚持不等到蓝氏董事长绝对不走。希文便将她请到蓝季卿办公室。她进门前看了门上的镶金“总裁”名牌一眼,此刻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希文。
“你说你是费希文?”
“不错。”希文坐到办公桌后,礼貌客气地朝对面一副来者不善的朴枫一颔首。“朴姐小有何贵⼲?”
她冷冷一笑。“本来我找的不是你。不过既然你居然是蓝氏的总裁,找你更好。”
希文没有否认。“有事请直说。”
她打开⽪包,拿出一个信封丢过桌子,正好跌在希文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里面是一叠煽情的照片。纠在一起的两个女人,其中之一是蓝(王⽟),另一个便 是朴枫。
希文脑中有片刻空⽩,胃部翻搅、扭绞著。这是几时的事情?从他和蓝(王⽟)“新 婚”那夜之后,他一直忙得分不开⾝,没再见到她,也不曾联络。他又是生气,又是心 疼,又是难过。
他面无表情的将照片放回信封,搁进菗屉。“你要多少钱?”
朴枫扬声大笑,等她刺耳、尖锐的笑声终止,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不要蓝家一 分一毫臭钱。”
希文仍静静看着她。“你带这个来,总有条件,有所求。”
“我要你开除尹仲桐,并且在报上登一份声明,随便你怎么做,只要使他离开蓝氏 后走投无路,并要他⾝败名裂。”她字字句句充満怨怼,愤懑。
希文往后靠,眼神温和“仲桐是蓝氏一员大将,他尽职勤恳,忠诚负责。我为什 么要恶意中伤一个无辜的人?”
“为了保护你太太、你自己和蓝氏的名誉。”她冷冷说“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吗? ”
“就凭这几张照片?朴姐小,你本人也在上面呢。”
“我不在乎。”她豁出去了似的。“而且你不会公开它们来威胁我,你不敢。”
这是事实。“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在乎?”希文从菗屉拿出装照片的信封,掷回桌上 。“蓝氏不是我的,我大不了和蓝(王⽟)离婚。要是我狠一点,朴姐小,你这些照片⾜ 能帮我在离婚过程中要到一笔钱,得利的是我。你说是吗?”
朴枫瞪大了眼。“你不是当真的。”
“我太太和一个女人有暧昧关系,我的尊严已经受损,还被威胁。你说我是不是当 真?”他拿起信封摇晃著。“它若公开,对我没有丝毫伤害,我收到的会是同情,或顶 多嘲笑我愚蠢。你和蓝(王⽟)呢?要拿什么去面对所有的人?你是将把柄亲自往别人怀 里送呢,朴姐小。”
她顿时如斗败的⺟般瘫在椅上。
“好了。”希文放下信封,双手握搁在桌上,和气地倾⾝。“告诉我,仲桐哪里 得罪了你?你和他有什么过节?”
仲桐在这时开门走了进来。希文月余来一直一个人在此办公,仲桐是唯一会进来送 文件或和他共商事宜的人,是希文告诉他毋需敲门询问,来时迳自进⼊即可。
“对不起,希文,我不知道你有客…”
听到声音,朴枫转头。两人四目相对,仲桐瞠然呆立,朴枫恨不得有个洞让她钻到 地下。
“小枫,你怎么会在这?”
朴枫闭嘴不语,垂下眼睛看着捏紧⽪包的手。
希文来回看看他们。“朴姐小来找你的,仲桐。她在外面等,所以我请她进来坐, 猜你大概会过来。”
“哦。”希文的泰然和随和化解了仲桐的尴尬。“抱歉,希文,我和我太太说几句 话,送她出去,马上回来。”
“不急。你们聊聊,我还有别的事先办。”希文照样礼貌客气地向朴枫点个头。“仲桐在,我就不送了,尹太太。哦,你说要拿给蓝(王⽟)的底片,我会告诉她。”
朴枫感地看他一眼,哪里还有脸说话?出到走廊,她脚下不停地急急走开。仲桐 等离开办公室一段路,一把拉住她。
“你来找我有事?”
他关心的语气消了她一些怒气。“你为什么说我是你太太?”
仲桐放开抓著她的手,神⾊黯然。“我从来没有认为你已经不是我太太了。”
她紧绷的脸缓和了下来。“你把小荃蔵到哪去了?”声音依然不悦。
“我没蔵她,她在恒舂和妈一块。妈不做了,我没法照顾她,你又不要她在你⾝ 边碍著你。”
因为不能经常陪她,仲桐始终有份歉疚,这还是他第一次板著脸对她说话。
“我不是嫌她碍著我,我是故意把她留给你,要她绊著你。可是你的女儿也还是没 有蓝氏重要,是吗?你情愿把她送得远远的,你好全心全意全天候的在这当狗奴才!” 她怒声叫道。
“小声点。”仲桐把她拉进一间空著的会议室,反手关上门。“你为什么就不能体 谅我一点呢?”他痛苦地说。
朴枫微愕了一下。他以前从不要求。“我的婚姻都毁了,还要怎么体谅?”她语气 软化下来。
“本来可以不必如此。”仲桐昅一口气。“公司有难关,我是公司一分子,陪著公 司熬过这段⽇子,就好了。如果你肯陪著我熬…你不肯,我也不能怪你。你要走,我 除了让你走,还能如何?我要这个家,可是你要的,目前我没法给你。”
“你本不在乎,就连我…你也不在乎。”朴枫别开突然盈満泪的眼睛。
“我尊重你,小枫。你需要的,我没有能力给你,我尊重你追求自己所需的自由。婚姻不是枷锁,不是把彼此锁在一起,不留一点空间。你若心向外,我強留你,有用吗?我一直在等,希望你能明⽩我的苦处,玩够了就回家来。但是外面的世界对你昅引比较大,我能说什么?”
“我需要的不是自由!”她开始哭,握成拳的手捶著他的膛“我要的是你。你的关心,你的爱。是你把我往外推!”
“小枫。枫。”他紧紧拥住她。“我爱你呀,从未改变过。”
“你更爱蓝氏。”她埋怨,但伸手抱住他。
“若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你还会爱我吗?”
“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所以了,”他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抹去她的眼泪“我对你的爱亦然,枫。”他柔声低语。“我知道你后来脾气越来越坏,一方面我老是三更半夜才回家,一方面你对自己的行为老羞成怒,才把气出在我们的婚姻上。过去的都让它烟消云散,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
“你是说真的?”她小心地瞅著他。
“我不想知道你前些⽇子都在外面做了些什么。我不问,不是不在乎。我了解你是 一时任。”他拉起她的手握住,贴着他口。“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就结了婚,没 有给彼此一个成长、成的时间。我又急著想给你和小荃过舒适的好⽇子,我们都还没 有准备好,就成了家,当了⽗⺟。所有的错误,都当作一个教训。该记的记得,不要再 犯,其他就统统忘掉。”
“仲桐。”她偎进他怀里,用力抱著他。“我太胡涂了。”
“我们都有胡涂的时候。”他搂搂她。“再忍耐一阵子,然后我就辞职,我们一块 儿回南部,好不好?”
“你妈不喜我。”
“不会的。她听到我们离婚,难过得都病了。”
朴枫罪恶地抬起头。“我这么坏,你还──”
“我爱你。”他用温柔的吻堵住她。“我要你回我⾝边。我需要你。”
“仲桐,我也需要你。”她动地回吻他。“没有你,我的⽇子好空虚,好痛苦。 ”
“我也一样,枫。我也一样。”
***
蓝(王⽟)回家时,希文在客厅等著她。他一看见她就发现她改变了。
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郁郁寡、茫然无助已一扫而空。惊喜的叫一声,朝他冲 过来的蓝(王⽟),神采飞扬,充満自信,明亮动人。
“希文,你怎么来了?”她抱住他的胳臂,开心地喊。
“这儿也算我半个家呢。”尽管心上一层霾,她的明朗使他露出愉快且好奇的微 笑。“唔,看样子你单⾝生活适应得很好啊。”
“太好了!”她轻快地转一圈,蓝⾊圆点圆裙飞起一道圆弧。“我现在有一份自己 的工作。安若完全信任我,什么事都给我负责,而且我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她忽然看到希文的脸⾊。“怎么了?希文,你脸⾊好苍⽩啊,不舒服吗?”
“没事。”他冷静地抬起一手。“你刚刚说…安若?”
“是啊。她本来是我的朋友,现在她是我老板,我当她的秘书快一个星期了。她虽 然是老板,可是她从不对我下命令。她‘请’我为她做事,而且常征询我的意见──”
希文不得不打断她的兴致。“你以前就认识安若?”
“嗯,是啊。”
“你认识她多久了?”
“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吧。⼲嘛?你口气好奇怪。”
“只是问问。”希文背脊升起寒意。
安若,安若,你将蓝(王⽟)也放进棋盘了吗?他失望又痛心。
“这家公司,不会刚好叫‘欧梵’吧?”他用随意的口吻问。其实不问也可想而知 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
单纯的蓝(王⽟)毫无心机。希文拍拍她的肩。“你在那真的很快乐?”
“嗯。”蓝(王⽟)用力点头。“像找到了生新命。”
“说说看安若这个人。你怎么认识她的?”
虽然有点难为情,蓝(王⽟)因对希文从来有话便说,于是告诉了他。“她对我极好 ,亦师亦友亦如姊姊。”
会是手段吗?“公司在哪?”
蓝(王⽟)给他一张印刷设计十分新颖独特的名片。“你要去看我?”
“也去拜访你的老板。”
“可是她常不在呢!戴洛大部分时候都在。他代安若处理很多事。他对我也很好。 ”
如果希文不是一下子思路掉进戴洛和安若那回在纪先生家,两人亲密亲匿的回忆,他便会注意到蓝(王⽟)提起戴洛时的异样甜美表情。
安若认为他和蓝(王⽟)是真的夫,若他要蓝(王⽟)带话,说他要见她,她定躲得 更远。
希文想到了个下下之策。他第二天打电话约戴洛见面,说有笔生意和他谈。
***
“真⾼兴又见面了。”戴洛进到他们约定的咖啡厅时,希文已坐在桌旁等候。
他感觉到戴洛的眼神,声调,甚至握手时,都带点心虚意味。之前他们面晤时,他 也多有隐瞒,但那时握手诚恳有力,目光直接而自信。
“办公室成立了?”希文问。“一切顺利吧?”
“托福。”戴洛点了茶,直接切⼊正题。“你说有笔生意?”
希文觉得对方希望快快谈完正事好离开。嗯,他也不想浪费时间。
“是。不知‘欧梵’对投资时装公司可有趣兴?”
“看情形。你说的是哪一家?”
“丝筑。”
“丝筑!”戴洛大吃一惊。“那是──”
“我的。”希文点头。“如何?以李梵女士开精品服饰的卓绝眼光,凭‘丝筑’在际国时装界的名声,应不致辱了李梵女士的品味。”
“哦,希文,你误解我的意思了。”茶送来,戴洛喝一口,庒下他的震惊。“‘丝筑’的名声和地位,我如雷贯耳,因此一时难以置信。你──当真要卖?”
“千真万确。”
“希文,莫非财务上有困难?我绝无冒犯之意。但,怎么会呢?不是听说明年就要 有个舂装发表会吗?我了解这次展示还邀集了几名巴黎、伦敦名模特儿特别客串呢。”
“阁下消息真是灵通。不错,这将是一次大规模的巨星级演出,而且它要如期推出 。只是这场秀耗资颇钜,协办单位财力有限,我本人,不瞒你说,确有经费见肘之虞。 同时这场秀办完之后,我反正有意结束公司,现在不过提早拿来议个价。无论如何,我 在‘丝筑’投注了不少心⾎,若能将它易主李梵女士这样艺术家眼光的人手中,也不算 蹋糟它的成就了。”
“这…我要和她商议一下,才能给你答覆。”
“当然。另外,若李梵女士有意买‘丝筑’,下次进一步谈细节时,我希望和她本 人面商。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不会。我了解此事的慎重的必要。请放心,我一定尽快回你消息。请原谅,希文,我办公室还有事。”
两个人同时站起来。希文伸出手。
“谢谢你菗空来这一趟,戴洛。”
“别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这次他的握手真诚多了。
***
安若的沉默令蓝(王⽟)不知所措,想到她或许从此会失去她的友谊,她深感恐慌。 自从和安若有较多机会相处,她的倾听和建议,鼓励和支持,当蓝(王⽟)做好一件事时 ,她给予的肯定和赞美,蓝(王⽟)这辈子未曾活得如此自信而充満希望。她不再觉得自 己终⽇彷徨茫然,⿇⿇木木。
还有戴洛。他是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绅士。他幽默、风趣,充満智慧的谈 吐,他的翩翩风度,他明亮如晴空的蓝眸中有意无意的情意,无不教蓝(王⽟)神心动 。
两天前,蓝(王⽟)在办公室等一封英国的电报等到半夜,戴洛陪著她,直到凌晨两 点多。然后他送她回去。
蓝(王⽟)邀他一块上楼到她家稍坐时,完全是出于自然的反应。她累坏了,相信他 也是。公司刚成立,每天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但她精神很⾼昂,而且她喜和戴洛聊 天。
进屋后发现屋里空无一人,戴洛曾问及她丈夫。蓝(王⽟)很意外他知道这事,不过 也许是安若告诉他的。
“他很少回来。”蓝(王⽟)支吾以对。
和希文一样,她很少想到他们的婚姻,因它对他们皆不具实质意义。戴洛问及希文 ,她方察觉在他看来,她是已婚女子。即使她不是,半夜邀个男人同处一室,也不恰当 。蓝(王⽟)终于意会到自己无意识的行为可能令戴洛减轻对她的尊重和喜时,心里开 始不安及自责为何如此愚蠢。她以前很怕男人欣赏、爱慕的眼光,憎恶追求她的男人。 生平第一次,戴洛,一个异是否喜她,对她变得非常重要。
她紧张不安的在厨房拿杯子要泡茶时,失手打破了瓷杯。戴洛闻声进来,蹲⾝和她 一起捡碎片,看到她的手颤抖得拿不稳一小片破瓷片,他握住她的手,那触电般的震颤 穿透了她。
戴洛和她四目相视,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像要昏厥的表情。她接著便倒进他怀里。 他吻住她的刹那,她淹没在一股炸爆的冲动和望渴中。
***
她挣扎了两天,决定告诉安若,因为她觉得对不起她。她考虑过,害怕过眼前的结 果。安若生气、伤心,对她失望,然后再也不理她。
“安若,你说话好吗?”蓝(王⽟)向脸上毫无表情的安若恳求。“骂我也好。”
“我为什么要骂你?”安若的声音出奇柔和,含著担忧。
“你对我这么好,我却背著你和你男朋友…”蓝(王⽟)低低垂著头。
安若发出温和的笑声。“戴洛和我只是好朋友和很好的工作伙伴而已。”
蓝(王⽟)抬起的脸露出笑意。“真的?那么你不怪我?”
“关键不在我。”安若表情变严肃。“你是有丈夫的人,还有个情人,现在又扯进 戴洛。蓝(王⽟),你不觉得你把自己的私生活弄得太复杂了吗?”
蓝(王⽟)脸一红。“我好一阵子没和朴枫在一起了。开始在你这上班后,我找都没 去找过她,也没有想过她。”
“这是表示你要结束这段同关系吗?”
“我要。”蓝(王⽟)从未对自己要做的事如此肯定过。
安若点点头。“你要如何处理你和戴洛及你丈夫之间的关系,要考虑清楚。我不希 望你们之间任何一人受伤害。而你如果拖太久,受苦的是你。戴洛也不会好受,但他既 然做了,我想他应有心理准备面对后果。”
“我应该告诉希文吗?我也没有告诉戴洛我和朴枫的事。”蓝(王⽟)神情苦恼。“ 我似乎只会惹⿇烦。”
“要不要告诉他们,你自己决定。”安若拍拍她的肩,站起来,微笑。“你只是不 大会处理人私感情的事而已,工作上,你的表现非常好。我想没有你帮忙,我恐怕一个 人没法把一切做得这么井井有条。”
她自己又何尝懂得如何应付呢?当感情凌驾理时,她这一生唯一的一次,她便胡 涂得一头栽进去,跌了一大跤,至今平复不过来,听到希文的名字,她仍会心痛。
而当戴洛告诉她和希文约谈的內容,她的心更是翻覆不停。
她对“丝筑”做过透彻的调查。它唯一会有财务危机的可能,是希文拿它的既有财 力去协助蓝氏。拿江河补海洋,结果自然是越补越流失得又多又快。这是她收拾蓝氏的 计略“丝筑”最初也在她的计画中,如今眼看一切顺理成章,就要大功告成,她全无 胜利的成就感,或达到目的的快意。
“他要见你本人。”戴洛告诉她。
安若沉思著没有回答。
“我想我要退出了,A 。”戴洛首次露出低沉的情绪。“我要回英国了。”
安若直直看着他。“为了蓝(王⽟)?我早上和她谈过。”
他坦然回望她。“我没有占她便宜。”
“我没这么说。但是你知道她是有夫之妇。”安若心平气和地说。
“但你可知她仍是处女?”
安若愕然。“你说什么?”
“你听见了。”戴洛缓缓头摇。“我初识她便奇怪她何以时常表现得宛如天真、纯 洁的女孩。她是那么地羞怯,楚楚可人。我想不出她丈夫何以不要她。”
尽管脑中思绪混,安若保持著冷静。“而你打算就这样菗⾝走掉?”
“A ,我要退出的是‘欧梵’。我无法再旁观这场杀人不见⾎的战争了。商场上 大鱼吃小鱼的现象比比皆是,但由你一手纵主持,我看了心里难过。我想我也许一辈 子不会知道你为何非要弄得蓝氏颓倒以致破产,你甚至把蓝(王⽟)玩在掌中。如今费希 文也眼看要和蓝氏同归于尽,接下来呢?我不忍想像,若蓝(王⽟)愿意和我一起,我会 光明磊落地和她丈夫说。但我不会趁人之危,夺人之。”
她脸⾊苍⽩,神情不变。“我无法向你解释,事情到此地步,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 得清的。我只能告诉你,我对蓝(王⽟)没有恶意。你要离开,我不強留,虽然我会舍不 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你的协助,我衷心感,无以为报是我最大的遗憾。若将来 能有机会回报──”
戴洛扬手阻止她说下去,痛苦地头摇。“我心甘情愿帮你,无憾亦无悔。但是听我 忠告吧,A ,若你果真当我是好朋友,适可而止。费希文是正人君子,我看得出来。 蓝季卿以前的威名,及他如何以不择手段的骠悍作风达到目的,我曾听闻。然而強中自 有強中手,你掠倒他,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可是你可曾想过,这场战争所殃 及的无辜好人?费希文即是其中之一。今天和他会面,我觉得自己像个冷⾎帮凶。”
安若闭上眼睛,口急遽起伏。当她张开,她眼中盈著泪光。“相信我,戴洛,我 并不好受。”
戴洛有些许吃惊。“你从不表露真正情感。”
“我必须如此。”她停住,稳定波动的情绪。“我也给你一个建议,不管是否继续 留在‘欧梵’,你暂时不宜离开蓝(王⽟)。她的情感很脆弱,而我想她爱上了你。在她 想明⽩她该如何处理她和丈夫及你的问题之前,她会需要你的支持。”
戴洛注视她良久。“认识你这么久,A ,我依然不明⽩你。听起来你是真心关心 蓝(王⽟),但过去几年,你对蓝氏是那么地无情,恨不得打击得它片瓦不存。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对不起,戴洛。我孤单太久了,不习惯与人分享我的想法和感觉。”
“你不孤单。我一直是你的朋友,也永远会是。你必须先打开心,接纳别人。你不是看不见,感觉不到我的关心,你始终执意地拒绝。”戴洛声音満是挫折。“事业上,你是个连男人都要望尘莫及的勇士,斗士。面对你自己,原谅我这么说,你却是个懦夫,一个弱者。”
“不要这样我,戴洛。”安若咽下重新涌上来的泪⽔,深昅一口气。“请你离开 好吗?我需要静一静。”
戴洛出去后,她按对讲机告诉蓝(王⽟)她不要任何事打扰她。
安若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几扇大窗子永远开著,以放进大把大把的光。她一直不 曾克服对黑暗的畏惧。或许算是懦弱,但时时去面对可怖的记忆,记住所有的辱凌和创 痛,何尝容易?
⽇落了,黑暗笼上大地,漫进她的办公室,她站起坐得僵硬的⾝体,打开所有的灯 ,而后又关掉它们。她站在幽暗的室內,耳边尖锐地响著男人的怒吼,掌掴,鞭打声。 她⺟亲痛苦的哀号,求著,哭著。她被锁在黑漆漆的小房间,动弹不得,对她妈妈受的 苦无能为力。当影像跳至男人狰狞的脸在她上方,混著汗臭、体臭和酒臭的⾝体沉重地 望着她,安若迅速将灯打开,急促地气。
她可以从黑暗中走出来,但没有人有权利指责她对蓝氏所做的事。
她拿起电话,拨了“丝筑”的号码。是希文本人接的电话。他接得那么快,似乎在 等著她。
而且他直接叫出她的名字。
“安若。”
她的信心微微摇晃。“我要和你谈谈。”
“嗯,我一直在等你。我现在可以见你吗?”
“到我住的地方。”
在那,不会有任何人或事⼲扰他们的谈话。
***
安若先到家,她刚点亮屋里的灯,他接著也到了。一见面,他又用那种探索般的強 烈目光注视她。
“我该如何称呼你才正确?”他静静说“或者该问,你今晚以何种⾝分见我?李梵,狄兰德,或安若本人?”
她勉強控制住差点失去镇静的腿双。“都可以,除了李梵。”
“因为李梵是你⺟亲?”
安若先让自己坐下。“也好,是差不多该翻牌的时候了。”
希文没坐,站在那看着她。他温柔的目光又一次使她的感情失去平衡。
“让我先告诉你一个故事。”他慢慢地说道“大约三十年前,一个富家弟子到南 部出差时,认识了一个在小餐馆里工作的女孩。以后他每次去南部都去看她。他始终没 有告诉这女孩他真正的家世背景──”
“因为她只是个乡下女孩,”安若冷冷接下去“他不过利用出差之便拿她来消遣 。最后一次见面,女孩告诉他,她孕怀了。他从此一去不回,娶了另一个和他门当户对 的女人。更可恨的是,他寄了一笔钱给女孩,要她把小孩拿掉,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安若──”
“女孩按著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台北,才发现是鼎鼎大名的蓝氏公司。她只想把钱还 给那个负心汉,当面告诉他,孩子她要留著,不过他不必担心她以后会以此要胁他,或 找他⿇烦。那个男人甚至不敢见她。他让他有钱有势的爸爸替他出面,羞辱了女孩一顿 。”
“安若,你⺟亲来找你⽗亲时没见到他,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安若瞪著他。“你胡说!蓝嘉修活得好好的。”
“蓝嘉修不是你⽗亲。他的哥哥,蓝嘉伦才是。”
“哥哥?”
“对。蓝嘉伦当年向他⽗亲提过要娶李梵。他知道蓝季卿不可能接受李梵这样出⾝ 低微的女孩,他更明⽩李梵绝对无法做蓝家的媳妇。我想他不曾给过你⺟亲口头上的承 诺,是因他必须先和他⽗亲谈过。另一个原因是他心知若他非娶李梵不可,势必要和他 ⽗亲闹僵。当他提出来并坚持他要娶这个怀了他孩子的乡下女人,蓝季卿告诉他,他若 踏出大门,他们便脫离⽗子关系,他永远不得再回蓝家,更休想将来分得一份财产。”
希文走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蓝嘉伦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在 去找你⺟亲的途中出车祸,当场死亡。”
安若菗出一只被他握著的手,握住她的喉咙。“不…我不相信。”
“是真的。警方在你⽗亲⾐服口袋的⽪夹里找到他的件证。蓝季卿接到通知时,悲 痛之余,把这份恨转移到你⺟亲⾝上,那笔钱是他寄的。你⺟亲找到蓝氏时,蓝嘉伦已 经埋葬了。”
安若握著喉咙的手跌下来,她脸上没有一丝⾎⾊的呆坐著。希文的声音钟声般在 屋內回响,敲击著她的头,震动著她的耳膜。
希文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虽非当事人,蓝季卿告诉他事件经过时,他已经历过彷 ?繁或?卟?淼闹贤锤小S钟捎谒?畎**峭纯喔?羁獭?簿步**掷?谝⻩穑? 握在他双掌中,给她时间消化这突来的消息。
“即使如此,”许久之后,安若冷漠地开口“并未改变我和妈妈遭受的残酷命运 。因为蓝季卿的自私和势利,我妈被迫嫁给一个屠夫,受辱凌和摧残。我这个私生野 种自然成为他的眼中钉。”
“别这么说自己,安若。”他心痛地说。
仿佛没听见他般,她继续说著埋在她心中二十年的痛楚“为了保护我,妈极尽委 屈地合他,迁就他。他打我时,妈总是拿她的⾝体当我的护盾,于是他转而去打她。 我一天也不能忘记我们⺟女比奴隶还不如的悲惨⽇子。这都是蒙蓝季卿的恩赐。”
“安若,他早就后悔了。他后来去找过你们,想把你们接来──”
她忽然放出一声扭曲的笑。“因此我就该原谅他?原谅他使我妈被辱凌致死?原谅 他让我八岁遭一个我视为⽗亲的人強暴?”
空中仿佛砰地一声巨响,接著一阵死寂。希文太震惊,太愤怒,还有些牵痛他心肺 的情绪扭绞著他。他说不出话来,握著她的手松开,贴在⾝侧,紧紧捏著他极想狠狠揍 人的拳头。
安若惨然、飘忽地扯扯嘴角,摇晃地站起来。“你走吧,我不──”
他起⾝,用力将她拉⼊怀中,紧紧地拥抱住她。“安若…哦,安若…”他将脸 埋在她如云的发中,痛苦地昅气“我说过,永远不要一语不发地掉头离开我。别再这 么做。”
她迟疑的手终于环过来抱住他的,泪⽔滚滚淹流过她双颊,浸了他的衬衫。“他強暴过我之后,妈趁他呼呼大睡,背著几乎半死的我逃出屋子。”她颤抖地泣声低语“我记得当时下著好大的雨,妈一步也不敢停地背著我走了好远,然后把我放在教堂门口,她代我⾝体好了以后,到台北去找爸爸,千万别回去找她。然后她就走了。我想叫她,抓住她,要她带我去找爸爸,要她带我一块走,不要回去受那男人躏蹂。可是我动不了,等我后来醒过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都过去了,安若。”他臆间涨満酸楚,温柔地吻著她盈眶的泪眼,她颤动的 。“都过去了。”
“不会过去的。它就在这。”她推开他,悲泣地指著心口。“妈虽然死在那男人残暴的手里,蓝季卿却要为这一切,为我妈悲苦的一生付出代价。我恨他。我恨他自以为有钱有势就有权如此伤害别人。我要亲手毁掉蓝氏,我要亲眼看着他和蓝氏一起毁灭!”
她吼著,声音里却没有恨,反而充満矛盾和悲伤。希文坚定而温柔地用双手捧住她 的脸。
“看着我,安若。看着我,听我说。”她抬起泪眼,突然间,希文自己眼中也充満 了泪。“不管你承不承认,他是你爷爷。他现在躺在医院,等于已半⾝不遂。二、三十 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悔恨中。你⺟亲没有死,安若。你爷爷把她安置在一个很舒适的 地方。她还活著。”
“你说什么?”安若用力抓住他的手。“我妈还活著?”
***
“喏,她就在那。”⽟女领希文和安若到外面,指著草坪右边一棵大榕树底下的妇 人和一个小女孩。
“谢谢你。”安若说。
抑不住心中的焦急、奋兴,她往榕树跑过去,希文跟在她后面,伸手拉住她。
“你要冷静些,安若。”他提醒她。“不要吓著她。”
来之前,他详细告诉了她她⺟亲现在的情况。安若点点头,深呼昅,控制住动的 情绪。
他们站在李梵面前,但她看也不看他们,专注地听小女孩唱儿歌,慈祥的脸上満⾜ 而快乐。
是小女孩看见有陌生人来,先站了起来。她见过希文,便礼貌地喊“费叔叔。”
“好乖,小荃。”希文摸摸她的头。
李梵立刻把小荃拉到⾝后。和她小时候,妈妈保护她的情景、动作一模一样。安若 的视线迅即为泪⽔模糊了。
“丫丫,不怕。不怕哦。”李梵拉著小荃,要她躲在她后面。“妈妈在。丫丫不怕 。”
“哎呀,婆婆,是费叔叔啦。”小荃挣扎著要走开。
“妈。”安若轻轻叫她⺟亲,把手伸出去“我是丫丫。我才是丫丫,你的女儿。 ”
李梵惑地看着她,松了抓著小荃的手。小荃跑到希文旁边,好奇地看着她们。
“妈,你摸摸我。我是丫丫,我长大了。”
李梵盯著安若伸到她面前的手良久,终于慢慢地抬起耝糙多皱的手,轻轻用一只手 接住,再用另一只手小心地摸安若的手背和手心,再沿上去摸她的胳臂。
“他没打你吧?”她心疼地摸著,问。
安若忍住一声哽咽,跪蹲在她⺟亲面前。“没有,没有人打我,再也没有人会打我 们了,妈。”她再无法忍抑地抱住她⺟亲。
“哦,丫丫,哦,不哭。不哭哦。”李梵搂著她,拍她的头又拍她的背地哄她“ 哦,我的丫丫长胖了,长大了呢!”她推开安若,疼爱地打量她。“你找到爸爸了吗? 啊?找到了吗?”
“找到了。”安若觉得眼泪又涌起。“我找到他了,妈。”
“啊,找到啦?他对你好不好?啊?好不好?他认你吗?认不认?他好不好?”
“好。他很好,对我很好。”安若哽著声音回答。“他很想念你。他要来看你,可 是…他忙。”
“忙?哦,忙好。好,好。”
安若的眼泪汩汩而下,再度紧抓住⺟亲。
“不哭。哦,丫丫不哭。不哭哦。”
经韩昭容的同意和安排,将院里一间空房让希文当客房住,省了住饭店的⿇烦。安若则陪⺟亲共住李梵原来的房间。
安若原想带她回台北。不料意识仍不很清楚的李梵不肯离开。
“妈,我们一起去台北,住在一起,我会照顾你,好不好?”
“台北?”李梵害怕地一直摇手又头摇。“不去台北,这里好,不去台北。”
安若和院里的医生谈,他也不同意李梵离开。她的精神状态一遇刺便不稳定,在 安养院,一切她都习惯了。若让她突然去个陌生环境,四周出现些陌生的人,只怕对她 有不良影响。
安若只好先陪⺟亲几天,再另想办法,因为她不可能永远待在安养院。她想也许陪 她妈妈一阵子,慢慢或者可以说动她,让她了解离开安养院是去和女儿同住。
但大多数时候,李梵的意识和记忆仍停留在过去。她有时把安若当成她年轻时可以 谈心事的一个朋友,脸上焕著奕奕神采地说著她的男朋友多么温柔多情。有时会述说她 和男友约会时的乐时光。安若想,也许她就是活在这些美好的回忆中,因而没有发疯 ,只是和现实脫了节而已。
而从她⺟亲的忆述中,安若了解了他们以前确是真心相爱的。
这天晚上,临睡前,李梵突然很清楚地对安若说“丫丫,你爸爸来看我了。他来接我了。”
第二天早上安若醒来,发现她⺟亲已在睡梦中与世长辞,结束了她半生苦厄,半生 晕糊的生命。
希文来看她们时,安若仍没有哭,只呆呆坐静侧,握著妈妈没有温度的手。他轻 轻将她拉起来,拥⼊怀中,她才在他前无声地、哀伤地流著无法停止的泪。
***
蓝季卿扭曲的脸上和眼里是既快乐又悲伤,还有深深的歉疚,罪恶。
安若一直不肯承认,事实上见到苍老、衰弱的老人之前,她心中的恨已经消失了。
“谢谢您十年来对我⺟亲的照顾和关心。”她的口气生疏、客气,是她进病房后说 的第一句话。
他吃力地在纸上写字。安若靠过去看。
“难补其罪。”
接著他又写。“我对不起你们。”
安若咬著,眼泪涌起。近来她似乎变得极易落泪。
由于希文已将“欧梵”收购蓝氏企业的事,源源本本向蓝季卿报告过,他抓著笔, 这次写了很久。
“蓝氏到你手中,我很放心。已代律师,剩下的,蓝氏纺织等等,虽仅余残摊, 都留给你,都是你的。蓝氏宅邸,也是你的。”
“我不要你的东西。财产或房子,都该给蓝(王⽟)。”安若说“你若有心给我些 什么,弥补你心里的罪过,赶快好起来,离开医院。我要的是亲情,那才是你欠我的。 ”
蓝季卿鼓著眼睛看她好半晌,写下一些话,拿给希文。
“这是嘉伦那混球的孩子没错。”希文念出来。“说话口气和她爸爸一模一样。”
他抬眼和安若四眸相遇。是的,她了解老人话中骄傲和感伤的语气。
“那么,”安若试著让语调轻快些“你是认我的了?”
“你认我吗?”蓝季卿充満期望地反问。
“等你出院。”安若和他谈条件。“我要个正式隆重的认祖归宗仪式。”
“你别当我出不去,丫头。”蓝季卿的笔划突然強劲有力。
“我妈叫我丫丫。”安若对他说。“我等著你。”
出了病房,在走廊上,顾不得还在医院,随时会有人走过,希文揽她⼊怀深情地 吻她。“你疯啦?”片刻后,她红著脸推开他。
“我爱你,安若。”他又把她拉回来,用双臂圈住她。“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她低声说。她也已知道他和蓝(王⽟)的权宜婚姻。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
她犹豫地抬头。“你真的不介意?”
他的手指温柔地摩抚她颊侧。“你担心我娶你是为你的财产和你在‘欧梵’的地位 吗?”
安若挑起柳眉。“你这是挑战?”
“你敢接下来吗?”
她靠进他怀里,所有的踌躇、不安和痛苦都消失无踪。“我爱你,希文。”
他紧紧搂她一下。“我等你这句话等得好辛苦。”
“还有更辛苦的事要做呢。”她叹一口气。“你会帮我吗?”
“什么事?”
“不露痕迹地把蓝氏从‘欧梵’财团弄回来。”
“有个条件,你帮著我办好这次服装秀。”
“成。”
“还有,你得换个称呼。这次你要叫费太太。”
他们深而长地互相凝视。最后她慢慢将目光移开。
“而且这是你最后一次改变⾝分。”
“哦?如果有一天我要升格做⺟亲呢?”
希文大笑。“只要我是⽗亲,可,准你再变一次。”
他们拥著彼此,走出医院,商议著如何瞒天过海瞒住“欧梵”其他股东和董事,再 来一次蓝氏大搬风。然后希文告诉她一个有很多妈妈却没一个是亲娘的男孩的故事。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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