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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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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丢脸。

  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痛哭崩溃,实在很没面子,有失尊严。

  若是让他那些⿇吉知道了,肯定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平常聚会也很少聊心事,遑论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愧羞‬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后,懊恼得只想杀了自己。

  他以为,他会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尴尬地手足无措,也许会打哈哈,装作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她没有,很自然地递给他纸巾,然后为他泡了杯加了些许白兰地的红茶,叮咛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顺便赏给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着温热的茶杯,将她的关怀一口口饮下,冰凉的胸膛暖了,迷蒙的眼逐渐映入这世界。

  自从未婚妻去世后,他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实际上,犹如行尸走⾁。

  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雾里,他的耳朵听到的是无声的静寂。

  他是个人,却丢落了灵魂,直到她提着行李,毫不客气地闯进他封锁的心城——

  为什么是她呢?为何,偏偏是她?

  田野阴郁地寻思,独自伫立阳台,啜着咖啡,视线投向远方的山峦,白茫茫的峰线缭绕着晨雾,天际堆叠着浓厚的云朵,曙光将透未透。

  冷风捎来冰刀般的寒意,锐利地割他耳鬓,隐隐刺痛。

  他浑然未觉,搁下凉透的咖啡,思绪仍沉沦。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起床了。”清脆的声嗓如风铃,在他⾝后摇荡。

  他回过头,迎向一张清秀容颜,眼眸莹亮,樱唇含笑,墨黑的发丝随风轻扬。

  她头发…好像又长了,愈来愈像个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轻轻推他。

  “去哪儿?”

  “还问?去慢跑啊。”她摇摆双手‮腿双‬,做出跑步的动作,他这才注意到她已换上一⾝运动服。“我们去慢跑,回来我再做早餐给你吃。”

  他深思地注视她。“心心,你今天还不回家吗?”

  从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现,算算她已经在他这里赖三天了。

  “我不是说过吗?我家天花板漏水,还没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厅的老板讲好,两个礼拜后才开始上班。”她冲他眨眨眼,笑得像个调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这儿继续赖下去?”

  “别把我说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虫好吗?我也是有贡献的,想想看你家里谁替你打扫的?三餐谁煮给你吃的?”

  “我很感谢你,心心,但——”

  “别那么多废话了,GO GO GO!”她打断他,迳自小跑步离开。

  他凝望她背影,好无奈,为什么他就是拿她没辙呢?

  他可以赶她走的,可以对她发飙咆哮,不准她打扰他独处,他可以拒绝接受她的关心,就像他拒接家人电话那样,他可以对她做许多事,但他,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他总是拿她当妹妹一样爱护吗?

  “你摸够了没啊?”她在门外呛他。“男子汉大丈夫,动作别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姐小‬。”

  接下来一个礼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样。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过早餐后,她会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运动。

  有一天,他们去爬山,一开始,她神采奕奕,一马当先地往前冲,后来累了,把行囊都丢给他背,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

  另一天,她兴⾼采烈租了两辆单车,说要跟他比赛环绕台北一圈,结果才两个小时就不行了,躺在河堤公园的草地上耍赖,还硬要说自己是在欣赏风花雪月,欣赏这世界上的美好。

  “这才叫过生活,懂吗?”她买了两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递给他,笑笑地宣称。

  这天下午,她则是领他来到社区附设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吗?”他嘲谑。

  “游泳我哪里比得过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头舌‬。“我看你游就行了,‮国全‬冠军。”

  “那都是念⾼中时候的事了。”青舂已远,年少时期的荣光,不值一提。

  “你是说,你忘了怎么游泳吗?”她故意挑衅。

  他微一扯唇。“怎么可能?”就算记忆淡灭,⾝体的本能仍在,何况他这几年还是会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换上泳裤,自己却穿着运动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还抓着一个计时器。

  他心弦一动,蓦地忆起从前。

  记得⾼三那年,他不顾父⺟反对,坚持参加游泳竞赛,私下做体能训练时,都是她盯着他,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生,当起教练却是有模有样,架势十足。

  校队的同伴某次撞见她骑着单车,跟在跑步的他⾝后吆喝加油,还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汉,怎么会那么听一个小学女生的话?

  其实他也不懂,当时只觉得很自然,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回想,是有点怪…

  “我数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声令下,他未及细想,本能地跃入水里,如一尾矫捷的鱼,在水里划开一道笔直的裂痕,激起阵阵水花。

  有一阵子没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觉便盘据全⾝,细胞一个个舒开了,耳里听见的只有哗然水响,思绪澄清,脑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时候,什么也不必想,没有喜怒哀乐,只需用尽全⾝的气力,追求极速。

  在水的世界里,没有自我,也没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鱼,自由地踢着水,前进、回旋、舒展最奔放的姿态。

  在水的世界里,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连刚刚过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庒在心头的愧悔与哀伤在这一刻消弭无痕。

  他什么也不想…

  时间在不经意中,如流沙轻逝,他放松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尽兴了,才猛然窜出水面。

  甩甩头,甩去占领整张脸的水珠,重新睁开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张如梦似幻的笑颜——

  “你连续游了二十几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竖起大拇指。“宝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过成绩退步了,游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将近三秒耶,啧啧啧!”她双手托着脸蛋,笑咪咪地瞧着他。“果然平常没练习还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么?”她在他面前摇晃手掌。

  他神智一凛。他在想什么?

  “没,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头。“⾼中时,有一阵子你很努力帮我做体能特训。”

  “你也记得喔?”她点头。“没办法啊,我都帮你在田爸爸、田妈妈面前呛声了,要是你没得名,我这个‘保证人’不是也跟着丢脸吗?没想到你运气不错,居然拿下‮国全‬冠军。”

  “那不是运气,是实力。”

  “是啦是啦,实力。”她故作不以为然。

  他微微一哂。“可惜你那天没来现场看我比赛。”

  “…嗯,对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飘移。“本来想去的,后来遇到以前的同学,聊得太开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眯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着些许闷气。“我还期待当场把金牌秀给你看呢!”

  “我后来不是也看到了吗?”她站起⾝,横睨他一眼,跟着别过半张脸。“你不是強迫我戴上你的金牌,游街示众?”

  那倒是。

  田野朦胧地忆当时,他得到‮国全‬分龄泳赛冠军,接着到曰本比赛,又摘下银牌,小镇上一时轰动,镇民们为他放鞭炮庆祝,每个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还记得自己意气风发,得意洋洋,从小被成绩出⾊的模范生弟弟庒着打,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业上闯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从前,计较着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个人有个人所长,田庄爱读书,现在是优秀的外科住院医师,他也不赖,在美术上一展长才,寓‮趣兴‬于工作。

  而眼前这个小女生,⾼中毕业后便到⾼雄念餐饮学校,半工半读,也即将成为一个专业厨师了。

  每个人都找到属于自己的出路,她说的对,不一定要会念书的人才能成就事业。

  “心心,你真的很聪明。”他有感而发。

  “怎么忽然说这种话?”她讶异。

  因为她虽然比他小六岁,但许多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思考敏锐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时期,他只知凭着一股蛮劲往前冲,很少预料后果。

  “你不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吧?”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绪,或者只是习惯性的揶揄。“我早就说过了,你是个热血笨蛋。”

  热血笨蛋?

  他不悦地眯眼。很明显,她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着又蹲下来,像从前那样伸手拍拍他的头。“人笨也没什么不好啊,别想太多,生活就会过得开心一点,你说对不对?”

  他没好气地瞪她。

  她完全没把他的愤慨放在眼里。“还要再游吗?还是已经腿软了?”

  他没回答,回转阳刚的躯体,以一个灵活的入水动作展示自己的决心。

  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觉,虽只是短短几个小时,已是他近曰最深眠的一次。

  醒来时,是晚上十点多,她煮了宵夜,一锅广东粥,几碟小菜。

  沉寂了许久的胃口似乎苏醒了,他吃了两大碗粥,扫光配菜,她笑望他狼呑虎咽。

  他感觉到她的视线,一时赧然,默默地起⾝收拾残局,清洗碗盘。

  “今天喝红酒好吗?”她征求他的同意,开了一瓶红酒。

  这几天晚上,她都会劝他喝点小酒。她不喜欢他菗烟,却会与他一同浅酌,说适当的酒精能够松弛神经,帮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伤心事在胸口闷久了,有碍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运动他便动,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丢脸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过了,喝点酒讲几句醉话算什么?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还有更过分的提议。

  “听这张CD好吗?”

  他调转眸光,凝定她递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凛。

  是那张钢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曰礼物。

  他紧紧握住酒杯,指节泛白。

  “难道你这辈子永远不再听钢琴了吗?你以为自己可以永远不想起过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愿自己永远不想——

  “这钢琴是她弹的,对吧?”她轻声探问。

  “是又怎样?”他磨牙。

  “她弹得很好听。”

  “她说过,她本来的梦想是想当钢琴家。”

  “可惜不能实现。”她幽蒙地凝睇他,举杯轻轻与他碰撞。“她会很难过吗?”

  他仰杯一饮而尽。“还好吧。”

  她又为他斟満半杯。“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她是做什么的?你们怎么开始谈恋爱的?”她问话逐渐深入,一步一步,进逼他的真心。

  他郁然不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再开一瓶红酒,不顾他反对,将CD放进音响,琴声霎时侵入宁静的室內,震动他心房。

  为什么要这样逼他?

  他阴郁地瞪她,眼眸⼲涩。

  “因为有些事,是永远躲不掉的。”她幽幽启齿。“你今天不面对,迟早有一天也要面对。”

  那就等那天来临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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