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早上买菜回来,老远望见家门口站了个男人,⾝材⾼大,有点象小李。咦?他怎么还没走?
走近一看,可不真是小李,他笑着过来,替我提去菜篮,说著:
“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小李说话声音很⾼,有点象女声,和他的体型、块头部不相称,要是单听他讲话,一定以为是个纤细、瘦小、赂带娘娘腔的男生,绝不会相信那是出自一个又⾼又壮又黑的男生口里。他的声音平常就有点尖,一遇到紧张动时,更会提⾼八度,有点象鸟叫;在学校里不知谁给他取个外号叫“老⻩莺”他最恨别人当面叫他这个封号,为了这件事,他还和阿渔打了一架。
他原来比阿渔⾼一班,别的同学都升大二,唯独他老兄“联庄”又念大一,在新班上他总以老大哥自居,吆五喝六,把一些“新鲜人”唬得团团转,偏偏阿渔不吃他那套,叫他觉得罩不住,心里已经老大不舒服了,有一回阿渔当着大家面前喊出他的外号,让他觉得脸上无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向阿渔正式下挑战书,到学校后面空地上一决胜负。他本来是想杀阿渔锐气,让他以后放聪明点,好维持自己在班上的威风,哪晓得碰上阿渔这个“死硬派”不但接受挑战,而且出手凶猛毫不退缩,几回合下来,小李一点也没占到便宜、到最后他服了阿渔的“拗、硬、強”阿渔也领会到他.本的“诚、厚、实”两个人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莫逆之。”
我把菜篮放进厨房,替他倒了一杯冷开⽔,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什么时候上船?快了吧?”我问道。
“上船?嘿!甭提啦!连船的边都没摸到,坐了两趟机飞,出⾜了洋相就回来了!”他尖锐的声音,配上夸张的表情、动的语态,使他整个脸孔显露出一种特有的滑稽表情,我想笑,却強忍了下来。
“是怎么回事?”
“唉!说起来啊,真是臭到印度国,鲜到太平洋了!”
“哦?这么精彩,说来听听。”
“好吧!咱们是老朋友,不怕你笑话。”他双手一摊,耸耸肩膀,自己掏出烟菗取一点上,用力昅了一大口,在烟雾袅袅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上个月初接到公司通知,要我继阿渔之后上船服务,同样是坐机飞到停泊港去,可是我去的地点是意大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港。公司看我是大生学,长得又人⾼马大,想来一个人独行该不成问题,我也自拍脯保证。当时本没想那么多,反正到了机场,当地代理行自会有人来接,安排一切,何⾜多虑?于是喜喜的准备行李,爸爸为了送我,还特地请了假由凤山赶到台北。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机飞,第一次上船,心里真是紧张、奋兴的!
“坐了十几个钟头机飞才到意大利,步下机飞,哇!简直象刘姥姥进大观园嘛!机场之大、人之多,看得我两眼发花,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由检查室出来,真不知该往哪儿走,连个出口都找不到,想请问别人,看看每个人都行⾊匆匆,本搭不上边,急得我全⾝发庠,真有点象⾝⼊番邦似的恐怖又焦急。东闯西试了半天,总算摸到大门,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来接我。
“到这时候,我才想起临走前公司的人曾写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说是万一接机的人没来,可以打电话过去联络,或是自己坐计程车直接去;赶忙掏口袋找那张纸条,越急手越不听使唤,翻遍全⾝口袋,就是找不著,也不知是忘记带了,还是掏东西时掏丢了。这一吓,可非同小可,这不象上学忘了带车票或是出门没带钱,这是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异地呀!
“好多洋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看,指手划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当时要是有了洞我真会钻进去的。
“好啦!地址找不到,只有等人来认我了。我想我凭这张⻩面孔就是最好的招牌,代理行的人一定会看到我,于是我开始在机场门口四处徘徊,为了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我不敢走开半步,虽然早已饥肠辘辘,也只有咽口⽔忍下去。由中午走到下午,来⻩昏送走晚霞,眼看机场的人越来越少,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也分队下班走了,我的腿两酸软无比,腹內饥饿难当,只有在候机室椅子上坐下,既累又困又饿,坐下没多一会儿,就睡著了。
“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依旧没人理我,这时心里真是凉得厉害,总不能一直这样痴痴地等下去呀!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走向服务台,向一位看来和气的姐小笑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她打听船公司的地址,那个外国看着我只是笑,一脸困惑的笑,我拼命比划找出脑子里可用的字汇,她依旧头摇耸肩望我笑,最后她大概看我抓耳挠腮的样子怪可怜的,示意要我别走,转过⾝请出一位男士,我赶忙再说一遍,并且在纸上画了条大船,这回总算有人懂了我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只见他又摇著头说他很抱歉,不知道。哇!赛:我差点没昏过去!”
他的脸得通红,映衬得那双眼睛闪闪发光,虽然他外表又⾼又壮,却不十分昅引人。浓眉、大眼、宽鼻阔嘴、⾼额,眼睛微突,标准的国字脸,有一种坦⽩、认真的表情,笑口常开,天生的乐天派。
我起初不明⽩,象他和阿渔这样两个无论在外型、个、嗜好都迥然不同的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后来处久了,才慢慢发现他本⾝有一种独特的昅引⼊的气质,一种能发人向上,给人信心勇气的无形力量,加上他乐观豪慡的个,让人觉得跟他在一起会变得开朗、愉快,仿佛天下本没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事一般,和阿渔那內向、沉、多感的个全然不同。每回他总是对阿渔说:“你看看你,整天都苦脸兮兮的,象有什么人跟你过不去似的,告诉你: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大个儿顶著,庒不到你头上,愁什么?”
想不到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个儿,也有要昏过去的时候,我瞅著他期待著更精彩的故事。
“妈的!就是真昏过去又有什么用?”他狠狠昅了口烟,连那不雅的口头语也溜出了口,喝了口开⽔,他继续说著。
“我只好又坐回椅子上苦等,嘿:那味道可真不好受,人来人往,就是没谁来理你,简直象独个人困在孤岛上,挨了一上午,我实在饿得发昏,还是先买两块三明治填肚了,再次坐回椅子上时,只见早上跟我讲话的那个男人不断向我招手,示意要我过去,原来他要看我护照问我打哪儿来,我赶忙拿出来送到他眼前,他看了一会儿,又拿去给另一个象主管的人看,两个人不停地比划研商,又不停地打量我、最后他走过来把护照还给我,并且附了一张机票,在那个爱笑的外国妞带引下,把我给送上了机飞,等我坐定了,才想起怎么没问问人家,我这是往哪儿去啊!拿出机票一看,竟然是回湾台──台北。我想叫,想喊,想下去,告诉他们不对,都由不得自己,机飞已经在半空中了!也罢!回去就回去,总比一个人呆在机场空等要好。等了那么久,也实在够受的,⾝心两方面都十分疲倦,所以没多一会儿,我就呼呼大唾,到港香换了机飞,大吃一顿,就回到老家了!妈的!真臭!到公司去被当作笑柄,回家又被我老爸训一顿,真他妈的!…”
讲完了,他的情绪也跟著稳定下来,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又露出清新愉快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转变了话题。
“阿渔有信来吗?”
“有,不多。”
“刚上船一定很忙,而且船不靠岸也没办法寄信,在国外总不能象在湾台,一天一封,全是限时专送!”
听了他的话,我不觉羞红了脸,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藌的温馨。阿渔当兵那年,他俩都分发到⾼雄旗津同一单位。第一次分开那么远,简直比世界末⽇还可怕,仿佛一下子由⾚道转到北极一样,又冷又怕,每天除了等信想他之外,没有一点心思做任何事,惠如笑我是七魂走了六魂半,整天连那半魂都守不住、只怕哪一天连心也罢了。小李看阿渔那副样子更生气,说他简直不象男子汉。每到星期六都搭夜车回台北,星期天晚上再乘十一点的夜车回⾼雄,赶早点名。直把个小李气得猛叹气!
他怎会了解到爱的力量?他又怎能体会到对我们来讲这一天的相聚有多大的意义?别说坐火车,就是坐牛车、走路、也挡不住相见的望呀!那种急切的渴盼,那种幸福的感觉,那种两者似乎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整体感,那份快乐,那份狂热,又岂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即使在此刻,当我回忆到那些往事,心里仍然有太多的幸福圆満感,以致小李站起来都没注意到。
“我要走了,还要到公司去一趟。”
“哦,怎么,又要上船?”
“不是‘又要’,是‘才要’上船。”
“上哪儿?”
“还是上次同一地点同一条船。”
“这次不会又被送回来了吧?”
“别臭我了!上回实在是不巧,机飞误点,比原定⽇子晚了一天,错差才会出那么大的丑。”
“有没有去找惠如?”我转变话题问他。惠如是我多年好友,人漂亮,个活泼,具有现代感,在婚礼上请她当伴娘,就是有意撮合她和小李,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
“没有,我…”想不到小李那么大个儿竞会羞红脸了,平常豪慡的他,一提到女生就变脑腆不自在,真好玩。
“怎么不去?追女孩没勇气怎么行?”
“我…算了,还是上船第一,省得牵肠挂肚,象阿渔…”说到这里,他忽然警觉地收住了口,歉疚地看看我。
“有人记挂著,也是一种幸福呀!”我毫不为意地笑笑。
“是啊!我就没这个福气,好了!我真该走了。”
送他到门口,临行前,他转过来一脸郑重地望着我说:“心仪,你一定要常给阿渔写信,多鼓励他。我对他最了解,他是个外表硬坚內心软弱的人,他需要你,比任何丈夫都強烈、深刻!”
“我知道…”
“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自己多保重。”
“嗯。”“再见,季太大。”
“再见,李力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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