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每个人都说时间过得飞快,但对颜若筠而言,却是度⽇如年。
复建工作实在是太痛苦了,每次,她都痛的想放弃;可是一想到,有一个人把自己“放逐”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他的归期全都系于她的复原之期。于是,再痛,她也要咬着牙,一步步地往前走去。
这样的心愿只有她自己知道,所有的人都以为她真的把⾕正轩忘了,因为,她完全不问,好像她从来就不认识⾕正轩这个人。
当然,她也就不会知道,⾕正轩回到国美以后,就辞去了电脑公司的工作,不知去向了。连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孙庆国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孙庆国和何婉茹不想颜若筠担心,也怕她会自责,什么都不敢说,也还好她都没问,这件事就这样掩饰过去。
⾕正轩在回国美以前寄了一封长长的信给孙庆国和何婉茹,信里详细的说明颜若筠、张琪芬和他三个人之间的故事。他向他们两个人道歉,因为没有早一点把事情告诉他们,还说他很后悔,当初如果积极一点,今天所有的意外都不会发生了,最后,他又请孙庆国和何婉茹原谅他的不告而别。
当时,孙庆国和何婉茹都很纳闷“不告而别”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正轩的⽗⺟亲打电话给他们,才知道,⾕正轩辞了工作之后就失踪了,公司的同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琪芬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也非常震惊,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正轩的人。那天,⾕正轩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可是一切都很正常,他还对颜若筠充満信心,没想到,他自己竟然不告而别了。
一个月之后,张琪芬也离开湾台,飞往英国,她申请了一所语言学校就读,时间是两年。她必须为自己找一个空间去疗伤,虽然她心甘情愿退让,但是三年的感情,绝不是那么容易说断就断的。留在湾台,对⾕正轩的思念、对颜若筠的愧疚,时时刻刻庒得她不过气来。
临走前,她还偷偷去看了颜若筠。那时,她正吃力的做着复健运动,看她皱着眉头、咬着牙、忍着疼痛,満脸是汗的一步又一步、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同样的动作,张琪芬忍不住泪流満面了。
颜若筠再次发生车祸,孙庆国和何婉茹都不敢置信,意外发生的时候没有人通知他们,还是接到⾕正轩的信之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立刻赶到台中,看到的是既苍⽩又虚弱的颜若筠。
回程的时候,何婉茹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孙庆国安抚着悲痛绝的她,心里对她升起一股从没有过的怜惜。
他们四个人的感情一直好得像兄弟姐妹一样,没想到,⾕正轩和颜若筠竟会发生这段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他觉得満心惭愧,每个人都说他对朋友最好、最关心;可是,他竟然连他们之间的感情都看不出来。现在⾕正轩失踪,颜若筠沉默,连一向活泼开朗的何婉茹都变成了泪人儿,他却束手无策。
这一天,孙庆国独自一人到医院探望颜若筠。
“庆国,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婉茹呢?”颜若筠好奇的问。每次,他们两个人一定都是一起来的。
“我不知道,别问我。”孙庆国的声音里全是怒气。
“你们吵架了?”
“唉,不说也罢。”孙庆国一副无奈的样子。
“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孙庆国一脸烦躁的说:
“她最近真的变得好奇怪,我都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到底怎么了嘛?”颜若筠其实已经猜到六七分了。
孙庆国生气的说:
“昨天,我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公司临时召开一个紧急会议。一开完会,我马上往目的地飞奔而去,怕迟到还闯红灯,结果被开了一张罚单,好不容易终于赶到餐厅了。我才坐下不到五分钟,连菜都还没来,她突然说,每天都在外面吃饭真是太没意思了。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就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你说我能不气吗?”
“所以,今天你来看我,就不约婉茹了。”
“我为什么要自讨没趣啊?万一,路程走了一半,她突然又说,每次都和你一起来台中更是太没意思了,要回来,那我怎么办啊?”
颜若筠噗哧一笑,说:
“庆国,你是不是忘了昨天是什么⽇子啊?”
“昨天?昨天是什么⽇子?昨天不就是…”孙庆国跳起来。“哎呀,昨天是婉茹的生⽇!”
“答对了,自从我去年出事以后,我们的生⽇聚会就没办过了,所以,你大概也忘了。不过,我可没忘喔,我大前天就寄了一份生⽇礼物给她了,她昨天还打电话给我,跟我说谢谢呢。”
“真的?原来如此啊,没有收到生⽇礼物,难怪她要生气了。”孙庆国恍然大悟的说。
“庆国,你错了,婉茹绝对不是因为你没有送她生⽇礼物而生气的。”
“那又是为了什么?”
“你自己再想想看,如果,你真的还是想不起来,我再指点你吧。”颜若筠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要我自己想?到底是什么意思?”孙庆国抓抓头发,很苦恼的样子。
“想到答案了吗?”
“想不到。”孙庆国还是头摇。
颜若筠叹了一口气说:
“庆国,我只能这么说了。如果,你停下来往后看看,或许会发现,有一个人一直跟随着你,想陪你一起往人生未来的长路走去呢!”
“你说的那个人是…婉茹?”
颜若筠抿嘴一笑,说:
“总算明⽩了,恭喜你,你生命中的另一个半圆,终于出现了。”
孙庆国搔搔头发,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不是常说最讨厌别人占用她的时间吗?”
“被别人占用当然是很讨厌的,但换作是你,那就不一样了。”
“不会吧?为什么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她从来没有…”
“不要说她从来没有对你表示过什么,应该说,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感受、去体会她的心意。”
“可是,婉茹她…真的…喜我吗?可能吗?”
“别问我,去问她吧!如果你觉得她值得你问。那么,问一次,她不告诉你,就再问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一直问到她承认为止。”
孙庆国眼睛一亮,抓着颜若筠的手说:
“一直问到她承认为止?我懂了,唉!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笨。原来,幸福早就握在我自己的手中,只是,我从来不曾打开看看。谢谢你!若筠,谢谢你点醒我。”
三个月后,孙庆国和何婉茹宣布了结婚喜讯。
结婚当天,颜若筠一家人都去参加了,当然她还是坐着轮椅。
那天,张琪芬并没有出席,虽然孙庆国和何婉茹一直希望她能回来看看,她还是只托人将礼金送到;另外,还有一张卡片是要给是颜若筠的。
这时候,何婉茹才告诉她,张琪芬和⾕正轩已经分手,还去了英国念书,但,仍然没有人告诉她⾕正轩失踪的事。
颜若筠非常惊讶。自从意外发生那天,她对他们说了那样绝决的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也不曾再问过⾕正轩和她的事,没想到他们竟然分手了!
这个消息让她沉思了好久,这一段时间她什么也不问,生活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再站起来。除了要让⽗⺟、朋友不再为她担心,也为了⾕正轩和张琪芬,她不要他们为了她一直活在自责里。
颜若筠难过的想,没想到他们还是分手了,一直避免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最终还是伤害了张琪芬。
她轻轻拨开封缄的贴纸,图案是一个很可爱的童颜,上面印着两个小小的英文文字——Mi You。
若筠:
好久不见了,你都好吗?
我在英国过得很好,遗憾的是不能和你们这些好朋友相聚。
我知道你的复健情形很顺利,真的为你感到⾼兴。
庆国和婉茹终于也找到了他们的幸福,听说还是你点醒的。
希望你能很快恢复健康。
记得帮我敬两位新人一杯,谢谢。
期盼和你再相见的琪芬
。S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很好”的人喔,等我回去,再介绍你们认识。
颜若筠看完卡片,情绪好动,张琪芬已经原谅她了,还当她是好朋友、希望和她再相见。她一直以为那是个奢望,没想到,奢望竟然成真了!她又哭了,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
孙庆国和何婉茹也站在她的⾝旁,跟她一起看着卡片。
何婉茹拍拍好友的肩膀,笑着说:
“若筠,真的太好了!琪芬也找到自己的幸福了,这趟英国还真的去对了,原来,她生命中的‘另一个半圆’是在国外啊!”
又过了半年,颜若筠终于站起来了。
一年的复健终于有了成效,她丢掉了拐杖、轮椅,不需要任何人的扶持,一个人慢慢地站起来了。
尽管她的步伐缓慢、摇摇晃晃,但至少能够自己一个人一步一步的走回她原来的人生了。
最⾼兴的人莫过于颜妈妈,当颜若筠用尽力气,自己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哭了。从女儿出事以来,一直坚強着不掉泪的她,终于感动的落泪了。
“妈,你不要哭嘛。”颜若筠说着,自己却哭了。
“姐,恭喜你,终于熬过一年的辛苦,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去逛街、游泳、看电影了。”颜若筠的妹妹也⾼兴的哭了。
家里三个女人哭成一团,一向严肃的颜爸爸也忍不住偷偷拭泪。这一年,对他们家来说,是特别的漫长和沉重,女儿每跨一步的疼痛和艰辛,他和子是感同⾝受般的心疼着。
终于,这一年的霾全部消逝,青天重见了。
孙庆国和何婉茹知道颜若筠已经恢复健康,⾼兴的立刻赶到台中。
“若筠,恭喜你,终于脫离苦海了,这一年的复健真的是太辛苦了。”何婉茹忍不住红了眼眶。
“是啊,若筠能够再站起来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孙庆国感动的抱住还摇摇晃晃的颜若筠。
“谢谢你们来看我。”颜若筠看见好友,心里一阵悲喜集。
“我一定要通知琪芬,她一定会很⾼兴的。”孙庆国边说,边扶着颜若筠在沙发上坐下。
“琪芬她最近好吗?自从上次那封卡片以后,就没再听到她的消息了。”颜若筠问。
“有好消息了,前几天听我同学说,她快订婚了。”
“真的?就是卡片上说的那个人吗?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听说是一个港香侨生,就是她语言学校里一位女同学的哥哥,因为,她经常到那个同学家玩,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
“真好玩,以前琪芬和正轩也是…”何婉茹发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说:“对不起,若筠,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没什么。”她摇头摇。
虽然颜若筠的嘴里说没什么,可是心里却十分想念⾕正轩。一年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颜若筠沉默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问问⾕正轩的近况,旁边的电话却响了,她只好把话给呑了回去。
她讪讪地拿起话筒:
“是,这里姓颜…找孙庆国?他在,请稍等一下。”
孙庆国一脸惊讶的接过电话,怎么会有人找他找到这里来了?
“我是孙庆国,伯⽗?…什么?!怎么会这样?…好,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伯⽗,您别太难过了,一定会没事的。”
“庆国,是谁?发生什么事了?”何婉茹紧张的问。
孙庆国把电话挂好,一脸悲伤的看着颜若筠,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拜托!你快说啊,急死人了。”何婉茹生气的说。
“是…正轩的事。”孙庆国看了何婉茹一眼。
“正轩?正轩有消息了吗?”何婉茹的心猛跳了一下。
颜若筠紧抓住何婉茹的手,说:
“‘正轩有消息了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何婉茹无言的望着她,一脸悲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快告诉我啊!”颜若筠焦急的喊着。
孙庆国拉回她紧抓着何婉茹的手说:
“若筠,你先不要动,听我说。去年,你受伤以后,正轩就回国美去了,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我,我和婉茹才知道了你们三个人的事,最后,他写着要我们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信就结束了。原本,我还以为他说的不告而别,是因为没有先和我们碰个面,就直接回国美去,后来才知道,他回国美以后,立刻辞了工作,然后就…失去踪影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失踪了?”颜若筠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若筠,你振作一点!”孙庆国及时抓住就要昏厥的她。
“然后呢?他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颜若筠哭喊着。
“我们不敢说,而且,我们都以为你真的不想再见他了。”何婉茹也哭了。
颜若筠靠在沙发上,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泪⽔不住的从眼角滚落。
何婉茹赶紧安慰她说:
“若筠,你不要担心。正轩一定是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地想一想,等他想通了,他一定会回来的。”
“都是我,都是我把他赶走了,我为什么要说那么绝情的话…”颜若筠哭倒在何婉茹⾝上。
“若筠…”何婉茹也泣不成声了。
孙庆国在一旁看她们两个人哭成一团,接下来要说的话,更说不出口了。
过了一会儿,看她们的情绪比较平静了,孙庆国才说:
“若筠、婉茹,你们听好了,我现在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你们别再哭了。”
“庆国,是不是刚才的电话?”何婉茹的心又惊慌起来。
“是不是…正轩发生了什么事?”颜若筠苍⽩着脸,浑⾝颤抖。
孙庆国点了点头,哽咽的说:
“刚才⾕伯伯告诉我,他接到国美打来的电话,正轩他…跌下山⾕,现在昏不醒、命垂危,可是,他在昏中,还不停的叫着…若筠…”
颜若筠听完,立即昏了过去。
“若筠、若筠!”何婉茹尖叫着。
好一会,她慢慢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却是一片灰朦朦的云雾,什么也看不清。她虚弱的躺在何婉茹⾝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孙庆国握着她的手说:
“若筠,你要坚強一点,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去看正轩,⾕伯伯和伯⺟他们马上要到国美去。他们问你,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
“要去、我要去——”她的声音好微弱。
孙庆国和何婉茹担心的看着她,他们都很怀疑她的体力真的可以撑到国美吗?
最后,孙庆国和何婉茹也陪着颜若筠和⾕家两老一起赶到国美。
计程车正把他们送到医院门口,长途飞行让颜若筠看起来更虚弱,下了车,孙庆国抱着她,何婉茹和⾕伯伯扶着⾕伯⺟,五个人揪着心走进了医院大门。
⾕正轩躺在加护病房昏不醒,虽然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过了院方规定的探视时间,但是医生体谅他们远从湾台赶来,特别通融让他们进去探望。
颜若筠坚持自己走进去,她慢慢地、一步一步的往前移动,终于走到⾕正轩的边,旁边放満了各种仪器、药瓶、揷管,让人觉得好恐惧,好像生死两边的界线,就全靠那些密密⿇⿇又冰冰冷冷的管线联系了。
他面⾊苍⽩的躺在上,额头上着绷带,脸上有好多处擦伤,她的心好痛,仿佛他的疼痛全都传到了她的⾝上,紧握着他的手,眼泪扑簌簌地直流,喉咙哽咽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只能在心里喊着:
“正轩,我是若筠,我来了,来看你了,你快点睁开眼睛啊,不要再睡了,睁开眼睛看看我,我已经可以自己站起来了。为什么我站起来了,你却倒下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难道我一个人赎罪还不够吗?求求你,让正轩醒过来吧,我愿意再用我的腿双来换他的清醒啊…”颜若筠哭倒在⾕正轩的边,一位护士进来将她扶了出去。出了加护病房,何婉茹和孙庆国扶她坐下来,另一边,⾕伯⺟靠着⾕伯伯的肩膀不停的拭泪,他们的旁边还坐着一个人。
看到颜若筠出来,他走到她的面前说:
“你好,你一定是若筠吧?”
颜若筠缓缓地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我叫方杰生,是正轩的朋友。我们以前是电脑公司的同事,他来国美受训的时候,住在员工宿舍,我就住在他隔壁,常常听他提起你们这几个好朋友,我还看过你们四个人的照片。”
颜若筠怔怔地看着他,她的心里、脑海里全都被悲伤填満了。方杰生这个人和他的话,对她来说,好像隔了一层⽔雾,她看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明⽩。
直到他给她一个黑⾊的背包,她的眼睛才亮了起来。她认得那是⾕正轩的背包,他们刚认识,结伴去垦丁玩的时候,他就是背着那个背包,以后,他们偶尔到郊外去玩,他也常常带着。
“这是正轩的东西,送他到医院来的人说,这个背包他一直随⾝带着,里面有一叠信和一本⽇记。那个人还说,他偶尔会写⽇记,可是那叠信,他每天晚上都要看过一遍,才肯觉睡。对不起,我打开看过了,那叠信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笔迹,⽇记里又夹着一张你和他的合照,所以我想,这个背包应该给你。”
颜若筠颤抖着双手接过来,她看了方杰生一眼,突然想起来,意外发生那天,也就是秘密揭穿那天,张琪芬哭诉着她到国美找⾕正轩的事情,曾经提到一个室友,原来就是他。
“谢谢你,谢谢。”颜若筠感的说。
她慢慢地打开背包,拿出一个很破旧的牛⽪纸袋,还有一本⽇记。
“这是我送给正轩的⽇记本啊!”何婉茹叫了起来。
颜若筠将⽇记翻开,掉出来一张照片,就是他们在草地上合拍的那张。看着照片,她又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若筠,别哭了,你一哭,⾕伯⺟也会跟着难过的。”孙庆国小声的说。
颜若筠一听,连忙擦了擦眼泪,又打开那个牛⽪纸袋,倒出一叠信,全都是以前她寄给他的信和卡片。有些信封已经磨破了,字迹也模糊了,里面的信纸更是不用说了,这些信到底被反复看了多少遍?⾕正轩对她的思念和深情全都镂刻在这叠褪⾊发⻩的旧信里了,她噤不住心里一酸一恸,又昏厥了过去。
颜若筠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上。房间里光线昏暗,她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自己的头好晕、口好渴,她用尽力气挣扎着坐起来,一阵突来的晕眩,让她差点就跌下去。
这时,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是何婉茹和孙庆国。他们打开了灯,房间顿时明亮许多。
“若筠,你醒了,饿不饿?先喝一杯牛好不好?”何婉茹说。
颜若筠点点头,接过牛,慢慢地喝完。
何婉茹接回空杯子,又说:
“若筠,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要留在这里陪他,一直到他清醒,再陪他回来。”
“可是,不知道正轩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何婉茹很担心,因为医生曾说,要他醒过来,除非有奇迹,可是,她不敢跟颜若筠说,她已经昏过去两次了。
“不管他什么时候醒,我都要陪着他!”颜若筠的语气非常坚决。
孙庆国沉重的说:
“若筠,如果你决定要这样做,那你得先把自己的⾝体养好,才有力气去照顾正轩;还有,你不能再哭了。哭泣,对正轩、对你,还有⾕家二老都没有帮助,你一定要坚強一点,将来,他们可能都需要你的照顾呢!”
这句话有如当头喝,颜若筠突然醒了,从悲伤、自责、心痛中醒来。是的,正轩需要她的照顾,⾕家二老也需要她的安慰啊,她怎么只顾着自己悲伤,都忘了最重要的事呢!
“庆国,谢谢你提醒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孙庆国和何婉茹走了,颜若筠洗完澡,又吃了何婉茹留在桌上的面包,体力恢复了不少,她靠坐在上,拿着⾕正轩的⽇记,翻开第一页。
四月二十⽇
今天是⼊山的第一天,我带着对琪芬的愧疚和对若筠的亏欠到山里来。不知道若筠今天的情况怎么样了,希望她能快点恢复,如果她不能恢复,我就把自己永远囚噤在这座深山里。
琪芬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照顾若筠,因为我知道,她是绝对不会接受的,她那倔強的个,唉!为什么她的脾气不能像她的外表一样温柔一些?
杰生骂我傻,竟然跑来当伐木工人,他不能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只告诉他,我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其实,我是在惩罚自己。
老天爷不惩罚我,却把所有的苦难让若筠一个人承担,这实在是大不公平了,始作俑者是我,为什么出车祸的不是我?是我这个卑鄙的人伤害了两个善良的女孩,为什么不报应到我的头上?为什么?
四月二十九⽇雨
下雨了,山里的雨又急又大。
大伙都淋成了落汤,我的背包也淋了,还好若筠的信没有,那些信是我的宝贝,也是我的精神支柱,看信的时候,好像她就在我的旁边和我说话一样,一天不看就睡不着。
每多看一次,就多体会一次她的弦外之音;其实,她对我的关心,早就表达在每一张薄薄的信纸上,只可惜我这个呆头鹅,却从来不曾发现她那浓厚、深重的心意。
五月十五⽇晴
伐木的工作辛苦而且危险,今天,有一位同事从树上摔了下来,还好跌下来的时候,被另一棵树茂密的枝叶拦住,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到山里来一个月了,我已经很能适应这里的生活,⾝体壮了、手也耝了,只是,人变得沉默了。以前我总喜和人聊天,可是现在,我只想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再爬到一向树上远眺。
我希望看见的,却什么都看不见…
好想念若筠,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杰生没有来信,没有来信就是好消息,我请求他,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再跟我联络,一直没有收到他的讯息,所以,我想若筠应该很好。
我每天都向上天祷告,祈求他保佑若筠健康、平安、快乐。
十二月二十五⽇雨
今天是圣诞节,同事们全都下山回家过节了,只有我自愿留在山上。
山里面正下着⽑⽑雨,小木屋里的油灯亮晃晃的,全都是孤独、寂寞的味道;可是,我不怕,我有思念和挂心和我做伴,有了它们,我就可以笑着过⽇子。
若筠,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在林子里大声的喊你的名字,你听到了吗?我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你的“通知”:可以回来了,可以见你了?
三月三⽇晴
若筠,今天是你的生⽇,我在这荒僻的深山里,遥祝你生⽇快乐,祝福你早⽇康复、永远健康快乐。
我发现,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最后一句都是祝我⾝体健康。多平常的一句话,可是,我每读一遍,就多了解一次你深切的关心。
我们认识的时候,你的生⽇已经过了,之后,我不是在军中就是到国美受训,我们从不曾一起庆祝你的生⽇。等你复原之后,我一定要约庆国和婉茹,帮你办一次隆重又盛大的庆生会。
希望这个愿望很快能实现。
四月一⽇
今天是一个不祥的⽇子。
有一位同事从树顶上摔了下来,右腿摔断了,紧急送下山去,没想到,护送他的卡车,竟然在中途翻覆了。
那一段山路经常发生事故,不管是谁,到了那里总会小心翼翼的放慢速度,这次为了抢时间救人,没想到,两个人却因此而消殒了。
所有人笼罩在悲伤与不安当中,领班让我们休息一天,他还安慰大家说,每个人最终总要走上离开人世的这一条路,只是早晚不同、方式有异罢了,不要太悲伤。我们都能了解他的意思,可是,如果遭遇不测的是自己的亲人或朋友,就无法那样超然了。
此刻,我更加了解生命的重要,因为,我还有挂念的人,和挂念我的人,我要为他们,也为自己好好地保重。
若筠,希望你也要为你自己、为你的家人,还有为我好好保重⾝体,我期待着和你再相聚的⽇子快点到来。
颜若筠一页一页仔细的读着,每一页都有她的名字,她止不住感动的泪⽔,虽然,⾕正轩把自己放逐到那么远的地方,可是他的心,却和她那么接近,因为,她也是每天每天不停的想念着他。
那一刻,她好想立刻奔到医院去,守在他的边告诉他,她有多想他。这复健的一年,有多少痛苦,就是因为心里有他,她才能咬着牙支撑过去,终于,她又能够再站起来,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可是,他却不能睁开眼睛看看…
第二天。
颜若筠一早就赶到医院,一天的探视时间只有四次,她一次也不想错过,所以,何婉茹和孙庆国就帮她准备了一天份的面包和饮料,又帮她买了两本中文小说和杂志,让她打发时间。
她每次坐在⾕正轩的边,总是不停的喊着他的名字,要求他醒过来,醒过来看看她。她把那叠信也带去了,每探视一次就念一封,她希望他能听得见,只可惜,他总是一动也不动。
颜若筠一点也不灰心,她相信自己瘫痪的腿双,花了一年的时间都可以再站起来,而国美,医学如此进步的家国,在这里做治疗,⾕正轩一定也可以再醒来。
颜若筠每天都到医院来,就坐在加护病房外面等,一等就是一整天,医生和护士都被她感动了,连负责打扫的工作人员也知道她,他们常常会停下工作和她聊聊天,说些鼓励的话。
孙庆国和何婉茹在饭店停留三天就回去了。
⾕家二老则决定留在国美照顾儿子。发生这种事,他们是一定要陪在⾝边的,还好⾕伯伯已经退休,没有工作的担忧。
⾕正轩这一伤,连医生都不能肯定他什么时候才会醒,天天住饭店也不是办法,所以,请方杰生帮忙,就近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公寓,颜若筠也跟着他们一起住下来。
⽇子一天一天过去,⾕正轩的情况虽然没有恶化,可是,也没有什么进展。颜若筠还是每天到医院去守着他,天天念信给他听、跟他说话。每次,她总是紧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已经站起来了,请他快快“回来”
有一天,颜若筠发现⾕正轩的大拇指动了一下,她惊喜的要医生赶来检查,医生却说,可能是她的错觉。
两个月之后,⾕家二老决定回去了。他们本来想将⾕正轩也接回来治疗,可是医生却建议先不要移动他。颜若筠也请求他们,让⾕正轩留在国美治疗,她愿意继续住在公寓里,每天去看望他。
接下来的⽇子,颜若筠就一个人留在国美。⽩天的时间,她一样到医院去;晚上,则边查字典边看相关的医学书籍,希望能多了解⾕正轩的病情。
又过了两个月。
这天是八月十二⽇,⾕正轩的生⽇。
一大早,颜若筠就买了一束花和一个小蛋糕到医院去。
她待地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上一件浅⻩⾊洋装。⾕正轩曾说过浅⻩⾊很适合她,还擦上了淡淡的红粉⾊口红,波浪卷的长发用两个可爱的月形发夹别在耳边,看起来好纯清、好人。
现在,她已经可以走得很稳了,只是不能走得太快,她抱着花、提着蛋糕,慢慢地走向加护病房。
还没到上班时间,柜台只有一位值班医生和两位护士,他们知道今天是⾕正轩的生⽇,都走过来帮颜若筠揷蜡烛、点烛火。颜若筠捧着蛋糕,站在加护病房门前,他们就站在她的旁边,小声的帮她一起唱生⽇快乐歌。
一位年轻的护士感动的哭了,颜若筠不但不哭,还帮她擦眼泪。
她相信⾕正轩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充満了信心,所以,她再也不哭了,她要微笑着等他醒来,希望他醒来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健康而且快乐的她,她不要他再伤心、自责了。
探视的时间到了,颜若筠开心的走进加护病房。
她坐在每天坐的那张椅子上,轻轻地说:
“正轩,生⽇快乐。今天是你的生⽇,刚才,我,还有医生、护士姐小,在门外帮你庆祝,还唱了生⽇快乐歌,你听到了吗?真可惜你没吃到蛋糕,但是,我有帮你多吃一块喔。”
⾕正轩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绷带拆掉了,留着一道长长的疤,还好,有头发盖着,看不太清楚,脸上的擦伤也都好了,只是苍⽩的脸庞,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颜若筠拉着他的手,摊开他因为伐木而变得耝糙的手掌,轻轻地摸抚着,又盖上自己细致修长的手。四个月以来,她強装坚強的心,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跪在地上、趴在边,忍不住啜泣起来。
突然,她原本冰冷的手心传来一阵耝糙却又温暖的感觉,有人“握住”她的手!她倏的抬起头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手正被⾕正轩紧握着,这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他是真的握着她的手啊,天哪!他终于有反应了,他的手会动了,真的会动了!
可是,他的眼眼睛还紧闭着,颜若筠万分惊喜的看着眼前的奇迹,她震惊的忘了要喊医生、护士,只是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
突然,他的右眼⽪一跳,又一跳,嘴也动了一下。颜若筠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她屏息以待,她知道他就要醒了,她在心里喊着:
“正轩,加油!加油啊!正轩,快张开眼睛、张开眼睛看看我啊。”
他握着她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她也紧紧握着他的,希望能把自己的力量和心里的呐喊全部传达给他。
⾕正轩的睫⽑掀了掀,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光,好刺眼,他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又慢慢地睁开,眼前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终于,他看清楚了站在面前的人。
“若筠——”他虚弱的叫了一声。
“正轩,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终于醒了!”颜若筠再也忍不住的抱住他,放声大哭。
这一哭,惊动了医生和护士,他们匆忙的赶了过来,看到的是极其感人的画面,颜若筠趴在⾕正轩的⾝上,抱着他嚎啕大哭,⾕正轩则轻拂着她乌黑的长发,眼角都是泪。
医生和护士相视一笑,他们的心里都在说,奇迹真的发生了!
颜若筠坐在⾕正轩的边,两个人紧紧握着双手,静静地凝视着对方,感涨満了他们的內心,泪⽔在他们的眼中环绕,此刻,无言代替了所有的话语。
在彼此都遭逢大难,又终能脫离苦难之后,他们需要的只是默默地相互凝视、紧紧地相互依偎。眼神又能再次绕,心灵又能再次相犀,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年又四个月了,不,应该是四年又四个月了,这一千五百多个⽇子,是他们忍耐着无数次的痛苦,庒抑着啃噬人心的思念,用汗⽔和泪⽔堆积而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常人无法想象的磨折和艰辛。
现在,他们战胜了命运的拨弄,两颗心,终于紧紧地系在一起了。
护士姐小来了又走了,他们不知不觉;方杰生来了又走了,他们仍是不知不觉。他们的眼里只有彼此,天地、周遭、一切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接着,再也没有人去打扰他们,护士姐小只是尽职的在她必须完成的工作范围內,站在门口偷偷地探望一下,确定他们都安好,便悄悄地离去。
过了好久、好久,⾕正轩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若筠,那个礼物可以给我了吗?”
“什么礼物?”颜若筠吓了一跳。
“喜饼盒子里的那个礼物。”⾕正轩微微一笑,酒窝浮现。
颜若筠看呆了,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他的笑容了,她情不自噤的靠过去,双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脸颊。
⾕正轩怔住了,他真的不敢相信涩羞的颜若筠会这么做;然而,他感受到的不只是刚才轻轻的一吻。她软软的,缓缓地划过脸颊一直到边,芬芳的气息柔柔地吹在脸上,他的⾝体传过一阵震颤,已经印上了他的,他伸手抱紧了她,四片望渴的,胶着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情。两颗澎湃的心,成一只幸福的青鸟,飞向天际。
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年,走过多少曲曲折折的歧路,这两个半圆,终于合成一个完整的圆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