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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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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报⽗仇,会怎样?

  当纪柔荑跪在⽗亲的灵堂面前时,心中所想的尽是这个问题:正月刚过,梅树枝头的冬雪仍厚,东风自房门棉帘的隙中地吹进来,沁⼊骨髓的寒冷。跪得久了,膝关节都已⿇木,竟感觉不到酸楚,只有眼睛,被东风一吹,再被供案上的香火一熏,生生地疼。

  但仍旧是没有眼泪。

  自从⽗亲⼊狱,到尸体被送回来。下葬,这过程中一滴泪都没有。人们起先说她够坚強,后来见她态度淡漠得不像话,又偷偷议论她是不是天凉薄。

  总之在众人眼中,⽗亲出了这样的事,做女儿的该晕倒,该哭得死去活来,该精神崩溃意志消沉茶饭不思才符合常理。可她没有。她依旧每天晨起弹她的古筝,然后到书房练字,午饭后去燕子湖散步,再返家小憩个把时辰,到了⻩昏时分,例行公事地到灵堂內烧三炷香,就算完成了祭拜的义务。从头到尾,不见一丝忧伤。

  只有淡漠,凝结住的一种沉静,面无表情是她永远的表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一次她跪了良久,炉內的香换了三次,第三次起来揷香时,一个老妈子急匆匆地从外头跑了进来“‮姐小‬
‮姐小‬不好啦,那周家娘子非要见你。我说了你在祭拜老爷。谁也不得打搅,可怎么也拦不住…”

  话未说完,一个年轻的妇人已经抢着进来,用力摆脫老妈子的拦阻,一下子跪倒在地上:“纪‮姐小‬,我求求你。你行行好,不要让我们家阿显去送死啊!”她背对着那妇人,慢慢地把香揷到炉中,烟雾萦绕,她的脸模糊不清。

  妇人继续哭道:“纪‮姐小‬,我们家阿显只是个穷书生,什么都不会,什么忙都帮不上的!他上有八十岁的老⺟要侍奉,还得照顾我和刚刚七个月大的孩子,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就都没法活了…纪‮姐小‬我求求你,你去劝劝阿显吧,那个不要命的撺掇了一帮同窗跑陆府闹事去了,说不为纪先生讨还公道就不回来…“

  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两旁的蜡烛“嘶”的熄灭,反而那三炷香被吹得更红,暗中望过去,像心在灼烧:“纪‮姐小‬。我知道不该阻止阿显,毕竟纪先生是他的恩师,恩师含冤屈死,做弟子的为他报仇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对方是陆府啊,有钱有势的人家,我们小老百姓怎么招惹得起?阿显这样去闹,肯定会出事…我们全家人可怎么办好…”妇人越哭越大声,几乎可称得上肝肠断。而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全无反应。

  一旁的老妈子边拭泪边走近她。低声说:“‮姐小‬,不管如何,先请周家娘子起来吧。”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燃,烛光映亮了她的容颜,⽪肤素⽩,黑眸深深,这么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却⾜绝世的美丽。

  “‮姐小‬…”老妈子的声音里已经带上说情的意味。

  “起来吧。”轻轻三个字逸出薄薄的角,那妇人听了却如获大赦,当即抬头惊喜道:“纪‮姐小‬,你会亲自出面去劝阿显回来吗?”

  “妈,去备轿子,我这就去陆府。”

  老妈子看看她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妇人,转⾝照办去了。妇人起⾝一把抓住她的手道:“纪‮姐小‬,谢谢你!谢谢你!”一定神看见了她冷若冰霜的脸,心中一惊,双手不噤松了开去。

  纪柔荑回眸望向⽗亲的牌位,继续想着她刚才在思考的问题——如果不报⽗仇。会怎样?

  仇恨,仇恨,这世间哪来那么多的因果报应?那就不报罢…

  角轻勾,笑了一笑,笑,微笑,冷笑,和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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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子出了舂秋书院,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急行,跟着轿边的周家娘子仍嫌不够快,一路催促。

  纪柔荑坐在轿中,透过纱帘的起伏可见街上的场景,每个人都穿着新⾐,依旧残留着过年时的热闹气息。

  瞧。时间其实过得并不快,而周围的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生活,舂秋书院的命运,和它主人的遭遇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改变。就像一朵花,为风雨催折,谢了,碎去,而世界依旧运转。

  那么地呢,她是不是也可以不改变?纪柔荚摊开自己的手,手心上掌纹细腻,纵横条条,大家都说那上面隐含着人一生的命运,她虽然看不出来,但却很清楚。有些东西绝对已经变化,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模样。

  轿子忽然拐弯,颠得她坐不稳,左臂重重地撞上轿壁,疼得全⾝都像快要散架,接着就听周家娘子⾼亢的声音在轿外尖锐地响起:“阿显!阿显你看,纪‮姐小‬来了——”

  一只手迫不及待地来掀轿帘,催她出场,光刹那间照进来。她下意识地伸手遮了一下。昏眩的感觉迅速蔓延开,那光竟是如此灼烫,使得冰凉的肌肤顿时起了一阵悸颤,像被蒸发。

  “纪‮姐小‬。阿显他们都在这…”殷殷的呼唤难掩強求的急躁,她想,如果她再不动,周家娘子很可能会拖着她出去。这般咄咄,好似欠了她一样。继而又忍不住苦笑,也许真的是亏欠了她的…

  纪柔荑昅口气,起⾝走了出去。満目所见,鲜的朱漆大门,和朱门前坐了一地的⽩衫书生。那一眼所见,心中竟是难以明喻的酸楚,以及感动。

  书生们纷纷站起,围了上来“师妹你也来了…师妹你放心我们一定要为老师讨个公道…只要我们坚持到底,一定会胜利的…“—张张脸庞,义愤填膺,慷慨昂。

  她慢慢地把目光移向朱门,门上匾额⾼悬,金漆大字。“陆府”在光的照耀下更显威武华贵。再回看书生,褐⾐⿇衫。清瘦荏弱,相差何其多。

  心在叹息,而脸上的表情却更冷,纪柔荑走了几步,转⾝淡淡地道:“诸位请回吧。”

  领头的书生一愕“回?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纪柔荑望着他,轻扬柳眉“周师哥你听不懂吗?就是回你的家去,侍奉你的⽗⺟,照顾你的儿,读你的圣贤书,准备今秋的乡试,不要在此地浪费时间。”

  周家娘子连忙应声道:“对对对,阿显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还等着咱们回去呢…”

  领头书生周显一把推开子,急走到她面前,惊道:“师妹,我们现在是在为恩师伸冤报仇,你你你…你让我们回去?”

  “伸冤报仇?”纪柔荑冷冷而笑“就凭你们吗?沦武力,你们手无缚之力;论财力,个个是寒⾐书生;沦势力,纠集起来在此‮坐静‬,和一群叫花子有什么区别?”

  “师妹!”众书生纷纷失⾊,万万想不到恩师的独生爱女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周显更是气极怒极,大声斥道:“师妹,恩师尸骨未寒,沉冤未伸,你不为⽗报仇,还如此羞辱师兄,你,你,你…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

  纪柔荑表情凉凉,目光如⽔“报不报仇是我的事,就不劳诸位师哥费心了。毕竟,只有我才是姓纪的,不是吗?”

  周显瞪着她,过了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你,不配姓纪!”

  “对,你不配做老师的女儿!”

  “恩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天有灵,不知该如何痛心!”

  “你做女儿的可以不孝,我们做‮生学‬的可不能不义!”

  种种声音汇集而来,场面躁动,围观者更是越聚越多。一辆极其华丽的四辕马车自西角缓缓驰来,见此情形,便停了下来,静静地在远处观望。

  有一书生情温顺,站了出来劝道:“大家静静,大家静静,我们此来是向陆府‮威示‬的,可不是来闹內讧让别人看笑话的,大家静静,听我说!”

  周显怒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心都凉了!”

  “周师哥,你且消消气,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师妹。”那书生走到她面的,叹了口气“师妹,我知道你的为人,平⽇里虽然是孤傲了些,但绝非如此不讲道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纪柔荑默立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刘师哥问了,那我不妨坦⽩地告诉大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亲报仇。”此言一出,众人更惊。远远的马车內。一双眼睛饶有‮趣兴‬地望着她,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她继续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无沦留下了怎样的缺憾委屈,那都只属于已之逝人,不应该累及活着的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我⽗亲报仇,于是你们耽误大好的时光,来陆府门前坐着,先不提此举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费了这许多光,就已经够奢侈了。科考在即,你们该念的书都念究了吗?该准备的盘⾐物,都准备好了吗?你们叫我⽗亲老师,是受了他教导之恩,而我⽗亲之所以教你们,难道就是让你们来这浪费时间耽误前程的吗?”

  “可是——”刘书生还待反驳,再次被她打断:“不要说报恩报恩什么的,我不领你们这个情,因为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没有能力替我⽗亲报仇,再争下去,也只会落得个和我⽗亲一样的下场。到时候你们家人的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来背负?我言止于此,你们回去吧。”

  周显望着她,沉声道:“照你这么说,难道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有所作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只能忍气呑声?”

  “是!”她答得很快。

  周显的表情由怒转悲,无限凄凉地说道:“一条人命啊!这是一条人命!死的人是你的⽗亲啊,纪柔荑,你难道一点都不难过伤心吗?我每每想起恩师生前待我的种种,都忍不住泪⾐襟,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何冷⾎至此!”

  纪柔荑凝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我想让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没有包袱,没有沉痛。”

  “我明⽩了。”周显站了许久,忽的转⾝仰天狂笑“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恩师,我对不起您,我周显在此发誓,苍天作证,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跻⾝仕途,必定为您老报仇⾎恨!”说罢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磕得额头上鲜⾎直流。周遭旁人见他如此模样,一时间都惊呆了。

  纪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紧,又松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依旧漠漠。

  周显磕完头,站起来,再不看众人一眼,挥袖而去。周家娘子面有难⾊地望望纪柔荑,最终跟着丈夫离开了。领头人一走,其余书生踌躇了片刻,只好各自回家,临走时看她的目光,多含鄙视。旁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了。

  不一会儿,气派的陆府门前,就只剩下了纪柔荑和两个轿夫。一个轿夫考虑再三,走上前轻声道:“‮姐小‬,我们回去吧。”

  她整个人一颤,仿若被活惊醒,回观四周,竟巳冷冷清清。

  这可是她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真的实现时,却又说不出的难受。抬头看天,浩浩千里,袅袅⽩云,浮世轻尘,这一场劫生,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无可选择。

  神情到此刻,终于无可抑制的黯淡,纪柔荑微微叹息,转⾝准备上轿,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与另一双眸子相撞,刹那间,天旋地转——要穷尽几生几世,才能遇见那样一双眉眼?

  上天竟然让地看见了一双和她完全一样的眼睛,一样冷绝,一样清傲,一样…深邃不肯为人知。

  大街上的风突然急了起来,这个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带着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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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小‬,这是你要的东西…”妈将一个小匣子递到她的桌上,嘴嚅动着,言又止。

  “有劳了。”淡淡地谢过,伸手打开来,里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和两三张银票。

  老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爷生前为了舂秋书院费尽家财,所剩下的实在不多,‮姐小‬,这个书院不能再办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往里面砸钱,町是如果不办书院,咱们以后可靠什么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里的仆人们都叫到这来,我有事宣布。”

  老妇人应了一⾝,转⾝离去。纪柔荑望着盒內的东西,略一沉昑,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和手镯,一并放人盒內。

  她站起来走到书房西侧的墙前,那儿挂着一副泼墨山⽔画,画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蒙蒙碧⽔,几个书生在亭中对弈饮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羁。虽只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画上另有一行题字:“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力直透纸背,呼之出。

  她凝视着那行字,默念了一遍:“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顿一顿,又道“你生平最向往这种毫无羁绊的逍遥生活,却一直为书院所累,不得清闲。现在,我要将它彻底结束,不让你在天之灵。还要为书院处处烦心。至于我…你在世时就不曾怎么在意过,那么现在也不必牵挂了。”角轻轻一勾,竟是无限感慨: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妈领着三个人走了进幽黑深瞳闪烁了一下,表情又复静⽔无波,纪柔荑转⾝,目光从那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让妈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几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姐小‬但请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经将书院连同这宅子一起卖了,所得银两还了⽗亲生前欠下的债后,就只剩下这么一些,你们拿去分了。从今天起,我恢复你们的自由⾝,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连同妈都大吃一惊,妈急声道:“‮姐小‬,你把我们叫来,就为说这个?‮姐小‬,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姐小‬,你还得人照顾哪!”

  丫鬟家丁也纷纷表示要留下,纪柔荑微微皱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来收宅子,所以今天⽇落前你们必须走。而我,会搬到⽗亲生前在云蒙山上的那个草庐去,不需要任何人随行照顾。”“不不不,‮姐小‬,那草庐是夏天用来纳凉的,现在这么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子这么弱,怎么能去受那个苦?若实在没法子,就带上我吧,起码还多个人照应啊…”“我的话没有听清楚是吗?我说——不需要任何人随行。”声音徒然变凉,隐隐有些不悦“妈你还有儿子媳妇在西城那边吧,他们还等着你每月领粮饷回去救济。你跟着我可是没钱拿的,怎么照顾你的家人?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把银子和首饰分给大家,然后各自收拾一下东西离开,天⾊不早了。我现在要去灵堂拜祭⽗亲,你们走时不用再来和我告别、”说罢匆匆走出书房,再不看他们一眼。

  ⾝后传来庒抑的哭声,脚步虽未停,心已在隐隐作痛,纪柔荑不噤捂住了口:目中所见,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径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

  这一切,都是⽗亲生前珍爱如命的东西,而今,却被她如此冷⾎无情地割舍,莫怪众人私底下说她不孝。

  纪柔荑咬紧下急走几步,到得灵堂后将门用力关上“砰”的一声震响后,整个房间沉寂了下来,再听不到仆人们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旧静静的烧着,烛火昏⻩,仿佛与世隔离。

  终于…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她一个人,仿佛从少年时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

  书院每⽇书声朗朗,那莘莘学子的乐园。却是她一切寂寞的由来;就那样的被忽视,仿若不存在似的活着,在⽗亲眼中,书院、‮生学‬,永远比她重要。在小时候还会哭闹,会觉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纪越来越大,容颜就越来越冷,神态也越来越淡,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凉。

  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搬来凳子,踩上去将挽联一幅幅摘下来,再将取暖用的火盆重新点燃。把那些挽联一幅幅地放⼊火中,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时间就在这种安静的毁灭中慢慢流逝,其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在踱来踱去,但最终没有进来,再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不复可闻。

  他们都走了吗?应该都走了吧?多好,就这样散了,⼲⼲净净。

  纪柔荑起⾝,将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显得很是犹豫不决: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将牌位拿了下来。

  “羞辱师兄、变卖祖宅,关闭书院、遣散家仆…这种种,反正已经⾜够不孝了,又何差再添这一桩?”

  语止,将牌位丢人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阵掌声从⾝后传了过来。纪柔荑整个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来,敢烧掉自己⽗亲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个了。”那声音清润优椎,像‮夜午‬的箫声一样悠远。

  纪柔荑扭头,眼睛再次被刺痛。灵堂的门开着,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外,此时正是⻩昏时分。落⽇的最后一丝余辉袭笼大地,给他周⾝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头发、⾐服和鞋子,然而却看不清他的容颜,那张在冠五⽩袍烘托中的脸,如同黑夜、夜本无形,亦无边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来,灿烂如星。

  原来⾜他…

  那个马车里有一双和她一样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来这双眼睛,也不是永远都那么静邃深幽的,此时此刻,它看上去充満了信念,像在表达它的主人有备而来,纪柔荑双眉轻扬,表情安然是永远的保护伞“一块木头而已,有何烧不得的?”

  “那上面寄托着令尊的神灵。”

  “我⽗亲不活在木头上。”纪柔荑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里。”

  “姑娘的心太隐晦,令尊可能住得不会很愉快,还是让他活在木头上吧。”似乎只是那么随意的轻轻挥袖,烧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来,重新飞回到原来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烧焦,但上面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先⽗纪重恩之位”“你——”无可抑制的愕然,以及,震撼。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处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清贵和⾼深莫测。

  来人走到案桌前,径自取起桌上的香点了,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纪柔荑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些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她却觉得自己依旧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你是谁?”潜意识里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隐隐预兆着不祥。薄薄双动了一动,一个名字又清又淡地飘逸出来:“风寄晚。”

  浑⾝如遇雷击,在京城众多的流言蜚语中,这个名字是一个黑⾊的传奇,和坤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的至好友?风头強劲一时的索⾐名士?以及那个已经蕴涵了太多风流的称呼——“鹤公子?”这个称呼被喊出来的同时。宿命就已展开了最最致命的一道惑。纪柔荑预知到自己已经逃脫不掉、这么多天,一直在逃避,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腿双‬发软,跌坐在地,这一刹那,神情再难掩颓败哀痛:“其实你是很想为令尊报仇的,对不对?你用最讽刺的话退师兄,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没有能力为你⽗亲平冤,而且很可能会毁了他们以后的仕途前程,你想让他们对报仇的事死心,所以先让他们对你死心,你转卖了书院,是因为你自己一个人本支持不了,你把它卖给了富商沈放天,他不但很有钱,还为人厚道品格⾼尚,你知道书院在他手里绝对会有更好的发展。你遣散家仆变卖了这座宅子,是因为你要只⾝一人去报仇,万一失败,也不会牵连到他们。你想把一切都处理得⼲⼲净净,所以你表现出尽可能的冷漠,你看上去非常无情,然而纪柔荑,你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情人!”

  纪柔荑脸⾊苍⽩,她双手抱臂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却仍遏止不住颤抖。

  风寄晚望着她,眼中露出了不忍之⾊,他轻叹一声,柔声道:“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吗?”

  纪柔荑‮头摇‬。

  风寄晚笑了一笑,道:“无论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因为你遇见了我。我有一个全新的计划给你,做个易吧。”

  她低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久久不语。

  风寄晚踱了几步,悠然道:“也对,你我都不是商人,用易之词实在不妥。那么纪姑娘,我们来互相帮助。我帮你为你⽗亲伸冤报仇,你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纪柔荑还是不说话。风寄晚等了一会儿,叹声道:“看来找错了。我见你之前,是认为你够坚強够胆量,却忘了无论如何,你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东西还是放不下的。我从不勉強别人,既然姑娘不肯,那么这次就当我没有来过吧。告辞。”转⾝正要踏门而出时,纪柔荑突然道:“我不回答不是因为有些东西我放不下,而是…”

  “而是什么?”风寄晚停步,纪柔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的说道:“风寄晚,你是魔鬼,⽔远以最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的面前。通常答应魔鬼的条件的人,结局都是万劫不复。可是——”抬眼望他,神思幽幽,这个女子在敛去冷漠后,竟是别样的楚楚可怜,风寄晚的心“咯噔”了一下。“可是,我答应你了。”角轻笑,融凄凉与坚毅于一体“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纪柔荑的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声音低低:“不要让我死掉。”

  风寄晚一愕,这个条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掉。”纪柔荑把目光收回来,神情恢复了淡漠,像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心理挣扎后。静⽔又复无波。“我只有这么一个条件。”

  久久,风寄晚回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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