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菊梦

　　沐菊是以苏乘风助手的身分随同她走进县衙大门的，她的态度变化不让杜名鹤对她更多了一重疑惑和防范。

　　这些年来四国明争暗斗甚多，刺客横行，谁也不能保证此时站在你身旁的人是否无虞，更何况候爷身分特殊，既是镇守边关的部队统领，又是南黎的皇嗣，他身为候爷的部属，对候爷的安全问题更要考虑周详。

　　虽然她看来不懂武功，手无缚之力，但她的美丽太过耀眼，最容易瓦解人的戒心，比起明明刀更让他不放心。

　　而沐菊显然没有注意到身边这个一直在留意监视她的人，她的双手紧紧握住苏乘风的葯匣，跟在她的身后，眼睛看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一步步走进县衙的后院。

　　近了！近了！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随着秋风，她彷佛又闻到南尚武那特有的气息，在她的身前身后团团包裹，让她窒息。

　　她真的没骨气的，居然会劝说好友去为丈夫的新看病，还以王妃的身分亲自提葯箱，这种事若是在几天前，她想都不敢想，现在她却正在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她问了自己无数个为什么，最终只有一个结论－－想见他。

　　自从知道南尚武和自己身处同一座小城之后，这种想见他的强烈念头就一直没有断过，即使初见时震慑于他带给自己的迫力，即使听说并亲眼见到他为别的女人心、沉，她还是压抑不住汹涌如的，克制住她一贯的矜持懦弱，再次走到进他的范围。

　　为了他，不知不觉中，她已开始改变自己，而他，尚未留意到她的存在。

　　一个独立的小院坐落在县衙的西边一角，隔着很远，沐菊就已经感觉到南尚武那浓烈的霸气充斥在小院四周。

　　果然，走到一间门前，杜名鹤拍了拍门框“侯爷，我找了个厉害的大夫来给冷姑娘看病。”

　　南尚武冷沉的声音从里面透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唆？”

　　杜名鹤微微一笑，引领着苏乘风和沐菊走了进去。

　　在最里边，南尚武坐在一张前，专心一志的看着躺在纱帘后的那个人，头也没回。

　　苏乘风第一次见到南尚武，她本对这个男人充了好奇，但见他如此沉留恋于别的女人前，打从心底不屑一顾，重重的哼了一声。

　　南尚武这才转过脸，两道寒厉的视线停在苏乘风的脸上。

　　“这就是你说的『厉害的大夫』？”他虽脸的质疑，但也在同时站起身，让开了前最好的位置。“把脉吧。”他的口气就像是在下达军令。

　　苏乘风站在原地未动，高挑着眉斜睨他“侯爷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在为谁诊脉？”

　　“大夫不需要知道病人是谁，你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他抱臂前“你若是看病有这么多规矩就请便，我请的是大夫，不是千金大小姐。”

　　沐菊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强嘴。

　　苏乘风喃喃低语“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她走到边坐下，一手掀开半个纱帘，出上人儿的上半身。

　　沐菊及时探头去看，看到一张如烟如雾的绝丽容，登时倒了一口气。这样的绝，难怪南尚武会为她牵肠挂肚，同时心底又酸又痛的像针尖抵在那里，真想马上身跑掉。

　　恰好南尚武的眼睛正扫向她，四目同时相对，沐菊不敢多接触，马上避开。

　　他刚才在门口没有看到沐菊的脸，此刻她又换了衣服，也难怪他没有马上认出来。

　　苏乘风简单把了把脉，转身对他说道：“她没什么大事，只是好像最近受过什么刺或惊吓，神经抑郁，肝火虚生，导致不调…”

　　“不要吊书袋，只要说她能不能好起来。”

　　他的打断让苏乘风本来就斜吊的嘴角更斜了一寸，学着他的口吻，干脆的说：“反正她死不了就是了。”

　　她起身，拉起沐菊“病看完了，我们走吧。”

　　“且慢。”南尚武叫住两人“你们是哪里人？”

　　“黎都人，怎么？”苏乘风说：“侯爷要派人送我们返乡吗？”

　　他思忖一下，道：“你们能否暂留县衙？我要为冷姑娘找位医术高明的大夫随时候诊，我看你好像是有些真才实学。”

　　苏乘风听得简直火冒三丈。“什么！你要我给你这个新…这个冷姑娘做私人大夫？你以为凭你就请得动我吗？”

　　“乘风，”沐菊再度开口，还是那样悠然平和的语调“既然侯爷亲自开口相邀，我们不如就留下来吧，反正也不急于回去。”

　　南尚武的眸光骤然盯在她的身上，深邃的幽光像是要穿过她的身体直刺向心底。

　　沐菊只有将视线全放在好友身上，才能勉强躲过他犀利可怕的眼神。

　　苏乘风也看着她，猜不透好友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但她实在无法拒绝沐菊那双恳求的明眸，无奈之下只有点头。

　　沐菊转向南尚武，低垂着眼脸，深深一福“给侯爷添麻烦了。”

　　她的声音温柔沉静，却让南尚武陡然一震，眼神更加深邃。

　　她的心“怦怦怦”跳得厉害，她说的这句话并非只是出自于简单的客气，还因为在三年前的新婚之夜，她也曾对当时宿醉酣睡的他说过同样的话，只是那时候他可能因酒醉没能听得清楚，现在说出也未必能引起他的注意吧？

　　她不敢抬头，因为怕看到他专注的望着别的女子的眼神，她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若和丈夫面面相对都不能让他认出自己，那她无疑是个失败的子，说破了只是徒增屈辱罢了。

　　而苏乘风冷眼旁观着这对奇异的夫，不知道是该叹气，还是愤怒，抑或是掬一把泪？

　　留在县衙的这一夜沐菊几乎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她脑子里全是南尚武。

　　和她同榻的苏乘风被她吵醒，着惺忪睡眼抗议“你怎么精神这么好？我可是跑了一天一夜，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抱歉乘风，你睡吧。”沐菊为她掖了掖被角。

　　她反过身将被子掀开“算了，反正你睡不着，我也没法睡，陪你好了。”

　　两个人半坐起身，靠着头。

　　“说吧，你究竟想怎么办？”其实苏乘风又怎么能安安稳稳的睡觉，白天沐菊的神情她都看在眼里，对于她的矛盾略能体会。

　　“他没有认出你，你就准备一直瞒下去吗？”

　　她轻轻叹气“我也知道瞒不了多久，但我实在开不了口。”

　　苏乘风道：“你要是顾虑那个平空冒出来的冷姑娘，那大可不必，你是正牌的王妃，难道还怕她不成？只是看你这么畏畏缩缩的样子，只怕真的会把自己的丈夫硬推到别的女人怀里，到时候，你就后悔莫及了。”

　　“你以为就算我说出我是谁，就能让他动容吗？”她眉心不展：“这三年来他都想忘记我的存在，虽然在别人眼中我是名正言顺的王妃，但是在他心里我算什么？”

　　“你在他心里算什么要你自己去问清楚，你现在在这里瞪大眼睛不睡觉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这次你会被抓到这里与他重逢，虽然看似凑巧，怎知不是老天爷看你们这对夫天各一方的，也在替你们着急呢？”

　　沐菊扯开角，出些许笑意。“若真是天意如此，那我…便不再后退了。”她像是在鼓励自己一样，暗暗攥紧了拳头。

　　是的，她不想再后退了，在丈夫面前，她要与他并肩而立，直视着他的眼睛，大声告诉他：她是他的！

　　清晨一早，沐菊便起身来到南尚武所在的偏院想和他说话，没想到他并不在此，问及县衙内的人才知道他一早就去了城西的校场，演队伍。

　　她本想等他回来，但深知她脾气情的苏乘风一个劲儿的催促她，要她亲自去军营找他，最终她听从了好友的话，两人同乘一辆马车来到校场。

　　校场的守兵当然不会轻易放她们进去，于是苏乘风抬出“侯爷亲聘名医”的身分，守兵向里面通报消息，很快就从里面传出命令：南尚武让她们进去说话。

　　苏乘风拉着好友大摇大摆的走进容纳近万人的校场时，所有军卒都惊异又好奇的看着这一对美丽的女子到来。即使军令森严仍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讨论着。

　　沐菊一步步走向南尚武。

　　此刻他正站在高高的演武台上，猎猎大风将他的披风吹起，竟有如一面英姿发的大旗，他高昂着头，气质高贵，眉宇间威严的气息凛然不可侵犯，右手扶着一把剑柄，剑尖抵地，双目炯炯有神的俯瞰着眼前的千万雄兵。

　　感觉到沐菊走近，他转头，目光笔直的盯着她。

　　这一次她没有躲，她用同样坦然平静的目光回视着他，虽然她身处位置略低，但高贵的气势绝不输人。

　　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互相凝视。

　　终于，她停在他身前一丈外的地方。

　　“你有什么事？”他先开口，随即想当然的下了判断“是冷姑娘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他的第一句话还是连在那个女人身上！沐菊咬紧牙关，直了背脊，清晰的回答“不，不是，是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有话对我说？”南尚武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他只是抬了抬下巴“你说。”

　　“我是…”

　　她刚刚出口两个字，身外不远处的大军中忽然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像是有人在争吵着什么，接着又是一片大，争吵到最后竟演变成了小范围的厮打。

　　南尚武的目光马上移到那边，沉声断喝“谁在扰军纪？给我拿到前面来！”

　　很快，有几个士兵从人群中被推出来，跪倒在他的脚前台下。

　　被打断话的沐菊还没来得及继续刚才的话头，便一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也在跪倒的士兵之中。

　　“李队长？”她的轻呼惹来周围所有人的侧目，包括南尚武，但也只是一下下而已。

　　他问道：“为何打架？可知在军中打架是要以军法处置的？”

　　李队长一脸的激动，先是很不合礼仪的磕个头，然后飞快的说：“属下不敢扰军纪，但属下一枚家传玉佩昨夜被偷，刚才练武时却从张二的身上掉下来，属下抓住他要问个究竟，可这小子又死不承认，这才动起手来。”

　　那个叫张二的人很不服气“这玉佩上哪里写着你的名字了？凭什么就说是你家的？这是俺出门的时候俺老婆送给俺的！”

　　李队长啐了一口“呸！你就会胡说，这玉佩上一龙一凤，是我家祖传的东西，我娘在我参军前送给我，让我贴身救命的，昨儿个晚上睡觉前你们几个还在我这里看过，当时怎么没听你说起你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有和你一样的便要说出来吗？俺还怕说出来后会被居心不良的人偷走呢。你的那个丢了，凭什么赖到俺的头上？”

　　这两人都是一腔愤怒，指着对方骂个不停。

　　南尚武显然对处理这种事情没有耐心，一挥手，对监军说：“拉下去各打两百军！”

　　跟随在他身边的杜名鹤忙抢上前说道：“是不是先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免得冤枉好人？”

　　“无论贼偷是谁，他们扰军纪已是事实，这两百军是免不了的。”南尚武沉声说：“若是两百军打完后还没有人愿意说出实情，就再各打一百军！”

　　眼看李队长要被带走，沐菊忍无可忍的大声说：“侯爷！你这么处事实在不公！让贼人和受害者一起受罚，如何能让其他军士心悦臣服？”

　　南尚武望定她“我现在要练兵，这里不是你能随便喝令的地方。”

　　她正道：“错了！我也是一名南黎人，若因你这一件事处置不当，让你的军士对你丧失信心，导致后对敌作战失败，受苦的是整个南黎，我绝不能坐视不管。”

　　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下来，南尚武并非承受不起，但他对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忽然产生了些好奇，于是他示意士兵将李队长和张二带回，问道：“若你是我又要如何分辨是非？若你能分得清是非曲直，我就免他们中无辜那人的处分。”

　　沐菊朗声道：“这有何难？说谎之人黑心黑面，心筋又连手足，只要看他们中谁的指甲最黑，谁就是说谎者。”

　　她话音附落，张二马上将手指握起，捏成拳。

　　杜名鹤眼尖看到，厉声喝道：“张二，原来真是你偷玉佩？”

　　张二还在垂死反抗“不是！不是的！属下昨夜轮值站岗，天黑风大，连上茅房的空都没有，哪来的时间偷东西？”

　　她追问：“你站岗可有人证？”

　　“王大虎昨夜也轮值，和我对着守了一夜。”

　　南尚武下令“带王大虎过来。”

　　王大虎作证张二昨夜的确在城头站岗，未曾离开。

　　南尚武悄悄看了一下沐菊的脸色，看她做何反应。

　　沐菊漫不经心般问王大虎“昨夜你真的看清值夜的人确是张二吗？”

　　“是啊，昨天是十五，月亮贼亮贼亮的，这小子那张老鼠脸我看得清楚得很呢。”王大虎答道。

　　她忽然笑了“张二，你刚才说昨夜天黑风大，可是王大虎说昨夜月华分明，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你俩谁在说谎？”

　　张二一时语，低头不应。

　　“只怕是你昨夜偷了玉后才出来值夜，但心情激动得连月亮都没有留意吧？”

　　真相已然大白，南尚武冷冷哼道：“我的部下竟然有你这样的败类，真是丢尽了我的脸。拉下去打五百军，永除军籍！”

　　旁边的侍卫正要将张二带下去，不料张二骤然纵身跃到沐菊的身边，左手一拉她的肩膀，右手环过她的脖子掐住她的咽喉，沐菊一下子便成了他的人质。

　　张二大骂道：“臭娘儿们，老子眼看就要退伍，想办法捞点钱有什么不对？你这个臭娘儿们装聪明揭破老子的好事。反正五百军下来也是死，不如拉你当垫背一块儿上路！”

　　苏乘风一见好友被掳吓得急忙飞身赶来，也就在此一瞬间，她只觉一道闪电挟杂着劲风从眼前晃过，接下来在她尚未看清一切的时候，张二已经被踢翻在地，而沐菊却落在南尚武的怀里。

　　沐菊也是惊魂未定，她没有想到自己几句话差点惹来杀身大祸，当她被张二掐住咽喉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不知怎的，张二忽然松开双手，她便跌人另一个人的双臂环抱中。

　　因为喉间被掐得太狠，她不一阵剧烈咳嗽，一只大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接着是南尚武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拉下去，斩！”

　　她这才意识到，抱着自己的人正是南尚武。

　　即使是在成亲之夜两个人都没有这么近的肌肤相亲。她双颊酡红，一时间竟忘了刚才可怕的一幕，她低柔的轻语“多谢相救。”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放开手，口吻冷冷的说：“出门在外若没能力自保就不要太锋芒。”

　　像是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将她刚刚盈怀的柔情全都赶跑了。

　　“你刚才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解决了眼前事，他马上转回最初的话题。

　　沐菊现在没心情和他说任何事，丽容也罩上一层寒冰“侯爷先忙吧，我的事不急。”

　　他这倒更觉得有意思了“你特意跑来见我，说有事要说，现在却又说不急？”他眸光闪了闪“你是谁？从哪里来？叫什么？”

　　她身要走，却被他闪身抓住了手腕。

　　“我不想总在一个哑谜里打转。”他的态度异常坚决，以近乎供的口气命令“说，你到底是谁？”

　　沐菊咬住瓣“一个过客。”她扬起睫，看着他“一个你生命中的过客而已，不是什么人。”

　　“你叫什么？”

　　“水。”

　　“从哪里来？”

　　“黎都。”

　　“为什么来这里？”

　　“为了、为了死心。”她的眼泪忽然冲出眼眶而出，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流泪，在他咄咄人的追问下，她不愿意说出真相，但苦心隐瞒的结果只是让自己更加痛苦。

　　苦的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苏乘风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拉过她，对南尚武冷言相讽“别以为你是侯爷就可气势凌人，全天下的人你都可以欺负，就只有她是你不能欺负的，也是你欺负不起的！”

　　“为什么？”他挑起眉毛。“她是皇太后？”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苏乘风还要再骂，却被她狠狠捏了一把。

　　“我们回去吧，不打搅侯爷练兵了。”沐菊拖着为她抱不平的好友转身离开。

　　杜名鹤看得一头雾水，对于沐菊突然出现，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大有隐情，她原本似乎是为了说破真相而来，为什么到最后又放弃了呢？

　　将她们送走后，他回到南尚武身边，南尚武还是一样屹立在风中指挥着军士排演复杂的阵形。

　　杜名鹤没有开口，而南尚武的声音却悠悠传来“有什么话想说你就说吧。”

　　“那个自称是水的姑娘似乎有些可疑。”

　　他没有回应。

　　“侯爷以前认识她吗？她明显是冲着你来的，我怕她会对你不利。”

　　“她不会。”他笃定的下了断语。

　　那个女人看着他的眼神全是痛苦和矛盾，没有一点杀机。

　　而那一缕淡淡的幽怨－－让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