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赵家地下室占地四十坪,与每一楼的单层表面等长等宽。良好的空调设备将森森的气送诸地表,还给主人们一个可资利用的空间。赵家的视听房间、撞球间和杂物室尽皆规划在地下室内,平时作为家人的休闲娱乐场所。以四口之家住进这地上两层、地下一层的透天洋房,其实稍嫌空旷了点,但他们一家人崇拜大空间,因此住起来格外痛快。
赵家所在的社区系由六年前的“空间社区”改建而成。当时社区内的住户与建筑公司合资,将眷村形态的旧式社区翻修成现代化的都会公寓,两栋十二层高的电梯华厦替社区增添了鲜明的文明气息,而其他自资翻建的住户则选择以较为人化的透天厝洋房做为定居的地所。赵家老爸老妈便是独间独栋的爱护者之一。
当新兴的“空间社区”整合完毕,居民们有鉴于新屋就该有新气象,因此会同了算笔划、合风水的大仙,偕力为社区选定一个融合了吉祥、好转、好记、平安、团结、爱国、遵守交通规则、小孩回家帮忙洗碗…诸多优点,同时既“新”又“流行”的好名字…“光明新村!”
阿拉保佑,简直挫毙了。她宁可换回原来的“空间社区”也好过现在的“光明新村。”
冲著这个笨名字她姊弟俩差点就要求老爸老妈迁离大本营。
但,事过境迁也好,起码新鲜景物可以让她离童年的梦魇!,那个最喜欢欺负她的里肌。
昔日的里肌原名叫做“余瑞克”小名“Ricky”直译为“李奇”或“里肌”不过当然只有她使用后面的译名。余妈妈具有二分之一的法国血统,两瑞克的生父则是纯种的美国人,因此他体内具备的东方血统只剩四分之一,在外观上除了眼珠的颜色稍深之外,金发、白肤、身材高的他看起来就像个百分之百的外国仔。母子俩是空间社区的资深住户。
芳菲永远记得这个长她七岁的洋鬼子曾经如何对待自己。
从她五岁开始,十二岁的瑞克就展现他恶的本质,比如说:在牛里泡进半包盐巴骗她喝,还恐吓她如果没有全喝完,雷公会打出闪电劈死浪费食物的小孩:或者抓一堆蜘蛛、蟑螂吓得她口吐白沫:直到她年纪稍长进入小学就读,这个念高中的痞子更变本加厉地待她,若非蓄意扯痛她的辫子,就是把她辛辛苦苦写好的生字本撕下来摺纸飞机。
若是大伙儿以为里肌尽管自己爱欺负她,却不许其他小头找她麻烦,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偶尔他心情烦、没空理睬她时,居然还会指定几名小表们代为完成“每一捉弄”的神圣恶行,整得她嗤哇叫。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里肌假意求和,把她骗到社区内绘声绘影的鬼屋,并且将她反锁在里面。三个小时后,当大人们找到她时,小女生已经吓得神智不清,足足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才稳定下来,事后又历经了一个多月的收惊伏妖,而这痞子装模作样的,事发当时还眼巴巴跟著大人们一起搜寻她,其后又呼天抢地的,直骂自己该死、行事太过粗心,才会“误”将小妹妹忘置在废屋里。大人们发觉他的”诚心”可悯,当然不好再苛责他大多!
表屋意外带给芳菲一项终生影响…她再也不敢单独待在屋舍里,即使自己家宅也一样。
总而言之,区区“恶作剧”三个字已不足以形容里肌的劣行劣迹,里肌就是天生的坏胚子,她简直憎恨他入骨!
悲惨的童年,在小弟二岁那年才有改善,当时赵方祺学会了拿起小竹追打欺负姊姊的坏蛋,从此她的人生才开始增添一点色彩,并且将赵方祺视为英雄偶像,至死崇拜到底。
她十二岁那年,余妈妈终于和远在美国的丈夫复和,决定带著儿子飞过去一家团圆,当时芳菲差点激动得哭出来。每家大人都以为她舍不得里肌,毕竟他们俩从小“玩”到大,感情亲密得不得了。只有她才晓得自己是如释重负,生命终于出现曙光。
分离之后的七年,她断断续续获知里肌的消息,都是报章杂志上得来的。据说认祖归宗的瑞克·吉尔柏大学期间在餐馆里端盘子赚取外快,半年之后被上门用餐的星探发掘。从此踏入璀璨奢华的好莱坞界梦工厂。
“里肌那身瘦不拉矶的排骨居然还能拍动作片,简直是大大的笑话。“当时她嗤之以鼻,搞不懂美国人的眼睛出了什么毛病,竟然喜欢看一个中文比英文母语流利的家伙拿著机关杀人放火。“你们看着吧!他红不起来的。”
“女人的记恨心真可怕。”赵方祺埋在倪匡科幻小说里,随口撂下一句评论。
结果,人家出道不到两年就走红了,当场破坏了她的愿望。
“哼!红了又如何?以他那一滴滴实力撑不了第二个两年的。”她呸!
哈哈,结果人家不仅超过第二、第三个两年的关卡,还一路炙手可热到现在,片酬从初出道的一百万美金狂飙到一千八百万,据说明年有个赚钱太多没地方花的制作人打算开两千万美金的高价请他演警察,这八成是全世界薪水最高的警员了。
“这回你还有什么评语?”赵方祺斜睨著她。
“他…他…”赵大姑娘终于词穷。“总之他一定不会快乐的!”
从此她拒绝谈论任何与里肌有关的话题。反正这家伙的盛衰与她八竿子打不著边,只要别出现在她眼前就好。
孰料,七年后,上天竟连这个小小的愿望也不让他如意,天理何在呀?
不管,今天非赶走这个八字与她相克的大瘟神不可。
“澳!”瑞克打偏了一球。
“换手。”赵方祺空出一只眼看球赛,右眼则沈醉于“笑傲江湖”的剧情中。
目前比数四十比零,由于里肌率先开球,因此他暂时领先。
芳菲研究了一下台面的状况,嘴角当下擒著浅浅的冷笑。简单!她三分钟就可以洗台,这场球局她赢走了。
亲爱的父亲大人,为你调教出来的好女儿欢呼吧!
她俐落地敲进一颗红色的基球,转身走到右侧对角。
“二号球,底袋。”pose摆稳,蒙的美眸此时漾著光,神准地盯住自己的标的物,出杆…“这些年来我和赵伯父、赵伯母一直保持联络。”瑞克选择在紧要关头和她闲聊。
“澳!”她的杆头滑掉,七号球只滚出三十公分远。“不公平,他故意千扰我的注意力!”
“我哪有?”瑞克非常无辜。
芳菲严正谴责对手的劣行。“犯规,他犯规!”
“你又没有规定比赛涂中不可以说话。”他也反驳得理直气壮。“伯父伯母,裁判,你们说对不对?”
“嗯,有道理。”赵氏夫妇拚命点头。
“换手。”裁判做出裁定。
老天,这三个活宝到底有没有搞懂谁才是他们的血亲家人?芳菲独自气得牙的。
“换我啦!不高兴的话,你也可以在我打球的时候开讲啊!”瑞克吹著口哨下开玩笑,她才不要和他交谈。
“爸妈,你们怎么没有告诉我里肌和你们保持联系?”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原来过去七年里肌暗中存在于她的生活圈内,而她竟不察。
“你又没问。”赵妈妈耸了耸肩。“而且情况应该很明显哪!若非瑞克和我们保持联系,他怎么会晓得你读哪间大学,参加哪个社团?为了带给你一个惊喜,他特地代我们居中安排在回国第一天到你的社团演讲,结果你果然去听了,我们就知道你是有心人。”
开什么玩笑?原来老妈老爸是共谋。
“假如我事先知道他就是超级贵宾,说什么也不会去社团自投罗网。”即使撇开这家伙害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的糗事甭说,以后上学还不晓得要应付多少同学们的无聊问题呢!
倒楣!
“哎呀!”瑞克的球杆偏了两栖,没进。
“换手。”裁判乾脆把两只眼全藏在书页后面。
目前台面上红球剩下七颗,她必须将剩余的分数全拿到手,才能险胜他几分。
虽然这家伙手段卑劣,不过球技还算过得去。
她迅速清掉剩余的七颗红球,红黑杂的球数替自己挣得五十六分的进帐。目前为止搞怪大师迟迟未使出于扰视听的招数,她稍稍降低了警戒。
“六号球,袋。”芳菲走到左侧方,杆尖瞄准橘的六号球。
出击!
“菲菲,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念你!”瑞克正经八百地告诉她。
“哇…”芳菲用力过猛,橘球弹跳出台桌,重重打在阿浩的天灵盖。
“该!懊!懊…”阿浩惨嚎,夹著尾巴躲到小主人身边寻求慰藉。
“阿浩,切记远离别人的战场。”赵方祺随便垂下一只手拍抚大狗,整张脸仍旧被武侠小说掩盖。
多么深富哲理的训示!赵爸爸拭掉眼角感动的泪水。
“里肌,你太卑…”她及时煞住一切指责。不行,绝不能与他直接交谈。
“赵方祺,你再不约束另一位选手的言行,我可和你没完没了。”
“来不及了。”瑞克得意洋洋地就定位。“赵小妞,我赢走了。”
芳菲眼睁睁看着对头将六颗分数球撞进球袋里,脸色消退为惨白色。
“你才不会赢呢!那颗黄球不会进的,不会进、不会进、不会…进了!不,褐色球一定会拒绝助纣为…不进、不进、不进、不…又进了!啊不要再打了,住手,你给我停下来”
诓啷!最后一颗橘球笔直滚向右侧底袋,入。
瑞克·吉尔柏大获全胜。
“好耶,瑞克小子好厉害!”赵爸爸大声为男同胞喝采。
“你有病呀!”赵妈妈敲他一记响头。“输的人是咱们女儿耶!好歹也得说完一句“女儿我同情你”再替客人欢呼。”她转向落败者。“女儿,我同情你,不过瑞克比你更!”
芳菲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她输了,居然败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撞球台上。
澳,不,她无颜以对江东父老。
“不公平…”她跌坐在地上哀鸣。
“好啦,大家回一楼吃晚餐,饭后我们替瑞克空出二楼的客房。”赵妈妈快快乐乐地登上阶梯。家里多了一个大明星房客,下回召开社区妈妈联会时她就可以拿出来炫耀了,哈哈哈,真爽快!
“伯母,接下来的日子要麻烦你了。对了,菲菲从小就有作噩梦的毛病,我希望能住在她隔壁。”瑞克笑眯眯地随同赵氏夫妇踏进阶梯。
“里肌,你想住我隔壁,除非我死。”芳菲抬起头来大吼。她会作噩梦还不是因为他魂不敬!
慢著!她直接和他说话了。上帝保佑她!芳菲拚命在前画十字架。
老天爷开开眼,千万则让任何乖舛的祸事降临在她身上。她愿意扬弃自己信仰的天主教,每天烧香拜佛,虔心祝祷…“老姊,永远不要和意志坚定的男人争斗。”赵方祺捧著“笑傲江湖”经过姊姊身旁,传达著语重深长的谕示。
居然连赵方祺也站在痞子那一国。她最后的一盏希望之灯霎时熄灭。
虽说人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其所不为。但她从来没有立志过要做大事呀!凭什么该承受这-些?
***
“赵芳菲,你认识瑞克·吉尔柏啊?”“赵芳菲,听说瑞克·吉尔柏和你很?”“学妹,你可不可以替我向他要签名照?”“菲菲,人不够意思了吧!认识你两年了,从没听你提起过RiCky是你的朋友?”“赵芳菲…”
“住口、住口、住口!”考完第二堂的总体经济,她的精神状态已接近歇斯底理。“别再让我听见瑞克·吉尔柏的名字,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任何人再让她听见里肌的名字,她保证马上跳进荷花池淹死自己。而溺死自己之前,她曾先掐毙那位烦恼的制造源。
“嘿,你先听我说嘛!”轮到陈洵美上阵。“你都不晓得,当我们眼睁睁看着瑞克·吉尔柏搂抱著你…”瑞克·吉尔柏!她又听见这个名字了。
“闭嘴,我不要听,我不要听。”芳菲夺教室之门而逃。
决定了,她要诚守誓言,跳进荷花池里淹死自己!
“喂,菲菲,我话还没说完…”陈洵美遥送著同学狂奔离去的背影,登时目瞪口呆。
“哇,跑得这么快?这是我所认识的赵芳菲吗?那个一百公尺跑二十八秒,成天娇佣懒散的赵芳菲?
荷花池,我来了!
芳菲绕过两栋校舍,直奔图书馆右侧的小池塘。
饼去四十八个小时是她最最痛苦的岁月。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周末里,敌人以鲸蚕食的手法入侵她的生活圈,博取她家人的心,造成她的精神几崩溃,甚至甭能静下心来温书。
为了躲避同学们一箩筐的问,她狠下心将上星期六最后一次的考前复习课翘掉了,孰料星期一的期末考首,大伙儿仍然不肯忘怀上周五发生的小曲。
她快被疯了。今儿个连考两门专业科目,难道其他人不觉得紧张吗?为何以住围在她身畔要求考前大猜题的同学,这回虽然照常围过来,谈话的主题却移焦到一串“里肌”身上?
这票吃喝玩乐样样通的同学,平时影视新闻比她更精通,严格归究起来,应该是她反头向他们询问明星讯息才对吧?大家未免本末倒置了。
在家不得安宁,到校避难时还得忍受旁人的闲言闲语,她到底招谁惹谁来著?
急奔的脚步堪堪煞停在荷花池边,她气吁吁,狂跑得几虚。“好…好累。”
齐排的柳树环绕著池畔而种植,垂曳的枝叶乘风而舞,款摆成浅翠的自然帘幕,一亭中国古典造形的小凉阁便建筑在绿柳白絮与荷花池之间,恍如盈受著青枝绿水的拥抱,又提供了适当的隐密。
芳菲抹著冷汗,拖著疲惫的步伐蹴向侧边的小爆亭。
她当然不会真的跳下水池,毕竟为了一串里肌而殉身,委实物超所值,她干嘛眼巴巴送死,让观者痛、仇者快?
十一点半了,多数学生若非上餐厅吃饭,便是尚未从考场争战下来,因此亭台里只有她这名闲杂人士。躁了整个上午,总算让她觅得一处安详的极乐之地。
只要五分钟的安宁就好!她心疲神竭地祝祷,她要求的不多,只要给她五分钟的宁静,她愿意以全世界换。
“嗨!”瑞克愉悦的招呼声从天而降。
“上帝!”芳菲惊跳起来,她的耳已经开始制造幻听了。
“嘿,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他轻跃的脚步踏上小亭台阶。
雷朋太阳眼镜遮掩了他上半部的俊颜,引人注目的金发则藏匿在球帽里,除了他过人的身高容易引起路人瞩目之外,整体造形算得上“朴素”了。虽然如此,他举止间自动出来的尊贵风范仍然有别于其他凡夫俗子。芳菲不得不说句公道话,里肌确实适合进入电影圈,承受众人的景慕和爱戴。
一如往常,她的心跳开始以不规则的速度狂跳。四下无人,谁晓得里肌又打算如何欺侮她。
“汪。”赵家狗腿子阿浩尾随在超级巨星身后,肩胛骨背著小主人为它制作的专用背包,姿态神气活现的。
大狗浓黑色的皮泛映著油光水滑的亮泽度,一望而知是受到主人细心的照料,典型的好命狗一只!
叛徒!走狗!居然和我的敌人同进同出,以后别想我会再疼你。芳菲含愠瞪视它。
“你还真是魂不敬。”她连躲到学校来,他的魔爪也触手可及,功力实在太高深了!
赵方祺告诉我你喜欢坐在荷花池附近看书,再加上阿浩神准的嗅觉,要找到你的下脚之处简单的。”仅剩他们俩独处时,瑞克的反应就比较稳正一些,既没多扯一些虚浮的闲话,惯常笑例的嘴也收敛成浅浅的弧线。
这家伙诡异得很,在旁人面前老是摆出一种表象,私下对她的时候却出截然相异的神气,就是这种微妙的转变让她起皮疙瘩。自幼年开始她就觉得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双面人,而全世界只有自己看出他的真面目,也因此里肌才会格外喜欢欺负她,以对她敏锐的观察力进行报复。
没错!一定是这个原因。瑞克·吉尔柏天生适合当个两面间谍。
“你光临敝校,有何贵干?”她尽量缩躲在离他最远的端点。
“替你送便当呀!”他眨巴著清纯无辜的长睫…她讨厌睫比女人更长的男人。
“赵方祺亲手制作了两个爱心便当,托我送过来给你止饥,顺便和你一起野餐。他说你一旦专心读书时,往往沈得连饭也忘记吃,因此吩咐我一定要盯著你吃完,才算大功告成。”
他保留了一点小秘密。小表头答应,只要他圆完成使命就送他一叠芳菲过去七年的生活照,以兹缅怀。
“赵方祺又翘课回家做饭?”她暂时撇开仇意。“你也真是的,干嘛不赶他回学校呢?
他继续旷课下去就要被退学了。”
“安啦!柄小教育是九年国民义务的基础部分,那位鸟校长没种退他学的。”他吹了声口哨,换来追著蝴蝶跑的忠实走狗。“阿浩,**eon!”
阿浩背著包包来到新偶像面前,任他扯开拉链,取出两个超大便当盒。
“这么多?我哪里吃得完。”她光用看的就了。“你的食物要分给阿浩一半。”
“汪。”阿浩快乐地向她,狗眼中充期待。
芳菲拒绝和趋炎附势之辈共食,尤其它还是一只四脚畜牲。
“看我心情如何再决定要不要分你几。”报应!她轻蔑地瞄叛徒一眼,迳自打开便当盒盖,开始啃著香的炸排骨。“里肌,你究竟回台湾做什么?”
她不相信他只是单纯地回来度假,论起休闲娱乐,全世界有超过两千处胜地比台湾舒适百倍。
瑞克低头,一声不吭地吃著闷饭,彷佛在考虑怎样的答案才能表示他的真心。
“寻。”他终于开口。
“寻!”芳菲忍俊不差点被口的青江菜呛坏了喉咙。“别开玩笑了,你的源来自美国,也归于那块大陆,即使真要寻也该往老家的地窖里挖掘呀!”
寻?亏他想得出来。
“你不会懂的。”瑞克摇首,英的脸孔刻划著罕见的严肃正经。“你从小生长在同一处土地,体内动著同一系血脉,口中说著同一种语言,你不会了解半途被人连拔起,移种在陌生土壤的孤独感。”
芳菲头一遭见到瑞克卸下嬉笑怒骂的面具,以毫不矫饰的口吻与她交谈。坦白说,这种感觉不错的,彷佛自己在他眼中终于升格为平等的个体。
“可是,我觉得你适应得很好呀!很多人甚至无法达到你成就的十分之一。”
她的口气也平和下来。
其实瑞克说得有道理,比起自小出生在异国的华裔子女,他的情况确实辛苦多了,光就语言、生活习惯这两项,他使必须多化一倍以上的时间来适应全然陌生的环境。更甭提初出国门的头几年,他可能不到多少朋友,而父系的亲友又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当她拚命憎恨他的同时,他正在努力和生活搏斗…思及此,她开始感到百分之一的惭愧。
“有的时候我会产生角色混淆,不清自己究竟是美国人或者中国人。我的护照、外型、血源告诉我:‘瑞克·吉尔柏,你是个如假包换的美国佬。’但我的生活习惯、喜好、以及人生观却给我另一个相异的答案。‘余瑞克,你是个纯正的中国人,只是不小心误装在金发白肤的包装里。’”他垂下头,无奈地戳著少了一角的排骨。
“我想…你面临的心理冲突可能亦是其他移民者共有的体验吧!”起码这家伙不忘本,还懂得记取培育他十九年的东方土地,从前她一竿子打翻他的优点,似乎有点矫枉过正了。
芳菲愧疚心升高到百分之五十。
“我和妈咪定居美国已经七年了,仍然无法忘怀太平洋上的这颗小番薯。只要找脑筋一静下来,旧的情景、儿时的同伴,还有你都会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忽然发现,生命中曾经收受过、最真诚友善的感情全被我留置在台湾,无法打包带走,尤其经历过电影圈的现实生态,更让我怀念你们的纯良。”他无力地笑了笑。
瑞克必然会加倍想念她,芳菲倒不意外听见这一点,因为全世界只怕再也找不出像她如此好欺负的软脚虾。
然而,他也才二十六岁而已,对于尔虞我诈的娱乐圈当然会产生水土不服的现象。比起劳瑞福、杰克尼可逊那些老滑头,他充其量算个生的心萝卜头,当大伙儿齐声为他喝采峙,或许他正躲在暗处叹息。天下影迷们只见光鲜霓裳,哪闻暗夜悲鸣?
她的同情心高涨到百分之八十。
“…别想太多,反正你已经回到台湾,应该开心一点嘛!”她调调地慰问。多年死仇忽然转变成谈心的朋友,芳菲一时之间不太习惯,连安慰词也说得蹩手蹩脚。
“回到台湾又如何?“旧人”并不我。”他既难受又难堪。
“不是的!”芳菲连忙为自己辩驳。“谁教你少年时期对我恶声恶气,所以找的印象仍然停留在童年阶段也怪不得嘛…其实我平常待人一向很友善的,亲朋好友都知道,不信的话你去问我同学。今天这一席话帮助我了解不少你的苦楚,说真的,只要你保证痛改前非…我是说,别再重复你少年时犯下的恶行,我也承诺以最公平的态度回报你,我们可以尽弃前嫌,重新发展出和平友爱的朋友关系”
“菲菲。”瑞克平静地阻断她的长篇大论。“什么?”她的高论发表得正起兴。“你今年几岁?”他天外飞来一个疑问。“快二十了。”干嘛?“为何一个双十年华的大女生仍然如此好骗呢?”
“啊?”她尚未搞懂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他一字一句地开导她,眼光烁亮得可疑。“为何你永远学不乖,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即使面对宿敌也一样?”“…”芳菲不搭腔:心里有点明白了。
“你真的相信那堆寻的废话?”
“你晓不晓得,我…我必须多么努力…”他的嘴角开始发抖。“才能,才能克制自己把笑声…咽回去…哇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轰笑声全面溃堤。
这丫头简直生又好吃,委实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奇迹!
哈哈哈!
“里肌!”她一掌拍在石桌上。“你欺人太甚。”
而她居然会对这种痞子滥用同情心,简直猪油蒙了心、眼睛被蛤仔糊到。
“我…我没有办法…你那副天真蠢相…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罪魁祸首犹自恬不知地辱笑。
“你…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我再也不要和你说话了!”
俏影飞快转离私密的小凉亭。
只要再和他交谈一句,她甘愿被天打雷霹,从此消失于人间!
“嘿,菲菲,等一下,肚量不要这么小嘛!”瑞克涎著脸皮扯住她。“我只不过和你开个小玩笑。”
“汪!汪汪!”阿浩咬著猪骨头追上来。苦命哟!连一顿饭也不能好好吃完。
“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芳菲用力甩开肘弯的苍蝇手。“你从小就喜欢把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上,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成年之后仍然狗改不了吃屎!”
“呜汪!”阿浩抗议。它从不喜欢吃屎。
“我哪有。”瑞克干脆奔到她面前,倒退著走路。“应该说是你太缺乏幽默感了,一点点小事就能记恨个七、八年。”
“小事?你居然称那些劣行为小事?”摧毁她童年的噩梦沦到他口中却以“小事”两字做总结,她无法相信!“你很清楚自己的能耐,瑞克·吉尔柏啥事都做得出来,独独不做小事!”
“谢谢。”他弯身一鞠躬。
猪!她险险被这家伙气晕过去。
“离我还一点!”
“哇,是Ricky耶!”远远的,两位眼尖的女学生瞄他们的争执,马上辨识出男方的身分。“Ricky!”
“什么?Ricky在哪里?”惊喜的声如般,一阵阵涌向大后方。
芳菲的眼角侦查到一堆黑的人头朝他们涌过来。
此刻她和里肌已绕到荷花池的另一例,正对著图书馆大门温书。毕的学子刚从图书馆步出来,准备寻觅一天之中的第二顿餐,天时、地利、人和口配得恰恰好。
看?騒动又发生了。
“你和我天生相克,此乃命运注定不可违,我真是疯了才会试图与你朋友。”她转身离开暴现场。
“Ricky!”
可惜,彻退行动稍微慢了一步,人如狼似虎地冲刷过来,转瞬间在她面前形成一睹人墙。
她发觉自己沦陷在相当尴尬的境地,前有十万追兵埋伏,后有万丈荷花渊,一不小心就会跌成落汤,或者殒落在铁骑的践踏下。
无所说,任何艰困都无法劝阻自己远离魔王的决心。她努力排开身前的狂,用劲挤向圈书馆的方向。
双拳难敌四手,弱小的个橙户儿无法穿过这群疯狂的影迷雄兵,顺利抵达目的地。
阿浩呢?它应该出面救主才对。
“汪?”那只英勇的忠狗此主人滑溜多了,早八百年前已经远离群众,遥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继续啃排骨。
看她回家不修理它才怪!
“菲菲。”瑞克身陷人群之中,企图对她伸出援手。
芳菲宁可被挤成人乾,也不愿承敌人的情。
既然直行不可为,绕过群众总可以吧!她小心翼翼瞄准落脚处,在湖畔和人群外围寻求立足点。
也好教里肌明白,现实生活与动作片可有相当伟大的差距,柔弱女子毋须倚靠大男人,也能凭靠自己的棉力排除万难,更何况这个“万难”还是人男人声名太盛引起的。
“喂,不要挤我!”一个大一女生突然受到推挤,踉抢地跌出人堆外。
“啊,等一下…”芳菲惊恐地发现她撞向自己的前进轨道。“别靠过来…我警告你…别接近我…啊!”落水典礼开始。
哗啦,重物落水的响音暂时停止了众位影迷的推挤。
“谁呀?”
“体育馆不是有游泳池吗?要游泳的话,那里的水比较乾净。”
显然,考得上大学,并非代表著学生的智商一定比常人高。
“菲菲!”瑞克忙不迭冲向池畔,弯捞起她淋淋的躯体。
“咯咯。”一只青蛙从她肩膀上跳开。
芳菲脸色如土,形如浮尸。
她的脑筋暂时停止运作,以免崩溃。
天哪!她的急难救星在哪里?
“赵方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