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期六晚上晚饭后,电视长片演得正热闹,林家客厅里,林如是和林立天互相抢着一个有猫熊图案的抱枕和遥控器。林太太装扮完毕从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表珠的黑色皮包,看见他们俩的打闹,斥声说:“你们两人在做甚么?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打打闹闹的,象话吗?”
“妈。”林如是听见她母亲的斥责,先就住了手。
“妈,都这么晚了,你穿这么漂亮做什么?”林立天也住了手,瞪着林太太。
“徐太太邀我过去聚聚,顺便打个小牌。”林太太身形窈窕,走到门口停了停回头代说:“对了,你爸爸问起的时候,就说我去参加曾太太的读书会。”
铁门“砰”一声关上,林立天手上的抱枕也砸丢到地上。
“什么嘛!”他不地说:“成天到晚只知道往外跑,这么晚了还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谁!”
“立天,不准你这么说!”林如是严声责备弟弟。
“我说错了吗?她那样。哪一点像做人家母亲的?”林立天干脆用吼的。“你们两个在吵什么?”林维天从书房出来,纠结的眉头突显在黑框眼镜后,表情严厉肃穆,手上拿着一封信件。
“没什么。对不起,爸,吵了你!”林如是低头道歉。
林维天注意力转放在电视萤光幕,更加皱眉说:“成天看这些东西,一点都不知长进!”
他将林如是姐弟抢了半天的遥控器拿去“啪”一声关掉了电视。
“你妈呢?”他问林如是。
“妈去…”林立天抢着回答,林如是抢得更快,说:“妈去参加读书会了。”
说完,警告地瞪了林立天一眼。
“读书会?”林维天又皱眉头,像是这个回答太意外而且不可思议。
“爸,”林立天说:“遥控器给我啦,这部长片有很多斗智的场面,推理思考的过程也很精彩,错过了可惜。”
林如是飞快又瞪了林立天一眼,闷气在心头不敢发。她老弟就是最会用这种伎俩哄骗她爸爸,看电视就是看电视,到了他嘴里,却都变成了益智的活动。
而林维天个性严肃,却特别宽容这个儿子。当然这是因为他头脑好、人聪明,有乃父之风;最重要的,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而且又争气。
他将遥控器递给林立天,嘴里不怎么认真的说着:“别只知道看电视,有时间就多念点书。”
“我知道。”林立天拿到遥控器,对林如是出了胜利的微笑。
林如是抢不到遥控器,站在那里干生气,转身想离开客厅。“等等!”林维天叫住她。
“什么事,爸?”
林维天把手上的信丢在桌上说:“月考成绩通知单寄来了,你自己看看!你觉不觉得惭愧,考这种成绩!你姐姐、弟弟和妹妹都不需要旁人督促,自己就会将书念好,只有你…你问问自己,用心念过书没有,是否尽力了?”
林如是低着头听训,没有回话。
她父亲严肃,母亲漠不关心,四姐弟多在父亲严格的督导下教育成长。虽然如此,她并不特别尊敬或害怕她父亲,只是觉得,父亲这么辛苦教养她成长,她至少得尽到为人子女的本分。只是,不是她不尽力,考不取大学有众多复杂成因。但她的姐妹弟弟个个出类拔萃,相较之下,她就显得相当无能。
宋志惠羡慕她有个“良母”却不知她雍容华贵的母亲只偏爱长得和她一样美丽而且擅社的姐姐。而她弟弟和妹妹则得到父亲某种程度的认同。只有她,像是放牛吃草的孩子,两方不属的边缘人。
不过她从来不沮丧。她的心态就像她告诉宋志惠的,她是宇宙间独一无二的,而且丑小鸭最后是变成了美丽的逃陟。
“如是,”林维天太阳。对这个女儿,有时他实在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功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或者看需不需要请个家教。”
“不用了,爸。”林如是赶紧拒绝她父亲的“美意。”
“我问立天就可以了,不需要请什么家教的。”
“姐,你有问题时请教我,我是很乐意帮忙;只是,你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林立天刺林如是。
在他的三个姐妹中,他特别亲近林如是,也喜欢和她打闹。林如是白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这叫‘不下问’。”
“不下问?哈…哈…”林立天怪声怪气的,脸上的神情也是古怪。
“不行吗?真的这么好笑吗?”林如是向林立天过去,作状要掐他的脖子。“你再笑啊,再笑啊,看我不掐死你!”
“你别过来,你这个巫婆!”林立天抓了抱枕往林如是脸上丢过去,嘻皮笑脸的。
林维天扶了扶眼镜,捡起抱枕丢回沙发。
“你们两个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沉了沉声音。“年纪也不小了,还像小孩子一样胡闹。尤其是你,如是,身为姐姐不知作为弟妹的榜样,反而陪着胡闹,成什么体统!你为什么不跟你姐姐学一学,一点也不知检讨、羞。你姐姐、妹妹、弟弟在功课上都有好表现,只有你,不思长进,辜负父母和国家社会的栽培之恩。”
林如是垂头站着,林立天则不在乎地东看西看。
从这点就可看出她父亲的偏心。他不责备儿子,而只责备林如是,所有的过错都算在林如是身上。
“以后每星期我都要查你的功课。”林维天指指那封成绩通知单。“下回再考这种成绩,你就干脆别念,退学算了,省得浪费国家的资源和金钱。”
林维天句句严厉,林如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只有垂头听训的份。只听得林立天火上加油说:“爸,姐姐是朽木不可雕也。你查她功课也没有用,我看找个人二十四小时随时监督她是真的!”
“林立天!”林如是双眼发出凌厉的飞镖向林立天,而且镖镖淬毒。
林立天嘻皮笑脸地接下飞镖,还她一记“三笑散。”他笑,又笑,再笑,三声笑说:“我哪里说错了吗?亲爱的姐姐。”
“你明知故问!爸已经很生我的气了,你干嘛还火上加油,加油添醋?你怕害不死我是不是?”林如是小声地埋怨。
“你们两个又在那里叽叽喳喳什么?”林维天说,扫了儿子女儿一眼。
说也奇怪,他的儿女都很优秀,偏偏这个林如是基因突变;而且人说物以类聚,偏偏儿子跟另一个姐姐和妹妹都不要好,唯独和这个头脑不相衬的二姐特别亲近。
大概是个性关系吧,林维天想,看了女儿一眼。在他的女儿中,一直只林如是活得最自在,吊儿啷当的,一点都不将背负林家荣辱的重担放在心上。骂她,她大概也麻木了;训她,她也无所谓。当时必恭必敬,事情过后又故态复萌。既不像她姐姐,嘴巴甜人缘好,擅于应对;更不像她妹妹,沉默寡言安静娴淑。
“二姐啊,女一个。疯疯癫癫,我行我素,不过我喜欢。”林立天贴切的批评他的三个姐妹说:“大姐像妈,虚假得要命,什么端庄大方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骨子里一点个性都没有。维心文静得太离谱,每个人都夸她沉静娴淑,依我看啊,她那是近乎自闭。爸,我看你得小心她哪一天崩溃,趁早找好心理医生才是!维心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谁也不说,不是我危言耸听,当心她哪一天承受不了压力就完了;或者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叫你们不可收拾。”
当时父子俩的闲聊,林维天还笑骂儿子胡扯。此时看看林如是那垂头看似忏悔实则不然的恭敬模样,他心里也不由得叹了一声,也许儿子说的真没有错。
他这个二女儿,的确我行我素;虽算不上任,但也叫他伤透脑筋。也难怪林立天会特别喜爱亲近林如是。通常出生在这种家庭,父母、姐妹兄弟都很优秀出色,唯独自己成不了大器的人,都会因背负父母期望,或者因为自卑等因素,而在家庭里显得特别阴沉或消极。再加上如果时常受斥责,又受父母的忽视,那更是容易造成其人格心理发展的不健全。
可是林如是是个例外。在这个家庭里,她过得比谁都自在,既不阴沉也不消极,更是连自卑的阴影都不曾显现。甚至对父母,她亦是那般处之泰然。
想到此,林维天不对女儿心软起来,替她怜惜。他放柔表情声音说:“如是,爸爸严格要求你也是为你好。你今天学习到的知识,将来都是你最大的财产,你明白爸爸的苦心吧!”
“我明白。”
“明白就好。我并不要你跟维茵、立天和维心比较,但我希望你每天都能超越自己,不要辜负爸爸对你的期望。”
“是,爸。”
“好了,没事了,回房念书去吧!”林维天挥挥手。“立天,你也回房温习功课。
别仗着成绩好,就成天看这些垃圾节目,玩物丧志。”
林立天没想到矛头会转向自己,极没趣地关掉电视。这时,大门打开,林维心安静地走进来。”
“都几点了?现在才回来!”林维天不等女儿出声,就先皱起眉来。
“下了课,去简老师那儿上长笛课。”林维心小声地解释。
“那也不该到这么晚?简老师的课每星期一次一小时,加上练习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两小时。你到哪里去了?”
“我…”林维心说了个“我”字,就闭嘴不说话。
“爸,你忘了?这星期开始,维心上完长笛课,还要另外上钢琴课,妈上星期替她报名的。”林如是替她妹妹说话。
“唔…”林维天表情缓下来。
“下次记得,别太晚回家。”
林维心头一低,没有答话,安静回房。经过林如是身旁时,林如是诧异的望她一眼。
林维心身上竟飘散出隐隐的烟味。
“维心…”林如是口叫住妹妹。
林维心像是受惊般回过头来。林如是看了父亲一眼,懊悔自己太莽撞,歉然说:“没事。对不起,突然叫住你。”
林维心仍然没有任何表示,沉默地走进房间,紧掩房门。林如是失神如痴地看着妹妹掩紧的房门,没注意到林维天问她的话。
“如是!”林维天叫了一声。
“什么事?爸!”林如是问。
“维茵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回来?”
“有。姐昨晚打电话回来说这个周末要参加社团的营活动,下星期就会回来。”
林维茵保送直升邻县一所国立知名大学,每天通学往返的时间约需三个半小时。她嫌浪费时间,大学二年级便搬到学校附近居住。两年多来,先是每周六固定回家,而后隔周回家,而后每个月回家一次,最后演变成不定期回家。
“爸,你问这个做什么?”林立天说:“大姐不回来最好了。每次回来,就看她跟妈两人到处去演戏”
“立天!”林如是拍他一掌。
林维天也跟着皱眉。他只管儿女的教育问题;洒扫应对进退社寒暄等问题,则全是他太太一手掌理。朋败事,他最讨厌她太太那种到处串门子,美其名增进社关系,敦亲睦邻的行径。
结果大概儿女都有他的遗传。唯独大女儿被母亲调教得最成功,礼貌周到,应对如仪,非常得人缘和称赞。但也是这一点,让他不怎么快。不过子女受人称赞总是有面子的事!林维天也难免虚荣地感到足。
“没什么。”林维天说:“下星期六我会带客人回来,你们几个下了课记得早点回家,别四处跑。”
“哦,知道了。”林如是姐弟一副不关我事的反应。
林维天摇摇头重回书房;林立天也伸个懒回房,放弃与林如是的遥控器争夺战,客厅里只剩下林如是。她重新打开电视,看了一会想起件事,关掉电视起身走到林立天的房间。
“立天?”她直接打开门,没有先敲门。
林立天躺坐在上,棉被盖到部,正在看一本封面破旧的武侠小说。他看林如是进来,眼皮子一翻一掀,算是答应她的叫唤。
“又在看这种破破脏脏的武功秘岌,小心我告诉爸。”林如是将棉被一掀,挤到他身边。
“姐,你干嘛?男女授受不亲!”林立天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些空间给林如是。
“不亲个头!我们是姐弟,手足之间是没有别之分的。”
“你自己不像个女人就明说承认,犯不着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林立天嘲笑说:“你看大姐,虽然虚假的,以男人的眼光来看,她可真是十足的女人味。就连维心那个自闭症,看起来也比你像女人。”
“林立天,你从哪里学来这些恶心的名词?什么‘男人的眼光’,‘女人、女人’的?你以为你几岁?十九岁不到,头小子一个,装什么大人!”
“我懂得可多。哪像你,智商和年龄成反比。”
“那又怎么样!比你聪明过了头好,小心早衰,哪一天变成个小老头。”
林立天侧过身体,背对林如是说:“废话少说,有什么快放,别打搅我看书。”
“看书?你这叫‘看书’。”林如是在林立天身上,把头凑到林立天手上那本书前。
林立天把小说阖上,突然回过脸,很正经地看着林如是。
林如是以为他有什么“大事”顿时也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却听他说:“姐,你又胖了几公斤,该减肥了。”
“我胖?你说我这标准身材叫胖?没眼光!”林如是一点都不为林立天的危言耸听所动。林立天做了个呕吐的表情,回过脸,继续努力“练功。”林如是也不闹了,静静坐了一会,才再开口说:“立天,你觉得志惠怎样?”
“嗯哼,什么怎么样?”林立天专心在小说上,根本没注意在听林如是说话。
“别再看了!”林如是将小说走。“我问你,你觉得志惠怎么样?”
“书还我!”林立天回过头想抢回小说。“宋姐怎么了?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干嘛问我她怎么样了?”
“你没有注意听我说话!我不是问你她怎么样了;我是问你,觉得她这个人如何?”
“很好啊!有鼻子有眼睛的。”
“正经一点,我是想知道,你觉得她好不好、漂不漂亮?你对她的观感如何?”
“你问这个作什么?”林立天终于把小说抢回去。
“你别管,快说!”
“宋姐啊…”林立天打开小说想继续用功,林如是打他一下不准他看,他只好阖上书,看看天花板想了想说:“宋姐很好啊!会煮菜,个子又高,看起来一副聪明相,比起某个人实在好太多了。”
“某个人?”
“就是你啊!笨!”
林如是不跟他计较,急忙又问:“那你对她的印象很好啰?”
林立天耸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好或是不好?”
“还好啦。”
“那你喜不喜欢她?”
“喜欢啊!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吗?”林立天一脸不明白林如是这问题的表情,但回答得相当理所当然。
“你也喜欢她,那就好办了。”林如是笑得又贼又开心。
“你说什么?什么好办了?”
“没有。你看你的书吧!”林如是满意地走开,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又怎么了?”
“我差点忘了!”林如是脸色谨慎。“你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人在追你,或者你正在追某些人?”
林立天被她谨慎的表情吓一跳,待听得是这种问题,骂了一声说:“神经,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什么严重的事。”
“这件事很重要。你快点说!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没有!没有!”林立天被她搞烦了,连连挥手想赶她出去。
“真的?一个都没有?”林如是小心再确定。“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说到这里,她“啊”了一声,往自己头上打了一下说:“我真笨,你都已经告诉我喜欢谁了,我还问!”她笑几声,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你继续用功吧!我回房间去了!”
林立天看她关上门离开,摇了摇头说:“神经。”
然后他翻开破破旧旧的武侠小说,废寝忘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