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走进绮心园,树影淡淡地洒落在砖石路上,周雪远远就发现走时紧闭的主厢门扉半掩着,是乔回来了吗?
推开半掩的门扉,光线也一点一点陷进室內,主厢房的厅堂,中间是雕龙漆金大屏风,两旁数把红木椅相对而设,満墙皆是依古玩玉器之形制成的销金嵌玉的花架,內悬琉璃瓶、玛瑙环、水晶钵,金瓶银瓮,华奢之极。
“乔…”周雪跨进门槛叫道,內室有声响传来,她侧头看去,锦帘掀开,露出一张美丽少年的脸,周雪怔了一怔,少年见了她极为⾼兴地笑了起来,连上牙龈都露出来的笑容,看起来极为傻气。
“你回来啦。”少年走出来,一⾝橘⾊的服衣就像一把火烧炙了她的视线,周雪头脑轰然一响,她倒退两步伸手指向他,惊吓不已地叫道:“妖,妖男,你怎么进来的!”
少年却困惑地皱起眉:“人家不叫妖男,人家叫灵啦。”
“谁,谁问你的名字了,你于什么缠住我不放…”
“因为我想见你…”“…”周雪震惊不已地后退几步,见少年追上来,她连忙凄厉大叫道:“你,你不要过来啊!”这家伙是怎么找到她的,为什么每次总是她单独一人遇到这个不知道是花妖、石妖还是火妖的少年啊…慢着,莫非是因为她的美貌才引起这个妖怪的觊觎之心的吗?人长得太美丽果真要有心理准备接受一些突如其来的状况啊。
周雪的脑子早已乱作一团,思考也几乎偏离正常的范畴。她的人生虽不是自然顺畅,又有常遇到怪人的体质,但好歹师父和乔还都是人类。她遇到乔以后,无论再遭遇到什么奇特诡异的事情也都学会了顺其自然,得过且过,但这次她的人生脫轨得也太过离谱了…竟然遇到个妖怪。
“姐小,你怎么啦。”
听到姐小不寻常的尖叫,留在房外的秋雁连忙跑进屋內“你是什么人?”原本因屋內多了一个男子而惊吓质问的秋雁却在灵看向她时猛然失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容颜呢,毫无瑕疵的脸,完美的五官,修长的⾝子略嫌瘦弱,却反而有种让人怜惜的弱态美,秋雁失神地看向他,眼中已容不下其他事物。
在周雪眼中却只看到秋雁才冲进屋里说了句话,就像被钉住似的呆呆瞪住灵,脸上表情呆滞而迷惘,根本没有她平时的聪慧机灵,就像失了心魂的样子…莫非灵刚刚施了琊术?
灵的目光只在秋雁⾝上停留一秒又移向她,周雪心中一震,就在他又移步上前之际,袖中蔷薇疾射而去,只是想钉住他四肢的举动,但其实也在怀疑人类的攻击对妖怪有没有效用。
⾝侧突然掠过一道急风,周雪侧移,手中又扣上蔷薇,正想施发时,却发现浅青⾊的人影极为熟悉,而纵跃到妖男面前的人,用半宽的袖子截住上面两朵蔷薇,并用脚踢飞下面两朵暗器,瞬间便破坏掉周雪的攻击。
“琉璃,你疯了吗?⼲什么用武力伤害不会武功的人。”
蔷薇随衣袖带出的气流卸下力道,乔以手托起花朵皱着眉看向周雪不赞同地道。
“什么不会武功?他是妖怪!”周雪气极败坏地说道。听灵气息短急,便知他不会武功,但妖怪不是凭武功而是妖力吧。“他使用妖术使秋雁心魂迷失,现在还一脸呆滞,不知用什么方法能救得醒呢?”
“但我怎么看秋雁姐姐只是一脸迷醉啊。”乔在秋雁⾝边打着圈观察地说道,秋雁姐姐不是因为妖术,而是因为少年令人震惊的美貌才迷失心魂的吧。
相比之下周雪的精神状况才令人担心呢,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竟然相信世上有妖怪,还一脸认真的样子,莫非是因为离家太久了,反而不习惯奢华的生活,连幻觉都出现了。
“乔,你不相信我吗?这家伙美得根本不像这世上的人,还有你看,他还想吃了我耶,现在还疼得要命啊!”周雪挽起袖子给乔看她右手腕內侧清晰的牙齿印,虽然血早已止住了,但却肿红得厉害。
“…他要想吃你的话应该咬咽喉才对嘛。”手腕上半月型的牙印就像隶属什么的标记…乔只有这种感觉最強烈。
并没意识到周雪和乔正在讨论他,灵专注地盯着周白雪皙的脸颊却不敢接近。他的手和唇都蠢蠢欲动,想摸摸她,咬咬她。
周雪当然不会知道灵的脑子里想些什么,但他眼中透露的危险讯息令她的肌肤都觉得刺痛。虽说说开了便知妖怪什么的全是自己的臆想,但对方妖男的形象依然在脑中挥之不去。
而乔已叫醒失神的秋雁,让她拿些糕点过来,听说是灵要吃的,她根本就不在乎是乔的指派而満脸欢快地出去了。
而后乔又小心地拉着周雪的衣袖蹲到墙角边嘀嘀咕咕起来。
“我从外面回来,路过绡什么馆的时候,他突然从树后面蹦出来,问我知不知道‘拿琴的姐姐’去哪里了,拜托,我出去得早,哪里知道你去哪里啊。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和你相识,他说他在门口看到我从绮心园出来,但我出来时却根本没察觉到院外有旁人的气息,不过也许是我没注意周围吧…原本我不想理他的,但后来又改变主意把他带到这里来,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
“你看了他的容貌没想到什么吗?”
“啊,我知道了!”周雪一脸震惊地看向乔“原来你肖想他的美⾊!”
“拜托,我们被蛇蝎美人害得还不够啊,我现在一见到美丽的男人退避三舍还不及,谁还敢肖想他们。”
听到乔不知是可惜还是愤恨的语气,周雪也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虽说所有事物皆有它美丽的特性和程度,但对于人的皮相之美所引起的欢悦之情却是最直接的。可恼的是这世上偏偏有美若天仙心如蛇蝎的人,害得她和乔现在即使见到美少年也无法好好欣赏。
“琉璃,你,从未想过吗?在苏府,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美貌。”乔极欲获得认同地看向周雪。
周雪“啊”了一声,惊喜地猜测道:“你说他是…”但下一秒她又皱眉道:“可是苏夫人说他和父亲到东京玩去了…”
“你摆明了就对苏家人不怀好意,苏夫人会说实话才怪。他本人在这里,你就问他的名字叫什么好了。我问过他,可是他都不理我。”只要话题一离开“拿琴的姐姐”他就变成了哑巴,对任何问题都充耳不闻,真是不可爱。
“他说他叫灵啦。对了,你刚才怎么不在屋里,还把灵让进內室。”她们在绮心园虽是借住,但即使是苏府的人,只要是男性,连让他们踏进园门都要三思。这里不比江湖,乔把男生随随便便地带回绮心园,若让旁人看见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派平乐郡主的是非呢。
“刚才有个男人在门口问你在不在,结果那个家伙,”用手指了指站在房子另一边的灵,乔继续说道:“他一听声音便吓得往內室里钻,我拦也拦不住。我听到那男子脚步轻盈,几近无声,连呼昅也微不可闻,应是名武林⾼手,便觉得有些在意地偷偷跟了上去,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叫住他,才知那人是苏二少,于是我又便急急赶回来,幸我回来得及时,平常人可消受不了你的艳丽蔷薇。”
周雪恨恨地瞪了乔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若不是昨夜乔无心的胡话,即使橘衣少年举止再怪异,她也不会以为世上真的有妖怪。
不过苏意秋为什么找她,真的想不透。
扭头看了站在木椅旁的灵一眼,他光是静静站着就有夺人呼昅的魅力,也许乔的设想很对。
“灵,你的全名叫什么?”
原本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雪和乔躲在墙角聊天的少年,听到周雪同他说话时,眼神马上变得热切起来:“我叫苏意灵。”最后一个字咬字不清晰,不知是“灵”还是“怜”不过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苏夫人只有两个儿子,除去苏意秋外,只剩下苏大公子苏意怜了。而最具说服力的便是他光华照人的容貌。
“琉璃,”乔难掩奋兴地用力握住周雪的手道:“我们有救…”
“啊”的一声惨叫,周雪如同被火炙一般用力甩开乔的手后退几步,而乔喘息着,脚一软地跌坐在地上。
如同小火星在肌肤上跳跃烧炙的感觉,周雪难受地闭了闭眼。“你,你⼲什么碰我,忘了我们不可相触了吗?”⾝上的力气就像慢慢熔化一般,周雪连瞪向乔都觉得累。
“对不起,忘记了嘛。”乔大口大口地呼昅着,从怀中掏出细颈琉璃瓶,从里面倒出一粒碧⾊的葯丸塞进嘴里,现在连做这些简单的动作都觉得困难之极。
周雪虽未跌倒,但⾝子的平衡感也变差,她伸手想扶住旁边的茶几,却摸到一片清凉顺滑的布料。“你怎么了,脸⾊好难看。”不知什么时候到她⾝后的灵…不,应该是苏意怜,一脸焦虑地扶着她说道。
清冷混和着薰香的体味令周雪心中一震,突觉得有些不合规矩,她挣扎了一下,冷淡地说道:“男女有别,放开我。”
“但是你不舒服啊。”苏意怜歪头蹙眉的模样惹人怜爱之极,令在近距离的周雪又一次看呆。周雪迷惑的神情比她无表情时更柔和温暖,苏意怜无琊的表情慢慢消失,眼中又染上热切的不明的望渴…她擦了胭脂如水晶般莹洁的脸颊像荔枝果般,纯黑⾊的眸子像紫葡萄一样,而微张的嘴唇就像多汁的红艳艳的草莓,好想好想咬一口,好想好想吃下去。
受到诱惑,苏意怜的唇慢慢靠近,而周雪被他的容貌迷惑住,只是呆呆看着他接近,而跌坐在一旁的乔,手中还紧握着琉璃瓶,她都忘了调整內息,紧张无比地看着眼前无论视觉还是感觉都美丽得无法形容的两人之间进发出奇妙而炫目的电流,她还是纯洁无比的好孩子,从未见到过别人“啾啾”所以激动万分也是应该的。
苏意怜意眩神迷地贴近周雪晶莹剔透的脸颊,张开唇去咬柳霓雪,却在才碰到她的脸颊之际,双颊被用力捏住,牙齿根本无法合上,周雪手劲使力,苏意怜“呀呀”呼痛,她却毫不怜惜地冷笑道:“你当我是白痴啊,被你咬过一次,我第二次还会受骗吗?”
“呜…”没尝到甜美的滋味,失望染上苏意怜晶亮的双眸,像是乌云遮住艳阳一般,少年的脸⾊变黯,可怜的神情令任何人见了也会心生不忍,但对周雪却无任何效用,她冷冷威胁:“下次着你再敢咬我的话,我会把你的牙齿全部拔掉。”
恼怒不已的反而只是旁观者的乔,她几乎口吐白沫地瘫倒在地上,明明气氛那么好,琉璃就是让美少年咬一口又如何,千载难逢的亲密镜头啊,竟然因为苏意怜和琉璃诡异的举动朝奇怪的方向发展,害她的期待全落空。
不多久,秋雁拿了几碟糕点甜品回来,乔让她先招呼着苏意怜,而后叫了周雪一声,让她到內室相谈。
坐在浮雕花纹圆凳上,乔不觉挺直脊背,吐出一口长气,如溺水般手脚僵直沉重、呼昅不畅的感觉已经不在了。看来毒性已经过去。
“这种不知什么时候毒发的感觉好讨厌,就像关在无形的笼子里一样,好想早点解脫。”
被蛇蝎美人所下的“水火不容”的毒不开解,到江湖上行走就像失去了獠牙的狮子一样危险。她们在江湖上树敌虽不多,但却深知“落井下石”的道理。
江湖人都知金尊乔天师是武当派前任掌门的关门弟子,与四大门派之一的武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任谁也想不到琴尊柳霓雪是官家姐小,因逃婚而换了⺟亲的姓名行走江湖。两人商量下来,为了全安,她们决定躲到柳霓雪父亲的郡王府中,府內有许多护卫,她们小心一点,只要不暴露⾝份,做个普通的官家姐小,应该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而从扬州南阳郡王府移到苏州苏府,更不会有人得知周府大姐小和她的贴⾝丫环在江湖上是什么⾝份。这些都是为了保命不得已的做法,但在其中,柳霓雪不止要变回周雪那么简单,平乐郡主的⾝份及附带的不可再推延的婚约,全都成为她必须承担的责任。虽然这样说,但无论柳霓雪还是乔天师对平乐郡主的婚事都没什么实真感,塞进她们脑子里的,只有怎么备好蛇蝎美人所要的贺礼,以求把⾝上的奇毒清除而已。
“苏意怜就在外面啊!我们怎么能让他主动答应帮我们绣制婚服呢?”
乔咬着手指苦思不已,这个动作因为太危险而被她师父纠正过多次,但这次又无意识地使了出来。
“用威逼的手段好了。”周雪手抚着下巴冷冷说道。威武不能屈的人很少,她就不相信苏意怜能逃过她的终极逼供术。
看着周雪因面无表情而更显冷静深沉的气质,乔天师搔了搔后脑勺喃喃自语:“若我说其实你有时的性子比我更激烈任性,一定没人会相信。”琉璃只是厌烦多余的情绪而已,却自有一种冰雪无垢的清灵,就连冰冷无比的微笑也会让人不知不觉痴迷。
就连站在有天人之姿的苏意怜⾝边,琉璃的容貌都不见有丝毫逊⾊,苏意怜的艳丽反而更衬出她的冷漠空灵来。
别说男人,有时连她细看琉璃时都会看呆。
“啊!我想到了!”乔突然跳起来打个响指,指着周雪说道。
虽然习惯了乔的惊惊咋咋,但周雪还是吓一跳地仰头道:“什么?”
“用美人计!”
对秋雁的殷勤招待听而不闻,苏意怜双肩低垂地坐在椅子上,微侧着头发着呆,偶尔抬眼向內室瞄去,见没有动静,又继续发呆。
乔掀开锦帘,看到的就是苏意怜这种情形,对乔来说,他就像—幅匠气过重的工笔画,完美得极致,反而少了灵性。虽然最初曾因他的天人之姿而震撼不已,但此时苏意怜在乔的心中也不过是长得极美的美少年而已,并无其他深刻印象。
但就在突然之间,苏意怜整个人就像注入了灵魂一般,无神的眼眸变得晶亮清澈,呆滞的神情也因唇角上扬的弧度而变成了和上一秒截然不同的光彩夺目,低垂的肩背又挺直起来,神采飞扬的苏意怜令他的美貌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好像乌鸦变孔雀哦。”
⾝后周雪听不太清楚地追问一句道:“什么鸦雀?”
“不,我只是有些感慨鸟类的本能罢了。”在自然界,雄鸟总是展示自己如锦似缎的绚丽羽⽑昅引雌鸟的注意,不知为什么,和苏意怜的感觉好像。
周雪找了张离苏意怜最远的椅子坐下后,还未开口说话,苏意怜已站起⾝欢快地叫道:“姐姐。”
“别叫我姐…”椅子轻颤,是乔踢椅腿提示的结果,她连忙轻咳一声,换上自以为温和的表情道:“什么事?”
“姐姐,”苏意怜展开大大的笑脸道:“我好喜欢你。”
“被你喜欢真是不幸啊,不,真是荣幸啊,嗯,你坐下来说话就可以了,不用走过来。”
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只见了两面便开口闭口说“喜欢”的人,虽是唐突之语,但从苏意怜口中说出来便觉得不会令人厌恶排斥,一定是因为他美得极为中性的关系。
苏意怜隔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灿亮的大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周雪背部竟产生一阵恶寒,她不由自主挥了挥手,苏意怜也随着她的动作动了动视线说道:“姐姐,怎么啦。”
“不,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丝线要缠过来的感觉“还有,叫我琉璃便可以了,不要再叫我姐姐。”总觉得苏意怜叫出的“姐姐”甜甜媚媚的太过亲热了。不过也许只是她多心的感觉而已。
椅腿又被踢了踢,周雪作势轻咳了两声,想想该用什么措词说出来才觉得当。她对怎么威胁别人、挑别人的弱点攻击最拿手了,请求别人帮忙还是第一次。
“嗯,那个,苏意怜…你最近,咳,不忙吧,不,我是说你对绣制婚服有没有趣兴,没有趣兴也可以学习一下,当做是个经验嘛…”周雪头昏脑胀地抚住额头,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吧什么非要请求他帮忙不可,最好的办法应是把苏意怜掳走,关在小屋里,奴役他让他缝制婚服才对。
“苏公子,我们家姐小说她想穿你亲手绣制的服衣哦。”头顶上响起乔略带童音的话。其实周雪认为谁绣制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在姓莫的男人和姓花的女人成婚以前完成他交待的婚衣任务并且顺利拿到解葯!真不明白那个蛇蝎美人怎么想的,強调只要绡舞坊的绣衣,其他绣坊免谈。
“是吗?姐姐。”除非有必要,根本不会搭理别人的苏意怜向周雪求证道。
谁知道你绣制的服衣是什么样子的。心里这样嘀咕着,但周雪还是微扯嘴角,露出她自以为亲切的笑容:“听闻你的绣品绣工精细,针法活泼,图案秀丽,⾊彩雅洁,我一直都想见识一下呢。不知,呃,你会为我绣一套服衣吗?”
“没问题。”
“呃?”因苏意怜答应得太⼲脆,周雪和乔反而愣住。
“那个,绣一件服衣要四五个月,好像。”周雪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会在五月十六曰前绣好吗?”在毒尊的婚礼前绣好便成了。
“我绣得很快哦。”苏意怜讲过后又为难地咬了咬下唇“不过…”
“你后悔了?”周雪神情一冷。果真还是威逼他才是对的。
“不,不是。”苏意怜低下头不敢看她,脸⾊微红害害羞羞地说:“我,讨厌一个人呆在绣楼里,你可不可以陪着我。”
周雪滑光的眉尖打个皱褶:“你怎么这么⿇烦…”突听“咔嚓”一声,周雪⾝子猛然一斜,她手忙按在椅旁茶几上才不至于跌倒出丑。
见苏意怜和秋雁都吃惊地看着她,周雪手从茶几上拿开,面无表情地掩唇轻咳一声又正坐好道:“陪着你,那是应该的呢,毕竟你是为我做服衣啊。”
笨乔,她只不过发了发感慨而已,又不是说不陪他,⼲什么激动地踢断她坐的椅腿啊,害得她只得蹲马步维持形象。
绕过缀珠掐钿的四扇围屏,便看到厅內摆着信仙桌,苏家几人已在座。在规矩严苛的大家,男女并不同席,苏家虽不拘于此,但苏夫人还是坐在下首,⾝边还坐了个穿着淡紫⾊福裙的娇俏少女。右首坐着的容貌俊美的男子,正是绿袖曾指给她看的苏二公子。上首是空着的,没有人在座。周雪被安排坐在左首,苏夫人先向周雪介绍了苏意秋及坐在她⾝边的少女,是意怜意秋的妹妹苏茵洁。而后苏夫人⾝后的美婢墨珠端上银质的碟、盏、碗、筷等餐具,绯缨递来温热的布巾,周雪虽在出门前已洗过手了,但还是不得已地擦了两下。
等一切洗漱好,却不见人叫菜上来。苏茵洁不时转头望望屏风处,似乎还在等什么人。不一会厅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跑进来的是一名青衣小厮,他气喘吁吁的似乎跑了不少路,说话还上气不接下气的:“夫,夫人,莫先生说他⾝子感到不太舒服,没办法过来吃饭,让夫人不用等他了。”
莫先生?
就像讨厌蜘蛛的人见到“网”便觉不舒服,害怕蛇的人看到“草绳”便悚然一惊一样,周雪现在一听到姓“莫”的人,便会想起某个貌若天仙心如蛇蝎的少年,对未见面的“莫”先生,也本能地排斥和不喜欢。
“莫先生不舒服?严不严重,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轻脆如银铃的声音,听语气似乎惯于发号施令。周雪扫眼看去,为莫先生担心的人正是苏茵洁。
“先生说他只是老⽑病,只要躺着休息一下便可以了。中午他会和齐少爷和彩云姐小在书院一起用饭,不用特别给他准备膳食了。”
“哦。”少女挥了挥手让青衣小厮退下,満脸的失望之⾊。
“娘,既然莫先生不能来,我们就开饭吧。”苏意秋不以为然地说道。莫先生不过是西席先生而已,根本没必要请他上桌吃饭,不来了也好。见苏夫人点了点头,他便做了个手势,通知女婢上菜。
“上首没有人坐耶。”周雪脊背直挺,双手放在膝上正坐着,规规矩矩地开口:“既然多了个位子,可不可以让我的朋友过来。”
“朋友?”苏意秋的神情原本就极为不耐,他不明白⺟亲为什么非要盛情招待这个曾把他表弟欺负得惨兮兮的女人,还要他作陪“听闻郡主从不接交比自己⾝份地位低的朋友,我到想见见呢。”
周雪美目冷冷地看过去,只一个眼神就令苏意秋心中一凉。她的声音有种绫绡般的透彻感,却是无任何抑扬顿挫的生硬:“那真谢谢了。说实话,我连吃饭他都要跟着,真的让人很困扰。”只是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有丝毫被困扰的影子。
周雪拍了两下手,用比平常说话大一点的声音叫道:“乔,让他进来吧。”
站在门口的丫环小厮惊讶地叫了一声,但随即没了声音,苏家三人好奇地朝门口看去,掩住门的围屏上映出来人修长的⾝影,苏茵洁不觉瞄了周雪一眼…缠住周大姐小的“朋友”明显是个男人啊。
橘⾊的衣角露出,如同一团流动的火焰一般让人眼角一跳,人从玉质的屏风后慢慢出现,容颜光艳胜玉,体态柔美风流,眼波轻转,如黑水晶般清澈纯美,连声音也如上好的五琴般醇雅。“娘,弟弟,妹妹,你们吃饭也不叫怜儿一声,幸亏姐姐带怜儿来呢。”
苏家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苏意怜,呆了半晌,苏茵洁才首先反应过来地跳起来叫道:“哥,是你这两天不知跑哪里去了,害得二哥一阵好找,我以为你又变成…”
“茵洁!”苏夫人冷斥一声道“别这么不知规矩的,让外人看着笑话。”
苏茵洁连忙噤声,她有些慎戒地看了周雪一眼才又端庄地坐下,但苏意怜的一句话又把她炸得跳了起来。
“大哥,‘姐姐’是谁?”
对苏家三人凌厉的目光没任何感觉的周雪悠悠轻叹:“我让他叫我琉璃啊,但他偏偏叫我姐姐,明明知道我不可能做个好姐姐,我本人也很苦恼呢。”即使加重了叹息的语气,周雪冷漠的表情也令她的“苦恼”不足相信。
“你,你是怎么欺骗大哥的?”苏茵洁也顾不得礼貌了,她瞪大眼睛质问着周雪。
“美⾊啊。”见到苏茵洁一瞬间霹出错愕的表情,周雪心情太好又道:“他还答应帮我绣制嫁衣哦。”
这下连苏意秋都脸⾊一变。
“大哥,你忘了你还有十块绡帕、十二个扇面、三幅屏风要绣吗?怎么可以不想清楚就随便答应帮外人绣东西。”而且还是最难绣的嫁衣。之前还要经过挑丝、染⾊、调经、画样等十几道工序,他记得平乐郡主的婚期是四月初六,二个月的时间绣成,难道大哥想累到吐血?
“那些东西我才不想绣,我只想给姐姐绣服衣。”因苏意秋严厉的脸⾊而变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苏意怜,在看了周雪一眼时又固执地说道。
“大哥!”苏意秋焦虑地站起来急怨叫道。苏意怜的绣品千金难求,即使他只绣扇面屏风也是供不应求。除了苏意怜绣工如神外,此外还因物稀而贵。因为苏意怜虽有一⾝好绣艺,却极讨厌锈东西,他宁愿⼲坐在外面发呆也不愿一个人进屋里埋头刺绣,每次还需娘诱哄着他才绣些帕子扇面交差。原来苏意秋也想是不是大哥讨厌一个人做工而想让旁人陪一陪他,但却因为大哥太过美丽,无论男女,他都不敢让人和大哥独处一室。
比起生意,大哥是最重要的。
而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从讨厌刺绣的大哥口中听到心甘情愿为谁绣嫁衣的话,明明前曰下午大哥还对他带去的丝线锦布又扔又撕的。
总是小心翼翼守护的人,竟然会对别人,会对别人…
“有什么事需要站着讨论吗?大家坐下吧,要不下人无法上菜呢。”
下人们手捧着菜碟,全都躲在屏风外,周雪冷冷地提醒着。虽然欣赏苏家人惊慌吵闹的场面很有趣,但她感到饥饿时,任何事情都要缓一缓。
苏意怜的注意力马上被周雪夺去:“我要和姐姐坐在一起。”
“随你…”“大哥一直坐上席的。”苏茵洁打断周雪不耐的话语抢着说道。
周雪冷睨了苏茵沽一眼,冰冰冷冷地笑了:“苏意怜,坐在我旁边吧,若没有人保护我,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下这顿饭。”
席间,因为周雪说不喜食荤,所以苏意怜让素菜全摆在她面前。他一边扒着饭一边抬头看着周雪用餐,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眼中只有周雪而已。
饭菜极为美味,周雪即使被几双愤怒的眼眸盯着,也没有食不下咽。
“啪”的一声,苏夫人把筷子重重放下,抚着额头说:“怜儿,娘头有点疼,你扶娘回房去好吗?”
“啊,好的,娘。”苏意怜愣了一下。随即放下只扒了半碗的米饭,起⾝乖巧地向苏夫人走去。
就在苏意怜扶起苏夫人时,就又听“啪啪”两声脆响,周雪不看掉在白玉石地板上的银筷而是抬眼看着苏意怜:“我的手好痛,没办法夹菜。”故意半挽的宽袖,白雪肌肤上肿红的齿印触目惊心地存在着。
苏意怜为难地停住脚步,苏夫人催促道:“怜儿。”
“娘…”苏意怜拉长声音地叫道。柔柔婉婉得令苏夫人心中一惊,恳求着看着她的少年,心明显地已跑到别人⾝上。
从小捧在手心里疼的怜儿,在她所不知道的短短时间內竟要挣脫她的呵护而想飞走了。
谤本就不该让周雪住进来的。后悔一瞬间呑噬着苏夫人的心。
甭僻得近乎自闭的苏意怜竟会对才出现的周雪痴迷得令她始料未及,最令她担心的却是怜儿痴迷的人是摆明了要利用他的态度。
“平乐郡主,你已订了亲,最好避一下嫌吧。”
“苏姨,”周雪挽下衣袖,把皱褶抚平,双手平放在膝上面无表情地说道“虽然不用跑到东京去找,但遇到一个愿意给我绣制婚服的人还是极不容易哩。他让我陪着他,我怎敢有半点不愿意。”
被人当面揭穿谎言,苏夫人不觉羞红了脸。而苏茵洁早已看不惯周雪的态度,冷声说道:“郡主,欺负苏家的人让你很愉快吗?”
偷偷咋了咋舌,苏家人说话都这么直接吗?她真有点不习惯呢。
“苏意怜。”周雪直接找上当事者问道:“我让你为我绣服衣是欺骗了你吗?”
苏意怜摇了播头:“姐姐才没有骗我,她很清楚地问了我,我很清楚地同意了。”
“你,你,”看着对周雪露出了讨好的笑容的哥哥,悲哀一瞬间袭人苏茵洁心底,不知为什么好想哭,为什么都不懂的哥哥,为卑鄙地利用了哥哥弱点的周雪,她站起⾝护到苏意怜⾝前朝周雪怨怒地叫道:“大哥答应的所有事情都不算数,你别以为我们都和大哥一样好欺骗。”
“哦。”对苏茵洁的激情动绪,周雪只是美目上挑地看她一眼道:“我不知道苏意怜所作的决定还要你批准呢。”
真想一拳揍在周雪没任何表情的脸上,苏茵洁双手紧握地咬牙道:“那当然,我要保护哥哥!”
周雪嘴角扯了扯,却是讥嘲地笑:“你当你哥是笨蛋啊,连朋友都替他筛选着。”
“…你不知道?”
“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哥哥是…”
“妹妹!”苏意秋站起⾝厉声阻止道:“别说…”
但仍阻止得太迟,苏茵洁已说了出来:“…哥哥是白痴儿的事情。”
“哎?”周雪以为听错而错愕地张大眼,这是苏家人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可称为“正常”的人类表情,丝毫看不出上一秒的可恶来。
“二哥,你⼲吗不让我说。自从上次什么姓孙的官家姐小強迫性的求爱不成反被大哥推进碧罗湖后,大哥脑子有问题的事情早已传遍了苏州府,她早晚会知道的。”
周雪的目光移向苏意怜,相对于妹妹的激动,他反而变安静许多,偶尔抬一下头,看到周雪盯住他时又连忙移开视线。
“哥哥是天生的痴儿,除了刺绣是天生的才能外,他既学不会识字也学不会和人沟通,他的心智只停留在六七岁的时候,这样的哥哥根本无法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
“是吗?”周雪低语。她并没有觉得和苏意怜在一起有什么无法沟通的地方,即使他有时说话和举动有些奇怪,但她曾遇到的怪人比苏意怜更不通世俗到极点。
而且即使只有六七岁的心智,也明白他妹妹所说的话的內容吧。娇俏少女⾝后的橘衣少年,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几乎绝望地看着周雪,他是在求救吗?
…那么说,只要伸出手的话,只要拉他一把的话,这个人的心以后就会变成自己的了。只要这样想想心中就奋兴不已啊!
“即使是白痴又如何呢?”周雪浅浅笑了,宛如冰雪消融,舂来花开般温暖美丽“即使是这样的苏意怜,我也有非要他不可的情况。”
“…琉…琉璃。”结结巴巴叫出口的名字,原本以为记不清的名字其实就深刻在脑?铮飧鋈艘欢ê推渌瞬煌淙辉缇椭溃衷诟用靼住R恢逼砬笞趴梢缘镁龋恢逼硗偶词故浅ごσ埠茫梢匀萌撕廖蘩碛傻匕稀氯岬牧鹆В览龅牧鹆В俗约憾箍α车牧鹆В欢ㄊ亲约阂恢逼砼蔚娜恕?br>
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苏意怜只是站在原地,一遍一遍用衣袖抹着眼泪,一遍一遍地说着:“琉璃,琉璃,琉璃…”
见苏意怜说哭就哭,周雪不觉困惑地皱了下眉,她是不是为自己惹了个大⿇烦了呢,但是些微的后悔又在看到苏家三人吃惊而慌乱地安慰着苏意怜的事情时消失无踪。
她本来就不在乎苏意怜是天才还是白痴,她本来所需要的只是苏意怜的绣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