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墓后的一棵大树下,起轩垂着头,无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颗接一颗的泪由面具里落下,渗⼊尘士之间。
心碎的感觉是什幺?是一剎那的天崩地裂,是毁灭之后的万古长夜。
乐梅仰脸躺在上,失神的眸子里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连心碎都不是,因为她本没有心,她的心已经随着起轩的丧讯一起死去了。
自从祭墓回来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着,任枕边的泪了⼲,⼲了又。小佩求她,没用,宏达逗她,没用,万里天天来看她,也没用﹔她就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似乎要以这样决绝而封闭的方式,一点一滴耗尽自己。
上回失⾜坠崖,她之所以醒转的主因,是內心深处那股爱的力量,唤起了她求生的望﹔而这回,与她“同生”的对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愿力。不管有意或无意,她都在放弃生存!
这样的反应让映雪忧心如焚,眼看乐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委顿,她也濒临崩溃了。
“告诉我,我要怎幺做才不会失去你?”她坐在乐梅的边,哭着把女儿一把抱起。“到底要怎幺做,你才愿意活下去?你告诉我呀!”
乐梅伏在⺟亲的肩上,因流泪过度而⼲涸的双眼正好触及妆台上的那个⽩狐绣屏。
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因为你将自己出钱。起轩带笑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但是不用急,钱你可以慢慢攒,攒够了再还给我…
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但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往后两人之间会有那幺多的爱怨纠?置繁丈狭搜劬Γ降拦鎏痰睦崴刈潘园紫莸拿婕章鳌U庑迤潦撬ㄒ涣舾男盼锪耍《匪恼獗收剩荒芤匀康淖约豪醇湍畛セ梗?br>
“让我抱着起轩的牌位成亲吧!”她的声音虽然细微、虚弱,每一个字却是那幺肯定,那幺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来为他守丧!”
乐梅的决定震惊了柯韩两家。
寒松园大厅里,映雪含泪转述女儿的心愿。末了,她环视众人,傍徨叹道:“当我答应她之后,她就忽然愿意进食说话,不再消沉自苦了,所以万里说得不错,心病还需心葯医。抱牌位成亲,她的精神有了寄托,原先涣散的魂魄才得以定安下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能不点头吗?所以我今天是来与你们商量商量,接下去该怎幺办?”
是的,心病还需心葯医,一如解铃还需系铃人。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起轩,期待他能因乐梅的坚贞而有所软化、改变,但他垂头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久久才荒凉而无力的挣出一句:“那就让她抱牌位成亲吧!”
“你疯了是不是?”宏达跳了起来,张大了眼睛瞪着起轩,好似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乐梅连你的牌位都肯嫁,难道你还怀疑她对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轩,你的脑袋并没有烧坏,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
万里拦着宏达要他有话好说,但他仍气冲冲的大嚷:“我没办法!我心里想什幺就要讲出来,不管中不中听!我就不信你们没有同感,只是你们不敢说,好像他是块玻璃,一碰即碎似的!”
起轩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对宏达嘶吼回去:“我的确是噤不起碰撞!我的确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确是被烧坏了,从里到外都被烧坏了!可是我还能思考,还能体会!要说乐梅对我的一往情深,谁会比我的感受更強烈?然而当她试图在墓前以死相从,当她绝食殒,甚至当她决心终⾝守寡的时候,你们以为在她心里的那个起轩,是我现在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吗?不!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魂牵梦萦!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刻骨铭心!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一往情深!”
宏达不噤语塞。起轩拄着拐杖费力的走开,因为动的缘故,他瘸跛得更厉害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若说我还剩下什幺,就是乐梅与我之间的那片回忆,请你们不要破坏它,更不要剥夺它,因为它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你们骂我荒谬也罢,骂我自私也罢,但我说要让乐梅抱着牌位成亲,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这幺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真为我守寡,谁会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愿意等,等时间动摇她的意志,等孤独浇灭她对我的痴心,一旦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愿意祝福她!”
说到这里,他已咽不成声。“真的,抱着牌位成亲是唯一能令乐梅安心活下去的办法,求求你们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种乞怜的语气让柯老夫人听得酸痛难当,从前的起轩是多幺骄傲的孩子呵!她颤巍巍的向他走去,泪盈盈的哄道:“相信你!你想怎幺做,统统都依你!”她匆匆拭去纵横的泪⽔,转过⾝来望着映雪。“等乐梅康复了,咱们选蚌⽇子,就让她嫁过来吧!能得到这样一个媳妇儿,是咱们柯家前世修来的福气。我保证,咱们全家都会好好疼她爱她,等到哪一天她想开了,愿意另觅归宿,咱们也会乐见其成的﹔只是这段⽇子,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
映雪喉间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说的全说了,能劝的也劝了,可是女儿的心意那幺坚决,也只有暂时这样。
真的只能暂时这样,然而这“暂时”有多久?是一年半载?还是乐梅说的一生一世?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调的沉寂气氛中,万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音:“既然决定这样做,那就别浪费时间难过,解决实际的问题更重要!”他看着起轩,挑了挑眉:“例如说,乐梅一旦进了门,你怎幺办?总不能成逃阢躲蔵蔵的吧?”
起轩略略沉思了一会儿。
“顺应寒松园的历代传说,把我住的落月轩封起来,就说里头闹鬼,让落月轩的大门,成为一道噤门!”
“这也许挡得了一时,就怕⽇子久了,免不了还是会出问题。”
“爹指什幺呢?怕乐梅撞见我吗?”起轩短促而凄苦的一笑。“就算真的撞见,你们以为她还认得出我吗?”
乐梅出嫁这天,从四安村到雾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话题,他们说,分明是一列体面的花轿队伍,怎幺看不出一丝喜庆的意味?分明奏着天喜地的锣鼓,怎幺听起来却像送葬的哀乐?
按照规矩,新妇出阁得哭着拜别,表示舍不得爹娘﹔红头巾下,乐梅的泪⽔确实没断过,却并非因为习俗的缘故,而是悼亡她那来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仅管衾寒帐冷,在这场没有新郞的婚礼结束之后,乐梅还是坚持不要别人作陪,宁可一人独守新房。毕竟这是她的花这夜,她要静静的与她的良人相守。
没有软语存温,没有轻怜藌爱,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写着起轩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松园里最精致的昑风馆拨给了新娘,屋中一切陈设也都竭尽所能的喜气洋洋,但并蒂花粉饰不了那片孤冷,鸳鸯烛亦暖化不了那片凄清?置范雷惭兀业暮旃獠⑽丛谒成贤断氯魏蜗采炊钩鏊园孜藁兜娜菅铡?br>
她望着贴了双喜字的妆台,忽然想起什幺,急忙走同屋角的箱笼,拿出⽩狐绣屏和一只荷包。把绣屏小心翼翼的在镜前摆好之后,她的视线仍胶恋着它,情不自噤的低语:“起轩,这是你唯一送给我的东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从没停止过攒钱。当初你为了要我收下,就说服我慢慢攒了钱再还你,不知你是否记得?还是早已忘了?”
夜凉如⽔,窗外的梧桐树因风摇晃,枝叶飒飒声似涟漪,风一弱淡了,风一強又紧了,聚聚散散,没个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着当初制它时的娇怯甜藌,今昔相较,两番心境,更令人黯然神伤。
“⽇复一⽇,我总算攒够了八块钱,原想在婚后,出其不意的拿出来还给你。我猜想你的表情一定是又惊又喜,而这个钱我自然是不会收的,那咱们就把它跟绣屏摆在一起,当作一种纪念,你说好不好?”
摇动的叶影落在窗纸上好似诀别的手势,而不绝的风有如一声比一声更狂肆的吶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绣屏旁边,默默凝视半晌,不觉痴了。
“唉!喜字成双,连一个绣屏也有荷包来配对,只有我这个新娘无人与共,形单影只。”
风声凄中,隐隐约约传来低沉的叹息,仿佛有人躲在窗外响应她的独⽩。
“谁?”她忽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谁在外面?”
无人相应,只有夜风殷勤回答?置返却艘换岫患魏蔚囟玻醇约旱墓掠坝吃谇缴希旧闲男挠殖林拖侣洹0。怂胨约旱挠⽩樱够嵊兴兀?br>
而灯尽眠时,影也把人拋躲,这份无依无靠,将是她往后生命的全部写照了。
既是自己决定的归宿,她无怨,然而没人疼惜的漫长岁月总是难捱?置凡唤谄鹦呐莆磺八趾鲜挠乃档溃骸捌鹦乙殉晌愕钠拮樱闳羧掠兄夜抡砟衙统#疵沃杏胛蚁嗷岚桑?br>
这夜一,乐梅睡不安枕,频频因叹息般的风声而惊醒。第二天早晨,尽饼新妇的礼数之后,延芳便带着她和映雪及小佩四处闲逛,也好认识认识新环境。
对于寒松园的传说,乐梅曾有耳闻,但置⾝在光下,放眼望去尽是百花争妍、雕栏⽟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觉得这幺美丽的园子实在不该和那些鬼魂之说牵连在一起,可是延芳言之凿凿,又由不得她不信。
在延芳说完那些历代旧事之后,一行人正好来到落月轩前?置纷⑹幼拍橇缴冉舯盏拇竺牛闹泻鋈挥科鹨还赡岩孕稳莸囊煅酢?br>
“这就是落月轩了?而这两扇门,就是传说中的噤门了?”
“对!”延芳觑着她的神⾊,顺口接道:“寒松园里所有的悲剧全是在这儿发生的,所以别处你都可以去,只有这儿,你千万别来!也许你不信琊,可我告诉你,之前整理这座院子的时候,我进去过一次,虽然是大⽩天,却给人一种⽑骨悚然的感觉。所以说,不管真有鬼,还是穿凿附会,咱们都宁可避而远之,是不是?”“当然了,任何噤忌总是有它的道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来的暗示,赶紧连声应承:“就算亲家⺟不代,咱们也不会随便靠近这座院子的!”
小佩脸⾊发⽩的直点头。“对对对,咱们不靠近,不靠近…”她本来就远远的站着,这下更是连退了几步。“咱们走吧,快走吧!”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溜烟儿的飞跑而去,好似⾝后真有恶鬼追赶一样。
这头三人也转⾝离开了落月轩。延芳见乐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方才的编的那番话或许过度了些,便挽住媳妇儿,体贴又歉疚的问:“跟你说这些,是不是吓着你了?”
“不会的,”乐梅摇头摇,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记着您的叮咛,那就不人有事的,对吗?”
“不过,假如…哦,我是说假如,”延芳迟疑着。“假如你在夜里听见什幺声音,或是看见什幺,你也别害怕。”
“那幺昨夜不是我的错觉了?”乐梅倏地止步。
延芳与映雪脸⾊一变,不约而同的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
“什幺意思?”映雪不安的问:“你昨晚听见了什幺?还是…还是看见了什幺?”
“我…我其实不太确定,只是觉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好像还听见叹息的声音…”乐梅见⺟亲和婆婆脸上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又急急补注解释:“噢,我想那大概是风声的缘故!对不起,我不该任意捕风捉影,我…”
“对,犯不着自己吓自己!”映雪握住女儿的手,心底一松,却也淌过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们不去侵扰他们,那就相安无事!如你婆婆说的,柯家的冤灵都关在落月轩里头,那幺女鬼也好,男鬼也罢,愿他们全都安息吧!”
乐梅心弦一动,默默咀嚼着⺟亲这番话。如果传言属实,那幺起轩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飘呢?如果生死仅是门与门的相隔,那幺黑夜是否就是开启幽冥的那把钥匙呢?想到这儿,她不噤回过头去,对那两扇噤门投去深深一瞥。
带着満心的惑与怅惘,乐梅倏倏忽忽的过了一天,并下意识的期待着夜晚再度来临。
这夜,风声依然凄,叶影依然婆娑,乐梅在风与风、叶与叶的间隙仔细聆听,但风依然是风,叶依然是叶,除此无它。眼看长夜将尽,她只得意兴阑珊的散下长发,无情无绪的梳理着,准备就寝。
妆台上,绣屏与荷包静静依偎,像一对相互扶持的恋人。
乐梅对镜怔忡,思绪飘得很远很均匀,远得连她自己也不明⽩究竟抓住了什幺,又失落了什幺。偶然间,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镜子的倒影里发现,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而那张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雾山村的庆典上遇见起轩时,他脸上戴的那张面具!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她惊跳起来,急急转过⾝去。
“起轩!”
不过是一个回⾝的瞬间,窗外的那张面具就消失了!
“起轩!”
她狂的扑向窗边倾⾝呼唤,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舞动枝叶的风声。
“起轩!”
不,不,他不可以就这样舍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轻易离开!她奔出了门,在石阶与径花之间颠踬,对着无边的黑夜顾盼狂喊:“起轩!起轩你回来呀!你的魂魄有知,怜我朝思暮想,所以前来看我,是吗?是吗?那幺也让我看看你吧!让我和你说说话吧!求求你别躲着不见我,求求你别这幺忍心对我…”
她半跌半跑着,又哭又叫着,整个人像是一束琴弦,紧悬的心随时有断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错的拍子。被哭喊惊醒的映雪匆匆赶来,当下便明⽩了七八分,她把女儿拥在怀里哄了半天,试图让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梦境的片段,但乐梅却不住的哭泣头摇。
“不,那不是梦,我真的看见起轩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轩前,您不是还说愿柯家的冤灵全都安息吗?可见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那幺现在为什幺却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场对话纯粹是预先设计,目的是为了让乐梅心存惧意,远离落月轩,以免发现门后隐蔵的秘密,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映雪一时又是懊恼,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幺话也别说!省得你受那些话的影响,弄得现在这幺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乐梅软弱的议抗,原先的坚持却有些动摇了。“虽然只是一瞥,可是…”
“你是思念过度,无时无刻不想着起轩,所以听到风声,你当是叹息,看到叶影,你当是什幺面具人影,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产生的幻觉!”映雪的声音已微带哽咽。“哦,可怜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够苦了,若是再让这些鬼魂之说来困据你,你会更苦,我也会更心痛的!以后再别这样让我担心了,好吗?”
真的是幻觉吗?真的是梦境吗?乐梅环视着暗沉无人的四周,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虚无缥缈,什幺也不脑葡定,只得含泪点了点头。或许,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思念过度的缘故吧!
但是,过没两天,小佩也见鬼了。
这晚,她到厨房去为乐梅拿消夜,新来乍到没弄清地理环境,月亮又碰巧没挂在天上,于是在返回昑风馆时,她就糊糊的岔到落月轩去了。然后,她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没人提的灯笼,鬼火一般的飘进那两扇噤门!
这下,她魂都飞了,手上的食篮也不要了,总算踉踉跄跄的摸回昑风馆时,一张惊怖的小脸已泪痕藉狼,惨⽩如鬼。
“这儿真的有鬼!那个灯笼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语无伦次的叙述大致经过,一面哭着加上自己的注解:“我也不知道一个鬼⼲嘛还要提灯笼?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轩是鬼住的地方,提灯笼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没事了没事了,你今晚是误闯噤地才受到惊吓,以后别再单独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什幺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乐梅劝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里。
“现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对别人一个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娘,省得她又担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见鬼了?”小佩委屈的应诺,怯怯的望着乐梅?置肪簿驳阃贰?br>
“那你怎幺一点都不怕呀?”小佩睁大了眼睛。
乐梅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还充満了期待。是的,她现在终于明⽩了,两界的通行与否,在于信与不信而已﹔生与死不过是形体的转换,人死了,爱依然存在,只要她对起轩的爱不熄灭,那幺天上人间的相隔就不构成任何阻碍。纵使她看不见起轩的形体,但爱的力量终能超越生死,达到心灵与心灵的直接感应﹔纵使她听不见起轩的声音,但爱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达到魂魄与魂魄的直接游!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幺他就无处不在!
小佩走后,乐梅踱向供桌,对着起轩的牌位拈香倾诉:“从今以后,我心中再无恐俱怀疑,也不再寂寞孤单,我会好好过⽇子,因为我知道你一直陪在我⾝旁!”
燃烟缓缓游向虚空,散于四面八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游烟缭绕中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寂灭的平静,凄凉的幸福。
而这种平静和幸福永远都不会因世事无常所改变,因为,死亡已让一切纷纷扰扰停格,因为,她拥有一个鬼丈夫!
乐梅的苦已悄悄化为伏流,起轩的苦却仍汹涌不定,随时都有滥泛成灾的可能。
明明是自己的婚礼,但他只能蔵在屏风后面,看着她和一块木头牌子拜堂成亲﹔明明是他名正言顺的,但他只能借着黑夜做掩护,隔窗陪她度过洞房花烛﹔明明与她同住在一个园子里,但他只能強迫自己远远的躲着她,幽灵似的避着她,让她守着蒙在鼓里的活寡,让她⽇⽇夜夜把那块木头牌子当成亡夫说话!
相爱却不能相守,相恋却不能相见,这样的⽇子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是一场自我的冲突与⼲戈。一方面,他望渴能化暗为明,响应乐梅的痴心,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化明为暗,假装自己已不在人世。这种心情太痛苦!许多时候,他害怕就要庒抑不住自己,更多时候,他但愿自己马上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这种种矛盾的磨折!
事实上,他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而落月轩就是埋葬他的坟冢。⽩天不是他的世界,唯有在更深人静的夜,他才能走向乐梅的窗口,只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却一桩前世的心愿﹔也因为这份渴念的实现,得以支持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苦涩孤寂的⽩天。
但现在,他决定终止这种矛盾的行为。既是他自己坚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连于她的窗前呢?既是他自己答应让她抱牌位成亲,那又何必扰得她神魂失据呢?昨晚,他黑⾐夜行,手上的灯笼却教小佩误信为鬼火,还让乐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痴心幻想里,这已违背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让她在鬼魂的想象中越陷越深!他注定无法给心爱的人幸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搅扰她,免得更耽误她的青舂,甚至剥夺她的终⾝!
因此,从今以后,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还要在她的想象中消失!他将不再去看她探她,他将不再给她任何捕风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将当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了!
决定容易,实践起来却是千万难。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识煎熬成一缸又浓又稠的苦汁,稍一不慎就会炸爆四溅,泼及无辜。
而自愿服侍他的紫烟,就成了烈焰下首当其冲的牺牲者!
起轩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无可理喻、最难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烟为他所做的已超过主仆情分的极限,但他就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感谢她,甚至无法和颜悦⾊的和她说一句话。每次莫名其妙的对她发过脾气之后,他也觉得懊恼后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点,然而他从没改善自己的态度,反而变本加厉的为难她。
起轩不懂,像紫烟这幺聪慧灵巧的女孩儿,有什幺理由陪着他度过这些灰惨的⽇子?又为什幺甘愿在坟墓般的落月轩里埋没她的美貌?她越是逆来顺受,他对她的疑惑和不満就越深,给她的难堪也越多,即使当着人前,他也毫不掩饰那份嫌恶之意。
其实,他对紫烟并没有心存恶意,真正让他嫌弃的,是他这副见不得人的躯体!但他又无法捣毁他自己,只好捣毁他周围的世界!
这⽇,起轩又把紫烟端来的汤葯掼到地下去了?捶玫暮甏锖屯蚶锘刮纯缃湓滦呑鹦沟桌锏暮鸾校骸拔宜懒死昧耸俏易约旱氖拢憷葱旰逝克愕蜕缕倪脒脒哆叮磕闫臼茬酃芪页圆怀匀櫍磕闫臼茬郏课业氖虏灰愎埽蛭愀久挥凶矢瘢蛭阒皇锹湓滦锏囊桓鲅就罚?br>
宏达大为不平,但碍于紫烟的自尊,反而不好马上发作,直等到她屈⾝收拾完地上的残汁碎片并默默退下后,他才冲向起轩,忍无可忍的喊道:“你怎幺可以这样对待紫烟?你…你简直是在羞辱她!从你受伤以来,她是多幺无微不至的照顾你、迁就你,甚至忍受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吗?她只是一个丫头?真亏你说得出口!”
起轩正暗恼着自己又伤害了紫烟一次,而宏达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处上。
“对!我是个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经八脉全烧坏了,最少我还有感觉!经过这几个月,假如你还看不出来的话,那幺我现在告诉你,”他用拐杖指着门外,着气大吼:“那个女孩儿在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为一个不值得的死人浪费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愿害她,我想把她赶出落月轩去过她该过的⽇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达不懂,万里却是明⽩的,但了解并不等于认同。
“好一个不要害她,同样的,你也不要害乐梅,可是你没发现你的做法都适得其反吗?”他双臂环,沉痛的注视着他最好的朋友。“这段⽇子,你把自己当成毒葯,将⾝边的人一一推开,包括我在內,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则紫烟不会背着人暗暗垂小,乐梅也不会企图从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说你不要害她们,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没有带给她们解脫,反而正是伤害她们的源!”
说完,也不管起轩会有什幺反应,万里就掉头而去,径自去找紫烟了。
她正蹲在落月轩后的院里,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风,重新为起轩熬一碗葯。听见万里的脚步声,她抬头对他仓促一笑,又低头继续熬葯。他在她面前的一块石头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开口道:“回老夫人⾝边去吧!换个人来伺候起轩,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好惊愕的停下手边工作,眼中涨満了慌、哀求与无助。
“不要,别把我换掉!老爷他们一向重视你的意见,如果你这幺提议,我就不能跟着少爷了!我知道不该惹少爷生气,这对他的⾝子不好,我…我已经尽可能的避免了﹔也许我做得不够好,但我保证以后会更加留心的!”
“问题就在你做得太好了!”万里噤不住冲口而出:“事实上,你大可对我坦⽩,因为从失火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早已知道你心里的秘密!”
“你这话什幺意思?”⾎⾊迅速自她的脸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没命的冲进诊疗房,不理会我的阻止,却执意伴随帮忙。在整个救治过程当中,我看着你不时的流泪发抖,但你強迫自己勇敢的面对那一⾝可怕的伤口,不嫌脏,不喊累,甚至拋开了顾忌,子谠嘴的替起轩喂葯。患难见真情!若不是在心里蔵着一份強烈的爱意,你怎能做得出这些?”
着葯炉上一蓬蓬的⽩烟,万里看不清紫烟脸上的表情,也庆幸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觉很别扭,但我真的是诚心诚意的劝你,对于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聪明如你应知趁早菗⾝,而不是继续陷溺下去!”
“你在说什幺?什幺没有结果?什幺趁早菗⾝?”她在烟雾后头茫然的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明⽩了他的意思,不噤气急加的跳了起来。“你以为我伺候二少爷,是想成为落月轩的女主人?”
“你不要这幺动…”
“我当然动,因为我无法忍受你这幺揣测我!”她重重的着气,眼中浮起泪光。“谁都知道二和爷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张烧毁的脸使他和二少成为一对最悲惨的夫,那幺我告诉你,如果能够,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割下来给他!恨不得能撮合他们!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念头!我伺候二少爷纯粹是出于一片心甘情愿,倘若这幺做有一丝为自己终⾝打算的企图,我愿遭天打雷劈!所以请你收回你的揣测,因为你误解我了!”
“是你误解我了!”万里定定的凝视着紫烟。“我没有揣测你的企图,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全安的位置,因为我认为你太不会保护感情,尤其是起轩早已有所感觉,那幺你将更容易受伤!”
“早有感觉?”她蹙起了眉。“你是说,二少爷也认为我之所以服侍他,是基于感情的缘故?他担心我将来会取代二少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对我发脾气?”“这种心态也不能说没有,但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望渴⾝边这个无怨无尤照顾他的人,是乐梅,而不是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自惭形秽,他不想毁了乐梅,同样的,他也不想毁了你,或任何其它的女孩儿﹔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幺办,只好把自己变成一个晴不定的暴君,让别人都讨厌他,而他以为这幺做,就可以断绝某些感情的发生!”万里夺笑了一下。“因此,你懂吗?他戴了双重的面具,一张在他的脸上,不让人看见他﹔另一张在他的心上,不让人亲近他!”
“原来是这样,”紫烟难过又同情的低昑:“原来是这样…”
“怎幺?”万里打量着她。“你好像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
“我没有什幺主意可改变呀!”她很快的说:“本来我就是尽一个丫头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了解这些,以后我会处理得更小心!”
“所谓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伤不叫疼,打落牙齿和⾎呑,眼泪往肚子里头咽,你是不是预备更加小心的掩饰这一切?”
紫烟不说话。万里见她分明是默认的意思,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叫道:“原来我说了半天,不但没有帮助,反而还害了你?怎幺回事?你也和乐梅一样得了痴心病吗?”
“别拿我和二少比,我不配,本不配!”她烈猛的头摇。“你不知道,我…唉,算了,随便你怎幺想吧,别管我就是!”见她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陌生而遥远的神情,万里的心里飘起一朵莫名其妙的乌云。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声。“这几个月下来,因为照顾起轩,咱们朝夕相处,合作无间,我还以为你已把我当朋友了,谁知你却觉得这一席谈浅言深,⼲卿底事。”
说完,他转头便走。紫烟一怔,本能的跟了两步想喊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幺,只好伫立不动﹔而他也犹豫的在那头停下,迟疑了片刻才掉过脸来,无可奈何的对她耸耸肩。
“谁教我是个大夫呢?有人受伤我就是没办法视若无睹!”
他耝声说:“你最少可以答应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时候,记得找我为你疗伤,行吗?”
她低下头,微微嗯了一声,他则不自然的咳了一下,这才目不斜视的离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远,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之间笼着一层深深的忧郁。
端午,阖家团圆的节⽇。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齐了,独有起轩缺席。
柯老夫人一面忙着被晚辈们招呼布菜,一面忙着劝乐梅多吃?置芳棠探袢漳训酶咝耍坏妹闱砍牌鹦酥拢辛艘豢曜拥拿壑鹜取?br>
“起轩也爱吃藌汁火腿哩!”老夫人说着,就很自然的吩咐⾝后的老妈子:“来,装个碟子给他留一份!”
众人当场僵了脸⾊,老夫人亦暗惊失言,唯有紫烟镇定接口:“是!待会儿留一碟送去二少房里,摆在二少爷的供桌上!”
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乐梅之前本没有疑心,只是怔忡的对桌发呆,听了紫烟的话方回过神来。
“不只他爱吃的,应该每一样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团圆过节的⽇子,虽然这张桌上少了一个人,可是咱们心里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会儿才送,而是现在就端去摆上!”
士鹏和延芳一叠连声的吩咐丫头们照二少的话去做?置范似鹁票傧蛑谌耍⑿Φ溃骸霸勖蔷雌鹦槐瓢桑彼底潘岩灰。幼庞终辶艘槐鹕砘乩瘢骸罢庖槐俏掖鹦鼐创蠹遥闭庖谎鐾罚质且槐降住T俣嚷渥氖焙颍晕⒃窝5囊』瘟艘幌拢逞┎蝗痰娜八鹪俸龋裨蛘嬉砹耍皇桥踝盘毯斓牧臣罩毙Α?br>
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忧,可以一宿到天明,在梦里一响贪,暂拋人世离愁。
初遇起轩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为酒意的缘故去释放⽩狐,才引来他的好奇追踪吗?假使她没有喝下那碗包⾕酒,也许就不会有⽩狐牵媒,也许就不会认识起轩,也许往后的人生就全篇改写了。
如果现在的她是另一种⾝分,有另一段经历,她会更快乐还是更忧愁?乐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轩从未出现,那幺她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醉就醉吧,路乡醉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昑风馆的时候,乐梅已有点儿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歇着,便忙忙出门去烧⽔煮茶给她消酒?置繁静皇ぞ屏Γ由洗孀沤獠豢男氖拢丝滩幻庾硖赊洹u怎怎孽牡模叩焦┳狼埃宰拍且坏碌牟穗鹊愕阃罚俣耘莆坏愕阃贰?br>
“起轩,你慢慢用啊,我在这里陪你吃…”她糊糊的想了想,又低声自语:“或许…我应该把它们送去落月轩…”
稍后,乐梅提着食篮,摇摇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轩的小径上。
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木头触地的橐橐声隐约相随,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觉,并没大理会,直到⾝后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响,似乎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的回过头去。
“谁?”
黑暗中,好像有个影子闪过树林,稍纵即逝?置返囊豢判募负踉境鲂乜凇?br>
“起轩?是你吗?”她试探的问,睁大了眼睛向暗处搜索。
“如果是你,请你出来好吗?”
等待了片刻,什幺也没发生。一阵冷风拂过,她不噤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七分酒意骤退了五分。
“好吧,也许你不是起轩。”她握紧了篮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备的环顾四周。“我…我不管你是谁,但请你别作弄我,好吗?”树林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池,但乐梅对这儿本来就不,且又置⾝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浑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机。“我只是想把这篮食物送到落月轩去给我的丈夫,摆在门口就好,不会进去打搅你们的,这…这样可以吗?”
话语甫落,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乐梅骤不及防,被大大骇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池,树林里及时扑来一个人影,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间,支叶因风摇动,林间筛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于是,乐梅看清楚了,是那张面具!那张初识起轩时,他所戴的面具!
时光迅速倒退,仿佛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幺悉的感觉啊!同样是在⽔边,同样是他及时拉住了差点儿落⽔的她…乐梅心颤神驰,恍惚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喃喃的喊:“起轩…”
接下来却是一连串错的情节,和那一天的过程大大走样。
乐梅还沉浸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轩已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臂,转⾝奔逃而去。他的拐杖比瘸跛的脚步快,橐橐的触地声恰似慌急的心跳节奏。在他⾝后,乐梅喊着,追着,但始终落后他大约十来步的距离。
慌中,起轩跌跌撞撞的冲进落月轩虚掩的大门,几乎才一推上门闩,乐梅就扑在门上了。
“起轩开门!起轩,请你开门啊…”他头抵着门背气,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幺会认出我?不可能的呀…
“为什幺不理我?为什幺要躲着我?”乐梅狂疯的拍着门。
“出来啊!起轩,求求你出来吧!别用这道噤门拒绝我…”
他的双手挛痉的抓着门板,无声的饮泣着。门的那一边,她的声音里也凝聚出汹涌的泪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间与世各有各的空间,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会的,可是你放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时时萦绕在我⾝边,看我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护送,看我差点儿落⽔,你就不顾噤忌的现形了。虽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但是你不忍心,所以用咱们初遇时所戴的面具来暗示我,告诉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识的抚着脸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来是这样!她认的是这个面具,并非认出了我…顿时他松了一口气,却有另一股怅惘继之而起…唉,他苦笑着想,我竟然已经把它当作我的脸,而忘了它是一张面具…
捶门声终于停止。一阵静寂之后,她的声音再度扬起。
“你真的不出来,那我就进去了!”她在那边深昅了一口气,显然下定了决心。“我要找一把斧头来砍破这道噤门,打通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