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年舂天,展牧原终于为洁舲出版了一本摄影专辑。十六开本,二百五十页,将近两百幅照片。
这本专辑既没有取名叫唐诗,也没有叫飞跃,至于什么盼、“柔、静…等字都没有用,而⼲⼲脆脆的题名为洁舲。
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幅洁舲跨了两页的照片。她真的穿了一⾝滚着白花边的洋装,坐在一条白⾊的小船里,打着把白⾊有花边的小洋伞,怀里,⾝边,脚前,都散放着一枝一枝的白⾊小花。这幅照片,如诗如画,如梦如雾,如仙如幻,动人已极。标题就叫《洁舲》,在照片一下面,有一首小诗,是展牧原写的:她说天堂是透明的,在她眼前,在她四周,放眼看去,无边无际。
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洁舲那么惊奇,秦非和宝鹃也相当惊奇。因为,展牧原嘴里叫着要出版唐诗什么的也叫了半年多了,始终没看到他有什么具体行动,谁知忽然之间,这本《洁舲》就出版了,而每幅照片,都配了字,有唐诗,有宋词,也有展牧原自撰的句子。由此看来,他早已对这本册子下了无数工夫?缬蟹掌嗯z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站在彩⾊的光晕之中,是室內打光拍的,光线有红有绿,她仍然一袭白衣,只是服衣也染上了光晕的颜⾊,照片下的题诗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再有一幅,只拍摄洁舲的嘴唇,大特写,一张美丽而诱人的唇,下面题诗是: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还有一幅,是洁舲穿着件薄纱的衣裳,在暗暗的光线下,烧一炉香,烟雾从香炉中氤氲上升,袅袅绕绕的盘旋着,而洁舲睫⽑半垂,双眸半掩,神思沉静。题诗是:宝篆烟销龙凤,画屏云锁潇湘,夜寒微透薄裳,无限思量。
另外一幅,洁舲赤足站在海边,海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又卷起了她的衣角,天边云彩堆积,有风雨欲来的气势,她却迎风伫立,飘然若仙,题诗却取自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这本《洁舲》,出版得精致极了,印刷考究,每幅照片,都充満诗意,编排更是第一流的!这真的成了一本惊喜!最难脑粕贵的,是牧原一直默默的做着,居然没有怈漏秘密。当洁舲捧着这本册子,一看再看,一读再读之余,不噤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翻着册子,看着牧原说:“我实在没有那么好,你用摄影技术,把我拍摄得太美,又配上太好的诗句,你使我…自惭形秽!我真的没有那么好,你太美化我!”
“我没有美化你!展牧原说:“是你自己太小看了自己!洁舲,你知道吗?你是完美无缺的!”
“不不!洁舲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你这种论调会让我害怕…”
“世界上有的!牧原拥着她。你是唯一的一个!完美!洁白!是的,就是那八个字,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你在我心目里,就是这样的!洁舲看着他,不知怎的,竟机伶伶打了个冷战。《洁舲》这本册子,居然狂疯的畅销,一连加印了好几版。当初,展牧原只为了印来自我欣赏,和留作纪念,所以,是自费出版的。如此畅销,倒是始料所未及,因为畅销,洁舲发现,她竟在夜一中出名了。摄影集用了洁舲的名字为书名,洁舲写作也用洁舲两字为笔名,舂天时,洁舲凑巧又发表了好几篇小说在报章上。两个洁舲很快就被人拼凑在一块儿了。于是,邀稿的信来了,要照片的信来了,摄影公司的信来了,最后,连电影公司都找上门来了。
这使洁舲很不安。她对秦非说:“我简直不能适应了!你猜怎么,今天杂志社还给我转来了好多情书!我不要成名,我只想当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物,这使我害怕!”
“你一生都在害怕!秦非看着她。可能,你必须要接受'出名'的事实。世界上,真正的美女很难默默无名,真正的天才也很难默默无名,你兼而有之。如何能不出名呢?”
洁舲睁大眼睛看他。
“我真的很美吗?她困惑的问:“我真的有天才吗?真的吗?”
“真的。秦非正⾊回答。当你満头冒烟,浑⾝着火的扑向我的时候,我已经被你的美丽震惊住。洁舲,世界上很少有人在最狼狈的时候还美丽,而你就是的。我想,你就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的人!”
“这是一种幸福吗?洁舲惊悸的问,忧愁远超过了喜悦。
“我希望我不以'⾊'来争取靶情。”
秦非想了想。
“不记得是哪一部电影中说过,眼泪多半从美丽的女孩眼中掉出来,平凡的女孩子反而幸福。他对她笑笑。不过,少操心吧!你没有什么好埋怨的!美丽总是上帝的恩赐,别辜负它!他拿起那本摄影集。好一个展牧原!他做得漂亮,写得漂亮,拍得漂亮。他轻声念着:“她从不知道天堂就是她自己,纤尘不染,冰清玉洁,人间天上,无计相回避。他抬眼看着洁舲。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一个男人,如果把你看成天堂,如果爱恋到这种地步,他不会在乎你任何事情了!”
“你真这么想吗?洁舲依然忧心忡忡。他已经把我过份美化了,你不觉得吗?”
“不太觉得。秦非垂着眼光说。
“你瞧,他用的那些字:什么纤尘不染、什么冰清玉洁…”
“你本来就是如此!秦非打断了她。好了,我要去医院了!”
她退出秦非的书房,走向自己的屋里。一整天,她都在忽悲忽喜,若有所思的情绪中。
这天,展牧原来找她。一见面,他就哇哇大叫:“不得了,我们必须提前结婚!”
“怎么了?她有些心惊⾁跳的问。
“今天居然有人打电话到我们家里,只凭摄影集上展牧原摄影几个字,就能找到我家电话号码,你看他有多大本领!他说要找洁舲,我问他找洁舲⼲什么,他居然说:'我爱上她了,她是上帝为我造的!请你告诉我她的地址,我要和她结婚!'你瞧!天下居然有这种疯子!气得我差点把听筒都砸烂了!”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展牧原气冲冲的瞪着她:“你还好笑呢!你得意,是吧?我都快气死了!前天,还有个疯子找到我的学?铮晕宜担?#039;展教授,你做做好事,把洁舲的地址给我,我每夜都不能觉睡,如果不见到她本人,我会死。'老天!怎么这世界有这么多疯子,早知道有这么多疯子,我真不该出版什么摄影专辑!”
她从菗屉里拿出一叠信件来,放在他面前。
“想看吗?她说。
“这是什么?”
“情书啊!报社和杂志社转来的!”
“哎呀呀,展牧原満房间跳。我真是搬砖头砸自己的脚!这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该蔵起来,偏偏自作聪明,去献什么宝!好了!现在,全世界的男人都知道有个洁舲!奇怪的是,他们难道都没有自己的女朋友吗?看了几张照片就写情书!老天!怎么有这么多无聊男子啊!”洁舲笑着揽住他的脖子。
“好了!她慰抚的说:“别満屋子跳了!他们写他们的情书,他们做他们的梦,只要我心里只有你,就好了!是不是?”
他情动的盯着她。
“你绝不能动摇啊!那些情书不论写得多动人,都是废话!你知道吗?都是花言巧语骗人的!你知道吗?那些男人都没安好心,你知道吗?…”
“是,她温柔的说,忍着笑。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这种人绝不能理,他再叮嘱着:“一理就没有完!千万不能理!也不可以心软…”
“是,她再说。我知道,我不理。只是…小钟怎么办?”
“什么小钟大钟?他吓了一跳。
“小钟是秦非医院里的实习医生,他看了摄影集,打了个电话给我,你要了解,我早就认识小钟了。他说每张照片都喜欢得不得了,说你是天才摄影家…”
“哦,这句话说得倒有点道理。牧原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呀!洁舲拚命忍住笑。他就说,要请我喝咖啡,看电影,去夜总会跳舞…”
“不行不行!展牧原慌忙叫:“这个人油腔滑调,会灌迷汤,靠不住,靠不住。不能理,绝对不能理!什么大钟小钟咕咕钟,统统不能理!”
洁舲笑弯了腰。就在这个时候,刚放学回家的小中中又噼哩叭啦的一连闯开好几道门,直闯进洁舲房间里来,背上还背着小书包,他嘴里大叫大嚷着:“洁舲阿姨!洁舲阿姨!”
“⼲嘛呀?洁舲慌忙抓住那像个火车头般的小子。什么事?慢慢说!”
“洁舲阿姨,那孩子奋兴得脸发红,跑得直喘气。今天老师都在看你那本照片,我就告诉老师,这是我的洁舲阿姨,后来,魏老师就把我叫过去,说要我带洁舲阿姨去学校玩,如果你去了,他就给我奖品!”
“喂喂,展牧原蹲下⾝子,对小中中说:“你那个魏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男的!中中拉着洁舲的裙角:“你一定要去!洁舲阿姨!魏老师很好,他长得像电影明星秦汉…”
“咳!咳!咳!展牧原连咳了三声嗽,拉住中中的小手。
“中中,他急急的说:“洁舲阿姨不去你学校,也不去看什么魏老师…”“不可以!不可以!孩子扭着⾝子。老师要给我奖品…”
“不用老师给,展叔叔给!牧原说:“一套手枪!两把!可以挂在腰上的!如何?”
中中转着眼珠,考虑着。
“外加一架机飞、一盒蜡笔、一艘兵舰…展牧原再说。
“卡里卡里?中中说。
“好!卡里卡里!冰淇淋,还请你去吃一顿!”
“老夫子!中中说。
“好,一套老夫子!牧原紧盯着中中。你这简直是敲诈!你说吧!开出价钱来,你展叔叔照单全收!算我前辈子命里欠你的!”
摄影集出了两个月,反应才比较弱了。但是,微波却始终荡漾着。
这晚,洁舲去了展家。和展翔夫妇讨论了一下婚事的问题,已经是四月了,暑假转眼将至,展牧原又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结婚,随时随地,都怕洁舲被别人抢走。一直磨着父⺟,所以,展翔夫妇,已在礼貌上拜访过洁舲的养父何院长,又正式拜访了秦非夫妇,大家商议着把婚期订在六月底。
这晚,洁舲去展家,一切又谈得更具体了,新房就在展公馆內,曰子挑了,是翻着⻩历选的,虽然展翔夫妇都不迷信,这种传统仍然不能免。订在六月二十五曰。屈指一算,只有两个月了。两个月中要装修新房,要拟请帖,要做服衣,要开出宴客名单,要买结婚戒指…就有那么多该做的事,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紧张之外,当然也充満了喜悦之情。
从展家出来,夜⾊很好,天上的月亮又圆又大,一切都是好兆头。牧原有些奋兴,握着洁舲的手说:“别开车了,我们散步走回你家,好吗?”
“好啊!洁舲笑着:“那么,你预备再单独走回来吗?”
“不,你当然要送我回来!”
“你再送我回去?”
“是。”
“我们就这样送来送去到天亮?”
“所以要结婚呀!牧原说:“结婚的最大好处,是谈恋爱比较方便一点。不要等电话,不要订约会,不要送回家,还不要被小中中敲诈!他咬牙切齿:“结完婚第一件事,把那小家伙抓来揍一顿!”
洁舲又笑。最近,她是真爱笑。曰子订了,一切大局也定了!她相信自己面前,有一段美好的人生在等待着了!另一个开始!另一段崭新的人生!
他们手牵着手,就这样在人行道上走着。夜已深,街上行人不多,车辆也不多。街灯很柔和的闪亮着,初夏的夜风是凉慡的,轻柔的。月是明亮的,如水的。红砖的人行道上,两人的脚步都几乎是一致的。他们的手紧握着,都甜甜的陶醉在那种深深的爱意里。
就在这个时候,街边上,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似乎跟着他们走了好一段路。起初,洁舲根本没注意,后来,她有点发现了,她不安的回头望望,那老人头顶是秃的,背脊弯着,穿了件脏兮兮的蓝布服衣,在那儿低着头,嘴中念念有词…在树荫及墙角的阴影下,他的面目完全看不清楚,但他那走路的样子、⾝材和背影,不知怎的,却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别理他!牧原说,他也注意到这老人了。一个醉鬼而已。”
洁舲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冷吗?牧原问。
“是,洁舲应着。风突然变冷了。”
“披上我的外衣。他要脫下自己的夹克。
“不不!她慌忙说:“没那么冷。”
“是吗?那么,我把你搂紧一点。他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搂得紧紧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就在这时候,那醉鬼颠踬了一下,脚底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他直往他们面前扑过来。展牧原慌忙搂着洁舲躲开,一股酒味混合着汗酸味和腐烂似的臭味就对他们扑鼻而来,洁舲连退了好几步。这举动似乎刺激了那酒鬼,他居然对他们伸出手来,讨起钱来了:“你们过得好,穿得好,也帮帮我这倒霉鬼吧!他含含糊糊的说,嘴里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口齿不清。我只要买瓶酒喝!我只要…买瓶酒喝!”
牧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急急的摔给了他,拉着洁舲就往前走去。钞票被风吹到地下了,那酒鬼跌跌冲冲的去捡,嘴里还在念念有词。牧原有些懊恼的说:“奇怪!这种人怎么不被送进流民收容所?居然允许他満街乱跑,还跟人要钱!”洁舲不说话,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
“你真的冷了!牧原脫下自己的夹克,披在她肩上,这次,她没拒绝。
他们向前继续走去。洁舲悄悄回顾,那家伙并没有消失,仍然如影随形般遥遥的跟着他们。洁舲觉得那股寒意,开始从心底直窜到脑门,她不知不觉的往牧原怀中偎紧,要寻求保护似的。
“那醉鬼让你害怕吗?牧原细心的问。好,我们叫车回去吧!”
他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他们钻进了车子,洁舲上车前的一刹那,仍然回头望了一眼,那醉鬼正靠在墙上,背不弯了,两眼直直的蹬着她,里面幽幽的闪着光,如同鬼魅。她倒菗了一口冷气,立即钻进车子。恍惚中,有个遥远的梦魇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