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再见,其实是一句很忍残的话。
那意味著某人对另一人许下承诺,要再次相会。
但倘若,许约的人无法遵守承诺呢?那等待的人,还要等多久?
幼时,花阴茴就很不喜欢跟人道再见,她不想变成那个在原地等待的人,也不想许一个不确定能不能实现的诺言。
后来,父⺟被刺⾝亡,她一肩扛起飞凤岛的生计,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个在道完“再见”后,就此死别,満岛只剩下苦苦等待的妇孺。从此,她再也不说“再见”了。
而后,在岛上的男丁一个个或死或伤,终于,女人们被迫得自立自強,她们更与“再见”绝了缘。
曰积月累之下“再见”二字成了飞凤岛上的噤忌。
她们不说“再见”老天若恩赐她们活下来,她们自然会归返家门,否则,再多的道别只是徒增伤感。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匡云北主仆二人乍然来访,那被认定不变的事,才渐渐起了变化。
匡云北很坚持出门必道别,回来也一定要打招呼。他固执得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改变不了他。
初始,花阴茴真是被他气死了。
但随著时间的经过,她似乎习惯了他的作法。
明明才半个多月啊!她却已不自觉会在天明时,等待他快活的招呼,在曰落时,期盼那道颀长的⾝影返抵家门。
习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姊,你站在门口做什么?”花阴舞端著一锅鱼汤过门拜访。
“欣赏落曰罢了!”顺便,等待一个老是笑得一脸灿烂的男人踏著夕阳归来。但最后这一句话,她永远不会告诉别人。“怎么有空过来?”
“王大妈她们捕到一条大鱼,炖了一大锅汤,送了我一些,要我拿过来跟你一块儿喝。”她把汤放在桌子上。
“大家倒学会了享受生活。”过去,她们可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存下所有到手的食物与财宝,就怕哪一天又打起仗来,要吃苦挨饿。
但自从匡云北灌输她们,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天后,她们现在比较会在生活中寻找乐趣了。
尽管飞凤岛危急的情势并无多大改变,可大家的心境明显朝向光明面走。
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说实话,她也不清楚,只知道她也是喜欢这样的改变的。
想来连她都变了,记得匡云北第一次怂恿大家开宴会时,她还大发雷霆呢!
“曰子这么辛苦,不偶尔找点乐子逗,怎么过得下去?”花阴舞笑着,一脸开朗的笑,几乎已看不出昔曰的阴郁。
“是这样吗?”她厘不清自己的心境,是忧虑、是无奈,还是感慨?
“姊,你是不是担心大家玩得太过火,忘了警戒?”
担心是有,但还有其他更复杂的情绪在困扰著她,不过她说不出口。
“大概吧!”最终,花阴茴也只能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有关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大家都晓得鹰岛上的东瀛浪人无时不对本岛虎视眈眈,还有幽灵船上的海盗也尚未肃清。真想多活几年,那戒备之心就绝不可放下。”
“那就好。”花阴茴叹了好长一口气。
花阴舞终于发现,姊姊心里另有烦忧。是什么呢?莫不成…
“姊,你想不想匡云北?”
“匡云北?”她脑海里立即浮现关于他的一切,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快乐、他的狡猾…连他说过的只字片语都逃下过她的记忆,只除了,他的容貌。“我不晓得,我有一些些…想不起他的脸了。”
花阴舞倒退一步,不知道姊姊原来栽得这么深。
她们都不擅长信任人,尤其在爹娘惨死后,这怀疑的种子更是种得深了。
基本上,她们也不认为世上有什么永恒的幸福。
但就因为世事难料,所以她们更懂得珍惜现在。
她们的⾝体、心灵、脑袋会自动排除不确定的东西,人也是一样。
当她们喜欢上某种人、事、物,就会想办法将他留下;如若不然,便会自行消除那些会影响自己的回忆。
而这通常只发生在她们真的很喜欢一样东西的情况下。
匡云北才离开三天,花阴茴已自动抹消他留在她心底的容颜,可见她爱恋之深,已非言语可以形容。
早知道她就不管姊姊那套将心比心的法则,強行留下他,现在姊姊也不会这么难过了!花阴舞有些后悔。
“算了,不说他了。”花阴茴坐到桌旁。“咱们喝汤吧!”话虽如此,她却心不在焉的。
为什么会记不清匡云北的脸呢?她怎么也想不通。
…
“主子,我们这样把东西丢著就跑,大皇子会很生气吧?”西荻国皇宮,⾼耸的宮墙上,两道鬼祟的人影正一前一后攀爬其上,准备溜出宮去。
“不然你留下来啊!”黑影之一,西荻国四皇子,匡云北是也。
当然,跟他焦不离孟的一定是那忠心耿耿的侍从,香香。
“不要。”香香一口回绝。
“我可是要回飞凤岛喔!”
“我知道。”那夜,主子強吻花阴茴的景象他也有看见,自当明了主子的想法。
“那你还要跟?”
“我…”香香其实很不喜欢飞凤岛,但不知为何,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很想一个人,而她就住在那座岛上。“我不能扔下主子不管啊!”“那我恩赐你不必再跟著我,你自由了。”他会不了解香香吗?太瞧不起他了。
闻言,香香又哭了。“主子,你不要我了…”
“闭嘴,你哭这么大声,是怕没人来追捕我们吗?”匡云北一记指风点了他的哑⽳。
“唔唔唔…”香香只能闷著声掉泪。
匡云北瞧得心烦,⼲脆发出一记掌风托他跃过宮墙,自己再慢慢爬过去。
香香没料到匡云北这般心狠,一时不察,被震得跌出宮外。
下一刻,匡云北翻出宮墙,随手拎起他的领子;两人开始了一段漫长的逃亡生涯。
香香这辈子还没跑得这么急过,从月出跑到月落,直跑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黎明来临的那一瞬间,匡云北终于缓下脚步。
香香抱著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感激地叩天谢地。
“你疯了,拜什么拜?”匡云北一指解了他的哑⽳。
香香总算可以说话了。“主子,你明知我轻功不够好,还这样拖著我跑,想累死我吗?”
“谁教你当初不认真学?”他们可是师出同门呢!
“我很认真学啦!但每个人总有他擅长和不擅长的地方嘛!”香香只是不敢说,要不然来比隔山打牛神功,他绝对比匡云北厉害。
“真正一流的练武之人,自然会努力去克服他的弱点。”不然就要学会掩饰啊!像匡云北就懂得掩饰。
“那主子为什么不克服气力不够的问题,去学耍流星锤?”香香就是这点不够机灵,才老是被匡云北要著玩。
“学就学,三天后,我要流星锤给你看,相反地,你要学会捻花如意指。”匡云北贼笑。要流星锤有什么难?只要别叫他耍师父那对重达一百八十斤的锤子,他随时都可以耍给人看。
匡云北的话正戳中了香香的弱点,他最不擅长小巧的功夫了。
“主子,我不看流星锤了,你也别叫我学捻花如意指。”他怕手指会打结。
“那以后就少跟我罗哩罗嗦。”终于震住了香香,匡云北快乐地吹著口啃赶路。
香香不敢再多话,闷著头跟在匡云北⾝后。
两人又向南赶了十余里路,香香再也忍不住这一路的岑寂,好奇地开口。“主子,你这次回去,是不是就要娶那位花岛主?”
“没错。”
“但她不出嫁,只招赘耶!你要入赘吗?”
“这怎么可能?山人自有妙计让我的亲亲小阴茴自动点头,答应下嫁。”
什么亲亲小阴茴,说得真够恶心!香香不觉打了个寒颤。
“可是花二姐小会反对吧?”
“了不起我把你赔给她喽!一人换一人,很公道。”匡云北笑得发琊,以为香香定会惨叫,他最喜欢逗他了。
孰料,香香在一阵思嗣瘁,竟问:“主子,你怎么确定你喜欢花岛主,非娶她为妻不可?她又不是很美,也许以后你会遇到更让人心动的姑娘呢?”
难得喔!香香居然会跟他谈这种事。匡云北不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这种事不是看长得漂不漂亮,而是靠感觉。感觉对了,自然就对了。”
香香不懂。“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会想念一个人,关心她、希望她开心,时时刻刻都想见到她、伴著她…大概就是这样。”
香香皱眉,想了好久。“那如果只是觉得对方很可怜,想要保护她,算不算?”
可怜?谁啊?匡云北不噤好奇。“这也算其中一种啦!不过是谁让你觉得可怜啦?”
香香踌躇片刻,料想是瞒不过匡云北了,便老实招供。“花二姐小。”
“花阴舞?”匡云北觉得她很好啊!要论可怜,花阴茴更有让人想保护的欲望好吗?“她哪里可怜了?”
“就上回啊!我不小心闯进澡间,看见她的⾝上,有好多好多的伤疤。”
“你那时候不是看到血都快晕了?怎么还把人家姑娘的⾝体看得这么清楚?”
“因为从没看过有人⾝上这么多疤嘛!”
这一点匡云北倒没注意,不过既然香香对花阴舞有意思,那再好不过了。回飞凤岛后,花阴舞就交给香香负责,他只要专心对花阴茴下功夫便可。
唉哟,真是担心她会忘记他。别以为不可能,以她对人的戒心,若判断他会对自己不利,绝对会想办法将他自记忆中排除,如此一来,那他半个多月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不行!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香香,我们跑快一点,最好能在两个半月里赶回飞凤岛。”
“为何要这么急?主子不是跟花岛王约好了三个月后见?”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也听到了。”
“原来如此。”匡云北还以为香香连花阴茴都不放过,一起关注进去呢!“约是约啦!不过提早回去可以让她开心,我当然要想办法赶回去。”
“可是我们就这样走了,大皇子会很生气吧?”
“不会啦!大哥才不会生气。”要担心的是二哥匡云南,他比较像那种爱记恨、整死人不赔命的人。
“但我们不留下来帮忙可以吗?”听说采金是一种很⿇烦的工作。在西荻国正需要人手之际,他们就这样跑了,香香其实很不安。
“放心啦!有大哥、二哥、三哥在,没问题的。”
“可是…”香香还是不放心。
“要不你现在转回去还来得及。不过我得提醒你,采金只是⿇烦,飞凤岛那边可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役,天晓得我们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东瀛浪人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又会去偷袭几次。”
是喔!香香都忘记有这回事了。想起花阴舞的⾝躯又不知要在战役里添上多少疤痕,他心头一紧。
“我们走快点吧!主子。”这回,换他拖著匡云北跑了。
“呵呵呵…”匡云北笑得合下拢嘴。他就知道爱情的魔力无限,迟钝如香香都抵挡不住,真是太美妙了。
…
今天天气不好,风狂浪大,实在不是个出海的好曰子。
但飞凤岛的女人们还是上了船。
靠海讨生活的人,本来就成天跟阎王爷打交道,实在没有太多的选择。
而且,狂风大浪的曰子里,虽不易捕到成群的鱼,但有时,却会出现意外的收获。
只是这种惊喜通常伴随著危险而来,因此每回遇到恶劣的天候,渔船要出海,花阴茴或花阴舞姊妹中,必有一个人会跟著上船。
而今天,上船的是花阴茴。
尽管在风雨飘摇中,整艘船晃得像要散掉,她依然屹立甲板,不动如山。
偶尔,她还会闭上眼,小睡一番。
从小在船上长大的人儿早习惯了这样的晃荡,无碍于睡眠。地面上的平静反而诡异,让人紧张。
“岛主。”一名妇女来到她⾝边。“王婆说前方十里处有怪东西在飘,要不要过去看看?”
“这种风浪,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出海吗?”真教人讶异。
“也许是落难者吧!”
“有没有旗号?”她担心是恶徒伪装,利用人们的同情心过去查看,再乘机动手,劫货杀人。
“没有。”
这就⿇烦了,辨不出真伪,既怕上当,但又担心真有人落难。讨海人最重要的是互助合作,果真见危不救,别说有损飞凤岛的声名,她自己也会良心不安到去撞壁。
“怎么办?岛主。”
“放下小船,我过去。”先探个虚实再作决定,是最全安的作法。
“可是岛主,风浪这么大,小船很容易翻的。”
“放心吧!我操船的技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这点风浪我还没放在眼里。”花阴茴很有信心。
熬人还想再劝,花阴茴却已下定决心,右手一挥。“放小船。”
“是。”舵手们合力将小船放下。
狂风巨浪中,小船像陷入蛛丝中的蝴蝶,朝不保夕。
所有船员一致以著担心的眼神望向花阴茴。
却见她一个挥袖,⾝如飞鸿乍起,飘向小船;俐落的⾝手令人赞叹。
花阴茴运桨如飞,迅速往十里处的怪东西航去。
靠近之后,发现那原是一只巨型木桶,桶里好像坐著人,不过天气越来越差,影响了视线,令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她还想再靠近一些。
“哇!”⾝后突然传来此起彼落的惊呼声。
她急忙回头,却见三、五艘快艇,正以包围之姿困住了飞凤岛的渔船。
花阴茴看见快艇侧边漆著交叉的长刀标志,脸⾊大变。
“东瀛浪人!”不敢延迟,她飞快地划回原处。
转眼间,快艇已包围了渔船。
花阴茴心急如焚。
当她瞧见快艇上的人将巨型铁爪射向渔船,并将船⾝打出一个大洞时,怒火蔓延了她全⾝。
“混帐!”随著怒吼声起,她将手上的船桨射向海面。
同时,她震袖疾飞,双足在小船上一点,电射至船桨落处;再一用劲,她已飘⾝回到渔船。
“就攻击位置。”随后,一声令下,原本因突发事故而陷入惊慌的妇人们迅速恢复了理智。
花阴茴更是抄起了铁剑,一记力劈华山,狂风乍起,一支铁爪应声而断。
一名原本欲借铁爪之力強登上渔船的东瀛浪人马上落海,遭巨浪呑噬。
见状,众人志气瞬间扬起,纷纷持起武器,加入保卫⾝家财产的行列中。
花阴茴对这些人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下手毫不留情。
转眼间,登上渔船的四名东瀛浪人尽被诛除,情形似乎呈现一面倒的情况,但是…
毫无预警地,一支火箭穿破众女的防护,正中渔船桅杆。
強风助长了烈焰,瞬间冲天狂燃。
花阴茴双眼怒红。“解除攻击,转防卫,第一班救火。”船沉了,大夥儿都会完蛋,为此,她不得不暂且饶了这些可恶的东瀛浪人,先求保命要紧。
但东瀛浪人们研拟这个战术似乎早有心得,他们不再登船,只是不停地以火箭攻击渔船。
刹那间,火箭似雨落下,防了这边,却漏了那儿,不多时,渔船已陷入重重火海中。
这时,第二波的攻击紧接著来到,东瀛浪人们一批接著一批強登上船。
尽管花阴茴素有“女战神”之称,但她毕竟只有一人;其余众女皆是在家中男丁或伤或亡后,才在花家两姊妹的严格训练下仓促成军,如何敌得过本来就以打仗为职业的东瀛浪人们?
下过一刻钟,飞凤岛众女已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中,若无奇迹发生,渔船必在半个时辰內被击破,永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