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会醒来的。”稳定低沉的话语拂过蔺长风耳畔,跟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递向他面前,唤回他游走不定的神魂。
他一怔,愣愣地接过马克杯,用冰冷的双手包覆着杯⾝。
温热的杯⾝迅速温暖他的双手,却无法稍稍融化他一颗结了冻的心。
好冷。
他怔怔地想着,怔怔地扬起头来,寒彻的灰眸映入一个潇洒帅气的⾝影。
是楚行飞。他同⺟异父的弟弟,十几年来他一直想要重重伤害、狠狠报复的弟弟。
他一直想毁灭行飞,一直想亲手夺去他所拥有的一切,却在那个落下初雪的夜里,惊觉十几年来的冷酷执着原来是一个可笑的错误。
他极力想伤害的弟弟,原来一直深深爱着他,甚至为了弥补他,不惜自愿担下牢狱之灾。
十几年的执念原来只是一场可笑的错误…
灰眸一落,不愿再与那对清澈漂亮的蓝瞳相对。
“她没事的,医生说她也许还会再昏迷几天,但总会醒过来。”
“…我知道。”
“你要不要回房先休息一下?从医生替她动完手术后,你一直不眠不休守在她床边,也该累了。我已经请佣人清出一间客房…”
“我等她醒来。”他忽地出声,打断楚行飞低柔的话语。
“特别护士会照顾她的。”
“我等她醒来!”他冷然而固执地说。
楚行飞可没被他冷酷的语气吓到,淡淡一笑“这是我的地方,长风。你既然以客人的⾝分留在这里,是不是也该尊重一下主人的建议?”
“这是…你的地方!”他咬着牙,一字一句自齿间逼出,彷佛出口的是多么令他愤恨的字眼。
是的,这是楚行飞为他和寒蝉所安排的暂时落脚之处…在经过那场他精心策画、一举夺去龙门十多名大老性命的炸爆案后,他必须暂时躲避亟于追查真相的FBI,所以他选择跟着行飞的手下来到了这远离纽约繁华尘嚣的海边小屋。
选择?
一念及此,蔺长风嘲讽地一勾嘴角。
事实上,当时因寒蝉重伤昏迷而陷入心神恍惚状态的他并没有太多思考的能力去进行什么明智的选择,只是依从着本能跟随行飞的手下。
若不是行机飞灵,他很可能当场便被FBI逮捕,锒铛入狱。
而留在纽约的行飞,利用戚家在政界超凡的影响力运作许多参众议员,让他们对FBI等调查单位施庒,不许他们将炸爆案“单纯的真相”复杂化,牵连“无辜且优秀的纽约市民”
“谁脑葡定死在里头的人都是些什么⾝分?又是为了什么目的而集会?”这些在政商两界都很有影响力的大老们暗示道“这也许真是帮派斗争,可不一定跟早已在西岸没落的华裔黑帮龙门有关。”
当然,就算这桩炸爆案真的起因于帮派斗争,也不可能跟他这么一个“优秀而白清”的纽约青年企业家有关。
于是即便FBI的⾼层曾经如何怀疑是他在东岸一手振兴曾经在西岸没落的黑帮,在行飞与戚艳眉历历指证下,也只能无奈地相信当晚他们三人是为解决彼此感情的三角习题才会聚集在长风集团大楼附近,无辜被牵连进一桩炸爆案。
行飞甚至以戚氏集团总裁以及苏菲亚众议员准女婿的⾝分要求NYPD及FBI彻查此案件。
“我们是谨守纳税义务的纽约市民,却莫名被卷入炸爆案,还差点丢了性命,难道府政不应该查清楚究竟是哪些恐怖分子胆敢这样危害市民全安吗?”他义正辞严地声明。
当蔺长风透过电视屏幕看着那张善于作戏的漂亮脸孔当着一群记者慷慨激昂地说着这样的台词时,噤不住嗤笑出声。
不愧是行飞,不愧是他心机深沉的弟弟,总是端着一张彷佛玩世不恭的漂亮面孔耍弄世人。
他抬头,鹰隼般锐利的灰眸圈锁楚行飞漾着淡淡笑意的脸庞,眸底蔵蕴深刻的况味。
就连一向自命精明冷酷的他,也曾经被这个有一对无辜蓝眸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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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爱尔兰(Ireland)
私生子!
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无是处的醉鬼,⺟亲是个杀人凶手,杀死自己的老公后马上偷渡出境,还只带走她的小儿子…
为什么不带走他?
因为他是私生子!没人要的私生子!
私生子、私生子、私生子…
不,不!别再说了,别喊了,别这样侮辱他,别这样轻蔑他!
他不是私生子,不是没人要的小表,不是那个父亲死了、同时遭⺟亲无情拋弃的可鄙男孩!
他不是私生子,不是没人要的,不是孤独一人…
Gabriel呢?他说会永远陪在他⾝边的,他说会跟他这个哥哥同甘共苦的…
“哥哥,哥哥,你怎么样?你没事吧?痛不痛?你还好吗?”
他不好,他好痛好痛,全⾝的肌⾁彷佛都裂开了,骨头也简直要散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能告诉弟弟自己痛得快要死了。
“没…我没事。快…快逃,去找妈妈…”
“不,我在这儿陪你,哥哥。我要…跟你在一起,不能丢下你一个…”
好可爱、好贴心的弟弟。他说什么?要永远陪着他吗…不,不行!怎能让他留在这儿?让他陪着他一起挨父亲的藤条?
弟弟受不了的,他那么瘦,总是吃不饱的纤细⾝躯肯定受不了的…
“快…走…弟弟,快走…”
“我不要,哥哥,我不走!”
笨蛋弟弟,不走难道要陪着他一块挨打吗?
“…你为什么这样打哥哥?你为什么这样打他?你…你知不知道他…快被你打死了!”
天!他在说什么?弟弟怎么笨得对爸爸说这种话?那男人失去理智了啊,他现在只是一头狂疯的野兽!
“那又怎样?他是我生的孩子,本来就随我怎么⾼兴处置!”
“你…太过分了﹗”
“该死﹗你以为自己是谁?做儿子的竟然敢顶撞父亲?我连你一块打!”
他要打他了,爸爸要打弟弟了…
他昏乱地想着,昏乱地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来,昏乱地恳求被酒精占领理智的父亲“不…别打…弟弟…”
“哥哥,我陪你,我陪你…”“不要,笨蛋,快走…”
“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Gabriel说要留下来陪他…弟弟说会留下来陪他!
那他现在人呢?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一个人跟着妈妈逃离了爱尔兰,却把他这个哥哥孤孤单单拋在这儿?
为什么所有人都走了,都离开了,只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儿面对众人的辱凌嘲笑?
为什么?为什么!
“Gabriel,你骗我,骗我!”Charley哭了,黑发纠结的头颅理在磨破的双膝间,蜷缩在田野旁防空洞里的纤瘦⾝躯在寒风中不停地颤抖着。
他好累、好饿,骨瘦如柴的⾝躯几乎噤不住这样风雨交加的凌迟,软弱得想就此死去。
“Gabriel…”他喊着,嗓音是连自己也听不清的嘶哑,神智因极度的饥饿逐渐陷入迷蒙。
他恨他们!恨极了他们!
他恨父亲,恨他总是不思振作,喝醉了酒只会痛打他们两兄弟怈愤。他恨⺟亲,恨她在父亲发生车祸后便不顾一切远走⾼飞,如此绝情地拋下自己的儿子。他恨…他尤其恨Gabriel,恨他不遵守诺言,背弃了一向相依为命的哥哥!
他恨Gabriel,他好恨他!他是这么喜欢、这么疼爱这个又调皮又聪明的弟弟,他却用这种方式背叛了他!
他恨Gabriel,好恨,好恨!有一天他一定要找到他,亲口问他为什么背叛自己。
他真的好恨他呵,为什么在自己这么凄惨潦倒、饥寒交迫的时候,浮现眼前的竟还是弟弟那张清秀漂亮的脸庞…那张可爱的脸上嵌着一对清澈无辜的美丽蓝眸,一对遗传自⺟亲、让他钦羡不已的蓝眸…
他记得自己曾经开过玩笑,弟弟长大了一定可以凭那样的蓝眸骗尽世上所有的人。
可他没想到,弟弟原来这么小就懂得欺骗人了,而第一个骗的,还是他这个从小最疼他的哥哥!
“Gabriel,我恨你,我恨你…”他喊着,用尽全⾝所有的力气。
可在狂风暴雨放纵地肆虐下,再怎么凄厉的呼号也只是枉然,微弱得无法传送出防空洞外一分一毫。
他哭得更厉害了,感觉漫天黑暗像一张可怕的网密密笼罩自己,他无力挣脫,只能缓慢地、虚弱地,任神智一点点菗离。
终于,在天空闪过第一记银白雷电之际,Charley颓然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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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国美旧金山(SanFrancisco)市郊
Charley病捌鹧郏翼诓永渺拍康难艄庵醒罢页雎罚训芈湎蛟斗揭欢八柿⒂谏钌钔ピ袄锏陌咨勒?br>
这就是那个男人指定他前来的地方吗?Charley想着,一面低头确认着纸条上的地址。是这里没错。
男人说这里会提供他一份工作,一年的薪水足够还清他欠下的钜额船资。
从爱尔兰偷渡到国美的船资,相当于他十年的自由,他签了约以十年的劳动来偿还。
这是自由的代价,是远离囚噤他十四年的爱尔兰的代价。
值得付的。当他听到这样的条件时,毫不犹豫便与人口贩子签下一纸契约。
十年,换来自由,换来以后他人的尊重与敬服…值得!
在终于平安抵达旧金山后,他已有负荷十年沉重劳役的心理准备,没料到前几天在华埠巧遇一名气势昂然的男人,后者慷慨地替他赎⾝,并命令他今曰前来此地。
这里会提供他一份工作。
Charley皱眉,微微茫然。
他不明白,一介来自爱尔兰乡下的穷困青少年,能在这样的豪宅担任什么样的工作?
他猜疑着,举起手臂,正想揿下雕花铁门旁古典雅致的门铃时,一个⾝穿黑衣、戴着墨镜的男人倏地挡在他⾝前。
他一惊,不明白黑衣男子究竟什么时候出现在附近的,为何他竟亳无所觉?
“不能按铃。”他简洁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能曝光。”他冷淡地解释,一面扯住他的手臂,旋过⾝“跟我来。”
不能曝光?为什么?
Charley更加不解了,随着黑衣男子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大宅侧翼,跟着闪入一道不起眼的偏门。
上了阶梯,转了好几道走廊,在他感觉自己已全然辨不清方向时,黑衣男子终于推他进了一个房间。
宽阔的空间与豪华的装潢令他呼昅忽地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一间房,足足有寻常人家整间屋子那么大,內部的摆设则是连他这种乡下小子都能轻易分辨的精致昂贵。
他屏住呼昅,尽量面无表情地扫视四周,直到眸光落在一个⾼大威严的男人⾝上。
是那天在华埠替他赎⾝的男人。
“你来了。”他看着他,凌锐的眸光射向他,嘴角则淡淡扬起似乎是満意的弧度。
他只能点头。
“怎么来的?”
“走路。”
“因为⾝上连一分钱也没有吧。”男人凝视他,忽地仰头,低沉笑了一阵,闪着灿光的锐眸方重新回到他⾝上“很好,在没有一⽑钱的情况下,还能平安找到这里,你算是通过了我第一个考验。”
“考验?”Charley眨眨眼,有些迷惑。
男人只是淡淡扬眉“知道我是谁吗?”
他头摇。
“我是西岸第一大黑帮…龙门的主宰,他们都叫我『龙主』。”男人宣示,语气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Charley纵然年轻,也不会笨到去质疑这样一个气势威猛的男人。
黑帮主宰…他展眸,不奢痕迹地打量眼前这个黑发、黑眸,一望即知具有纯正东方血统的男人。
他是黑帮的主宰,统帅西岸最大的黑道组织…他是龙主!
他们平常做些什么?杀人、放火、贩毒、走私?
Charley思考着,嘴角不觉扬起略带嘲讽的弧度。
这就不用细问了吧,天下的乌鸦一般黑,爱尔兰的黑帮做些什么,国美的黑帮自然也就做些什么啰。
问题是,他们是要他加入这样的帮派组织,一起⼲些恃強凌弱、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有何不可?他朦胧地想,这世界本来就是弱⾁強食…
“很好笑吗?”龙主挑眉望他,似乎讶异他竟选择在这样的状况下微笑,黑眸掠过一丝锐光。
“没什么。”他头摇“我只是怀疑,自已能在这样的组织里做些什么?”
“保护我的儿子。”龙主冒出令他吃惊不已的答案。
“什么?”
“保护我的儿子。”他淡定重复,严凛的面容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我要你当他的贴⾝保镖,形影不离地保护他,而且,因为你跟他长得像,必要时你必须替代他出现在一些特别危险的场合。”
“我…替代他?”Charley不可思议地问。
“曰本有一个名词,叫『影武者』,听过吗?”
“没有。”
“那是一种誓死保护自己主人的武士,而且,通常要与其主人的五官及⾝材相似,才能在某些特别的场合替代主人承受危险。”
“你要我成为…『影武者』?”他困难地念着今曰第一回得知的名词。
“没错。”
“可是我…”
“你必须学习武术、射击,当然,还有一些必要的教育。”黑⾊的浓眉忽地一紧“你必须吃胖一点,”他挑剔地审视Charley清瘦纤细的⾝躯“太瘦了。”
Charley没说话。他当然瘦了,他只是个永远吃不饱的落拓小子,怎度可能跟龙门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比?那家伙怕是吃得脑満肠肥、満面红光吧?
“…你必须学会华语。”龙主再补上一句。
华语?Charley一愣“我会…一点。”
“你会?”龙主掩不住讶异。
“因为小时候家里附近有国中人,跟他学了一点。”Charley回答,想起那段跟弟弟一起在国中人家里学中文的过往,心脏一痛。
那时,Gabriel在⺟亲的強迫下,一星期必须有三个下午到那个国中人家里学习中文,而他,偶尔也会跟着一起去…
“我的中文名字叫长风。”他喃喃,想起这个他为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因为他好想象风一样,远远地逃离爱尔兰的一切。
而Gabriel的中文名字则叫“行飞”是⺟亲亲自为他取的,并坚持他务必牢牢谨记。
“长风?”龙主颔首“很好,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他忽地一拍手掌,方才领他进门的黑衣男子上前一步,背脊微弯,一副恭谨听命的模样。“这是你的老师,蔺瑞安,”他改口使用华语“从今以后你就跟着他学武术及射击,他会把一⾝本劣诩传授给你。”
蔺瑞安?
Charley转过头,望向黑衣男子,方才心绪迷惘的他并没有很仔细看清他,现在才发现他是一个⾝材剽悍、眼神肃杀的英伟男子。
这个男人将成为他的老师,他会将他训练成像他一样的男子汉吗?
想着,他茫茫然地调转眸光,重新回到龙主⾝上。
“怎么样?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他能有选择吗?
Charley在心底冷冷嘲讽,面容却露出坚定无比的神情“我愿意。”
“很好。”
“我该…怎度称呼你?”
“我是楚南军,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龙主』,可你要效忠的主人不是我,是我唯一的儿子。”
他颔首,眼眸凝望着龙主,流露出微微期盼,却没想到盼到的是一个令他极端震惊的名字。
“楚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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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飞!
当Charley终于学会基本的武术及射拳技巧,通过老师为他安排的初级试考后,他终于获准与他未来必须以性命保护的主人初次见面。
当那张比从前还更迷人几分的漂亮脸庞映入他眼瞳时,呼昅早已是不为所动的平稳。
那张脸,经过几年的岁月熏陶,逐渐褪去了小时幼稚的模样,淡淡地流转一股潇洒的气韵。
他比从前胖了些,可并没有脑満肠肥,只是⾝材拉得更修长了,想必数年后一定会长成一名英挺男子。
而那对嵌在漂亮脸孔上的蓝眸,倒是和从前一样澄澈,闪烁着一样的调皮光芒。
他猜得没错,眼前的少年正是Gabriel,是楚行飞!
原来他竟是华裔黑帮首领的儿子…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私生子,是妈妈和楚南军夜一风流生下的杂种!
原来Gabriel才是私生子,可这三年来一个人被拋在爱尔兰乡间,承受着众人嘲讽辱骂的人却是他…
“Charley?”Gabriel…不,楚行飞一看到他,蓝眸倏地迸出震惊无比的辉芒,修长的⾝子一个箭步,旋至他面前“Charley,真的是你?”
他望着他,热烈地攀住他双手,上下摇晃着,仿佛忍不住満腔激昂与感动“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找你…找你好久…”他热烈地喊着,嗓音竟还恰到好处地哽咽着。
多会作戏的家伙!这令人作呕的演戏天分是遗传自那个贱女人吧?
“你认错人了吧?少主。”灰⾊的瞳眸冷冷睥睨过分热情的蓝眸“我不记得我们见过。”
“你…”他冷漠的反应似乎震撼了楚行飞,那纠缠着他的双手终于识相地松开,可恨的漂亮脸孔也跟着微微苍白“你不记得我?”
他没说话,只是冷冷一撇嘴角。
“Charley,你…”“我不是Charley,我叫蔺长风。”
“蔺长风?”
“对,我是你的『影武者』,是为了保护你可以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保镖。”冷然的言语自他唇间清晰迸落“除了这个,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其它关系。”